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顾承宴敏感地抓住了他的话里的机锋。
“唉……大约是八|九年前吧,”汉子看了赛赫敕纳一眼,“您还记得么?那时老萨满过世了。”
赛赫敕纳在梅录的叙说中听过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萨满,但他没见过,只能含糊地点点头。
“乍莱歹和老萨满是知交好友,他得知了这个噩耗后伤心过度,精神一时恍惚就从山崖上摔下来,伤得很重。”
汉子唏嘘两声,忽然看见山林中走过去一个拉着成车柴火的黑瘦姑娘:“乌央吉——!”
“那位就是照顾老人的黑骨头,二位若是想见见他老人家,可以问乌央吉,她是老人捡来养大的。”
姑娘听见汉子的声音,停下了前进的脚步,转头在他家看见生人,又皱起眉有一瞬的戒备。
听完汉子的话后,那姑娘却摇了摇头,远远对着赛赫敕纳和顾承宴抱歉地躬了躬身,然后就拉车匆匆离开了。
汉子多少有些尴尬,毕竟是他刚才夸下了海口,只能挠挠头,用搭在肩膀上的帕子揩了把脸:
“实在抱歉啊两位,老人这些天身体抱恙,真不是不欢迎你们……”
抱恙可以是真的生病,也可以是不想见外客的借口,顾承宴笑着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赛赫敕纳却略显遗憾地看了林子一眼,然后才转过头来问了汉子其他一些关于铁脉山和铁匠的事。
他们在汉子家逗留了很久,外面的天色也渐渐暗下来,拒绝了汉子一家热情的留宿邀请,两人牵马慢慢下山。
夕阳余晖衬得整座铁脉山更加深邃、黝黑,林中几家铁匠的木屋都升起了袅袅炊烟,还有不少匆匆还家的儿童。
他们从林中小径上跑过去,偶尔路过他们身边,还会好奇而大胆地跟他们搭话、甚至邀他们去家中作客。
走到半山腰,敖力也带着穆因和一众勇士候在那里,他们的毡帐扎在铁脉山下一处背风的山坳里——
因为赛赫敕纳要隐藏身份,不想让也速部的牧民以为他是用狼主身份来压着他们听命,所以一应用物都很精简。
三十来个勇士就挨挤两个大毡包,敖力、穆因也不例外,而剩下一顶毡毯厚的,就留给赛赫敕纳和顾承宴。
敖力躬身,正准备禀报什么,结果突然面色一变、手一下按在了腰间猎刀上、目光锐利地看向赛赫敕纳身后:
“什么人?!”
其他勇士也纷纷戒备,十名弓弩手还纷纷抽出了弓箭、瞄准了树林的方向。
林中树影动了动,看身形似乎太过纤细,等人举着双手慢腾腾走到夕阳光辉中,顾承宴才看清:
——是刚才的乌央吉。
黑瘦的姑娘张了张口,最后只是咿咿呀呀地吐出一些无意义的单音词,然后着急地指了指顾承宴。
敖力不知前缘,还是很戒备。
倒是顾承宴拦了他的刀,上前一步指了指自己鼻尖,“姑娘你是……找我么?”
他说了戎狄语,乌央吉兴奋地点点头。
她上前两步,又似乎被什么东西吓住,迈出的第三步又收回来,然后眼巴巴看向顾承宴、手上比划起来。
看着她一会儿指自己,一会儿指山上的,顾承宴只能猜个大概:“是,老人家让你下来……找我的?”
姑娘再点头,双颊都涨红。
顾承宴舔了舔唇瓣,转头冲赛赫敕纳眨眨眼。
赛赫敕纳便上前一步,他一动,敖力等人也跟着动,霎时就变成了一群勇士围攻一般。
乌央吉被吓着,又连连后退两步,比比划划告诉顾承宴:老人只邀请了他上山。
想了想,顾承宴拉过小狼打商量,“那我就带他呢,姑娘能否行个方便?”
不等乌央吉回答,穆因就跳出来阻拦,压低了声音在顾承宴耳畔说,“师父,你们两个人上山危险!”
敖力也点头,表示不赞同。
“这个也要带、那个也要带……”顾承宴笑了,“又不是去捉叛党,阿崽跟我去就是了。”
“再说山上山下这么短的距离,真有什么事你们也来得及赶上来。”
穆因还想争辩什么,但顾承宴弹了他一下,拍拍腰间挂着的一白剑,“不信你师父?”
“……”这下,穆因没话说了。
乌央吉看看赛赫敕纳,犹豫了半晌后,勉强点头同意了,然后在前面引路,带着两人重新返回山上。
这时候的铁脉山已经有些冷了,就算披着厚毡氅,顾承宴的指尖也渐渐开始发凉。
赛赫敕纳只恨不能给他两只手都抓过来揣进胸膛捂着,脚步迈得飞快、像撵着乌央吉走。
乍莱歹老人的木屋在他们午后定制箭头那间小屋后面大约百步的林中,门口停着刚才姑娘拉的小车。
木屋合共三间,看外形倒不像是草原制式,有些中原正堂、东西厢房的形制,屋内亮着灯,远远还能闻见肉汤香味。
乌央吉示意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在门口略等等,然后她错步登上那三级阶梯,推门进正屋。
不一会儿,安静的木屋内传来了一阵沙哑苍老的咳嗽声,听着声音很空洞,看来当真是病得不轻:
“……是顾先生么?快请进来罢。”
令顾承宴和赛赫敕纳惊讶的是,老人说的竟是中原官话,字正腔圆还很流畅。
顾承宴走在前,赛赫敕纳走在后,掀开木屋的帘子,屋内烧着炭火,很是温暖。
木屋外面看着并不起眼,但屋内的陈设却极讲究:中间一张圆桌是黄梨格的,窗下靠着的斗柜是波斯制。
正北方向上摆放有香案、佛龛,但佛龛梭子的墙壁上,却还挂着一只鹿角神帽——明显是萨满用物。
东侧是张汉制罗汉床,床上靠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稀疏,双颊凹陷、挂着病容的老人。
接触到顾承宴的眼光,老人低头轻咳两声后,展露一个笑颜:“……顾先生,许久未见了,尊夫人还好么?家中幼童,如今也该是英雄少年了吧?”
