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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执行官矶崎健三见到瑞士卫兵找上门来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惊讶。
来的是一名海尔维希亚军上校和八名士兵,他们全身穿着橙蓝相间的制服,端着能量切枪和死亡之杖,他们抵达时,并未事先做出任何通报,他们要求进入矶崎健三的私人办公室,会见首席执行官,并向他出示了一个加密触显——命他穿戴正式,立即会见教皇陛下乌尔班十六世。
在上校的注视下,矶崎健三进入私人房间,快速冲了个澡,穿上他最适合正式场合穿的白衬衣,灰背心,红领结,缝着金色纽扣的黑色对襟半身服,最后是一件黑色的天鹅绒斗篷。
“我能否给我的合作人打个电话,下达几点商业指示,万一我错过了待会儿的会议,她也能替我履行职责?”一行人走出升降梯,进入了接待大厅,矶崎健三问道。那些士兵列成两队,站在一个个工作站之间,组成一条蓝金相间的走廊。
“不行。”这位瑞士卫兵军官说道。
一艘圣神舰队疾行侦察机停靠在矶崎健三的私人飞船停泊位上。圣神船员极为简练地朝圣神商团首席执行官点点头,令他坐上加速座椅,拴好安全带。接着,他们便开始朝星系内加速驶去,两艘火炬舰船飞上护航的位置,从战术全息画面上可以看见它们的身影。
他们把我当成了一名囚徒,而不是贵宾,矶崎健三思忖道。当然,他脸上并没露出什么表情,但是在一阵恐惧过后,他内心又泛起一波慰藉。自从上次和阿尔贝都顾问进行非法会晤后,他就一直在期待这事的到来。而且,自从那次给他造成莫大创伤的痛苦会面后,他几乎没有睡过安稳觉。矶崎健三知道,阿尔贝都没有理由不告发他们,把商团企图联系技术内核的事透露给教会,但他希望教会会认为这一切都只是他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不牵涉到其他任何人。矶崎健三默默向任何想要聆听的神祇感恩祷告,幸好他的朋友和同僚——安娜・佩里・考格纳尼——不在佩森星系,她为了一场大型商品交易会,去了复兴之矢。
矶崎健三的座椅位于瑞士卫兵上校和一名士兵之间,他夹在两人中间,望见驾驶员面前的战术全息画面。上面有一个个移动的光点和色点,还带着三维条形码,属于高度技术层面,但在这些黄毛小子还没出世前,他也曾当过飞行员。他明白,他们的目的地并不是佩森,而是那个拖尾的特洛伊点附近,正是那群圣神舰队的小行星基地和星系防御堡垒的中央。
是宗教法庭的轨道监狱,矶崎健三想道。圣天使堡已经够让人胆寒了,而它比圣天使堡还要可怕。据说那儿的虚拟苦刑机没有一刻是关着的。而在轨道的地牢中,没有人会听见你的尖叫。他确信,这条叫他会见教皇的命令完全就是陷阱,只不过是为了设法让他毫不反抗地离开圣神商团罢了。矶崎健三冒出一个想法,他觉得不出几天——也许不出几小时内——他的这身正装和斗篷就会变得鲜血淋漓、浸满汗液、破烂不堪,对此,他可以下任何赌注。
但他在所有方面都猜错了。疾行侦察机飞至黄道面上方,便开始减速,他终于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哪儿了:冈道尔夫堡,教皇的“避暑地”。
首席执行官的座椅上有个触显取景器,于是他调出外景——疾行机离开了两艘护航的火炬舰船,正朝那庞大的土豆形的小行星降落。冈道尔夫堡是个很小的世界,长四万多公里,宽二万五公里,蓝色的天空和富含氧气的大气由二十级密蔽场包裹,而密蔽场之外又有无数多余的能场包覆,山坡和平地上绿油油的,长满了青草和庄稼,雕琢成型的山岭被森林覆盖,流淌着涓涓溪流,一只只小动物奔跑其间。矶崎健三看见一座古老的意大利村庄从底下掠过,他知道,这片安平的景象带有很大的欺骗性:周围的圣神基地能够随时摧毁任何靠近的船只或舰队,与此同时,冈道尔夫堡小行星的内部密密麻麻布满了驻军地,里面容纳了一万多瑞士卫兵和圣神精锐士兵。
疾行侦察机变出机翼,开启无声的电力脉冲喷射器,飞完最后的十公里路。那群全副武装的瑞士卫兵已经起身,他们将护送飞船走完最后的五公里。那群人环绕住疾行机,以最慢的速度跟着它一起逼近城堡,在那流光溢彩的装甲和透明的面罩上,闪耀着富丽的阳光。矶崎健三看见好几名士兵都将探测器对准了飞船:用深层雷达和红外线确认舰上乘客和船员的数量和身份,保证与加密名单上的信息一致。
城堡中矗立着几座岩石塔楼,在其中一座上,开启了一扇门,疾行机飘浮着开了进去,脉冲喷射机关闭后,瑞士卫兵上前将飞机拖入,只看见他们的推进包喷射出蓝色的辉光。
气闸门旋转开启,八名瑞士卫兵在前面开路,走下斜梯,组成两列队伍,接着,矶崎健三在上校的护送下,走出飞船,下了斜梯。首席执行官正在寻找升降器的入口或是楼梯,但是塔楼的整个泊船层却是一路往下。电机和齿轮寂静无声。唯有擦身而过的塔楼石墙,显示出他们正在向下移动,接着,又拐向侧里,进入了冈道尔夫堡的地下深处。
他们停下脚步。冰冷的石墙中,出现了一扇门。灯火映现出一条由铮亮的钢铁铸成的走廊,每隔十米,便有一个纤维塑料材质的探头窥视着走廊。上校挥挥手,于是矶崎健三走到队伍前,进入了回声不断的走廊中。到了尽头处,一片蓝光泻在他们身上,与此同时,一系列探测器将他们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铃声鸣了一下,又有一扇门出现,在他们面前开启,里面是间极为正式的会客厅。当矶崎健三和他的护卫队走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三个人站了起来。
该死,圣神商团首席执行官暗自咒骂,安娜・佩里・考格纳尼竟然已经在这儿了,她穿着那身华丽的丝袍,赫尔维・阿伦和肯内特・海伊-摩迪诺同样穿着一身华服,他们都是矶崎健三在“天主教星际贸易独立组织泛资本联盟执行理事会”的搭档。
该死,矶崎健三心里又一次骂道,他默默地朝三位同僚点点头,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情感。因为我的行为,我们四个全都会被抓起来,我们都会被逐出教会,处以死刑。
“这边走。”瑞士卫兵上校说着,打开一扇精心雕琢的大门。屋子里非常黑,矶崎健三闻到了各种各样的味道:烛火、熏香、渗水的石头。他意识到,瑞士卫兵将不会和他们一起步入那扇门。不管里面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它等的是他们四个。
“多谢,上校。”矶崎健三愉快地说道。说完,他迈起坚定的步伐,领着三人进入了烟熏缭绕的黑暗空间中。

 
这是间小教堂,黑暗朦胧,但在远处的简易祭坛后,有一面石墙,还有两扇拱形的彩色玻璃窗,墙下的锻铁台架上点着几盏还愿烛,红色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在光秃秃的祭坛上,还点着另外六支烛火。远处窗户下的火盆中,燃烧着几条火苗,红润的光芒投射进这又长又窄的空间。教堂内只有一条椅子,高高的,椅背笔直,下面衬着天鹅绒垫,椅子放置在祭坛左侧。椅背上饰有什么浮雕图案,一眼看上去像是十字形,但是再仔细一看,却是教皇三重十字架的组合体。祭坛和椅子被安置在一个低矮的岩石平台上。
教堂内的其余地方没有一把椅子,没有一条长凳,但矶崎健三四人所行经的侧廊两侧的黑色岩石上,摆着四张天鹅绒软垫,两边各两张,都空着没有坐人。商团首席执行官伸出手指在石钵中蘸了蘸圣水,画了画十字,接着面朝祭坛,跪拜在软垫之上。在低头祷告之前,矶崎健三朝小型教堂环顾了一番。
在离祭坛最近的地方,跪着国务秘书西蒙・奥古斯蒂诺・卢杜萨美枢机——那是红润光线下的一座红黑夹杂的山脉,他正在低着头祈祷,肥硕的下巴也隐藏在他的教士衣领下。在他身后,跪着一个稻草人似的瘦长身影,那是他的助手卢卡斯・奥蒂蒙席。在过道的另一边,和卢杜萨美平行的那个位置,宗教法庭的大法官,约翰・多米尼各・穆斯塔法枢机也跪在地上祈祷着,那双眼睛紧紧闭着。他身边是那名臭名昭著的间谍和刑讯者——法雷尔神父。
