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卜就是在龟板上烧裂纹,这东西顾承宴从来都认定可以作伪,事先用薄刃刀在骨片的被面刻上想要的字样,入火一烧后,就能“心想事成”。
虽说特木尔巴根提醒过顾承宴,说大萨满之所以对他满心戒备,就是因为那片骨卜,但顾承宴不信。
即便草原上真有能预占未来的神使,他也不可能是所谓的“南来之人”,毕竟他活不长。
赛赫敕纳继承狼主位后危机四伏,这些都不是短短两三年时间能够解决的,这骨卜根本没意义。
倘若从真正的狼主能统御万兽这一点算起,赛赫敕纳确实身后有狼群,但……南来者却不仅仅有他一个。
大萨满算得上是南来者,老梅录从王庭到极北,也算得上是南来者,这范畴根本太过宽泛。
就像中原的许多预言、图谶,都不是那么具体,大多是等事情发生以后,再往上附会。
昔年汉高祖有斩白蛇的传说,再往前还有华胥氏在雷泽踩脚印感天而孕伏羲,以及紫气东来、贵人临门。
顾承宴相信预占观天能瞧出祸福,但对于图谶、骨卜之类却只信三分,余下七分多要由后人引证。
就像此刻乍莱歹老人因着顾驰的缘故,总觉得顾承宴就是他的老友预言的那位“指引者”。
但同样,大萨满不也已经成功利用这个卜辞,在沙彦钵萨的支持下、夺得了王庭萨满之位?
所以在他看来,卜辞顶多算是谋事的助益,要想成事,也不能全靠这个。
不过面对着长者,顾承宴还是顺着老人的意思,听他讲了从前伯颜部狼主统御万兽、骑白狼登圣山的事。
“昔年,草原上还未分出十二支大的部族,大家通姓伯颜。库里台议事选取出第一位狼主后,大家就共赴极北雪山祭拜上天。”
那时候的雪山还没有封圣,不过是草原上最高的一座山峦,也只在当地牧民当中流传着——登上山顶,就能靠近神灵。
众戎狄本是驻扎在山脚下,约定第二日同登雪山,结果那位狼主夜来得梦,竟让他在日出前入山,说山中有腾格里赐给他的一根神木。
那位狼主便趁着夜色起身,循着梦境中的方向上山,果然看见了一根在夜色中散发着煜煜金辉的神木。
只是和梦境中不同,神木旁边卧着一头半人高的巨型白狼,吓得狼主立刻弯弓搭箭、瞄准了巨狼。
但那头狼似乎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只是后退几步,用眼神示意他靠近神木。
狼主壮胆上前,伸手摸了摸那根隐约散发着微光的神木,触感和一般的柏树差不多,但却十分笔直、仰头往上看看不到一点儿分杈。
他绕着神木转了两圈,谢过腾格里的指引后,俯身弯腰抱起那棵合抱粗的神木。
本以为要用很大力气才能将神木整个拔起来,但最后他只是轻轻一用力,就将那整一棵树抱起。
在树根离地的同时,树冠上的叶子就簌簌掉下来,落到狼主身上时,就变成了一件纯白羽衣。
而那头退远的白色巨狼也趴下来,对着天空长啸一声,雪山上松涛阵阵、林中清风徐徐。
紧接着,就有无数头白色的雪山狼从林中跑出来,全部乖顺地低下头,对着手持神木的狼主宣誓了效忠。
“只可惜……后来伯颜部分裂,各部间攻伐不断、圣山的山祭也被取消,再没有人能够重现昔日的荣光……”
老人看顾承宴一眼,“用你们中原的典故来说,就叫——‘礼崩乐坏’。”
顾承宴回应以一笑,中原上三代时期还有禅让制,春秋时起兵戈还要师出有名,后来都逐渐变成了实力为尊。
这些多半无可避免,本来明君就难得。
“那之后,就再也没有狼主能……唤得圣山白狼,或者说——你们所谓的统驭万兽了?”
