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吗?”
“狗也配谈自由!”
那青年的声音不大。
但却清晰的传入他身边,好几个其他签军的耳中。
那些签军,一个个怒目圆睁……怒视着那个青年的背影。
要不是看那青年体魄实在太过强健,怕是已经有人按耐不住要去动手了。
金人欺压签军也就罢了。
同为签军,竟然会在这种时候,说话如此恶毒。
而就在这时。
有一个中年干瘦的老汉,却跑到那青年身边,蹲下身子,主动帮那青年,扶正青年,正要用锤子,凿击的地钉。
青年微微皱眉,瞪着那个老汉。
老汉签儿军,却只是憨憨的笑笑。
“爷们儿别在意啊!”
“我就是看你块头大,来你这后头,偷偷懒。”
“有你挡着,金人的监军,看不到我……”
青年不屑的一笑。
“老狗一条,脸都不要了……”
那中年老汉,听到这样的辱骂。竟然也不恼,依然笑嘻嘻的。
“老狗,就老狗吧!”
“我和那浑身是血的爷们儿一样,家中也有亲眷,在等我回家!”
“我要是死了,我家婆娘,自已一个人带着三个娃娃,咋活嘛!我家婆娘又是傻婆娘……我要是死了,怕是也不肯改嫁的!就算改嫁了,碰到好人也就罢了,碰到混账,怕是还不如一个人……”
青年仍旧冷笑!甚至抡起锤子,极其用力的凿着地钉。
“连反抗都不敢!如猪狗一样的活着,你能活着回家,才是怪了?”
中年老汉,这一次面色才略微变化,但又很快颓然。
“反抗?又不是没反抗过,我家世代都是河东人啊!”
“但靖康建炎年间,金人南下,大宋官家,想都没想,就把我们给抛弃了,我们这些流民,自已组织反抗过,盼着官家回来,但始终没有希望,最后才认识到,金军,宋军都不把我们当子民看。”
“后来,金人扶持着刘豫,建立了伪齐,汉人当政,且鼓励种地,赋税甚至略低于大宋,虽然,要签军和服劳役,但日子终归能过得去,金国还把伪齐当同盟,骚扰不多,逐渐安定。我们老家,更是感觉好像日子又变回来了,不过是当年在宋的旗帜下对抗西夏,现在在齐的旗帜下对抗西夏。”
“但很快,日子又不行了,金国废了伪齐,金国的大人物,组织的那什么……绍兴合议,中原,河东,还给大宋,大宋官家,似乎为安定起见,伪齐官员全部不动,我们这些老百姓,更是感觉伪齐和大宋谁管我们,我们的都生活没有区别。并且金朝的大官还跟我们说,之前千辛万苦逃到南方的人就被大宋送回来了……”
“大宋的官家,是真的不要我们……不过我们不想那么多,能活命就成,谁曾想,刚两年,救又打仗了!因为签军的协定,我老家,家家户户,都有男丁被征召!家家户户也都知道,被征召之后,就是去战场送死的!”
“但是能有什么办法!”
“没有要我们啊!反抗吗?我们反抗过啊,没有用啊!没有要我们啊!我们这群老百姓啊!就是命贱,生来就是当猪狗的命!”
“有句古诗,怎么唱得来着……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还是古时的人厉害,说的真好!”
第398章 吾等贱民命如草;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临颍县城,城墙下。
那个老汉,趴在那壮硕青年的脚边,双手扶着地钉。神色凄苦。
壮硕青年则用力的抡着锤子,砸着地钉。
重锤砸下。
发出的钢铁撞击声,震耳欲聋。
只是无论是抡锤的壮硕青年还是扶着地钉的老汉,这一刻,都沉默不言。
而就在这时。
一个瘦削的青年,捧着需要支起帐篷的木棍走来。
那个瘦削青年,似乎听见了壮硕青年和老汉之间的谈话。此刻一边蹲在地上收拢木材,一边幽幽开日。
“魏老汉,你刚刚说的,是杜甫,杜圣的《垂老别》,写的是大唐年间的安史之乱!”
“但是百姓疾苦,又何止当年和现在!”
