宋卫风肯定会主动来找他的。
事情果然如周自言猜测的那样,两个月后,周自言又上完一堂课,正收拾东西离开讲堂。
宋卫风与他擦肩而过,周自言手心瞬间被塞入一张纸条。
捏着纸条,周自言抬头看,宋卫风只留给他一个长发飘逸的背影。
展开手心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今夜亥时(晚上十点),诚邀君至。】
纸条上还留有一些温热,周自言唇角扬起。
当夜亥时,周自言特意换上自己最整洁的衣物,轻轻敲开宋卫风的号房。
开门的宋卫风,装扮与白日也并无不同,不过周自言眼尖,一眼便看出宋卫风脸颊似乎覆了一层薄薄的粉,弯弯细眉也重新画过。
简简单单一点修饰,原本清丽的面容更加秀美,配上小哥儿面颊上那一点红霞,足叫人心驰神往。
周自言忍耐不住,清嗓,“卫风,你邀我来有何事?”
“周大哥,你先进来。”宋卫风摸着自己衣袖,神神秘秘。
周自言进屋,借着油灯和烛火,他这才看清,朴素清静的号房,所有家具都好像被重新擦过,柜台上还放着几根€€烛。
零零寥落的€€烛,火焰摇曳,照亮那小小的一方天地。
€€烛上贴着一个€€字,不过现在,那个€€字似乎被人刻意转到后面去,不想叫旁人看见。
看到此情此景,周自言心中触动。
他好像知道宋卫风在做什么了。
宋卫风紧张了一会,搓地满手都是汗,他犹犹豫豫,踌躇一番后再踌躇。
最后从身后的木盒中拿出两根长长的,宽角红腰带。
细窄身躯,宽三角带角。
最上面缝着两只别别扭扭的鸳鸯。
仔细看看,其实还是很像两只鸭子。
“我……我这绣工,大概是不成了。”宋卫风捧着这两条红腰带,眼睛明亮,声音却越来越低,“不过这个料子,是我找了许久,才找到的好料子,与周大哥你的朝服颜色很是相配。”
“你这些时日,除去绣鸳鸯,还在外面找料子了?”周自言看着宋卫风手上的腰带,沉默了一会,“宋豆丁这个臭小子,怎么没告诉我?”
宋卫风突然轻笑出声,“周大哥,你当真以为宋豆丁那小子能看住我么?他想看,我便让他看,不过其他的事情,我若想瞒,他也不会有机会知道。”
“难怪。”周自言恍然大悟,“难怪他每次都能看到你在绣鸳鸯,原来都是你故意让他知道的。”
宋卫风咬住下唇,“周大哥,这……这个,你到底要不要。”
他现在捧着这两根腰带,已经快羞晕过去,周大哥还在这儿聊天,真是气人。
腰带是衣冠礼中重要的一项,也是人贴身的衣物,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大庆,小哥儿或者姑娘,亲自绣腰带赠心上人,无需多言,已经是表白和求亲的意思,而且是非常直白的那种。
要不要?
周自言展颜一笑,接过其中一条,“自然是要的。”
宋卫风都这么做了,他若是不接下,岂不是傻子。
见到周自言接下,宋卫风纵然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还是松了口气。
“怎么,害怕我不接下?”周自言挑眉,拉着宋卫风坐下,“搞了€€烛,却把€€字朝内,掩耳盗铃。明明那日在御书房发生了事情,却不告诉我,还要偷偷准备这些,欲盖弥彰。卫风,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宋卫风一时语塞,贸然评议陛下,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他不敢乱说。
周自言叹气,“这儿就你和我,没有别人,放心吧。不然……你贴近我,小声告诉我?”
“……”宋卫风一眼看透周自言的小心思,故意慢慢靠近周自言,听着周自言愈来愈急促的呼吸声,真的贴到周自言耳边,“陛下……要我们成亲,然后生子,将来好继承你这个周大人的官位,继续为国效力。”
柔软的双唇似碰非碰,四处撩拨。
周自言心中窜起一簇小火苗,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怎么连我未来的孩子都已经安排好了!若是有孩子,我才不愿他继续做老黄牛。”
“周大哥,你的孩子肯定会和你一样,心甘情愿继续在朝廷上辛劳的。”宋卫风已经看透周自言的本质,每次都抱怨,每次都认认真真完成公务。
“……”周自言觉得丢人,干脆抱着人换了一个姿势,两人在座椅上紧密相贴,耳鬓厮磨,“怎么,陛下说让你嫁我,你就同意了?怪不得那日出来,你问我那么奇怪的问题。”
他还以为是陛下开窍了,原来开窍的是宋小哥。
宋卫风没有继续说敬宣帝,反而看着周自言道:“周大哥,若我们成亲以后,是不是要搬到你的府邸里去?”
“阿穗姑娘应当还在京城吧?有她帮忙,我应当能很快上手。到时候,不论你是从翰林院下值,还是从国子监下课,回府都方便。”
“府邸足够大,将来有了孩子……还能给他们置办一间练武室吧?”