老人摇摇头,但转而看向他、脸上出现了一些向往的神情,“所以,我们都盼着小顾先生你呢。”
顾承宴抿抿嘴,也笑着摇了下头,“您……您真是高看我了,我自问……没有这样的好本事。”
乍莱歹却瞅着他笑而不语,昔年老萨满还没被驱逐离开王庭,他也还没受伤、能起来走动,两人曾经在钦那河上有过一聚。
老萨满那时候或许早预料到什么,话说几句后,突然对乍莱歹老人说——若是将来有一日他不在了……
老人被吓了一跳,问他为何突然会这么说。
老萨满却只是喝着酒笑,一边含糊过去说人都会有这么一天,一边又提起他占卜了一块骨卜。
“你……想不想我们草原变回曾经的模样?牧民安安居乐业,各个部落之间团结和乐,就像个大家庭。”
乍莱歹自然是连连点头,说他早看腻了部落上各方相互戕害,一直盼着能有这么一天。
“但草原各部这么些年也过来了,彼此联姻、盘根错节,每个部落的翟王也各怀心思……你说的那种日子,只怕是要神明降世、才能重现了。”
老萨满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然后看着钦那江上滚滚东逝的河水哈哈大笑。
一笑毕后,才冲乍莱歹挤挤眼,“若我说,这一日其实不远了呢?”
乍莱歹眨眨眼,神色一喜,“你的意思是……!”
“这些时日……狼主偏信第三遏讫,依附在她身边的各宗官员、翟王皆受到重用,还有蒙勒篾……”
“蒙勒篾,他不是你的弟子么?”
老萨满耸了耸肩,示意乍莱歹不要插话,只自顾自地将想说的事情说完:
“蒙勒篾对权力有多渴望,你我都是见识过的,如今他攀附第三遏讫,而第三遏讫又是那等人,将来……将来取代我的位置也未可知。”
“我预占了一块骨卜,揣度将来王庭定会生乱,适时兄弟相残、母子反目,只怕整个钦那江都要被染红。”
乍莱歹喝酒的手顿住,脸上涌起不安。
“不过也不用慌,”老萨满还是说着未来流血漂橹的事,还是乐呵呵的,“那以后,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好起来?”乍莱歹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个好法,不都说了兄弟相残、母子反目了。
“我问过长生天,祂告诉我,会有一位从南方来的使者,会带领草原找到真正的狼主,就想曾经召得白狼、统御万兽的伯颜部先祖一样。”
啪嚓一声,乍莱歹摔碎了手中的酒碗。
半晌后,他才重新端起酒坛猛灌一口,“你这些话只告诉过我,还是……”
老萨满神秘地看他一眼,说自然也告诉了狼主,然后还将骨卜公之于众——
“他日我若蒙难,那这块骨卜和我的预占,还要请老兄台你帮忙传遍草原,这样才能拯救草原于万一。”
彼时,乍莱歹已是也速部出名的铁匠、商人,手下有少说三支商队,往南、往北、往西都有路子。
他满口答应下来,却还是担心老朋友、老兄弟的安危,“若是有帮得上的地方……”
老萨满却摆摆手,“神谕不可妄断,天命不可更张,老兄台你记着我的嘱托就是了。”
……
说起那道骨卜,还有自己的老友,乍莱歹老人明显兴奋许多,精神也好、目光明亮:
“虽说南来之人众多,但——只有您是从中原汉地过来后,就给我们带回了狼主。”
“骨卜……咳咳咳,说的一定……”
他体力渐渐不济,最后这句话便没能说完,只是紧紧抓着顾承宴的手,似乎真在殷切渴盼那一日的到来。
听着老人剧烈的咳喘,顾承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顺着他的话说,“……若真如此,那是我的荣幸。”
得到他如此应允,老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手上的力道也微松,终于让赛赫敕纳得空、帮着抢回顾承宴的手。
