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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基甸特遣部队跃迁进入第五个驱逐者星系的时候,已经深谙屠戮之道。
德索亚神父舰长曾在圣神舰队的指挥学校上过军事历史课,他知道,几乎所有太空战的交战地点,都位于一个特定的区域,比如说,和行星、卫星、小行星或是太空中的战术位置距离半个多天文单位的区域,对此,交战双方已经达成共识。他回忆起,在大流亡前的旧地上,这个共识也适用于原始的海战。那时,绝大多数大型海战发生在近陆地的海面上,这一点一成不变,仅有船舰技术在慢慢改变,从古希腊三排桨战舰,发展到钢铁船壳的战舰。直到航空母舰出现后,才彻底改变了这一局面,它们的远程攻击机群可以出其不意地打击处于遥远海域的敌方,这跟传说中的海军交战远远不同,对于后者来说,只有目击到敌方船只,并进入攻击范围内时,旗舰才会发射重炮。后来,巡航导弹、战略核弹、粗野的带电粒子武器的出现彻底结束了海战的时代,但在这之前,旧地的海军就已经开始怀念舰舷对轰和“丁字战法”的日子。
然而,太空战重新回归到这个达成共识的交战路子。霸主时代的那些大型战斗,不管是贺瑞斯・格列侬高将军和自己人的互相残杀,还是环网世界和驱逐者游群之间持续了几个世纪的战争,其交战地点都靠近星球或太空传送门。鉴于交战双方的飞行旅行经常是以光年和秒差距计算,所以,双方作战的距离实在是近得荒唐——只有区区几十万公里,有时甚至短到数万公里,通常来说还要短。但是,和敌人如此近距离作战,事实上是非常有必要的,因为考虑到常规武器——比如聚变动力激光束、带电粒子束或是普通攻击导弹——穿过一天文单位所需要的时间,就算对光来说,那也需要七分钟的时间才能从那可能的杀手处爬向目标,对于高能推进导弹来说,所需时间就更长了,搜索、追逐和猎杀将会花去好几天工夫,变成搜寻和对抗、攻击和躲避的游戏了。对于超光速性能的舰船来说,它们不可能在敌方空间内游弋,等着自导导弹攻上门来,另一方面,由于教会在人工智能上的限制,弹头的寻踪效率让人怀疑其是否达到了最佳效果。所以,在霸主所处的那几个世纪,太空战的种类非常简单——舰队跃迁进入有争议的太空,找到其他跃迁前来的舰队,更多则是星系内的静止防御体系,然后快速接近,进入致命的有效射程,进行短暂但威力巨大的炮火对轰,最后受伤严重的部队只得逃之夭夭——或者,如果防御部队无处可逃,就只能等着全数尽灭。其后,获胜的舰队就可开始瓜分战果。
从技术上说,和这些装备着瞬移驱动器的巡洋舰相比,德索亚以前驾驶的飞船虽然缓慢,但拥有更大的战术优势。从冰冻沉眠状态中醒来,至多只需几小时,快的时候几分钟就好了,所以,一艘装备霍金驱动器的飞船从超光状态下跃迁而来后,无须等太长时间,舰上船员就可马上投入战斗。然而,如果乘坐大天使,即便重生循环得到教皇特许,时间加快到有风险的两天,但全体船员做好战斗准备,也需五十标准小时的时间,甚至更多。从理论上说,这给防御者提供了优势,圣神可以对装备着基甸驱动器的飞船进行最优化使用,只需让人工智能驾驶这些无人飞船,瞬间进入敌方领空,大肆炮轰一番,接着马上重新跃迁而出,甚至防御者还不知道他们受到了攻击。
但是,这些理论在这儿并不适用。要想完成这样的任务,自主智能必须拥有先进的模糊逻辑处理能力,但教会严禁此类东西存在。更重要的是,圣神舰队早已设计出攻击策略,可以迎合重生的需要,这样就不会把优势拱手让给防御者。简单来说,战斗不会按共识打响。七艘大天使的构造,将会让它们像上帝的武力之拳突然降临在敌人头上,并且,他们现在正在如此这般行动。
基甸特遣部队前三次侵入驱逐者领空的行动中,斯通圣母舰长驾驶的飞船“加百列”号作为先锋,首先跃迁进入星系内,猛烈减速,开启所有远程探测器——电磁、微中子及其他侦测装置。“加百列”号上的人工智能虽然本领有限,但也足够胜任以下工作:将星系内所有防御地点和定居中心的位置和特征一一记录下来,并同时监控星系内迟缓的驱逐者攻击和商业舰船的行动。
三十分钟后,“乌列尔”号、“拉斐尔”号、“雷米尔”号、“沙利尔”号、“米凯尔”号、“拉贵尔”号将跃迁进星系。虽然特遣部队的速度降至只有四分之三光速,而驱逐者火炬舰船在发现目标后,便会开始加速,但后者依旧像是龟速慢爬,而前者就像是射出的子弹。特遣部队收到“加百列”号通过密光发出的情报和敌方目标信息,便将立即开火,使用的武器对光速的局限视若罔闻。超动导弹装备着改进的霍金驱动器,它将瞬间出现在敌方舰船中间,出现在定居中心上空,有些导弹的速度和方向非常精确,足以摧毁目标,另一些则经过精心的塑力,混合等离子或热核冲击波将精确引爆。与此同时,可回收的霍金驱动高速侦测器将跳跃至目标区域,跃迁进入实空,释放出传统的切枪光束和带电粒子束,就像是无数致命的海胆,将数万公里范围内的一切摧毁殆尽。
更可怕的是,特遣部队的大天使飞船上还配备着舰载死光武器,它将如无形的镰刀挥砍而出,沿着探测器和导弹的霍金尾波向前传播,最后进入实空,就仿佛是上帝挥砍下的一柄可怕的利刃。刹那间,无数神经突触将会被烧毁,乱成一锅粥。数以万计的驱逐者临死也不会知道他们受到了攻击。