在卢杜萨美这一边的过道上,还跪着三名圣神舰队官员:马卢欣元帅——那头银发在红光下闪闪发亮——还有他的助手吴玛姬元帅,另外一人的脸孔有点难以辨认,矶崎健三花了少许时间才记起他的名字——阿尔迪卡克蒂元帅。在宗教大法官这一边的过道上,跪着杜诺耶枢机,她是一心会的会长,这名女子已经年过七十,但还是非常硬朗,下颚强健有力,一头灰发剪得很短,目光有如火石之光。在这位枢机身后跪着一名中年男子,穿着蒙席袍,但矶崎健三没有认出他是谁。
除此之外,就是四名商团首席执行官——阿伦和海伊-摩迪诺位于宗教大法官这一侧,矶崎健三和佩里・考格纳尼在国务秘书这一侧。在小教堂内,矶崎健三数到十三人。他心想,这数字不太吉利。
就在此时,祭坛右侧墙上的一扇隐蔽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教皇在四人的陪同下走了进来。教堂内的十三人迅速站起身,垂首以待,但矶崎健三还是认出了教皇身边的两人,他们是陛下的助手,第三个人是教皇安保队的首领——这名官员从未露过真面目——但是第四人,一个穿着灰衣的男子,却是阿尔贝都神父。教皇陛下走近教堂内的时候,只有阿尔贝都一个人跟了上来。陛下伸出手,于是,他的臣民上前重新跪地,亲吻他的戒指,他也亲切地摸摸这些男男女女的脑袋,最后,乌尔班教皇十六世坐到了他的直靠背王座上,阿尔贝都站到了他的身后。十三名权贵迅速起身。
矶崎健三垂下双眼,脸孔仍旧保持平静的沉思状,但内心却在怦怦直跳。阿尔贝都会把我们所有人都揭发吗?这儿的这些人,有没有像我一样试图和内核秘密接触?我们是不是要直接与陛下对峙?然后被带离这儿,十字形被剥夺,接着被处死?矶崎健三觉得,这一切是很有可能的。
“耶稣的兄弟姐妹们,”教皇陛下开口说道,“很高兴你们能在今日齐聚此地。在这个秘密的寂静之地,有一件事必须向你们道破,虽然几个世纪以来,它一直都是秘密,说出之后,它也必须保持在这个圈子内,直到圣座允许将其分享,才得对外宣布。我们以此令你们发誓,违者将逐出教会,失去光明的灵魂。”
十三名男女低声祈祷,发出默许声。
“最近的几月,最近的几年,”教皇陛下继续道,“发生了一些奇怪且可怕的事。我们从远处见证了这一切——在我主的帮助下,我们预见了其中一些——在我们的祈祷下,还有一些将不再发生,将饶过我们的子民,我们的圣神,以及我们的教会,那是对于意志、信仰和坚韧的测试。但是有些事,上帝决意要其发生,就算是祂最忠诚的奴仆,也不可能理解所有的事,明白所有的预兆;如果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事情变得错综复杂,他们也只能相信上帝的大发慈悲。”
十三名权贵谨慎地垂下双眼。
“我们不以自己的观点叙述这些事件,”教皇陛下轻声说道,“相反,我们将让亲身经历的人做出详尽的报告。这些事情看似毫无关联,但听完之后,我们将尽力解释它们的联系。马卢欣元帅?”
银发元帅微微转身,面向陛下及众人,他清了清嗓子。“从一个名叫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的星球发来消息,声称差一点捉到一个名叫劳尔・安迪密恩的海伯利安人,几乎在五年前,此人和我们的主要目标——那个名叫伊妮娅的女孩——成功逃脱我们的追捕。贵族卫队特别军的成员……”元帅朝乌尔班十六世教皇点点头,后者垂低目光,点头同意。“特别军的成员,”马卢欣继续道,“向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的我军军官暗示此人可能来到了星球上。但在我们的搜索结束前,他便成功脱逃。但我们找到了明确的DNA和微量证据,证明此人正是那个劳尔・安迪密恩,四年前他曾在无限极海被我们短暂地监禁过。”
卢杜萨美枢机清清嗓子。“元帅,如果你能解释一下,这名疑犯——劳尔・安迪密恩——是如何从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逃脱的,也许会对我们有所帮助。”
矶崎健三没有眨眼,但他明白:此次会谈中,卢杜萨美在代教皇陛下说话。
“多谢,大人,”马卢欣元帅说道,“是的,看情形,这个安迪密恩在星球上出现,继而逃脱,都是通过古老的远距传送门完成的。”
教堂内没有人发出可以耳闻的声音,但矶崎健三感觉到,每个人的内心都被好奇和震惊摇撼着。过去四年里,的确有过传闻,说圣神舰队在追击一些异教徒时,发现这些人竟能启动那些蛰伏的远距传输器。
“这个远距传输器,在你检查的时候,是否处于活动状态?”卢杜萨美询问道。
“不,大人,”马卢欣元帅说道,“一共有两座,上游那座,肯定是这个亡命徒来到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时通过的……下游定居点附近还有一座,两座都没有启动的迹象。”
“但是,你确信这个……安迪密恩……不是通过别的什么更为传统的方式来到这个星球的?也同样确信,他现在并没有躲藏在那个星球上的某个地方?”
“是的,大人。这个圣神星球拥有极佳的交通管制和轨道防御,任何飞向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的太空船,都会在几光时之外被探测到。我们也已经将这颗星球翻了个底朝天……对数以万计的居民使用了吐真剂。安迪密恩已经不在那儿了。然而,的确有人看见河下游的远距传输器曾闪过光,就在那个时候,我们安置在那个半球上的探测器捕捉到大量的能量扰动,跟古老记录中的远距传输器置换场一致。”
教皇陛下抬起头,朝卢杜萨美枢机做了个细微的手势。
“我想,你还有另一个令人揪心的消息,马卢欣元帅。”卢杜萨美低沉地说道。
元帅点点头,脸色也变得更加严峻。“是的,大人……陛下。这件事,是圣神舰队历史上经历的第一次叛变。”
矶崎健三再一次感受到众人内心的震惊。他没有表露出任何情感或反应,但是眼角余光瞥到安娜・佩里・考格纳尼,她也在瞧他。
“我让阿尔迪卡克蒂元帅向我们汇报这件事。”马卢欣说道。他退后一步,双手折在身前。
矶崎健三注意到,阿尔迪卡克蒂是个强壮的卢瑟斯女人,看上去几乎难以辨认性别。她身材矮小,但非常健壮,就像是穿着制服的一块砖头。
阿尔迪卡克蒂没有浪费时间去清嗓子。她马上开始进行汇报,提到了基甸特遣部队,说起它远赴偏地攻击七个星系中的驱逐者据点的使命,七个星系的任务都完美达成,其后是在最后一个星系——代号“路西法”——中的奇袭。
“到此时,特遣部队的任务执行得远远高于预期和模拟,”阿尔迪卡克蒂元帅大声说道,“结果,当我们在路西法星系完成行动后,我让一艘基甸驱动无人飞船带上一则消息,将其派回佩森……带到陛下和马卢欣元帅手里……请求在鲸逖星系进行燃料补给,重新整装,接着延长基甸特遣部队的任务——在警报还没在偏地传播开来前,继续攻击新的驱逐者星系。我收到了基甸飞船带来的许可,于是着手带上部分特遣部队,出发前往鲸逖星系进行燃料补给、军备重整,并在那儿和另外五艘大天使飞船会合,这五艘船是在我们离开圣神领空后刚刚下线的。”
“你带了部分特遣部队?”卢杜萨美枢机压低嗓门,轻轻问道。
“是的,大人。”阿尔迪卡克蒂那带有卢瑟斯腔的平稳声调中,没有任何辩解或颤抖的意思,“有五艘驱逐者火炬舰船逃脱了我们的侦测,正加速朝霍金驱动跃迁点奔去,据推测,将会带他们进入另一个驱逐者星系。他们将传达出警报,把我们特遣部队的存在和战斗能力泄露出去。基甸特遣部队现在正在朝通往鲸逖星系的跃迁点进发,所以我没有转移整个部队的运行方向,只挑选了‘加百列’号和‘拉斐尔’号王舰,命令它们暂时留在路西法星系,将驱逐者火炬舰船拦截并摧毁。”
卢杜萨美剪起胖嘟嘟的双手,伸入衣袍。开口时,嗓音非常低沉。“接着,你的旗舰‘乌列尔’号,就和另外四艘大天使跃迁进了鲸逖星系?”
“是的,大人。”
“把‘加百列’和‘拉斐尔’号留在了路西法星系?”
“是的,大人。”
“而且,元帅,你十分清楚,指挥‘拉斐尔’号的,是德索亚神父舰长……此人在几年前被授予抓捕伊妮娅的任务,因失败而受到严斥,对不对?”