顾承宴一愣。
倒是旁边的赛赫敕纳一下整张脸皱成一团,“乌乌,你原来在中原还有个夫人?!!”
而且,连孩子都有了。
顾承宴恼得踹他一脚,然后才上前两步,让老人家看清楚,“……家父顾驰,兴许您说的是他?”
乍莱歹一愣,努力睁大浑浊的眼眸仔细看了看顾承宴,然后才颓然地往后一仰,喃喃道:
“也是了……原以为是故人修习道法容颜永固,倒还真是……就剩我一个,咳咳咳咳……”
顾承宴见老人家情绪激动,连忙错过去替他顺了气,而乌央吉也适时送上一盏茶。
由于坐到床边的缘故,顾承宴腰间的一白剑也亮出来,老人目光直直地看了那柄剑半晌,最后笑着摇摇头、向他道歉:
“是老朽老眼昏花了,不过你和你父亲长得,还真是像——”
顾承宴看看一白剑,确实没想到父母在这戎狄草原的铁脉山上还有旧缘。
老人就着乌央吉的手喝了口茶,然后才将目光从顾承宴身上挪动到赛赫敕纳身上,然后突然垂首一笑:
“那么主上您,又是来向我讨要些什么呢?”
顾承宴心惊于老人如何一眼看破小狼的身份,赛赫敕纳却敏锐地注意到一个关键词:
“……又?
“数月前,您的兄长……咳咳,”老人抬头,眯着眼睛似笑非笑,“曾经如您一样,来过铁脉山。”
第51章
虽说知道斡罗部筹谋隐忍十数载, 但听到科尔那钦来过铁脉山,赛赫敕纳还是略有些心惊。
乍莱歹老人见他沉眉不说话,只款款笑着继续道:“他说在西北沙漠发现了一座红铁山, 想请我去瞧瞧。”
说到这儿,老人顿了顿,低下脑袋摇了摇头,“腾格里向来只庇佑那些真实而诚恳的人, 他……”
“老朽只是伤病重了, 但脑子还没糊涂, 那西北沙漠……年轻时候我也去过,那里有多少矿山, 我心里清楚, 咳咳咳……”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老人又剧烈的咳喘起来,近距离这么听着, 只觉他胸腔如破鼓, 重敲之下全是空声。
“……他是想诓骗您去斡罗部。”顾承宴道。
对着故人之子, 老人的态度明显缓和许多, 他推开乌央吉递过来的巾帕, 笑着点点头后, 又转向赛赫敕纳:“那么,你呢?”
赛赫敕纳躬了躬身, “斡罗部自持大族, 三番五次挑衅王庭,我有不得不防备他们的原由。”
他上前一步, 走到炕边,将手搭在了坐着的顾承宴肩膀上, 然后给声音放轻:
“我也想守护我爱的人。”
顾承宴面皮微微一烫,他平日可以不在乎人言和名声,但对着这样的长辈……
老人缓缓眨了两下眼睛,抬首的时候正巧窥见了顾承宴的尴尬羞赧,浑浊的一对鹰眸中闪过一抹微光。
他低喘两声摇摇头,然后只转向乌央吉,“瞧瞧,他们这儿,真是一点儿不拿我老人家当外人。”
乌央吉偷偷瞥了眼两人,然后低头掩口闷闷笑。
顾承宴更是臊得慌,忍不住踹了赛赫敕纳一脚,“说什么呢……”
“老爷爷说的啊,”赛赫敕纳笑盈盈的,“做人要说实话,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做狼主,是为了漂亮乌乌;来铁脉山,也是想要守护住他的爱人,这又有什么错。
乍莱歹看看他又看顾承宴,终是忍不住笑出声,牵动肺叶咳喘了好几下,才摆摆手:
“是,我明白了,您再说下去,我和小央吉都要羡慕坏了,哈、哈哈哈哈哈——”
赛赫敕纳也跟着笑,还骄傲地冲顾承宴挤挤眼睛。
顾承宴实不想继续这话题,便轻咳着转向老人,“老先生,还想请问……您和家父是如何相识的?”
“嗯?”乍莱歹老人多少有些讶异,“你爹娘……没跟你提过?”
顾承宴想了想,脸上笑容淡了淡,“十四岁那年,他们……为了保护山下百姓,双双……过世了。”
“过世了?!”
这消息让老人极为震惊,本是靠坐在床上的,这会儿都一下绷直坐了起来,身体也微微颤抖:
“顾先生他、他……”
顾承宴没想到老人反应这么剧烈,也心下暗惊,忙和乌央吉一起上前扶住他枯瘦的手臂,“您别急……”
也是他这般坐起身,顾承宴他们才看清楚了老人胸膛上缠着一圈泛黄的绷带,上面草药汁四溢,外围还箍着好几圈铁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