此后,基甸特遣部队将会回到星系内,尾部喷射出几千公里的尾焰,将残存的敌人逐一扫灭。

 
有七个星系将会受到攻击,每一个都由配有瞬移驱动的无人舰船侦测,确认了星系内存在驱逐者,并指派了初步的攻击目标。每一个星系都有一个名字——通常只是些新校订的通用索引名,都是些无意义的字母和数字——但“乌列尔”号皇舰的指挥团队从旧约中选出七个大恶魔,以此命名七个目标星系。
德索亚神父舰长觉得这有点太过夸张,这一切就像是玄妙的数字命理学——七艘大天使,七个目标星系,七个大恶魔,七宗大罪。但他很快就习惯了以这种简略方式谈论七个目标。
这七个目标星系分别是——贝露佩欧鲁(懒惰),利维坦(妒忌),别西卜(暴食),撒旦(暴怒),阿斯蒙蒂斯(色欲),玛门(贪婪),路西法(傲慢)。
贝露佩欧鲁是个红矮星星系,让德索亚想起巴纳星系,但巴纳星系的恒星附近,飘浮着一颗漂亮且经过完全地球化改造的星球——巴纳之域,而贝露佩欧鲁则不同,这儿唯一的一颗行星是颗气体巨星,倒像是巴纳星系被人遗忘的孩子——旋转星。在那颗无名的气体巨星周围,的确有军事目标:一些补给站,可以让驱逐者游群的火炬舰船在开赴圣神长城作战的途中获得补给;巨大的汲吸船,可以将燃气从气态星球吸到轨道;修船坞和轨道船厂,数量可以以打计算。德索亚毫不犹豫地命“拉斐尔”号开火,将它们轰成渣。
大多数驱逐者定居中心都飘浮在气体巨星外的特洛伊点上,有几十个小型环轨森林,上面栖满了数以万计的适应了太空的“天使”,当特遣部队逼近时,绝大多数“天使”都惊慌失措地迎着微弱的红色阳光,张开了能量场翅翼。七艘大天使摧毁了他们精巧的生态建筑,毁灭了所有的森林、守牧小行星和灌溉彗星,烧焦了那些四处逃窜的驱逐者天使,就像是将一大片飞蛾抛进了火苗,与此同时,七艘大天使没有减慢一丝速度,时刻准备跃迁到下一个星系。
第二个星系是利维坦,虽然名字令人印象深刻,但是该星系的恒星却只是一颗类似天狼星的B型白矮星,散发着惨淡的光芒,身旁只有十几颗驱逐者小行星簇拥。此地跟贝露佩欧鲁不同,前一个星系有许多显眼的军事目标,德索亚也因此欣然展开攻击,而此地的这些小行星毫无防御,很可能是内部中空的育婴星,且人为加压,里面居住的驱逐者并没有为真空和超短波辐射改变自己。基甸特遣部队用死光毁灭了它们,继续往前。
第三个星系是别西卜,这是个类似半人马阿尔法星的C型红矮星星系,星系内没有一颗行星,没有一个定居地,只有一个驱逐者军事基地在三十天文单位外的黑暗中游荡,还有五十七艘游群舰船正在那儿接受补给和整装。其中已有三十九艘军舰准备好随时向基甸特遣部队扑来,展开袭击,它们大小不一,装备各异,小到微小的极速侦察舰,大到猎户级攻击航母。战斗持续了两分十八秒。全部五十七艘驱逐者舰船以及基地的复合建筑,要么被轰成了气体分子,要么成了毫无生气的石棺。整个交战中,没有一艘大天使受损,特遣部队继续向前。
第四个星系是撒旦,那儿没有一艘舰船,只有一些育饲聚居地,散落在同欧特云一样遥远的地方。基甸在这个星系中待了十一天,将路西法的天使烧戮殆尽。
第五个星系是阿斯蒙蒂斯,它居于一颗K型小矮星附近,那是颗橘黄色的宜人恒星,类似于波江五。当特遣部队抵达后,星系内火炬舰船一波波派遣而来,以防卫人口稠密的小行星带。特遣部队现在已训练有素,没费多少力,便用火力将这些攻击波摆平。“加百列”号发出信息,报告说在行星带中搜寻到八十二颗住人小行星,上面估计窝藏着一百五十万或突变或未突变的驱逐者。特遣部队从远处将八十一颗小行星摧毁,或是用死光扫过。接着,阿尔迪卡克蒂元帅下令抓捕俘虏。基甸特遣部队开始减速,沿着一条漫长的椭圆弧行进了四天,最后回到小行星带和剩下的那个住人行星。那个小行星形状像个马铃薯,长不到四公里,最宽的地方不足一公里,布满坑洞。据多普勒雷达显示,它的自转和公转模式毫无规律,只有混沌之神才能理解,但总体说来,还是在小心地以烤肉模式沿着中轴自转,生成十分之一的重力。据深层雷达显示,其内部是中空的。探测器显示,里面住满了驱逐者,数量约有一万。分析表明,这是颗育婴小行星。
六艘毫无武装的小行星跳跃舰猛地冲向特遣部队,“乌列尔”号在八万六千公里外将它们轰成等离子。一千名驱逐者天使张开能量场翅翼,顺着太阳风的风头,朝远处的圣神舰船飞去,一路划出长长的椭圆线,他们有的装备着低当量的能量武器,或是无后坐力步枪,但飞行速度非常缓慢,需要花上好几天工夫才能抵达目标。“加百列”号接到任务,它将用一千束相干光束将他们全数烧死。
各大天使间闪动着密光信号。“拉斐尔”号和“加百列”号发出收到命令的答复,开始接近那颗静悄悄的小行星,当相距还有一千公里时,出击门突然洞开,飞出十二个小人影——两艘船每艘各六个。这群瑞士卫兵突击队员、海兵、士兵背着喷射器朝小行星奔去,沿途被橘黄色的矮星发出的光芒照亮。士兵们没有受到任何抵抗,他们发现两扇防护气闸门,两队人马精确算好时间,同时炸开外门,以三对一组奔了进去。

 
“神父,请保佑我,我有罪。我有两个月没忏悔过了。”
“说下去。”
“神父,今天的行动……它让我感到焦虑。”
“焦虑?”
