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官奴隶也可以参与,甚至考虑给些薪俸,不一定是金银,哪怕是布匹、牛乳之类。且不说会取消他们的奴隶身份,只道考上就属于王庭和狼主。”
王庭和狼主算是给他们拔擢了身份,能够从各地主家的奴役当中脱离出来。
“等这群人的人数多了,你再给他们设‘奴隶班列’,或者往察官上面单独列一个没有实权的嘉许官。”
顾承宴拆开揉碎了和小家伙讲,“其他翟王牧民必定不会反对,而当奴隶人数到达一定数量后——”
“我就可以派他们去打仗,然后告诉他们,只要立下了军功,就能脱离奴隶身份,重新回归自由?”
赛赫敕纳不笨,这么一听就明白了。
顾承宴笑,点点头。
两人这正说着,毡帐的门帘又动了动,兀鲁翟王搓了搓手,十分抱歉地走进来:“是我慢待贵客!”
“无妨,夫人的身体要紧。”
兀鲁翟王更是不好意思,他挠挠头憨笑一声,瞧见两人在喝酥茶吃点心,又问了有无什么不合口味:
“不怕主上和遏讫笑话,这些都是我乌罕特素日爱吃的,比如您瞧——这好好的花生,她非不吃,硬要吃裹了糖浆炸过的。”
就是中原的花生糖嘛,顾承宴笑,酥脆甜软、妇人是更喜欢些:
“只是这东西上火,您也劝着她少用,不然月子里生病最是难好,往后半身都要难捱的。”
“是是是!我记着,我一定记着!”兀鲁翟王连忙点头,“遏讫说的是,我肯定劝她听您的。”
赛赫敕纳则是偏头,略带骄傲地看自家乌乌一眼:
还是他家漂亮老婆好,聪明伶俐、什么好吃的都会做,什么好吃的都吃,一点儿不挑嘴还懂忌口。
这时,外头的歌舞声起。
“吉时到了!”兀鲁翟王站起来,往门口躬身做请,“主上和遏讫这边——”
戎狄婴孩的洗礼大多都是在产房中就进行了,毕竟新生儿和产妇都不太能受风,也不易挪动。
但兀鲁部翟王邀请狼主和遏讫亲临,便又派部落勇士们连夜加宽、加大了用做产房的毡包,里面甚至有两口灶膛、两根烟道。
萨满老人已经提前拿出了一只大木盆,在盆中倒进了小半盆温水,然后又由人端出四个托盘。
上面分别摆有一只盛满了肉汤的碗、一只锡制长颈瓶,一碟子柏叶,一碟子艾草。
“还请主上和遏讫各择一样,也算是给我们小少爷添点儿福气。”兀鲁部翟王做了个请的动作。
赛赫敕纳想了想,拿起了那碗肉汤,而顾承宴则是拿起了装有柏叶的碟子。
兀鲁翟王拿起里面其实盛放有牛乳的锡瓶,兀鲁夫人则端起了那碟艾叶。
萨满一手扶着木盆边,一手拿起神杖,口中念念有词,希望腾格里能庇佑这个新生的婴儿:
愿他的寿命如圣山一样长,愿他如雄鹿一样健壮能跑,愿他有雄鹰的眼睛、狼群的敏锐、牛羊的勤恳忠诚。
兀鲁翟王带头,四人将牛乳、肉汤、柏叶和艾叶倒入、洒入到装有温水的大盆内,然后再请小少爷。