在油灯暖黄色的灯光下,老人双颊猩红、顾承宴手腕上也浮起了一圈红痕。
赛赫敕纳心疼,却忍住了没有当着老人的面抬起来吹吹,只将自己的手探入顾承宴袖中轻轻揉着。
而老人急促的喘息声也渐渐平息,乌央吉上前来帮忙他顺气,虽然没有催促,但看她的表情是很想要顾承宴他们离开的。
也打扰了足够多的时间,顾承宴看赛赫敕纳一眼,两人便双双起身告辞。
顾承宴更俯下身,轻轻拍拍老人的手:“您早些休息,有什么话我明日再来陪着您说。”
乍莱歹笑,虽在心中感念故人之子的良善,但他还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捉住顾承宴的手。
握住顾承宴的左手后,他又向赛赫敕纳伸出手,唤了一句:“主上——”
等赛赫敕纳将右手递给他,乍莱歹便颤颤巍巍地将他们俩的手叠握在一起:
“小顾先生、主上,老朽想最后求你们一件事。”
顾承宴连忙回身扶他,赛赫敕纳也让他不用如此客气,说有什么事他一定会尽全力。
乍莱歹咳咳两声,引着他们的视线转向站在一旁的乌央吉,“……这孩子,是被人丢在山中的弃婴。大约是小时候高热烧坏了嗓子,因而不能开口说话。”
“她虽是个姑娘,但也跟在我身边学了许多年,往后、往后要是有什么……咳咳咳——”
老人咳喘的声音听上去,简直像是要给肺咯出来。
“希望你们能……给她口饭吃,别让这孩子留在铁脉山上孤苦无依,或者被什么不怀好意的人欺负了去。”
听着这些话,乌央吉眼眶红了,一直紧紧拽着老人的手摇头,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没法发出声音。
“您放心,我保证。”赛赫敕纳举起右手轻轻拍了拍胸口,老人见到这个动作,这才放心地睡着。
乌央吉忙着照料老人起居,顾承宴便拉着赛赫敕纳悄悄离开下山,此间事了,他们还要赶回王庭去筹备大婚的庆典。
赛赫敕纳一手持火把,一手牵着顾承宴,行了一段路快到山脚时,他却忍不住停步又转头深深看了眼木屋的方向。
“怎么?”顾承宴问。
“没……”赛赫敕纳不好说他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说出来若是真应验,岂不是他的罪过。
于是他只是抿抿嘴,又牵起顾承宴继续走。
顾承宴见他这样的神态表情,心里也明白他是在担心乍莱歹,老人家的身体,只怕是……
如此,两人沉默无言地回到了山下的营地中,预备原地修整最后一晚,明日再启程返回王庭。
近来老梅录送来不少信笺,都是关于草原上的流言和各部的动向,其中有几桩也确实要狼主亲裁。
敖力办事稳妥,早早在他们的毡帐内烧旺了炭盆,挑开帘帐后,迎面扑来一阵热浪。
赛赫敕纳先给顾承宴推进去,然后自己才回身严严实实关紧了毡帐的门帘,两个下角用石头压上。
这些临时扎的毡帐仅有灶膛,并不会有烧暖的炕,不过敖力已经尽力布置,早早煨了几个汤婆子塞在床上。
赛赫敕纳还怕顾承宴冷,直给他整个人揽在怀中,双腿夹住他的脚背、脚面温着。
素日他们睡下后,都会简单聊个几句,有时候顾承宴兴致好,还会跟赛赫敕纳讲起中原的往事或近来的趣闻。
但今天顾承宴想着乍莱歹老人,还想着他说的大萨满和骨卜,便是趴在赛赫敕纳身上久久无言。
赛赫敕纳敏锐地察觉到顾承宴情绪不对,便想着提出一句,“我已经让敖力给王庭去鹰讯了,让老梅录准备着办我们的婚典。”
顾承宴点点头应了一声,而后又啊地抬头,“……这么快?”
也不是快,只是这种事情,不是回去当面说更好?
赛赫敕纳其实知道他的意思,但就是一笑后故意曲解,“哦,乌乌还想我等到什么时候?”
顾承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