“我觉得……这是错误的。”
德索亚神父舰长沉默不语,他在虚拟战术频段上完完整整地目击了格列高里亚斯中士的攻击行动。任务过后,他也听取了他们的报告。而现在,他明白,在这间黑漆漆的忏悔室中,他将再次聆听一遍行动过程。“说下去,中士。”他轻声说道。
“遵命,长官。”中士在隔间的另一面说道,“我是说,是,神父。”
德索亚神父舰长听见大个子军官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们没有受到任何反抗,毫无差池地来到了小行星上,”格列高里亚斯中士开口道,“我是说,我和另外五个年轻人。从‘加百列’号上下来的是克鲁日中士的小队,我们和他们通过密光保持着联络。当然,还有巴恩斯-阿弗妮和内川指挥官。”
德索亚依旧静悄悄地待在忏悔小隔间中。这个小隔间是组合式的,也就是说,当“拉斐尔”号加速推进或是处在战斗中时,可以把它搬走并储藏起来,它大多数时间都被收藏着,但现在,它被重新拼接了起来,正散发着各种气味——木头、汗水、天鹅绒,甚至是罪孽的味道,所有的忏悔都是这样进行的。他们正朝通往第六个驱逐者星系(玛门)的跃迁点攀爬,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神父舰长抽出半个钟头的时间,让船员们前来忏悔,但来的只有格列高里亚斯中士。
“所以,当我们着陆时,长官……神父,我让手下的小家伙们占领了南端的气闸门,就像模拟训练时一样。我们轻而易举地炸开了门,肯定会让你很满意,神父,接着启动了能量场,准备进行隧道战。”
德索亚点点头,一直以来,瑞士卫兵的作战服是人类宇宙中最棒的,无论所处的地方是空气、水,还是完全的真空,无论经受的是超短波辐射,还是枪林弹雨、能量光束、几千吨当量的烈性炸药,都可以毫发无伤,继续移动、战斗。新型突击作战服拥有四级密蔽场,甚至可以扛住飞船更加强力的能量场。
“驱逐者在里面向我们展开攻击,神父,在进出隧道的黑色迷宫中,战斗开始了。那些驱逐者有些已经为太空做出了改变,长官……是天使,但没有张开翅膀。不过,他们多数只不过是熟悉低重力战斗,穿着拟肤束装……那根本算不上什么装甲,神父。他们用切枪、步枪和射线攻击我们,但小行星内部很昏暗,他们用的只是一些基本的夜视镜,长官,而我们用的是滤波器,所以我们更有优势,我们先看到他们,也先朝他们开火。”格列高里亚斯中士又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只花了几分钟,便杀到了内门,长官。通道内想要阻拦我们的所有驱逐者,都被我们杀光了,尸体飘浮着……”
德索亚神父舰长聆听着。
“到了里面,神父……嗯……”格列高里亚斯清清嗓子。“我们两个小队同时炸开了内门,长官……南端和北端的门,并在身后的通道内留下了中继小球,用来转送密光信号,通过它,我们和克鲁日的小队一直保持着联络……还有飞船。跟我们预期的一样,内门装了自动防故障装置,但我们把装置一并炸掉了,接着,我们又破坏了紧急状况膜。小行星内部的确是空的,神父……啊,当然,跟我们想的一样……但我以前从未到过育婴小行星,神父。对,以前大多是军事小行星,但从没去过孕婴星……”
德索亚聆听着。
“它约有十公里长,中部的大部分空间,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低重力竹塔。内部岩壁不是光滑的球面,而是像外部岩壁一样的形状。”
“马铃薯。”德索亚神父舰长说道。
“是的,长官。跟外面一样,里面也布满了坑洞。到处都是洞窟……我觉得就像是为驱逐者孕妇准备的育儿巢。”
德索亚在黑暗中点点头,他看了看腕表,这位中士平时说话很简洁,但今天却有点不同,在超光跃迁之前,他们必须收好这个忏悔室,他不知道中士能不能及时将罪孽忏悔出来。
“神父,两扇内门被炸开后,空气狂风般地涌了出去,就像水从浴缸中排出去一样,整个地方的气压迅速下降,暴风怒号,空中全是泥沙和碎片,还有驱逐者的死尸,就像风暴中的树叶被狂风卷走。对驱逐者来说,这场面一定极为混乱。神父,我们当时开启了制服上的外部耳机,真是响得不可思议——狂风的怒号,驱逐者的尖叫,双方的切枪噼里啪啦对扫,仿佛我们手里握着的是无数避雷针。等离子炸弹轰轰地炸开,声音在大石洞中回响,回荡了好几分钟,最后空气差不多全流光了,才听不见了。真是太响了,神父。”
“明白。”德索亚神父舰长坐在黑暗中说道。
格列高里亚斯中士又深深吸了口气。“总之,神父,我们得到的命令是把每个东西都收集两个样本……成年男性,适应太空的和没有适应的;成年女性,怀孕和没有怀孕的;驱逐者小孩,未到青春期的和尚在襁褓中的……两种性别都要。所以我和克鲁日的两个小队就忙了起来,把他们击昏,装袋。那颗小行星内部的引力恰到好处……是十分之一重力……我们把袋子扔在地上,它们就会留在原地,不会随处乱飘。”
两人沉默了片刻,德索亚神父舰长刚想结束忏悔活动,但还未等他开口,黑暗中,格列高里亚斯中士对着两人之间的屏风,又开始小声说了起来。
“抱歉,神父,我知道这些你全都知道。我只是……这很难……总之,这一切让我感到不舒服,神父。那里面的大多数驱逐者没有变异……没有为适应太空改变自己,所以他们几乎都死了,剩下的也已经奄奄一息,有的是因为减压死掉的,有的是被切枪或榴弹轰死的。我们没有使用发下来的死亡之杖,我和克鲁日没跟手下说一句话……但我们都不想用那武器。
“而那些为适应太空而改变自己的驱逐者真的变成了天使,他们张开了各自的能量场翅膀,身体闪闪发亮。当然,在洞里面他们无法完全展开翅膀,即便真的张开了,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因为没有光,对于他们来说,要是有一丝太阳风吹过,十分之一重力也将变得非常沉重,无法承受……但他们不顾一切地张开了翅膀,有些想拿翅膀作为武器攻击我们。”
格列高里亚斯中士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似乎是在轻笑,感觉很滑稽。“神父,我们有四级能量场保护,而他们却用那薄如蝉翼的翅膀攻击我们……总之,我们把他们全都烧死了,然后,从两队人马中各挑了三名,叫他们把装进袋子里的标本带出去,而我和克鲁日则领着各自小队剩下的两个人继续往前进,遵照命令扫清整个洞窟……”