宋卫风直勾勾地盯着周自言,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出这些话。
周自言越听越皱眉头,“宋卫风,你的学习呢?你的科举呢?怎的都是这些有的没的东西。”
“周大哥,你又忘了?我与你成亲,便不用再继续读书了。真好,我们可以成亲了。”宋卫风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不见一丝一毫的喜悦。
“……”周自言松开手,也直直撞上宋卫风毫不掩饰的目光,“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卫风攥紧拳头,“周大哥,你想和我成亲吗?”
“想。”周自言坦言承认,“谁不想和自己的心上人双宿双飞,同床共寝。卫风,我也是个男人。”
“……那便是了。”宋卫风终于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他意识到后,立马转过身去,只有声音传到周自言耳边,“……府邸里的床还得弄得软和一些才行。”
周自言看着宋卫风背影,摇头轻笑。
故意转过身,压重脚步,往门外走去。
“吱”声轻响,门被关闭。
宋卫风久久听不到周自言的声音,慌慌推开门。
却见刚才突然离开的周某人,就站在小院里,顶着一片漠凉月色,清寂独立。
周自言借着月色,看到宋卫风脸上两道泪痕,无奈地朝他张开手臂。
“……”宋卫风合上门,冲进那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抱住周自言。
“怎么,方才不是你自己在那儿小嘴一张,叭叭叭说个不停么?”周自言揉着宋卫风的脑袋,语气如水般温柔,“现在怎么这么委屈。”
“委屈。”宋卫风把头埋到周自言肩膀上,“陛下不希望我继续科举,他希望我能和你成亲,然后留在京城,成为制约你的一道线。”
“陛下还希望你能留有血脉子嗣,将来好继承你的衣钵。”
再不顾什么君臣身份,宋卫风一口气把敬宣帝和他说的话全告诉了周自言。
不是求什么报仇,而是像受了委屈的幼兽,寻求安全地的庇护。
周自言抚摸着宋卫风的头发,叹气:“对不起,委屈你了。”
宋卫风这一遭无妄之灾,完全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情意。
若是没有这档子事,宋卫风现在恐怕已经是被敬宣帝记名在册的哥儿表率了。
宋卫风摇头,“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想不开。周大哥,我自私,我既想要你,也想要科举。”
人生难得两全。
但为什么不能人定胜天?
“陛下这种想法,我早就知道了。”周自言不至于连这点阳谋都看不透,但于他来说,他也无意要争抢什么,所以这点阳谋也就不存在。
不过他没想到,宋卫风还会因为这件事想歪。
难道是他以前的态度不够明显吗?
周自言想了一下,捧起宋卫风的脸,在月光下,再一次郑重地与他说:“卫风,我既是你的周大哥,也是你的周夫子,我希望你去科举,我希望你扶摇直上,实现你的抱负。”
“我和你之前的情谊,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以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卫风,我们既是定情的夫夫,也是志趣相投的同道之友。我们的情很重要,但我们的义也同样重于高山,所以我不希望你因为我们的情,而放弃我们的义,同样,也不希望你因义放情。”
“可……要如何做,才能两全?”宋卫风抓着周自言的手,“你说。不管是什么办法,我都会去做。”
“别这么紧张。”周自言懒懒一笑,带着宋卫风又重新回到房里,然后倒下两杯茶。
一人一杯,又交臂而过,仿若新婚之夜交杯酒,“喝吗?”
宋卫风见状,直接一饮而尽。
周自言也全部喝下,然后放下茶杯,“这不就行了,你已嫁我,我也娶你,天知,地知,你我都知。除此之外,再无人知晓。”
宋卫风喃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周自言敲了宋卫风一记,“不是这么用的。”
“不过也有这么一点意思。成亲之礼,只要咱们还在,总能补上,但与你共同站在朝廷上的机会可不多呀。”
周自言拾起方才的红腰带,系到自己腰上,“待你练上个几十年,再缝喜帕的时候,肯定不会把鸳鸯绣成鸭子。”
“这不是鸭子!”宋卫风气急败坏,扯着周自言的腰带努力解释,“你瞧,这个嘴巴,这个翅膀,这怎么会是鸭子呢!”
周自言冷不丁被拽到宋卫风身前,与他四目相对。
霎时寂静可闻。
宋卫风看着眼前俊朗不凡的面孔,吞咽口水。
周自言也觉得脸颊灼热,但他还是道:“卫风,我对你的信任,你可明白了?”
“以后我们就还是如现在这般。”宋卫风点点头,摩擦着手心里的腰带,“你是周大人,我是宋监生,但你也是我夫……我、我也是你的主君,是你的妻。”
“现在大庆规矩如此,我们只能变通一下。”周自言看着宋卫风,却在脑海中开始畅享百年后的模样,“但大庆肯定不会一直如此。早晚有一天,这些束缚都会被摒弃,再不会出现你我这样的情况。”
宋卫风握住周自言的手,笑:“说不准,就是我们改变的呢?”
“会的,一定有我们的功劳。”周自言回握宋卫风的手,放于唇边轻吻,“人生不过几十载,百年之后,若是还能留有咱们的姓名,那也是一桩美谈。”
“听起来倒像是用史书来记载我们的情谊了。”
“怎么,你不喜欢么?”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
“那我倒要问问,你是喜欢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