“是的,大人。”
“你也清楚地意识到,元帅,圣神舰队和圣座非常担心德索亚神父舰长的……啊……可靠性,所以宗教法庭在‘拉斐尔’号上安插了一名密探,监视德索亚神父舰长的一举一动,并随时向上级发送监视结果,对不对?”
“一名间谍,”阿尔迪卡克蒂元帅说道,“利布莱尔副官。是的,大人。我十分清楚,我所在的旗舰上也有宗教法庭的密探,他们在不断接收来自‘拉斐尔’号上的利布莱尔副官发来的加密密光信息。”
“这些密探是否向你们报过任何疑点,或是跟你们分享任何资料,阿尔迪卡克蒂元帅?”
“没有,大人。我不清楚宗教法庭对德索亚神父舰长的忠诚和心志到底有何担忧。”
穆斯塔法枢机清清嗓子,竖起一根手指。
卢杜萨美抬眼看了看教皇。矶崎健三等人早已迅速判断出,他已经全权负责起一项工作:宗教法庭审问官。
教皇陛下朝宗教大法官那个方向点点头。
“我觉得有必要向陛下和此地的各位说明,对德索亚神父舰长的监视,已经得到圣座的批准……以及指引,并由国务秘书和圣神舰队指挥官……马卢欣元帅口头授权。”
出现了片刻的沉寂。
最后,卢杜萨美开口道:“穆斯塔法枢机,你能否告诉我们,对德索亚的担忧的缘由出自何处?”
穆斯塔法舔舔嘴唇。“是,大人。根据我们的……啊……情报,在德索亚神父舰长追击那个名叫伊妮娅的目标,并和她产生少许几次接触的过程中,他很可能已经受到了感染。”
“感染?”卢杜萨美问道。
“是的,大人。据我们估计,这个名叫伊妮娅的女孩拥有一种本领,可以侵害被她接触的圣神子民,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会受到她的感染。就这件事而言,我们的忧虑,主要是针对圣神舰队的星舰指挥官的绝对忠诚和服从。”
“穆斯塔法枢机,你这个情报是如何估计出来的?”卢杜萨美继续问道。
宗教大法官顿了顿。“大人,我们使用了各种各样的情报来源和方法。”
卢杜萨美追问道。“其中是不是包括,你拘捕并审问了德索亚神父舰长在前述失败追踪任务中的一名同僚船员?我想,他名叫……啊……纪下士?”
穆斯塔法眨眨眼。“对,大人。”宗教大法官微微转身,让自己面对着教皇、国务秘书和其余诸人。“这一拘捕行动不同寻常,但是在这样一个可能影响教会和圣神安全的处境下,的确很有必要。”
“当然,大人。”卢杜萨美枢机喃喃道,“阿尔迪卡克蒂元帅,请继续你的汇报。”
“在五艘大天使跃迁进入鲸逖星系后,过了几小时,”阿尔迪卡克蒂说道,“早在我们完成两日的重生周期前,一艘基甸无人飞船跃迁进入鲸逖领空。是斯通圣母舰长发来的……”
“‘加百列’号王舰的舰长。”卢杜萨美说道。
“对,大人,无人飞船携带着加密信息……加密代码只有经由我的眼睛才能解密……信息显示,驱逐者火炬舰船已经被摧毁,但是‘拉斐尔’号却违反命令,正朝一个未经许可的跃迁点加速前进,斯通圣母舰长令其停止,但它没有回应。”
“也就是说,”卢杜萨美低沉地说道,“陛下的圣神舰队有一艘船叛变了。”
“看情形的确如此,大人。事实上,这次兵变似乎是由飞船的舰长一手领导的。”
“德索亚神父舰长。”
“是的,大人。”
“是否曾试图联系过‘拉斐尔’号上的宗教法庭密探?”
“有,大人。但德索亚神父舰长说,利布莱尔副官正在履行他的职责。斯通圣母舰长觉得他在撒谎。”
“当被问及为何改变跃迁点,他又是如何作答的?”卢杜萨美问道。
“德索亚神父舰长回答说,我在特遣部队跃迁前,通过密光更改了他的命令。”阿尔迪卡克蒂元帅说。
“斯通圣母舰长是否相信他的解释?”
“不,大人。斯通圣母舰长朝‘拉斐尔’号逼近,最后发生了交火。”
“交火结果如何,元帅?”
阿尔迪卡克蒂迟疑了一次心跳的时间。“大人……陛下……由于斯通圣母舰长让无人飞船携带的是视网膜加密信息,所以,在我解开这条信息,并下令立即返回路西法星系的时候,我们已经在鲸逖星系待了一整天,也就是紧急重生所需要花费的时间。”
“元帅,你带了几艘飞船回去?”
“三艘,大人。包括我自己的旗舰‘乌列尔’号,它已经换上新船员,另两艘是在鲸逖星系和我们会合的大天使……‘米卡尔’号和‘伊兹雷尔’号。我觉得,让基甸特遣部队的船员进行加速重生的话,风险太大。”
“可你自己却接受了这一风险,元帅。”卢杜萨美说。
阿尔迪卡克蒂默不作答。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元帅?”
“我们马上跃迁到了路西法星系,大人。在那儿,我们的自动重生周期调整到了十二小时。许多人没有成功重生。我们将三艘船上成功重生的船员集合在一起,让他们充当‘乌列尔’号的船员,另两艘星舰则被留在被动但自动化的防御轨迹内,之后开始搜寻‘加百列’号和‘拉斐尔’号,但两艘船都没有找到。很快,我们在路西法的黄色恒星的远端找到了最后一艘信标无人船。”
“这一信标来自……”卢杜萨美催问道。
“斯通圣母舰长。信标含有‘加百列’号作战记录器中的历史记录,我们从中得知,战斗发生在两天前,斯通试图用等离子和聚变武器摧毁‘拉斐尔’号,但没有成功。于是‘加百列’号向德索亚神父舰长的飞船发射了死光。”
小教堂内一片寂静。矶崎健三望着祈愿烛摇曳的红色烛光,它们照亮了陛下的痛苦脸庞。
“交战的最后结果?”卢杜萨美问道。
“双方船员全部战死,”阿尔迪卡克蒂回答,“据‘加百列’号上的自动装置显示,‘拉斐尔’号已经完成了自动跃迁。早先,斯通圣母舰长已经命自己的船员进入重生龛的战斗岗位,她也设好程序,让‘加百列’号的飞船电脑将她和别的几名必要船员进行紧急重生,时间只有八小时,重生完成后,只有她和其中一名军官活了下来。斯通圣母舰长为信标做了加密,接着加速朝‘拉斐尔’号的跃迁点奔去。她下定决心,打算在德索亚和他的船员重生前找到他们的船,把它消灭……当然,在死光袭来时,德索亚那伙人必须已经进入了重生龛。”
“斯通圣母舰长知道这个跃迁点的目的地是哪儿吗,元帅?”
“不,大人。这其中牵涉到非常多的变量。”
“在得到这个信标携带的数据后,你是怎么做的,元帅?”
“我等了十二小时,让‘米卡尔’号和‘伊兹雷尔’号上的船员完成重生,以补足工作人员。接着,我让三艘舰船向‘拉斐尔’号和‘加百列’号的跃迁点传送过去,并留下了另一个信标,我相信,不出几个小时,鲸逖星系就会有大天使跟踪而来,它们会看到我留下的信息。”
“你觉得没必要等这些飞船?”
“是的,大人。我认为,一旦我的飞船做好战斗准备,就必须马上传送,这一点非常重要。”
“但你却认为有必要等另两艘船的船员重生,元帅。为什么不驾驶‘乌列尔’号,立即开赴追击呢?”
阿尔迪卡克蒂没有迟疑片刻。“大人,这是作战指挥决策。我认为德索亚神父舰长很可能将‘拉斐尔’号开进一个驱逐者星系……这个星系很可能拥有高度的武装,像这样的严重事件,基甸特遣部队还未曾经历过。我还觉得,斯通圣母舰长的‘加百列’号很可能已经在那个未知星系中被敌人摧毁,当然,这可能是‘拉斐尔’号干的,也可能是驱逐者飞船干的。我觉得,要进入这样一个未知之地,三艘作战军舰是最低的数量。”
“那么,真是驱逐者星系吗,元帅?”
“不,大人。或者说,在这次事件发生后的两个星期的调查过程中,我们并没有找到任何驱逐者的踪迹。”
“这个跃迁点把你带到了哪里,元帅?”
“带到了一颗红巨星的外壳边缘,”阿尔迪卡克蒂元帅回答,“当然,我们的密蔽场是启动着的,但能逃脱已经十分侥幸了。”
“三艘船都逃脱了吗,元帅?”