德索亚仔细聆听着。还剩一分钟不到的时间,之后他必须结束此次忏悔。
“神父,我们知道这是颗育婴星。我们知道……大伙儿都知道……驱逐者,就算是那些将机器注释进自己细胞和血液中的家伙,就算是那些看上去完全不像人类的驱逐者……也还没学会如何让女性在完全的零重力和短波辐射中育婴养子。我们朝那该死的小行星前进的时候,我们就知道那是个育婴星……抱歉,神父……”
德索亚没有答话。
“但即便如此,神父……那些洞窟还是很像家……有床,一间间小房间,平板视屏,厨房……跟我们认为的驱逐者老巢完全不像。但那些洞窟大多数都是……”
“托儿所。”德索亚神父舰长说。
“对,长官,就是托儿所。里面是一张张小床,床上躺着一个个婴孩……不是驱逐者怪物,神父,不是那些跟我们作战的全身惨白、闪闪发光的东西,不是那些在星光下展开一百公里长翅膀的该死的路西法天使……仅仅是……婴孩。上百,上千,一个洞窟接着一个洞窟,全是。大多数房间中的空气早已排光,躺在床上的那些小家伙也早就死了。还有些小东西因为气压降低而飞出了小床,但大多数都被束缚在原处。不过,仍有几间房间是密封的,我们开火冲了进去。妈妈们……穿着袍子的女人,头发在十分之一重力下乱飞的孕妇……用指甲和牙齿攻击我们。我们没有理睬她们,任她们被暴风卷走,有些窒息而死,但是还有一些婴孩……神父,有好几十个……正躺在塑料呼吸箱里面……”
“保育箱。”德索亚神父舰长说。
“对,”格列高里亚斯中士低声说道,声音终于显露出倦意,“我们发送密光回报,请求指示。他们会让我们怎么处理他们,处理一个个保育箱里面的驱逐者婴孩?巴恩斯-阿弗妮回复了我们……”
“命你们继续行动。”德索亚神父舰长小声说道。
“对,神父……所以我们……”
“服从了命令,中士。”
“所以,我们掏出最后几颗榴弹,扔进了托儿所。等离子弹用光后,我们又用切枪扫射保育箱。一间房间接着一间房间,一个洞窟接着一个洞窟。那些塑料熔化了,淌到了婴孩身边,把他们盖住了。毯子也烧了起来,那些保育箱肯定充满了纯氧,因为好几个像炸弹一样爆炸了……我们不得不启动制服的能量场,即便这样……回来后我仍花了两个小时才把战斗装甲洗干净……大多数保育箱没有爆炸,它们像干柴般烧了起来,像火把般越烧越旺,里面的一切全都烧着了,就像个火炉。后来里面所有的房间和洞窟都已经暴露在真空中,但那些箱子……那些小小的保育箱……却仍旧含有空气,让火苗烧得透旺……我们把外部耳机都关掉了,长官。大家都关了。可是,不知为何,透过密蔽场和头盔,我们依旧能听到那些声嘶力竭的喊声。神父,我仍旧能听到……”
“中士。”德索亚的声音既严厉且干脆,充满了命令的口吻。
“有何吩咐,长官?”
“中士,你是在执行命令,我们都在执行命令。陛下早已颁下了教令,宣布驱逐者已舍弃人身,他们将纳米装置释放进自己的血液,改变了自己的染色体……”
“可是,神父,那些喊叫……”
“中士……圣父和梵蒂冈委员会颁下了教令,宣布这场圣战必须打响,为的是将人类从驱逐者的威胁中解救出来。你被授予了命令,并且服从了命令。我们是军人。”
“是,长官。”中士在黑暗中低声说道。
“中士,我们没多少时间了。等下次我们再好好谈谈。现在,我要你进行忏悔……不是因为你服从的命令有什么错误,而是因为你在怀疑这些命令。给我念五十遍《万福马利亚》,中士,一百遍《天父经》。我要你好好祈念一番……要诚挚地祈念,想明白这一切。”
“是,神父。”
“现在,诚心念一遍《忏悔经》……快……马上……”
低声念出的话语从屏风对面钻了过来,德索亚神父舰长举起手,做出宽恕赐福的手势。“我宽恕你……”
八分钟后,神父舰长和船员们躺在了加速座椅(也是重生龛)中,“拉斐尔”号的基甸驱动器开始加速,载着他们即时飞向目标星系玛门,其后将是可怕的死亡及痛苦缓慢的重生。

 
宗教大法官一命呜呼,他来到了地狱。
虽然这只是他第二次经历死亡和重生,但两次都令他难以忍受。而且,火星是座地狱。
约翰・多米尼各・穆斯塔法枢机乘坐新型大天使星舰“吉卜利尔”号来到了旧地星系,随行的是一帮扈从——二十一名宗教法庭官员和安保人员,其中还有他不可或缺的助手法雷尔神父。重生后,他们被慷慨地给予了四天的休息时间,以便能够恢复良好的意识,接下来,他们就将在火星的土地上工作。对于这颗红色的行星,宗教大法官读过很多资料,也多次听过别人的介绍,他头脑中已经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观点:火星是座地狱。
“事实上,”当大法官第一次大声说出“火星是地狱”的结论时,法雷尔神父做出了这样的回应,“大人,这星系中另外有颗行星……金星……更加符合这一描述。温度达到沸点,压力有如千钧重担,上面都是液态金属湖,狂风就像是火箭的尾气……”
“闭嘴。”大法官充满倦意地一挥手,打断了助手的话。
火星:虽然它在古老的索美尺度上只达到二点五,分数极低,但也是人类拓殖的第一颗星球,是第一颗尝试地球化改造的星球,也是第一颗功败垂成的——在旧地被黑洞吞噬而亡后,因为有霍金驱动器,因为受大流亡的驱使,因为没有人想生活在这个永远封冻的铁锈天球上,因为整个星系中有近乎无限的更美丽、更健康、更宜居的星球,所以这个星球最后被撇在了身后。
旧地灭亡后,过了数个世纪,火星成了一个极其偏远的星球,如同死水一潭,以至于世界网没有在那儿建立远距传送门。对这个沙漠星球感兴趣的,只有新巴勒斯坦的遗孤(穆斯塔法惊讶地发现,费德曼・卡萨德这个传奇人物就出生在那儿的巴勒斯坦再分配营中)以及那些禅灵教徒。他们回希腊盆地,是为了重新演绎舒瓦德宗师在禅丘的开悟。那儿的地球化改造工程相当庞大,一个世纪以来,工程似乎确实取得了一些效果——巨大的冲击盆地灌满了海水,水手河沿岸种满了赛科拉德蕨,但挫折也接踵而至,他们后来不再有钱款投进去和熵抗争,接下来,持续六万年的冰河时代来临了。