从襁褓中抱出来的小孩眼睛睁得大大的,顾承宴发现那也是一双浅绿色的眼眸,婴儿东张西望,很是好奇这个世界。
兀鲁夫人从女奴手上接过来儿子,抱着他轻轻放到木盆中,撩起盆里添加了祝福的水替他擦身。
洗礼是所有戎狄小孩生下来以后洗的第一个澡,爹娘和族人都非常重视,洗完后,还要踩石:
每家有新生儿的家庭、部族,都会派人提前到极北草原的圣山上,找一块大青石运回来。
等孩子洗完澡,就捏着婴儿的光脚丫踩到这块青石上,取义孩子如圣山青石一样结实、得到圣山庇佑。
有些讲究的部族,还要从这块青石上凿下来一小块,将石块和孩子的胎毛放在一块儿,由爹娘终生保藏。
两个女奴端着绷红布的托盘送上小金剪,由兀鲁夫人亲自剪下小少爷的胎发,然后塞入早准备好的白袋中。
戎狄崇白,那白袋的大小就跟中原的香囊差不多,上面绣着部族纹章或者家徽,小部落就纹虎头、狼头。
装有胎毛的白袋会存放在父母身边,然后直到父母亲过世、魂灵被长生天带走,这白袋也要跟随焚烧送上天。
像是乌仁娜总给顾承宴唱的《苏德鲁牧歌》里,英雄苏德鲁的额维,最后也是死死捏着白袋,站在夕阳里、等着儿子归来。
小婴儿才出生不足十日,换做别的孩子折腾这么一趟早哭了,但兀鲁家这男孩反而咯咯笑了起来。
顾承宴勾勾嘴角,笑着赞了一句:“这孩子倒不怕生,将来只怕是个勇敢果决的。”
中原也有满月宴,大家不都是挑拣好听的说。
兀鲁翟王和夫人对视一眼后,却竟是满面涨红、热泪盈眶,当场就拜下:“多谢遏讫赐福!多谢遏讫!”
顾承宴舔舔嘴唇,牵着小狼的手略微有些发汗。
倒是赛赫敕纳掐了掐他的虎口,然后抬手轻轻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你是我即狼主位后,出生的第一位尤卡惕,快快长大吧,长大骑最快的马、拉最响的弓,做草原的第一巴图鲁。”
婴儿听不懂他说这些,但是却大胆地捉住了他的手指,咯咯笑着咬了一口。
兀鲁翟王本是心怀感谢,但和夫人一起又被儿子这荒唐的举动吓得不轻,正准备低头告罪——
狼主尊贵,如神明不可亵渎。
就连他们十二翟王,也仅仅允许在行大礼的时候亲吻狼主手背以示忠诚。
儿子再小,赛赫敕纳要是计较起来,也只能是他们夫妻管教不严的罪过。
没想战战兢兢地抬头,却看见赛赫敕纳露出个粲然笑颜,“你小子,倒是挺懂规矩。”
他收回手,又轻轻捏了小孩脸蛋一把,然后随手往后一伸手,敖力会意上前、捧出来一个木匣。
赛赫敕纳打开匣子对着兀鲁翟王夫妻,“我也是第一回受邀参与洗礼,之前在王庭都是遏讫替我周全。”
被突然点名的顾承宴歪歪头,讶异地眨了眨眼:
他都不知道,小狼崽什么时候准备了礼物?