“我算是看明白了,不能爬到高位,底层的百姓,都是一个样!雨打风吹,命如草芥!即便他们拼尽全力维持自给自足的,稍有意外发生,都活的不如猪狗。”
而就在这时,那壮硕青年,抬眼向那瘦削青年看去。
瘦削青年,浑身一个激灵,面色明显有些紧张,但此刻,他还是硬着头皮,把头一仰。
“你看我作甚,你瞪我,我也要这么说。一看你就是那种自以为有一身莽力气,就不自量力的莽夫!你怕是想要从金人这里逃脱,去投奔义军吧!我跟你讲,别做梦了!别到时候连累了我们!”
“草民,就是草民!历朝历代都一样。到处都是大山!”
那瘦削青年,一边念叨着,一边把一根根木条,固定好。
每固定一个木条,那瘦削的青年,都要念叨一句。
“那些大山……如苛政,读过《礼记€€檀弓下》吗?那里面写€€€€孔子遇到一女子痛哭,询问缘由,女子回说,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
“孔子问她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女子说,这里没有苛政。由是孔子说出苛政猛于虎。”
咕呲,又一根木条插入地上。
“如剥削,从先秦的“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到后来的“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咕呲,瘦削青年,固定木条,固定的越发用力,差一点要把木条折断。
“还有重税€€€€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咔……这一次,终于有一根木条,因为青年用力太过,而被折断。
但那瘦削青年,面色却忽然升起一丝狰狞。
“以及兵役,就是我们这些可怜的,背井离乡的签军……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那瘦削青年说着说着,眼眶竟然红了。
“兵役伴随的战乱!!!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战乱后的饥荒€€€€嫡亲儿共女,等闲参与商。痛分离是何情况!乳哺儿没人要撇入长江。那里取厨中剩饭杯中酒,还有那些河里的孩儿,岸上的娘!怎的不叫人哽咽悲伤!”
“再发展下去,就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那瘦削青年,字字泣血。
魏老汉,则终于从地上爬起,看着瘦削青年,喟然一叹。
“别说了,杨书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知道你本来是读书人,要是伪齐还在,你没准能在老家的县衙,谋求个账房先生之类的小官儿。不至于在这里送死!”
“但是都这种世道了,就像你说的,大家都是命如草……”
那杨书生,神色凄哀……
“是啊!大家都是命如草……想当年,盛世大唐……杨贵妃,杨贵妃家人出游;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稳称身。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和那些贵人相比……我们这群贱民,到底又是些什么东西呢?”
那杨书生的表情,凄哀,似乎又变成了释然。
刚刚被他不小心这段的木条,也被他从地上拔出,换了一个新的。
用来支撑要搭建的帐篷。
但是他却没有注意到。
一旁,身材壮硕的青年,正盯着他,双眼闪光。
而就在这时……
啪的一声传来。
是鞭子。
金人监军,图乌达,不知何时靠近过来。
鞭子,正好抽在了三人中的魏老汉身上。
“臭老鼠,刚刚偷懒,当老子没看到你是吧!”
“那地钉,需要爬到地上去扶着吗?”
“谋克大人说错了,对待你们这些两脚羊,就不能仁慈。”
“真把自已当军人了……签军,也算是军人?”
“你们宋人的官家当年一路南逃,不要你们了,要不是我们大金的皇帝仁慈,还愿意分给你们土地,让你们劳作,你们就是无国无家的流浪狗!”
“现在大金皇帝,不仅给了你们这群两脚羊,活下去的土地,还让你们加入军队!你这死狗,竟然还敢偷懒。”
鞭声噼里啪啦!
魏老汉,抱着头在地上不停打滚儿,哀声连连。
“大老爷,我错了,别打了!”
“我是贱人,我命贱,我绝不偷懒。”
“我这两天不吃饭了,给咱金军剩下伙食,我也不睡觉了,给大老爷们,搬木建营,只求大老爷,您别打了。”
“真把我这条老狗打死了,脏了您的手啊!”
……
魏老汉旁边的杨书生,别过头,已经不忍在看,他身体颤抖的,更加快速的,插着木条,生怕辫子,下一刻,落在他的身上。
而就在这时。
噼噼啪啪的鞭声,忽然一停。
颤抖着身子的魏老汉,颤颤巍巍的从地上侧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