在世界网文明的鼎盛时期,霸主的军事部队——军部——将远距传输器建在了这个红色的星球上,并在奥林帕斯山这座大型火山上建立了蜂窝般的定居地,一切都是为了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火星和环网贸易文明的相互隔离也给军部带来了好处,这颗星球一直是军事基地,直到远距传输器陨落后,一切才改变。陨落后的几个世纪,军部的残存势力在那儿形成了凶残的军事专政——也就是所谓的“火星战团”,他们甚至将邪恶的爪子伸向了半人马和鲸逖星系,要不是圣神的出现,它很可能会像晶种般勃勃生长,最后成长为第二个星际帝国。但圣神很快就将火星舰队征服,将“战团”赶回了旧地星系,它的军事首领也被剥夺了所有权力,只得在军部轨道基地的废墟和奥林帕斯山下的陈旧隧道中东躲西藏。圣神在旧地的小行星带和木星卫星间的地带之中建立了舰队基地,以此取代了“战团”,最后,他们派来了传教士和圣神总督,将火星收入囊中。
但这颗铁锈星球上,事实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传教士的劝教工作和圣神官员的统治行为都只是徒劳。星球上的空气已经变得非常稀薄,气温也很低;大城市早已被掠劫一空,然后遭遗弃;巨大的西蒙沙尘暴重新出现,从一个极点吹向另一个极点;瘟疫在冰冻的沙漠中寻找猎物,当地的游牧民族原本都是高贵的火星人子嗣,现如今,残存的几伙人也被疫病整得十死其九,甚至更糟;有一些土地,曾是广大的苹果园和钉莓地,一度兴旺繁盛,但现在已经成了细长的白兰地仙人掌的天下。
奇怪的是,火星上幸存并重新兴旺起来的社会,竟是那些被蹂躏、被欺辱的巴勒斯坦人。这些人生活在冰冻的塔尔锡斯高原上,是公元二〇三八年核离散的遗孤,他们已经适应了火星的粗暴作风,当圣神传教士抵达的时候他们已经将伊斯兰文明延伸到了星球的许多地方,比如幸存的游牧部落,以及一些自由城邦。一个多世纪以来,这些新巴勒斯坦人拒绝臣服于残暴的“火星战团”,而现在,他们也不打算臣服于教会的自治管理。
伯劳出现的地方,就位于巴勒斯坦人的首都:阿拉法特-头巾。它在那儿大开杀戒,杀死了数百……甚至可能是数千人。
宗教大法官和助手们商量了一下,于是在轨道上和圣神舰队指挥官会面,最后,一行人着陆在星球上。首都“圣马拉奇”的主太空港已经对所有民间航空飞机关闭,只对军队车辆开放,但这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因为按日程表,在一个火星周内,并没有一艘贸易或旅客登陆船预定着陆。六艘突击船一马当先,开赴在前,其后是宗教大法官的登陆飞船。当穆斯塔法枢机踏上火星的土地——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圣神的停机坪——的时候,一百名瑞士卫兵和宗教法庭的突击队员已经在太空港列队站定。火星的官方欢迎团队都被一一搜身,并经由声波探测,确认安全后方能获允放行,这些人中,也包括罗伯逊大主教和克莱尔・帕洛总督。
接着,宗教法庭的一行人乘上地行车,从太空港飞速穿过衰败的街道,来到位于圣马拉奇郊外新建立的圣神总督府。此地戒备森严,除了宗教大法官自己的私人护卫,还有圣神舰队的海兵、总督的士兵、大主教的瑞士卫兵扈从以及驻扎在总督府周围的地方装甲军的一个战斗团。在那儿,大法官见证了伯劳出现的证据,记录采集于两星期前,地点位于塔尔锡斯高原。
“荒唐。”宗教大法官大叫。现在已经入夜,明日他就将飞到受伯劳攻击的现场,进行实地勘察。“这些全息像和视屏记录要么是两星期前的,要么是从高纬度上拍摄到的。我看到的,就是这几个全息影像,里面除了伯劳,就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屠杀场面。另外就是这几张照片,只不过是些圣神子民的尸体,是民兵第一次进镇时发现的。可是,镇上的当地人呢?目击者呢?阿拉法特-头巾的两千七百名市民呢?”
“尚不知晓。”克莱尔・帕洛总督回答道。
“我们将大天使无人飞船送到了梵蒂冈,汇报了这一消息,飞船回来的时候,带着梵蒂冈的命令,令我们不要破坏现场,”罗伯逊大主教说道,“我们必须等你们来了再进行调查。”
宗教大法官摇摇头,拿起一张平面照。“这是什么?”他问道,“一座圣神舰队基地?位于阿拉法特-头巾郊外?这座太空港比圣马拉奇还要新。”
“不是圣神舰队的基地。”说话的是沃玛克,此人是“吉卜利尔”号的舰长,也是旧地星系特遣部队的新任指挥官。“不过,伯劳出现的前一周,这座太空港非常繁忙,我们估计,每天都有三十到五十船次的登陆飞船在那儿起降。”
“每天都有三十到五十船次,”宗教大法官重复着,“不是圣神舰队,那又是什么?”他朝总督和罗伯逊大主教怒吼道。
“是商团?”大法官见没人回答,于是追问道。
“不,”过了片刻,大主教才说道,“不是商团。”
宗教大法官抱着双臂,等待着。
“那些登陆飞船是由主业会租下的。”帕洛总督回复道,声音非常轻。
“目的是什么?”大法官问道。宗教法庭的护卫正沿墙而立,两两相隔六米,他们是唯一获准进入这座府邸的人。
总督摊开双手。“尚不知晓,大人。”
“多米尼各,”大主教说道,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们得到了明确的命令,不得打听这件事。”
宗教大法官愤愤地上前一步。“你们得到命令……谁的命令?谁有这个权力,命令首席大主教和管理一颗星球的圣神总督‘不得干涉?’”大法官怒气冲天,“以基督的名义!谁有这个权力?”
大主教抬眼望着穆斯塔法枢机,目光中充满了痛苦和反叛,“以基督的名义……千真万确,大人。那些主业会代表拥有来自正义与和平宗座委员会的官方触显。”他说道。“他们跟我们说,此次任务事关阿拉法特-头巾的安全问题,跟我们毫无关系,他们命我们不得干涉。”
宗教大法官的怒气几乎没有消减半分,他感觉自己的脸可能微微有点泛红。“圣神的安全问题,不管是在火星,还是其他地方,都是宗教法庭的职责!”他平静地说道,“正义与和平宗座委员会在这儿没有任何特权!这个委员会的代表呢?他们为什么没有前来见我?”
克莱尔・帕洛总督抬起细瘦的手,点了点大法官手里的平面照片。“那儿,大人。那些就是委员会的当局人士。”
穆斯塔法枢机低头望着泛着光泽的照片。阿拉法特-头巾满是灰尘的红色街道上,可以看见一具具穿着白衣的尸体。虽然图像纹理粗糙,但是显而易见的是,那些尸体都受过严重的伤害,各自摆出稀奇古怪的的姿势,都烂得肿了起来。宗教大法官很想大叫一番,然后下令将这些无能之辈严刑拷打,再将他们射杀,但他还是抑制住这股冲动,轻声开口道:“为什么?难道你们没有让这些人重生?没有询问他们?”
