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蒋时算错的、被他戏称为小学数学题的圆锥曲线题目下,多出了一排工整的演算过程。
条分缕析,思维性很清晰。
兰蔺垂着眸,不知过了多久,又把那张卷子塞了回去。
系统006也语塞了:“他这么好学的吗?怎么我之前没看出来?”
兰蔺摇头,没有说话。
他的步履轻而稳,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长廊尽头,小院子旁边的浴室门外。
这间房子年久失修,许多房间都没有锁。
兰蔺垂着眸,那双总是平静着的淡紫色的眼眸里有某种情绪在疯狂生长着,像是夏夜里悄然催生的鲜绿枝桠。
骨节匀长的指骨轻轻搭在把手上,轻盈的一转,浴室的门应声而开。
里面的蒋时仍然穿着被雨淋湿的衣裤,湿哒哒地黏在身上,身形轮廓一览无余。
他有些错愕,微微张着口,还没说出话来的时候,就被一只手压住了肩胛。
蒋时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要挡住自己遮不住多少东西的上半身,却被兰蔺挡住了手,指尖精准地落在了他的心口处。
兰蔺比他矮快半个头,此刻,蒋时却觉得他是在俯视着自己的。
那双淡紫色的眼睛里第一次多了一些他看不清楚的情感,却那么浅,那么淡,让蒋时一度以为,那只是光影昏暗而带来的幻觉。
“蒋时。”他的嗓音轻轻的,带着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意味,“你心口的疤,这么多年还没好吗?”
蒋时一怔,微微睁大眼睛,捉住他落在自己心口的手指,下一秒,两人的位置在花洒制造出的雨幕下对换。
他高大的身影落下的阴影整个儿遮蔽住了兰蔺的身体,蒋时的声音沉沉的,那双眼睛带着急切的闪动着的神色:“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是李飞宇吗?”
兰蔺有些错愕:“我……”
“你不用说了。”蒋时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黑亮的眼眸中跳动着两朵奇异的火焰,“你不是很早以前就想知道吗,为什么听他们说,不听我说?”
兰蔺只来得及说一声“没有”,就被蒋时打断了:“你知道我是军人子女,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和你说的,我只能说我自己的版本。我害死了我的父母€€€€”
他的脸色很苍白,在水帘之中显得更加森冷,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掌心毫无温度,像是某个雨夜之中游荡着的鬼魂。
“算了。”
蒋时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现在这个形象太过可怖,向后退了一步,钳制住手掌轻轻松开,想要放开兰蔺。
可下一秒,他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掌被另一只更温暖的手回扣住了。
而后,迎接他的,是一个同样湿润、却显得异常温暖的怀抱。
兰蔺环抱住了他的腰,下巴微微抬起,落在他的肩上,嗓音显得有些闷:“蒋时,你说。我在听的。”
系统006的声音在他脑中同步响起:“小兰,完整的世界线已经接收完毕,要现在接收吗?”
兰蔺回答:“要。”
下一秒,那个潮湿阴冷、下着细雨的森冷春夜出现在了兰蔺面前。
五年前,蒋时十三岁。
那个时候,他已经在福利院里生活了十年。
蒋时长得好看,可惜脾气很臭,不喜欢和福利院里的其他小朋友一起玩,而是经常一个人蜗居在小床上,安静地凝视着窗外阳光映在窗外光秃秃的枝桠上,随着日轮的移动而缓慢地在地面上爬行着的淡金色的倒影。
十年中,来来往往想要收养他的夫妇其实不少,但最多不过两个礼拜,又匆匆的载着蒋时驱车回来,对院长解释€€€€
这个小男孩不爱说话,太没活力了,可能有自闭症。
养在自己家里的话,可能会让他的症状加深,于是万般无奈,只能弃养送回。
这是蒋时听过不下五次的说辞。
久而久之,福利院里的小孩来了又走,一波又一波,只有蒋时雷打不动的呆在那张小床上,安静的凝望着窗外,凝望着他在福利院里度过的一年又一年。
大家心照不宣的排挤着他,大一点的小孩对他拳脚相加,小一点的小孩偷抢他东西,蒋时也不在意。只有逼得狠了,才会偶尔暴起,和这些小孩儿打一架,然后又被关进小房间里紧闭。
蒋时一直生活在那个冷漠的冬天里,而他生命之中的第一个春天,是在十三岁这年到来的。
他的亲生父母找上了门来,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之中,蒋时被带回了羊子小巷。