“不,大人。‘乌列尔’号和‘伊兹雷尔’号成功从恒星边缘逃离了,这也要感谢密蔽场的冷却法。但‘米卡尔’号的船员全部殉难。”
“你是否找到了‘加百列’和‘拉斐尔’号,元帅?”
“只找到‘加百列’号,大人。发现它的时候,它正在距红巨星两天文单位外的地方自由飘移。系统全部受损,密蔽场被打破,飞船内部已经熔成了一团熔融液。”
“是否找到斯通圣母舰长和其余船员,并将他们重生,元帅?”
“很不幸,没有,大人。尸体全部被毁,几乎没剩下什么组织器官,无法进行重生。”
“造成这一局面,是因为突然传送到了红巨星的边缘,还是由于‘拉斐尔’号或是未知驱逐者的攻击,元帅?”
“我们的材料专家还在研究,尚未得出答案,大人,但已经得出初步的报告,表明发生的超载既有自然原因,也有战斗所致。造成这种效果的武器,和‘拉斐尔’号的军备相一致。”
“你是说,‘加百列’号在红巨星边缘发生过一次自动交战,是不是,元帅?”
“是在恒星内部,大人。看情形,‘拉斐尔’号在那儿掉了个头,重新进入了恒星,当‘加百列’号一脱离霍金空间进入这个星系时,它马上发动了攻击。”
“在这第二次交战中,‘拉斐尔’号是否也有可能已经被毁?这艘船会不会早已在恒星内部烧成了灰烬?”
“有可能,大人,但我们的行动不是基于此种假设。据我们猜测,德索亚神父舰长已经跃迁出了星系,进入了偏地中的未知目的地。”
卢杜萨美点点头,那肥硕的下巴微微抖动着。“马卢欣元帅,”他低吼道,“可否请你为我们做一下评估,如果‘拉斐尔’号的确幸免于难,那么,我们面临的威胁有多大?”
年迈的元帅向前走了一步。“大人,我们必须作出假设,认为德索亚神父舰长和其他叛徒对圣神一直怀有敌意,他们窃取圣神的大天使飞船,是早有预谋的。我们也必须假设一个最糟糕的局面,认为他们窃取我们最机密、最致命的武器系统的行为,是在驱逐者的协同下完成的。”元帅深深吸了口气。“大人……陛下……只要拥有了基甸驱动器,那么,这条银河旋臂的任何位置,都可以瞬间到达。‘拉斐尔’号可以随意跃迁进入圣神的任何星系,甚至是佩森,而不会像现在的驱逐者飞船那样,留下霍金驱动的行踪信息。‘拉斐尔’号可以肆意破坏我们的商团运输线,攻击毫无防卫的星球和殖民地,圣神的特遣部队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可对我们造成巨大的破坏。”
教皇竖起一根手指。“马卢欣元帅,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基甸驱动这一珍贵的技术,将会落入驱逐者之手……他们将会复制……也会让敌人的飞船得到这珍贵的力量?”
马卢欣本就红润的脸颊和脖子这下都红到根了。“陛下……可能性不大。不,陛下……可能性微乎其微。基甸大天使的制造工序非常复杂,成本高得令人望而却步,秘密部件也保护得非常固全……”
“但是,是有可能的。”教皇打断道。
“是的,陛下。”
教皇举起手,仿佛一把利刃划过空气。“我想,我们已经听完了圣神舰队的朋友们带来的消息。马卢欣元帅,阿尔迪卡克蒂元帅,吴元帅,你们可以离开了。”
三名军官屈下身,埋下脑袋,接着站起身,退出了陛下的视线。那扇门在他们身后发出一声轻响,接着关上了。
现在,除了那几个沉默的教皇助手以及阿尔贝都顾问,教堂内就只剩十名权贵了。
教皇朝国务秘书卢杜萨美枢机点点头。“如何处置他们,西蒙・奥古斯蒂诺?”
“马卢欣元帅将收到一封斥责信,被转到参谋部。”卢杜萨美低声说道,“吴元帅将会暂时取代他的位置,临时担任圣神舰队总司令,直到找到合适的人选。对于阿尔迪卡克蒂元帅,建议将她逐出教会,并由射击队执行死刑。”
教皇悲伤地点点头。“现在,让我们分别听听穆斯塔法枢机、杜诺耶枢机、首席执行官矶崎健三、阿尔贝都顾问的故事,之后我们将结束此次会议。”

 
“……就这样,宗教法庭结束了对火星事件的官方调查。”穆斯塔法做出总结陈词,他朝卢杜萨美枢机望了一眼,“就在此时,沃玛克舰长发来紧急报告,建议我和手下的扈从返回星球轨道上的‘吉卜利尔’号大天使星舰。”
“请继续,大人,”卢杜萨美枢机低语,“可否请你告诉我们,沃玛克舰长这么急着请你回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是。”穆斯塔法回答,他揉揉下嘴唇,“沃玛克舰长找到了星际运输船,就是在阿拉法特-头巾这个火星城附近的未名基地装载货物的那艘船。找到它的时候,它正飘浮在旧地星系的小行星带,动力全失。”
“能否告诉我们这艘船的名字,大人?”卢杜萨美催问道。
“‘西贡丸’号皇舰。”
虽然矶崎健三想要竭力控制住自己,但他的嘴唇还是抽搐了一下。他的大儿子在早年的学徒生涯时,曾在这艘船上担任过船员。“西贡丸”号是一艘古老的矿石散装货船……他记得,那是艘巨型采矿舰,大约是三百万吨级。
“矶崎健三执行官?”卢杜萨美大声叫道。
“是,大人?”矶崎健三的声音非常平稳,不露声色。
“按这艘飞船的番号,它应该是在商团注册的船舶。是不是,矶崎健三?”
“是的,大人,”首席执行官回答,“但是,据我回忆,‘西贡丸’号皇舰已经随同另外六十多艘旧运输舰一起,按废铁变卖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大概是在……八年前。”
“诸位大人?”说话的是安娜・佩里・考格纳尼,“陛下?能否容我说几句?”这名执行官刚才一直在小声对着超薄的通信志说话,现在,她摸了摸耳机。
“佩里・考格纳尼执行官,请说。”卢杜萨美枢机说道。
“据我们的记录显示,‘西贡丸’号是在八年三月又二天前卖给了独立的废铁承包人,后来又得到了信息,确认了这艘船已经在阿马加斯特的轨道自动铸造厂拆毁并回收。”
“多谢,佩里・考格纳尼执行官。”卢杜萨美说道,“穆斯塔法枢机,请继续。”
宗教大法官点点头,继续他的简报,只点到了一些至关重要的细节。在他讲述这一切时,脑中同时闪现出那些他没有详细描述的画面:
“吉卜利尔”号和相伴的火炬舰船慢慢减速,和黑色的运输舰取得速度同步,一起在那儿静静地翻滚。一直以来,在穆斯塔法枢机的脑海里,小行星带应该是一堆密密麻麻的集中在一起的小卫星,但现在,除了战术画板上的多重图像,眼前并没有一颗小行星:只有那足足一千米长的黑沉沉的运输舰,就像一堆锈迹斑斑的管道和圆柱体,丑陋,但非常实用。“吉卜利尔”号和“西贡丸”号的速度和轨道取得同步,在他们船尾后方仅仅三公里之外,挂着一颗黄色的恒星,那便是人类的起源之地,两艘舰船似乎已经静止,只有星辰在四周慢慢旋转。
穆斯塔法回想起自己做出决定,和登船士兵们一起检查飞船,他对此感到懊悔。穿戴瑞士卫兵战斗装甲有辱尊严:首先是一层单分子拟肤束装,接着是人工智能神经网,继而是太空服——相比配有冲击装甲聚合护套的民用拟肤束装,这身制服还要更加庞大——最后是配有各种设备的网带,还有可变形反推力包。“吉卜利尔”号已经用深层雷达将整艘巨船探测了十几遍,确定船上没有任何东西在走动,没有任何东西在呼吸。但当宗教大法官、安保指挥官布朗宁、海军中士内尔・凯斯纳、前地面军指挥官皮耶特少校、十名瑞士卫兵兼海兵突击队员从出击口跳下的时候,大天使仍旧退到了三十公里的攻击范围外。
穆斯塔法回想起,当他们背着喷气引擎朝死气沉沉的运输机前进的时候,自己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当时,有两名突击兵托着他穿越了深渊,就仿佛他是一个普通的包裹。他回想起士兵们的金色护目镜上闪耀的日光,他们进行密光交流、打着手势信号,来到敞开的气闸门口,分别在两边站定。两名士兵首先冲了进去,反推力包无声地悸动,他们高举着突击武器。布朗宁指挥官和凯斯纳中士跟着两人的脚步迅速入内,一分钟后,战术频段上发来一段编码信息,于是,穆斯塔法在左右两名护卫的引领下,进入了气闸门黑漆漆的血盆大口中。
激光手电的光束照射出一具具飘浮的尸体,像是一间肉物冷藏间。冰冻的畜体,带着红色纹路的肋骨,挖去肠子的腹腔。一只只大嘴大张着,发出永恒的无声尖叫。从裂开的下颚和突出的血眼流下一道道早已干结的鲜血。在一束束光线中,飘着一块块内脏,它们正翻滚着沿着一条条轨线运动。
“船员。”布朗宁指挥官发来密光消息。
“是伯劳干的?”穆斯塔法枢机问。他心里正快速念祷着《玫瑰经》,不是为了得到心灵上的宽慰,而是想让自己的意识远离眼前这地狱一般的景象。早先他受过警告,戴头盔时不能呕吐。虽然有过滤器和洗刷器,可以在他窒息前清洗那片狼藉,但这并不百分百有效。
“很可能是伯劳。”皮耶特少校回答,他将护手伸进一具浮尸四分五裂的胸腔中。“你们可以看看十字形被扯出来的方式。跟阿拉法特-头巾的一模一样。”
“指挥官!”一名士兵已经从气闸门行进到了船尾,他通过密光说道,“中士!快来这儿!第一个货舱!”