罗伯逊大主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明日您就会知道了,大人。明日,一切都会清楚的。”

 
电磁车在火星上不能用,所以他们乘上全副武装的圣神安保掠行艇,飞到塔尔锡斯高原。火炬舰船和“吉卜利尔”号监控着他们的行程,天蝎战斗机在空中的各级作战轨道上巡逻。离高原两百公里高的时候,五队海兵从掠行艇上空投而下,飞行在低空中,用声音探测器搜索着整片区域,并建立发射点。
在阿拉法特-头巾内,除了游移的沙子,没有一丝动静。
宗教法庭的安保掠行艇首先降落,椭圆形的城市广场上,曾经绿草茵茵,现在却满是沙子,起落架着陆在沙地中,外围飞船建立并连接起六级密蔽场,广场周围的建筑看上去热气缭绕,闪烁微光。海兵们已经围成一个防御圈,保护起中心的广场。现在,总督的圣神卫兵和地方自卫队也开始行动,他们来到广场周围的街道和小巷中,建立起另一个圆形防御圈。大主教的八名瑞士卫兵来到了密蔽场外,提供更稳固的防护。最后,宗教大法官的宗教法庭安保人员从掠行艇的斜梯上飞速而下,众人穿着黑色的作战装甲,各自跪地,在最里面建立起一个防御圈。
“无异况。”战术频段上传来指挥海兵的中士的声音。
“一号位一公里范围内无其他动静,也无任何活物。”地方自卫队的中士喘息道,“街道内全是尸体。”
“无异况。”瑞士卫兵的队长说道。
“确认,除了你们的人,阿拉法特-头巾内无任何反常活动。”传来“吉卜利尔”号舰长的声音。
“收到。”宗教法庭的安保指挥官布朗宁说道。
大法官觉得这一切愚蠢透顶,他非常不满地走下斜梯,穿过满是沙子的广场。他脸上戴着愚蠢的滤息面具,令他感到非常扫兴,圆形的强力呼吸器挂在肩上,就像是个松松垮垮的大奖章。
穆斯塔法枢机大步行经一个个跪在地上的安保人员,在他身后,法雷尔神父、罗伯逊大主教、帕洛总督和一大群官员紧紧相随,大法官专横地一挥手,下令在密蔽场内切出一个入口。布朗宁指挥官和几个穿着黑色装甲的人大叫着想要阻止他,他们正急急赶来,但大法官丝毫没有顾及他们,便穿过了入口。
“我要好好看看,到底在哪儿……”宗教大法官说着,跌跌撞撞走过广场对面的狭窄小巷。他仍旧没有习惯这儿的低重力。
“就在拐角……”大主教气喘吁吁道。
“我们最好等外围能量场……”帕洛总督说。
“到了。”法雷尔神父说道,一行人来到了一条街道上,他往前一指。
这一行十五人陡然停下脚步,以至于尾随在后的助手和安保人员不得不紧急停步,避免撞上前面的大人物。
“我的上帝。”罗伯逊大主教一面低声说着,一面在胸口画着十字,他脸上戴着透明的滤息面具,可以清楚地看见他那张脸一片惨白。
“基督啊!”克莱尔・帕洛总督喃喃道,“我已经看了两星期的全息像和照片,可……老天啊。”
“啊。”法雷尔神父说道,他向前迈了一步,走近第一具尸体。
大法官来到他身旁,单膝跪在红沙中。泥地中躺着一具扭曲的人形物体,看上去似乎是谁用血肉、骨头和软骨造出的抽象雕塑。要不是那张大咧的嘴巴中露出闪亮的牙齿,以及从四处游移的尘土中伸出的那一只手,他们肯定不会认出这是一个人。
过了片刻,大法官问道:“这是食腐动物干的?是食腐鸟,还是老鼠?”
“不。”回话的是皮耶特少校,总督的圣神舰队地面军指挥官。“两个世纪前,这儿的空气开始减少,自那之后,塔尔锡斯高原上就再也没有鸟类存在了。自那时起,运动探测器也再没发现老鼠……或是任何移动的活物。”
“是伯劳干的。”宗教大法官说道,语气中带着怀疑。他站起身,走到第二具尸体旁,那似乎是个女人,看上去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挖了出来,被剁成了碎片。“这也是?”
“我们这么认为,”帕洛总督说道,“是民兵发现的这些,他拆下了安保摄像器,大人已经看过里面记录下的三十八秒的全息像。”
“那全息像看上去像是有十几个伯劳在杀人,”法雷尔神父说道,“而且很模糊。”
“当时正在刮沙尘暴,”皮耶特少校说,“只有一个伯劳……我们已经研究过个别相片。只是因为它的移动速度非常快,穿行在人群里,所以看上去像是出现了好几个。”
“穿行在人群里,”大法官喃喃道,他走到第三具尸体旁,那可能是个小孩,或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女性,“干下这事。”
“干下这事。”帕洛总督说,她望了望罗伯逊大主教,后者已经走到墙边,正扶在那儿。
街道的这一段区域躺着二三十具尸体。
法雷尔神父跪到地上,戴着手套的手伸向第一具死尸的胸腔,摸了上去。尸体已经冻住,鲜血就像是泻下的黑色冰瀑,也是冻住的。“就连一丝十字形也找不到?”他轻声说道。
帕洛总督摇摇头。“民兵带回两具尸体,想将他们重生,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丝十字形。只要剩下一点点……哪怕是脑干中一毫米长的结点或是一点点的纤维,或是……”
“我们都知道。”大法官大声叫道,打断了总督的解释。
“奇怪的是,”说话的是厄多尔主教,宗教法庭研究重生技术的专家,“就我所知,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事,身体完好无损,却找不到一丝十字形。当然,帕洛总督说得对,就算还剩一点点十字形,也足以完成重生圣礼。”
大法官停下脚步,细细观察眼前的一具尸体。它被重重地扔在一根铁栏杆上,身体被戳出了十几个窟窿。“看这样子,似乎伯劳的猎物是十字形,它把这些人身体内的所有十字形全都扯出来了。”
“不可能,”厄多尔主教说,“完全不可能。那意味着要将足足五百多米的微纤……”
“的确不可能,”大法官同意道,“但是我们把这些尸体运回去后,我敢打赌,他们一个也活不过来。伯劳可能把其中一些人的五脏六腑都掏了出来,但它的猎物是十字形。”
安保指挥官布朗宁拐过街角,身后跟着五名穿着黑色装甲的士兵。“大人,”他在战术频段上说道,这一信道只有大法官才能听见,“还有更可怕的,得过一个小区……请往这边走。”
这群侍从跟着身着黑色装甲的男人,但是脚步迟缓,心中带着十分的不情愿。

 
一共记录到三百六十二具尸体。街道内有很多,但多数位于城内的建筑中,或是阿拉法特-头巾附近新建的太空港的小屋、机棚、飞行器中。他们摄取了全息像,宗教法庭的法医小队接管了接下来的工作,在把尸体运回圣马拉奇外圣神基地的停尸房前,记录下各个案发现场。他们确定,这些死者都是外世界的人,也就是说,其中没有一个是当地的巴勒斯坦人,也没有一个是火星土著。
太空港是最让圣神舰队专家感兴趣的地方。
“这里配有八艘登陆飞船,”皮耶特少校说,“这个数目非常大,就算是圣马拉奇航空港,也只有两艘。”他抬头望了望火星的紫色天空。“这些人有飞船,他们往返于火星和这些船舰。假设这些船配有登陆飞船,如果是运输船,每一艘飞船至少会有两艘登陆艇,那么,我们的讨论就属于军事后勤的范畴。”
大法官看了看大主教,但罗伯逊只是把手举了起来。“我们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行动,”这个矮个男子说道,“我已经解释过,这是主业会的事。”
“啊,”大法官说道,“就我们所知,所有的主业会人员都已经死了……真正意义上的死,无可挽救……所以,这件事属于宗教法庭的职责范围内。我问你,你一点也不清楚他们建这座通行港的目的么?会不会是为了重金属?也许是某种矿石开采行动?”