蒋时第一次在一个人的眼里看见了那种怜惜的爱意。
很纯粹,不关乎其他的,就只是那种好不容易把流浪的小动物找回来的满足和幸福感。
蒋时的三年很幸福,父母和睦,家庭氛围积极向上,为了弥补他们在蒋时人生之中缺欠的十年,两人用尽办法提供给蒋时最好的东西,把一切的爱都给了他。
可上天注定,太过浓烈的、补偿性质的爱就像流星一样,热烈而短暂。
蒋时的父母都是退伍军人,在公安局上班,夫妻俩一般两天轮值,就那一天,他们迎来了春天的假期。
那天是个下着雨的春夜,蒋时喜欢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喜欢这种绿意满布的季节。
他可以坐在家里的桌子上,安静的听着收音机里播报的今天的新闻,透过透明的玻璃窗户,看着香樟树上被雨打得乱颤的枝叶,然后在爸爸妈妈亲手热的牛奶的香味里睡过去,等到明天,又是全新的、幸福得呼吸不过来的一日。
可那天的雨实在太大了。
大到邻居阿姨家有盗贼闯入的声音都被盖了过去。
直到阿姨的呼救声传过来,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危险。
他们从窗后进入了阿姨家,很快就把歹徒制服了。
可是,蒋时的父母忘记了,也许还有一个同伙,在暗处伺机而动。
他就盯上了独身一人,站在窗前殷殷切切的往外探头窥望的蒋时。
尖刀划破胸口的布料,成年人精壮的手臂勒住脖颈,让他的脑子昏昏沉沉的,陷入了一片黑暗的寂静。
是他的父亲勒住了歹徒的脖颈,却被他的刀刺伤了脖颈,当场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的母亲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和歹徒厮打着,身受重伤,被救护车送往了医院。
十三岁的蒋时站在染着血的小巷里,雨声滴答滴答,落在他的脸上,肩上。
救护车远去,灯光影影绰绰的落在他脸上,像是流丽灯火细碎的倒影。
他手上的热意被那些冰凉的雨轻轻的冲刷,直到最后一丝殷红也消失殆尽。
父母的爱像是上天对他降下的一个考验,抑或说是,一个残忍而美丽的玩笑。
珍贵的东西,只有在得到后又失去,才最撕心裂肺。
也许是上天在和他玩笑,两个歹徒落网后,被指认为刚刚做下几十条命案的毒贩。
阴差阳错下,蒋时就成了因公殉职的军人后代。
多可笑。
那天夜晚以后,蒋时没有回到福利院。
隔壁的阿姨收养了他。
那个漫长的雨夜,一直在蒋时的春天持续着,绵绵无尽。
系统006的世界线展示完毕,兰蔺视野之中的画面从那个昏暗的夜晚转变成光色温暖的浴室。
蒋时的声音还带着点颤抖:“我听过李飞宇说的话……他说我是扫把星、丧门星,怪物……这些我都认。”
他垂着眸,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压着一点隐晦的疼痛:“兰蔺,你害怕的话,现在可以离我远一点,像他们一样……”
蒋时说得那么决绝,可是,兰蔺却从他的眼睛里破碎的晦暗情绪之中,读出了一点隐秘的渴望。
他像是想说。
来救我吧。
我不要你把我带出这个下着雨的潮湿的小巷子。
你给我打一把伞,都好啊。
可是,兰蔺要给他的不只是一把伞。
他轻轻的踮起脚,在这个冰冷的春末,浴室里寒冷的水幕之中,缓慢地吻上了他的面颊。
十九岁的蒋时,终于再一次在他紫色的眼睛里,看见了荡漾依旧、碧波桃红的息流。
他给了他一整个温暖如初的春日。
第44章 被孤立的乖张校霸(13)
蒋时的春日漫长得没有尽头。
即使夏蝉鸣声, 树梢摇动,他也仍然沉浸在那个春.光明媚的季节之中。
兰蔺履行了诺言,一直陪着蒋时。
外面的香樟开花, 生叶, 像是被一支画笔涂抹过,缓慢地浓淡转变。
蒋时的卷面分也慢慢地攀升,像是爬楼梯一样,从下向上稳定的、持续性的慢慢往上爬。
很快, 就到了高考前的假期。
榆林中学很舍得给学生放假,足足放了七天, 供高三生回家调整心态, 以最好的姿态迎接高考。
别人都在学习,蒋时在家里和兰蔺一起研究, 怎么制作没有慕斯的慕斯蛋糕。
原因没有别的,是因为制作慕斯的材料用完了,还没来得及买。
阿姨为了不打扰他俩学习,专门找了个夜班上,和他们的作息时间错了开来。
因此,在白天的这段时间里,家里一般只有他们两人。
蒋时在厨房里属于闹腾派, 没有什么做甜品的天赋,打发个奶油都能飞溅得得到处都是。
兰蔺也不责怪他,气定神闲地站在他身侧, 把手里的事情做完。
蒋时捣鼓了一会儿, 发现不能吸引兰蔺的注意力, 顿觉一阵失望。
他又不想直接开口, 感觉显得自己太主动, 不太好,就想了个馊主意,在兰蔺身侧走来走去,发出点其他的古怪声响。
可是兰蔺心气很沉稳,一点也没有被打扰到的意思。
甚至连头都没抬。
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