布朗宁和皮耶特已经先大法官一步,来到了长长的柱形空间中。在这庞大的空间中,激光手电已经失去了光彩。
这儿也有尸体,但却没有被砍伤,也没四分五裂。从各面的船体上,探出一块块碳板,这些尸体被整齐地堆放在上面,用尼龙网带绑着。这些板子从船体各面一路伸出,只在中间留出一条零重力走廊。穆斯塔法和他的向导兼护卫沿着这条黑漆漆的走廊飘浮而下,激光手电向上下左右刺去。那是一具具冰冻的肉体,惨白的肉体,脚底上印着条形码,赤裸的身体上露出阴毛,双眼紧闭,在黑色碳板的映衬下,双手显得非常白,贴在髋骨两侧,阳物软趴趴的,乳房在零重力下冻得牢牢的,头发紧贴在惨白的头颅上,或是飘浮着,就像是冰冻的祥云。还有孩子,光滑的冰冷皮肤,鼓起的小腹,透明的眼睑。甚至还有婴孩,脚底板也印着条形码。
在四个长长的货舱中,有数万具尸体。全都是人类。全都赤身裸体。全都没有一丝气息。

 
“大法官,你有没有完成对‘西贡丸’号的检查?”卢杜萨美枢机催问道。
穆斯塔法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默默的沉思中沉浸了好一会儿,他已经被那魔鬼般的可怕记忆占据了。“完成了,大人。”他回答道,声音嘶哑。
“你的结论是?”
“散料运输船‘西贡丸’号皇舰上,有六万七千八百二十七个人,”大法官继续道,“其中有五十一名船员,所有的船员尸体都有目可查,他们都被砍得四分五裂,跟阿拉法特-头巾上的遇难者如出一辙。”
“没有一名幸存者?没有人重生?”
“没有。”
“在你看来,穆斯塔法枢机,‘西贡丸’号皇舰上的这场屠杀,是不是伯劳这个魔鬼的所作所为?”
“在我看来,是的,大人。”
“在你看来,穆斯塔法枢机,‘西贡丸’号上其余六万七千七百七十六具尸体,是不是伯劳下的手?”
穆斯塔法仅犹豫了一秒钟。“在我看来,大人——”他转过头,朝坐在王座上的那个人垂下脑袋,“陛下……‘西贡丸’号皇舰上的六万七千多名男女老幼的死因,和火星遇难者的伤口没有吻合之处,也和传说中伯劳的攻击方式没有吻合之处。”
卢杜萨美枢机向前迈了一步,衣袍发出一阵瑟瑟的响声。“那么,穆斯塔法枢机,按照你宗教法庭法医专家的鉴定,这艘运输舰上这些人的死因,又是什么呢?”
穆斯塔法枢机的眼睛始终低垂着。“大人,不管是宗教法庭还是圣神舰队的的法医专家,都无法解释这些人的死因。事实上……”穆斯塔法没有说下去。
“事实上,”卢杜萨美替他继续下去,“‘西贡丸’号上发现的这些尸体……除了那些船员……既没有显示出明确的死因,也找不到死亡的特征,对不对?”
“正是如此,大人。”穆斯塔法的眼睛瞄了瞄教堂内其余权贵的脸,“他们不是活人,但他们……也没有显示出腐烂、尸青、脑腐的迹象……没有一丝通常死亡的迹象。”
“然而,他们并不是活的,对不对?”卢杜萨美问道。
穆斯塔法枢机揉揉脸颊。“我们没有本事将其复活,大人。我们也没有本事探测到任何大脑或细胞活动的迹象。他们……被停止了。”
“这艘散料运输舰,‘西贡丸’号皇舰,接下来是怎么处理的,穆斯塔法枢机?”
“沃玛克舰长从‘吉卜利尔’号上调了些一流船员,”大法官说道,“我们立即返回佩森进行汇报。四艘霍金驱动火炬舰船正在护送‘西贡丸’号返回圣神,按计划,它将抵达离圣神星系最近的拥有圣神舰队基地的地方……巴纳星系。我想……啊……是在三星期内。”
卢杜萨美缓慢地点了点头。“多谢,宗教大法官。”国务秘书走到教皇宝座旁,面朝祭坛屈下身,经过走道的时候,他在胸前画着十字。“陛下,请听杜诺耶枢机大人的解释。”
乌尔班教皇举起一只手,仿佛是在赐福。“杜诺耶枢机上前汇报。”

 
矶崎健三感到一阵晕眩,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事?让圣神商团的首席执行官了解到这些事,到底有什么目的?一想到阿尔迪卡克蒂元帅被立即判以了死刑,矶崎健三不由打了个寒战。他们这些人会不会得到同样的下场?
不,他意识到,阿尔迪卡克蒂之所以被逐出教会,继而处以死刑,只是因为不称职。如果他、穆斯塔法、佩里・考格纳尼及其他人被控以某种叛国罪……那么,他们得到的,远不会是如此痛快、如此简单的刑罚。圣天使堡的苦刑机将会嗡嗡地吵上几个世纪。

 
显而易见,杜诺耶枢机选择重生成一名老妇。同大多数老人一样,她看上去非常健康——一口好牙,几无皱纹,黑色的眼睛又清又亮——但也喜欢以一头白发示人,短得几乎与头皮平齐,颧骨棱角分明,皮肤一点也不显松弛。她直入正题。
“陛下,各位大人……今天,我在这儿是作为一心会的会长,同时也作为主业会这个私人机构的实际发言人,来向大家作出汇报。因一些原因,主业会的管理者无法也不应出席今天的会议,过一段时间,你们自然会知道这个原因。”
“继续,大人。”卢杜萨美枢机说道。
“散料运输舰‘西贡丸’号皇舰,是由一心会为主业会购买的,七年前,这艘船即将拆毁并回收,但我们将它转移并交给了主业会。”
“为了什么目的,大人?”卢杜萨美问道。
杜诺耶枢机的目光将小教堂内这群人的脸一一打量了一番,最后停在了陛下身上,继而谦恭地垂下双眼。“大人,陛下,目的是为了运输这数百万无生命的肉体,正是穆斯塔法调查这次中断旅程中发现的这些。”
四名商团执行官发出了一丝响声,不太称得上是大喘粗气,但比一般的吸气声要响。
“无生命的肉体……”卢杜萨美枢机重复道,但声音非常平静,就像是一名正在诉讼的律师,已预先知道所有可能的问题的答案,“杜诺耶枢机,来自何方的无生命的肉体?”
“来自主业会被指派的星球,大人,”杜诺耶回答,“过去五年间,这些星球包括希伯伦、库姆-利雅得、永埔星、天龙星七号、帕瓦蒂、青岛-西双版纳、新麦加、毛四、伊克塞翁、兰伯特星环、希毕雅图的苦涩、无限极海北部沿海、复兴二号的地球化改造过的卫星、新谐、新地,以及火星。”
都不是圣神星球,矶崎健三想道,或者说,都是圣神只踏足过一次的星球。
“这些主业会和一心会的运输舰,运输了多少人,杜诺耶枢机?”卢杜萨美用他那低沉的嗓音问道。
“约有七十亿,大人。”老妇人回答。
矶崎健三集中精神,保持着平衡。七十亿具尸体。像“西贡丸”号这样的散料运输舰,大概可以运载十万具尸体,只要把它们像成捆的木材般堆积起来。要将七十亿具尸体从一个星系运到另一个星系,“西贡丸”号得走上七万次。太荒谬了。除非有好几十艘这样的散料运输舰……它们大多数都是新型的新星级……即便这样,也会花费成百上千次旅程。杜诺耶提到的每一个星球,在过去四年间,都已向圣神商团关闭门户——由于和圣神之间的贸易和外交争端,被隔绝了。
“这些都是非基督徒的星球。”矶崎健三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大声说了出来,这将是他有史以来犯下的最严重的违反戒律的行为。教堂内的众人转过头,朝他看来。
“这些都是非基督徒的星球!”矶崎健三重复道,他甚至已经忘记了使用敬语,“或者是拥有大量非基督徒的基督徒星球,比如火星、富士星、永埔星。一心会和主业会是在彻底毁灭非基督徒。但为什么要运输他们的尸体?为什么不把这些尸体留在他们的家园,任它们腐烂,接下来再把圣神居民移居过去呢?”