帕洛总督摇摇头。“这颗星球已经被开采了一千多年,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开采运输的重金属,也没有任何矿物,连本地的废品厂都不会浪费时间去挖掘,更别提主业会了。”
皮耶特少校拉起护目镜,揉揉下巴上的胡茬。“大人,这儿有什么东西正被大量装船运出。八艘登陆飞船……复杂的网格登陆系统……自动化安全防护。”
“伯劳……不管是什么东西……把电脑和记录系统都摧毁了,如果没有的话……”布朗宁指挥官开口道。
皮耶特少校摇摇头。“不是伯劳干的,电脑是被可控炸药和定制的DNA病毒破坏的。”他朝空荡荡的管理大楼环顾了一番,红沙已经从入口和缝隙中钻了进来。“我猜,在伯劳还没来之前,这些人就已经毁掉了自己的数据。我想,当时他们正想离开,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们的登陆飞船会处于起飞待命模式……那些舰载电脑都被设置成了即将起飞离去的状态。”
法雷尔神父点点头。“但我们只得到了他们的轨道坐标,没有任何记录可以弄清楚他们将在那儿会见谁,或是什么东西。”
皮耶特少校朝窗外望去,外面正刮着沙尘暴。“那个停车场里停着二十辆地行车,”他喃喃道,似乎在自言自语,“每一辆都能运载八十多人。但我们在这儿只发现了三百六十几具尸体,要是主业会的特遣队总共只有这么点人,那么,要那么多车就太浪费了。”
帕洛总督皱皱眉头,抱起双臂。“少校,我们不知道这儿一共有多少主业会人员。正如你指出的,记录都被破坏了,也许有好几千……”
布朗宁走进大人物的圈子。“恕我冒昧,总督大人,这儿的机场周界线内有几座兵营,但只能容纳大约四百人。我觉得少校说得没错……我们找到的这些尸体,应该是这里的全部主业会人员。”
“指挥官,对这一点,你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帕洛总督说道,声音听上去非常不悦。
“对,夫人。”
她指了指沙尘暴,那些停放着的车辆几乎隐没其中。“我们有证据可以证明,他们需要运输器,以装载更多的人。”
“也许,他们只是先头部队,”布朗宁指挥官说道,“接下来会有大量人马到来。”
“那为什么要毁掉记录,破坏这些能力有限的人工智能呢?”皮耶特少校问,“看情形,他们似乎打算一劳永逸地撤离这颗星球,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宗教大法官走进圈子中,举起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停止推测吧。明日,宗教法庭将会开始人员罢免,执行审问。总督,可否使用你在宫邸的办公室?”
“当然可以,大人。”帕洛低着头,要么是在表示敬意,要么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目光,或者两者兼具。
“很好。”宗教大法官说道,“指挥官,少校,呼叫掠行艇。法医队和收尸工会留在这儿。”穆斯塔法枢机凝视着外面越来越猛的风暴,现在,即便隔着十层窗户,狂暴的风声也清晰可闻,“当地人怎么称呼这沙尘暴的?”
“西蒙风,”帕洛总督说道,“这风暴经常覆盖整个星球。现在,每过一个火星年,风力便会增强一分。”
“本地人说,那些是远古的火星神祇,”罗伯逊大主教低声说道,“他们正在收回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

 
离旧地星系不到十四光年外,在那个名叫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的星球上空,飞来一艘星际舰船,它曾经名为“拉斐尔”号,但现在已经没有名字了。完成制动减速后,它进入星球的同步轨道。舰上有四个生物,他们飘浮在零重力中,目光定格在绘图板上显示出的这个沙漠星球的图像上。
“对于远距传输能量场的扰动,我们取得的数据有多可靠?”名叫斯库拉的女子说道。
“相比其他数据要可靠得多。”回话的是拉达曼斯・尼弥斯,她的外貌看上去和斯库拉同出一胎。“我们会弄清楚的。”
“要从圣神基地找起吗?”说话的是名叫古阿斯的男子。
“最大的那个。”尼弥斯说。
“那就是庞巴西诺圣神基地,”布里亚柔斯说,他正核对绘图板上的代码,“位于北半球,在主河道沿岸,人口有……”
“人口有多少并不重要,”拉达曼斯・尼弥斯打断了他的话,“重要的是,伊妮娅和那个机器人,还有那个叫安迪密恩的杂种走的是不是这条路。”
“登陆飞船准备就绪。”斯库拉说道。
登陆飞船啸叫着穿进大气层,在穿越晨昏线的时候,飞船展开了机翼。通过异频雷达收发机,他们用梵蒂冈授予的触显扫清行进障碍,最后着陆在地,四周是天蝎机、运兵掠行艇、全副武装的电磁车。一名慌里慌张的上尉接待了他们,开始护送他们前往基地指挥官的办公室。
“你说,你们是贵族卫队的人?”索尔兹涅科夫指挥官问道,他一面细细审视四人的脸,一面看着触显界面上的信息。
“我们已经告诉了你,”拉达曼斯・尼弥斯平静地回答,“我们的文件、命令芯片和触显都这样告诉了你。指挥官,你还要多少证明文件?”