“这位是一直在我家遏讫身边伺候的哥利达,”赛赫敕纳用下巴指了指特木尔巴根,“他是乞颜部族人。”
“收到邀请后,我和乌乌就一直在考虑送什么给你们,正好他提到豁兰城里有此物,我觉着不错,便算是我们一家送你们的贺礼。”
赛赫敕纳捧在手心里的,是一件墨狐皮襁褓。
其实他的话半真半假,什么考虑商量,顾承宴这一路上大半时间都被他折腾得在睡觉。
少数清醒的时光,他也是着急与赛赫敕纳分析局势,从未听小家伙提起豁兰城和新生儿贺礼。
如今听着小狼崽当着他的面儿编瞎话,好像还蛮新奇的,所以顾承宴就好整以暇地听着。
墨狐皮比一般狐皮柔软细腻,而且还极保暖,这种东西用来给孩子做襁褓很好,也适合给老人做护膝。
赛赫敕纳大约是从敖力和穆因之间纠纷的襁褓得到了启发,私下里问了特木尔巴根,就弄来这样一份东西。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兀鲁翟王当时只是察觉出库里台议事的气氛尴尬,想要卖新任狼主一个好。
却没想到自己的解围竟然能得到如此厚赏,他脸上的红色更深,手脚都有点不知道怎么放:
“这、这太贵重了,主上……”
兀鲁夫人抱着孩子,也有些许茫然,她是外族人,或许并不知道草原王庭内的勾心斗角,但看丈夫的反应,也该知道这份礼有些超过了。
“主上,您和遏讫能来已是孩子和兀鲁部莫大的尊荣了,这份礼我们……不能要。”
赛赫敕纳却将他们俩个直接扶起来,顺手就将木匣塞到了兀鲁翟王手里:
“不用觉得心有不安,你们兀鲁部帮我的,又岂非是一张狐皮子、一张襁褓能说得清的。”
他拍拍翟王的肩膀,露出一个你懂的眼神。
兀鲁翟王肃然,他看看赛赫敕纳又看了看他身后面带微笑的顾承宴,然后郑重其事地将右手放到左胸上:
“主上,我部是小部,虽不一定能为您开疆拓土、前线征伐,但若您需要,我们一定会尽全力!”
赛赫敕纳点点头,蓝眼睛中华光闪耀:
这便是他想要听到的话。
顾承宴给他讲了许多汉人的贤德明君,甚至提了三顾茅庐的故事,说为君王者,倒不一定是文治武功、能力恒强。
他们往往知人善任有容忍雅量,能解旁人解不了的难事,能吃旁人吃不了的大苦,才会让人慕名投靠。
用威势换来的臣服,永远不是真心臣服。
乌乌念的那些经里,其中有一书名《战国策》,里头有几句倒说得很是——
“以财交友,财尽而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
此理同样适用草原,先狼主沙彦钵萨用武力征服草原,所以他死以后各部人心涣散:
札兰台部自诩大部公然攻击旁边的同族乞颜部,如斡罗部这样的更是生出不臣之心,欲取而代之。
科尔那钦既然说他没有自己的部族,那便做出些部族来给他这位哥哥看便是——
用真心换真心,以德才募英豪。
赛赫敕纳倒不见得需要兀鲁部翟王替他卖死命、冲锋陷阵什么,只是要告诉草原上各家观望的翟王:
他与沙彦钵萨不同,他赏罚分明,更要重重赞许和嘉赏兀鲁部翟王这样知进退、能替主上分忧的。
兀鲁夫人见丈夫说了那般话,才面上露出欣喜,跪下行礼谢恩,让身边女奴将那匣子收了。
她不会说太多草原上的祝辞,只真诚地看向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在我家乡,也有许多男子和男子在一起,您二位都是有福之人,长生天会保佑你们的。”
这话赛赫敕纳喜欢听,当即对兀鲁翟王赞了一句,“您的乌罕特,真是慧眼如炬、眼光卓著。”
顾承宴:“……”
刚才他还在感慨小狼崽长大了,懂得不挟恩、不挟贵,不以君威欺压臣民,如今一句话又打回原形:
这都能闭眼夸吗?
他暗自摇摇头,好在大部分草原牧民心中还是只记着繁衍后代那些事,说不出来同样的话。
不然他真是担心、担心如科尔那钦一般目的性极强又城府极深的人,会抓准拿捏这一点:
上来就闭眼吹捧他和小狼崽一道儿,说不准赛赫敕纳都要给他们封官、赏黄金百两呢。
兀鲁翟王大约是有同感,讪笑两声后,还是忍不住面上露出几分担忧——
他挠挠头,小心翼翼错了两步,来到顾承宴身边,“遏讫,无意冒犯,但……”
他舔舔嘴唇,大约是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难听,所以声音也轻了许多:
“话是这么说,但您和主上,还是要考虑考虑……子嗣之事,不然,斡罗部那位特勤,肯定还是会拿这做文章攻击你们的。”
话是难听,但情却很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