教皇陛下举起一只手。矶崎健三闭上了嘴,教皇朝卢杜萨美枢机的方向点点头。
“杜诺耶枢机,”国务秘书继续道,就仿佛矶崎健三根本没有开过口一样,“这些运输舰的目的地是哪儿?”
“我并不知道,大人。”
卢杜萨美点点头。“这项计划是谁授权的,杜诺耶枢机?”
“正义与和平委员会,大人。”
矶崎健三的脑袋“唰”的一下转了过来。枢机把这一暴行……这一史无前例的大屠杀……的责难矛头……直接对准了一个人。正义与和平委员会有且只有一位会长……教皇乌尔班十六世,先前的尤利乌斯十四世。矶崎健三垂下双眼,盯着那双传教士之鞋,默想着能冲到这个恶魔跟前,掐住教皇那骨瘦如柴的脖子。他知道,角落里正站着几名沉默的护卫,他们不会让他得逞,半道就会把他截住。但他仍旧想要放手一试。
“杜诺耶枢机,你是否知道,”卢杜萨美仍继续道,仿佛枢机没有透露出什么可怕的事,没有说出无法出口的东西,“这些人……这些非基督徒……是怎么变得……没有生命的?”
变得没有生命,矶崎健三想道,他历来厌恶委婉的用词,是被杀害了,狗杂种!
“不,”杜诺耶枢机回答,“身为一心会的会长,我只是负责给主业会提供运输工具,让他们完成职责。至于这些舰船的目的地,以及货物的来历,并非……也从来不是……我应该关心的。”
矶崎健三单腿跪到了石头地板上,不是为了祈祷,仅仅是因为他站不住了。诸神啊,大屠杀的帮凶以这种方式作答,有多少个世纪了?自贺瑞斯・格列侬高以来,自传说中的希特勒以来,自……很久很久以来。
“多谢,杜诺耶枢机。”卢杜萨美说道。
老妇人退了回去。
不可思议的是,这次起身的是教皇本人,他走向前,白色的便鞋在石地上发出轻轻的响声。陛下在这群目不转睛的人中间走过——行经穆斯塔法枢机和法雷尔神父,行经卢杜萨美枢机和奥迪蒙席,行经杜诺耶枢机和她身后那位不知道姓名的蒙席,行经圣神舰队军官们曾立足过的空荡垫座,行经首席执行官阿伦、海伊-摩迪诺、安娜・佩里・考格纳尼,最后来到跪地的矶崎健三跟前,后者正濒临呕吐,视野中跳动着一粒粒黑点。
陛下将一只手放在矶崎健三的脑袋上,就算此时,执行官本人还在沉思如何将教皇杀死。
“起身,基督的子民,”这位谋杀了数十亿人的凶犯说道,“我们命令你,起身,聆听。”
矶崎健三站起身,双腿开立,胳膊和双手感到阵阵发麻,就好像有人用神经击昏器朝他开了一枪,但他知道,是他自己的身体在背叛他。此时此刻,他不可能将手指掐住任何人的喉咙。就算是独自站立也极其困难。
教皇乌尔班十六世伸出一只手,搭在首席执行官的肩上,稳住他的身子。“请听好,基督的子民。仔细听好。”
陛下转过头,俯下戴着主教冠的脑袋。
阿尔贝都顾问走到低矮讲坛的边缘,张口说话。

 
“陛下,诸位大人,敬爱的首席执行官们。”灰衣男子说道,阿尔贝都的嗓音顺滑柔畅,一如他的灰发、他的灰眸、他的灰色丝袍。
听到这个声音,矶崎健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记起阿尔贝都将他的十字形变成痛苦的坩埚时,自己所经受的剧痛和尴尬。
“请告诉我们你是谁。”卢杜萨美用他最温和的口吻吼道。
乌尔班十六世教皇陛下的私人顾问,矶崎健三的内心正期待着这个回答。几百年来,阿尔贝都始终是那样一身灰色的样貌,他身上也有着很多的谣传。但对于他的身份,人们始终认为是陛下的私人顾问。
“我是一个模拟人,一个赛伯人,由人工智能技术内核中的某些派别所建造,”阿尔贝都顾问说道,“今天,我作为那些内核派别的代表,来此参加此次会议。”
教堂内的所有人,除了陛下和卢杜萨美枢机,都远离阿尔贝都后退了一步。没人说话,没人发出一声喘息,也没人喊出声,但小教堂内顿时弥漫起一股恐惧和憎恶的动物性气味,就算是伯劳突然在他们之间显形,那气味也不会如此强烈。矶崎健三感觉陛下的手指仍旧紧紧抓着自己的肩膀,他很想知道陛下是否能透过血肉感觉到他猛烈的心跳。
“杜诺耶枢机列举了一系列星球,从这些星球上运出的人类……通过内核的技术……变得没有了生命,用的是内核的机器人太空船,并通过内核的技术储存着。”阿尔贝都顿了顿,接着道,“正如杜诺耶枢机所说的,在过去的七年间,大约有七十亿非基督徒经由此种方式处理。在接下来几年里,还会有四五百亿得到类似的处理。现在,是时候向你们解释一下这个计划的缘由,从而争取到你们的一手援助。”
矶崎健三心里正在想——也许可以在人体骨架上接上以蛋白质为基础的强力炸药,细微得甚至连瑞士卫兵嗅探器都探测不到。老天啊,要是来这儿之前能这么做就好了。
教皇松开矶崎健三的肩膀,轻柔地走到讲坛上,行经阿尔贝都身边的时候,他碰了碰顾问的衣袖。教皇陛下坐回到直靠背的宝座上,瘦削的脸庞非常平静。“诸位,请你们仔细聆听,”陛下说道,“阿尔贝都顾问的讲话得到了我们的认可和批准。请继续。”
阿尔贝都微微俯下脑袋,接着转过身,面朝十位目不转睛的权贵。就连教皇的安保护卫也已经退到了墙边。
“你们知道的那些事,其主要是通过神话传说,但也通过教会历史,”阿尔贝都开口道,“认为技术内核在远距传输器的陨落中灭绝了。这并不准确。
“你们知道的那些事——主要是通过被禁的海伯利安《诗篇》——认为内核是由三大派构成的。稳定派想要保持人类和内核之间的现状,反复派认为人类是个威胁,计划摧毁它,他们通过三八年的天大之误毁掉了地球,而终极派只关心以人工智能为基础创造一个终极智能,某种硅基上帝,可以预言并统治整个宇宙……或者至少是这个银河。
“这一切都是谎言。”
矶崎健三意识到,安娜・佩里・考格纳尼抓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凉,正用力捏着他。
“技术内核从来都没有分成三派。”阿尔贝都说道,他在祭坛和讲坛前来回踱步,“自一千年前内核进化出意识以来,它就一直存在着上千个截然不同的派系,他们常常在争斗,更多时候在互相合作,但总是在努力追求一个全方面的协议,朝自主智能和模拟生命应该进化的方向前进。这个协议从来没有成形过。
“就在技术内核向真正的独立进化之时,大多数人类的生活空间,都在一个星球——旧地——的表面及其近轨道周围。当时,人类已经发展出改变自身基因的能力……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有能力决定自己的进化方向。这一项突破,部分源自于公元二十一世纪早期在基因操纵方面的发展,但能够成为可能,主要是由于高级纳米技术的改进。起先,在早期内核人工智能和人类研究者的协力管理和控制下,纳米技术的生命形式……某种拥有智慧的自主生命,小到只有分子那么大,比细胞还要小……很快就发展出属于他们的‘存在的理由’。纳米计算机开始入侵并改造人类,大多是以病毒的形式,那就像是可怕的病毒性瘟疫。幸运的是,对于人类种族和现在被称作内核的自主智能种族来说,这场瘟疫的主要带菌者,都在人类大流亡前夕发射的早期种舰和其他低光速殖民舰船上。
“当时,有两股势力,其中一股后来发展成了人类霸主,另一股是技术内核中的预言势力,它们意识到那些种舰中发展出的纳米技术社会,最终将会毁灭人类,在数千个遥远的星系中创造出一个新的种族,一种被纳米技术控制的生物适应体。霸主和内核做出了反应,他们下令禁止高级纳米技术的研究,并向纳米技术种舰殖民地宣战——对于后者这一群体,我们熟知的称谓是:驱逐者。
“但另一些事件让这一斗争蒙上了阴影。
“新兴内核中还有一些势力,他们赞同和纳米技术人结盟——这不是一小股势力——他们发现了一些让内核中所有势力都感到害怕的东西。
“大家都知道,我们在霍金驱动物理和超光速通信上的早期研究,让我们发现了普朗克空间这一介质,有些人称其为‘缔结的虚空’。我们慢慢领会了宇宙的这一基本的统一构造,并使我们创造出了超光速通信——也就是所谓的超光仪,还有优雅的霍金驱动器,让远距传输器连接了霸主世界网,行星级的数据网进化成了由内核管理的万方数据网,还有今日的瞬移基甸驱动器,甚至还有进入宇宙逆熵磁泡的实验——我们相信,海伯利安上的光阴冢正是出自此物。