索尔兹涅科夫的脸和脖子“唰”的一下红了。他低头看着界面上的全息像,没有回话。从技术上说,贵族卫队的军官——这些教皇新军的成员之一——尽可以对着他耀武扬威。从技术上说,他们可以把他射杀,或是把他逐出教会,因为他们在贵族卫队的职位,集圣神舰队和梵蒂冈的权力于一身。从技术上说——据触显中的措辞和优先级编码看来——他们甚至能对星球总督行使特权,或是对首席大主教口授教会政策。从技术上来说,索尔兹涅科夫暗自希望这些苍白的怪物从来没有在这个偏地星球出现过。
指挥官挤出一丝笑容。“此地的军队任你们调遣,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名叫尼弥斯的纤瘦苍白女子拿出一张全息卡片,伸手放在指挥官的桌子上,并激活了它。突然间,半空中浮出三个人的头像,与真人大小无异——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人,因为第三张脸显然是一个蓝皮肤的机器人。
“我以为圣神已经没有机器人了。”索尔兹涅科夫说。
“指挥官,你有否收到任何报告,提到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曾经出现在你的领地上?”尼弥斯问道,她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他们很可能会出现在主河道上,就是从北极流到赤道的那条河。”
“那其实是条人工河……”索尔兹涅科夫开口道,但马上停了下来。四人似乎对闲聊和额外信息都毫无兴趣。他叫来了自己的助手,冯纳拉上校,他走进办公室。
“他们叫什么名字?”冯纳拉拿着通信志站定待命后,索尔兹涅科夫问道。
尼弥斯说出了三人的名字,但对指挥官来说,这些名字没有任何意义。“这些不是本地人的名字,”他说道,冯纳拉上校正在检索记录,“本地有个土著文明,名叫阿莫耶特光谱螺旋,他们的人喜欢堆砌名字,就像是我在帕桃发上的猎狗喜欢收集枕套。你们瞧,他们的三人婚姻体系……”
“这些不是本地人。”尼弥斯打断了他的话。她那红色的制服衣领上,一张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而薄薄的双唇同样如此。“他们是外世界的人。”
“啊,嗯,”索尔兹涅科夫开口道,他明白这些来自贵族卫队的怪物一两分钟后就会走人,不由得松了口气,“那我们就无能为力了。你们瞧,由于我们已经关闭了位于吉罗唐巴的土著太空港,所以庞巴西诺是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上唯一一个可用的航空港,除了有几个航空员被关在我们的监狱里,根本就没有外人来。本地人都是那些光谱螺旋的族民……而且,嗯……他们喜欢颜色,千真万确,但站在他们里面,机器人将会引人注目,就像是……什么来着,上校?”
冯纳拉上校正在搜索数据库,现在抬起头来。“不管是图像还是名字,都找不到任何匹配的记录,除了四个半标准年前的一则全球公报,是圣神舰队发出的。”他满脸狐疑地望着这几名贵族卫队成员。
尼弥斯和她的兄弟姐妹未做任何评价,定睛看着他。
索尔兹涅科夫指挥官张开双手。“很抱歉,过去两周我们忙着进行一场大型演习,是我全权负责的,但要是有人到这儿来,和这些描述匹配……”
“长官,”冯纳拉上校说道,“的确有四名逃亡的航空员。”
见鬼!索尔兹涅科夫想道,他对着贵族卫队说道:“有四名商团航空员吸食了违禁的毒品,他们没有面对指控,弃船潜逃。据我所知,他们都是男的,都已经有六十多岁,而且——”他转过身,意味深长地望了冯纳拉上校一眼,语气和目光都在命令他赶紧闭上臭嘴,“上校,我们已经在大油脂里面找到了他们的尸体,对不对?”
“是三具尸体,长官。”冯纳拉上校回道,他对指挥官的暗示视而不见,接着又开始检索数据库,“我们的一艘掠行艇在吉罗唐巴附近坠毁,医院派了……啊……艾伯尼・莫莉娜医生……和一名传教士一起去河下游照料那些伤员。”
“这些长官是在找一个小孩,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还有一个机器人,”索尔兹涅科夫大叫,“你说的这些到底和这事有啥关系,上校?”
“明白,长官,”冯纳拉说道,他惊愕地抬起头,“不过,莫莉娜医生通过无线电发来汇报,说在蔡德・拉蒙水闸治疗了一个来自外世界的人,那人生了病。我们猜,他就是那第四名航空员……”
拉达曼斯・尼弥斯迅速向前迈了一步,快得让索尔兹涅科夫指挥官不由得畏缩了一下。这个苗条女子的动作,有几分让他感觉不像人类能够做出来的。
“蔡德・拉蒙水闸在哪儿?”尼弥斯问道。
“那是人工河沿岸的一座村庄,在南方约八十公里外,”索尔兹涅科夫说道,他转身看着冯纳拉上校,似乎这一切的骚乱都是他助手的过错,“他们什么时候乘飞机把这名囚犯运回来?”
“明日早上,长官。按计划,有一艘医疗掠行艇将会在六点整飞到吉罗唐巴,载上那些伤员,然后他们会顺便……”上校停了下来,一脸讶异。四名贵族卫队的军官迅速转了个身,正往门口走去。
尼弥斯在那儿停了片刻,说道:“指挥官,我们将从这儿飞往蔡德・拉蒙水闸,请保证我们通行无阻。我们将乘登陆飞船去。”
“啊,没那个必要!”指挥官说道,他检查着桌子上的屏幕,“这名航空员已经被捕,明天就将……嗨!”
四名贵族卫队军官已经迅速走下他办公室外的台阶,现在正在穿越停机坪。索尔兹涅科夫冲到平台上,朝他们大喊:“登陆飞船不允许在大气层内使用,除非是在庞巴西诺着陆。嗨!我们可以派艘掠行艇去。嗨!那名航空员肯定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他在我们的监禁之下……嗨!”
四人头也不回地走到登陆飞船边,下令伸出升降梯,一行人进入了飞船,不见了。庞大的登陆飞船开动推进器,升入高空,继而转换至电磁设备,穿越港口的周界线,往南加速前进,一路上,基地内警笛高鸣,各处人员四处奔走,寻求掩护。
“见他妈的鬼。”索尔兹涅科夫指挥官低声骂道。
“你说什么,长官?”冯纳拉上校说。
索尔兹涅科夫瞪了他一眼,那冒火的目光几乎可以把铅熔化。“立即派两艘作战掠行艇过去……不,派三艘。每搜掠行艇上派一队海兵。这是我们的地盘,我可不想让这些贫血的贵族卫队越俎代庖,这都是些吹毛求疵的家伙。我们的掠行艇一定要先抵达那儿,把那该死的航空员扣留……羁押在我们手里……即便一路上把所有的光谱螺旋的土著都变成兔唇也在所不惜。明白吗,上校?”
冯纳拉唯有瞪眼的份了。
“行动!”索尔兹涅科夫指挥官大叫。
冯纳拉上校开始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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