“但送给人类的这些礼物并不是无偿的。的确,内核中的某些终极派别为了他们自己的目的,利用远距传输器接入人类的大脑,创造出一个神经网络。这一做法是无害的……神经网络是在人类穿越远距传输器的普朗克空间时创造的,中间没有花去一点时间,也没有任何真正的空间,要不是四个世纪前,内核的一些派别将这一事实透露给第一位约翰・济慈赛伯人的人格,人类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实验的存在。但是,人类和内核势力中,有一部分认为这一做法缺乏道德,违反了隐私权,我同意这些人的意见。
“但这些早期的神经网络实验揭露出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在这个宇宙中……也许,在我们这个银河中,存在着另一些内核。在发现这个事实后,技术内核中发生了激烈的内战,到现在战争还没有停息。某些势力——不仅仅是反复派——做出一个决定,认为应该结束人类种族这一生物学实验。还制订出了计划,打算在霍金驱动器将人类送出旧地前,先让三八年的基辅黑洞作为一个‘意外’,掉入旧地的心脏。但内核中的其他势力延缓了这些计划,直到人类得到逃离的机器。
“最后,两个极端派别都没有成功……旧地没有被毁。它被那些异星的终极智能劫持了——但是,到现在为止,技术内核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几名首席执行官互相小声嘀咕起来。穆斯塔法枢机跪倒在软垫上,开始祈祷。杜诺耶枢机的气色看上去非常不佳,她的那位蒙席助手正小声说着关切的话语。就连卢卡斯・奥蒂蒙席也看上去像是要昏厥了。
教皇陛下乌尔班十六世竖起三根手指。小教堂顿时静了下来。
“这一切,当然只是背景,”阿尔贝都顾问继续道,“今日要跟诸位说的,是要向大家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要急于分享这一切。
“三个世纪前,内核中的极端势力——被激烈的争论和冲突肆虐了八个世纪的自主智能社会——做出了一个新的举动。他们创造了约翰・济慈赛伯人,将一个人类人格嵌入人工智能人格,并载入一具人类的躯体,经由普朗克空间界面连接内核。这个济慈人格有很多目的——作为某种陷阱,引诱人类种族终极智能的‘移情’;也作为一个原动力,推动事件的发展,最终引出最后一次海伯利安朝圣,导致光阴冢的打开,逼伯劳从隐蔽处现身,同时作为一个催化剂,导致远距传输器的陨落。为了达到最后一个目的,内核中的一些势力——创造了我的势力、我所效忠的这些势力——向首席执行官梅伊娜・悦石和霸主中的其他人泄露了一条消息,告诉他们内核正在利用远距传输器捕食人类的神经元,就像是某种神经吸血鬼。
“内核中的这些势力,将自己伪装成驱逐者,向世界网发动了最后的物理攻击。这些势力打消了将离散的人类种族一击毁灭的念头,他们想毁掉世界网形成的高级社会。悦石和其他霸主领袖向内核直接发起了攻击,毁灭了远距传输媒介,结束了神经网的实验,对内核内战中的反复派和终极派给予了重大的打击。
“但是,内核中我们这一势力,不仅致力于保护人类种族,而且希望保护和你们之间形成的同盟,所以我们毁掉了约翰・济慈赛伯人,但又有第二个制造了出来,他最后成功地完成了他的主要任务。
“这一任务是——和某个人类女子繁衍创造出一个孩子,这是个‘弥赛亚’,是内核和人类的结合。
“这个‘弥赛亚’正活在这个世上,是个名叫伊妮娅的孩子。
“三个世纪前,她出生在海伯利安,后来通过光阴冢逃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这么做不是出于恐惧——我们不会伤害她——而是因为她的使命是要摧毁教会,摧毁圣神文明,终结你们所知的人类种族。
“我们相信,她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目的,不知道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三个世纪前,远距传输器陨落后,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混乱的时代,于是,我所在的内核势力的残存部分——一个你们可能会看作是人道主义者的群体——联系到了当时的人类幸存者。”阿尔贝都朝陛下的方向点了点头。教皇也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雷纳・霍伊特神父是最后一次伯劳朝圣的幸存者。”阿尔贝都顾问继续道,他又开始在祭坛前来回踱步起来。烛火在他经过时微微摇曳。“他亲眼目睹了内核终极智能的操控力,见证了逆时送回的怪物——伯劳——所具有的破坏力。我们第一次取得接触的时候——人道主义者、霍伊特神父及垂死教会中的几个成员——决定保护人类种族,不让它们受到进一步的伤害,同时修复人类文明。十字形便是我们向人类施以拯救的工具——的的确确。
“你们都知道,十字形是个失败品。在陨落之前,被这一共生体重生的人类,在智力上会变迟钝,性征也会缺失。十字形是一种有机的电脑,里面存储着活人的神经和生理数据,可以恢复身体,但不能完全重建智力和人格。它能将尸体重生,但却窃取了灵魂。
“十字形的来源仍旧是个谜,但内核中的人道主义派相信,它是在我们的未来发展而出的东西,通过光阴冢送向过去。在某种意义上,未来的神送它回来,是为了让雷纳・霍伊特神父发现它的存在。
“这些共生体的失败之处,只是在于简单的信息存储和恢复需求。人类大脑中有无数神经元,人类身体中约有1028个原子。十字形要重建人类的意识和身体,不仅需要记录下这些原子和神经元的蛛丝马迹,还必须记住包含人类记忆和人格的整体驻波的精确布局。同时还必须提供能量,重建这些原子、分子、细胞、骨骼、肌肉、记忆,让那重生的生物体和先前存在于那具皮囊中的人一模一样。单单靠十字形,是无法成功做到这一点的。这个生物机器最多也只能通过原版复制出一个拙劣的样品。
“但内核拥有这些计算能力,可以对这些信息进行储存、恢复、改造、重组,以完成人类的重生工作。三个世纪起来,我们一直在这么做。”

 
杜诺耶枢机和穆斯塔法枢机、法雷尔神父和杜诺耶的蒙席助手分别交换了一下眼神,矶崎健三望见了他们眼中的惊恐。这是异端,是亵渎神灵,它意味着重生圣礼的终结,物质和机械将再一次取得统治权。矶崎健三感到非常不舒服,他朝海伊-摩迪诺和佩里・考格纳尼望了一眼,发现两人正在祈祷。亚伦看上去像是怔住了。

 
“诸爱卿,”陛下开口道,“不要怀疑。不要舍弃信仰。现在,你们的想法是在背叛我主基督,是在背叛神圣的教会。重生圣迹不仅仅是一项奇迹,是这些被称作技术内核的朋友们帮我们实现的一个奇迹,它也是万能基督的功业,正是祂引领上帝的另一些子民找寻到他们的灵魂和救赎。我主的这些造物,是通过祂最微不足道的工具——人类——创造出来的。继续,阿尔贝都。”

 
面对屋内众人震惊的表情,阿尔贝都看上去略微有点逗乐的样子。但他开口时,沉着的面容马上恢复到平易近人的状态。
“我们给予了人类不朽,作为交换,我们别无所求,只想默默同人类保持联盟。我们只希望能和我们的创造者保持和睦。
“过去的三个世纪里,这一同盟关系给人工智能和人类都带来了裨益。正如陛下所言,我们找到了我们的灵魂。而人类获得了数千年没有……也许是从没有过的和平和稳定。我承认,这一同盟对我的势力带来了很大的好处。我们这个被称为人道主义者的派别,已经从一个又小又卑微的团体壮大成内核中的主要势力,取得了很多的民意,但也没发展成统治党派,因为内核中没有势力能取得统治地位。以前交战的那些派别,现在差不多全都支持我们的观点。
“但不是全部。”
讲到这,阿尔贝都停下了脚步,他站在祭坛正前方,目光扫过台下的一张张脸,灰色眼眸中射出的目光令人生畏。
“但内核中还有一群势力希望除掉人类……他们由以前的终极派和赞成纳米技术的进化论者组成,这群势力打出了王牌——那个名叫伊妮娅的孩子。这个小女孩是名副其实的病毒,她能将病毒释放进人类的身体中。”

 
卢杜萨美枢机走向前,男人肥硕的脸庞泛着红晕,表情庄重。那细细的眼睛闪着微光,开口时,声音非常尖锐。
“告诉我们,阿尔贝都先生,这个名叫伊妮娅的孩子有什么目的?”
“她的目的,”灰衣男子说道,“有三个方面。”
“第一个目的是什么?”
“为了破坏人类肉体永生的机会。”
“一个孩子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卢杜萨美问。
“她不是一个孩子,甚至不是人类,”阿尔贝都说,“她是一个受过基因剪裁的赛伯人孕育出来的东西。当她还在她母亲的子宫中时,她赛伯人父亲的人格就已经和她取得了联系。在还没出生前,她的意识和身体就已经混在了内核的邪恶势力中。”
“但是,她怎么能窃取人类的永生之礼呢?”卢杜萨美追问道。
“她的血,”阿尔贝都回答,“她能传播一种病毒,破坏十字形。”
“真正的病毒?”
“对,但不是自然形成的病毒。那病毒经内核的邪恶势力的设计剪裁,是一种纳米技术瘟疫。”
“但是,圣神有数千亿重生基督徒,”卢杜萨美继续道,语气就像是一名律师,正在引导自己的证人,“区区一个小孩,又怎能对这么多人造成威胁?难道这病毒会在受害者之间传播?”
阿尔贝都叹了口气。“就我们所知,一旦十字形死亡后,这病毒就会带上感染力。和伊妮娅接触后,这些重生基督徒就会被剥夺重生之礼,并且将会向其他人传染病毒。同样,那些从未得到十字形的人,也能成为这一病毒的传染源。”
“有什么治疗方法吗?比如免疫药?”卢杜萨美问道。
“没有,”阿尔贝都回答,“人道主义者已经研究了三个世纪,想要找到对策,但是,由于伊妮娅病毒是一种自主的纳米技术形式,它会构造自己最适宜的变种携菌体,我们的防御永远也跟不上它的步伐。也许,如果我们有自己的纳米生物军团,将其施放进人类中,有朝一日我们能赶上伊妮娅病毒的脚步,最终打败它。但是,我们人道主义者痛恨纳米技术,所以,我们只能面临这样一个悲哀的事实,一切纳米技术生命都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超出了任何人的控制。纳米技术生命的进化精髓在于自主、自由意志,它的目的完全不同于那些静止不变的生命形式。”
“你是说,人类。”卢杜萨美说。
“对。”
“伊妮娅的第一个目的,”卢杜萨美枢机说道,“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创造她的那些内核邪恶势力的第一个目的,是要摧毁所有的十字形,从而摧毁人类的重生之礼。”
“对。”
“你说有三个目的。那另两个是什么?”
“第二个目的,是摧毁教会和圣神……也就是说,摧毁现在所有的人类文明,”阿尔贝都说道,“当伊妮娅病毒传播出去后,当重生被剥夺后……由于远距传输器仍旧无法运转,基甸驱动器对于单寿命的人类来说,也变得不再实用……这样一来,第二个目的也就达成了。人类将回到陨落后的那种四方割据的部落文化。”
“第三个目的呢?”卢杜萨美问。
“事实上,最后一个目的就是这个内核势力一开始的目标,”阿尔贝都顾问说道,“消灭人类。”
安娜・佩里・考格纳尼执行官大声叫喊起来。“不可能!就算是……旧地被毁灭……被劫持,或是远距传输器的陨落,也没有将人类彻底消灭。我们的族类广泛分布在这个宇宙中,不可能灭绝。有这么多星球,这么多文明。”
阿尔贝都连连点头,但样子非常悲伤。“对,但那是过去。这场伊妮娅瘟疫几乎能散布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那种杀死十字形的病毒会变化出新的阶段,它们将入侵人类DNA的每一寸土地。当圣神陨落后,驱逐者也将再一次入侵……这一次他们会马到成功。他们早已臣服于纳米技术,改变了自己的基因,已经不再是人类。没有了教会,没有了圣神,没有了圣神舰队,人类没有了保护,驱逐者将搜刮幸存人类的DNA,用纳米技术的瘟疫感染他们。人类……我们所知的人类,教会一直在保护的人类……几年后就将不复存在。”
“之后会有什么东西?”卢杜萨美枢机用他低沉的嗓音问道。
“无人知晓,”阿尔贝都轻声说道,“就连伊妮娅、驱逐者或是释放这一终极瘟疫的内核邪恶势力也不知道。纳米技术生命形式将会按他们自己的议程进化,由着他们的奇思怪想改造人类的形体,只有他们掌控着自己的命运。但那命运将不再和人类有关。”
“上帝啊,上帝啊,”矶崎健三念祷着,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朗声大叫,“我们该怎么做?我们该怎么做?”
令人惊讶的是,回答他的竟然是教皇陛下。

 
“三百年来,我们一直在担心这一危险的瘟疫,一直在和它斗争。”陛下轻声说道,他那悲伤的双眼表现出莫大的痛苦,“我们最初的努力,是想要在伊妮娅散布传染病之前抓住她。我们知道,她从她的时代逃到我们的时代,这不是源于恐惧,因为我们无意伤害她,而是因为她想要将病毒洒向整个圣神。
“事实上,”陛下补充道,“我们怀疑伊妮娅并不知道她所携带的病毒会对人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只是内核邪恶势力的一枚无知棋子。”
海伊-摩迪诺执行官突然开口,语气非常强烈。“在这个孩子从光阴冢中出来的那天,我们本该用等离子弹将海伯利安轰成渣,应该给整个星球消消毒,不该冒一丝风险。”
对于这不可饶恕的打断,陛下没有感到不快。“是的,孩子,的确有人强烈要求那么做。但教会不忍心下令杀死这样一个小女孩,更加不愿意毁灭那么多无辜的生命。我们和内核中的预言势力协商了一下……他们发现,在抓捕女孩的最后行动中,有一个名叫德索亚神父舰长的耶稣会士能出上一份力……但我们想要和平地抓住小女孩的所有企图都落了空。四年前,圣神舰队本可以将她的飞船轰成灰,但舰队得到的命令是不能这么做,除非万不得已。所以,我们继续努力斗争遏制她的病毒入侵。矶崎健三,你们所必须做的,是继续支持教会的尝试,即便我们已经加强了这些尝试。阿尔贝都先生?”
灰衣男子再次开口。
“想象一下,这场即将到来的瘟疫,就像是一颗富氧星球上的森林大火,所到之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除非我们能遏制住它,将它扑灭。我们首先要做的,是移走森林中不必要的枯木和树枝——也就是易燃物。”
“非基督徒。”佩里・考格纳尼执行官喃喃道。
“正是。”阿尔贝都顾问说。
“这就是他们为什么必须被终结的原因,”宗教大法官说,“‘西贡丸’号上的那数千人,其余数百万,数十亿人。”
教皇乌尔班十六世举起手,这次是在令手下住口,而不是赐福。“不是被终结!”他一脸严峻地说道,“我们没有伤害一条生命,不管是基督徒,还是非基督徒,都没有。”
诸权贵困惑地面面相觑了一番。
“陛下所言不虚。”阿尔贝都顾问说。
“但他们没有知觉……”宗教大法官甫一开口,便马上顿住了,“圣父,我深感歉意。”他对教皇说道。
陛下摇摇戴着法冠的脑袋。“约翰・多米尼各,无须道歉,这些话题引人动情。请解释一下,阿尔贝都。”
“是,陛下,”灰衣男子说道,“‘西贡丸’号上的那些人确实没有知觉,陛下,但他们也没有死亡。内核……内核中的人道主义势力……完善了一项技术,可以将人类暂时置于停滞状态,既没有死亡,但也没有知觉……”
“就像是冰冻沉眠?”亚伦执行官说道,此人在皈依前,经常通过霍金驱动器旅行。
阿尔贝都摇摇头。“更加复杂,但危害也更小。”他点起精心修剪过的手指甲,打了个手势。“过去七年间,我们处理了七十亿人类。接下来的十年里,或是更长时间里,我们还必须处理四百二十多亿。偏地有许多许多星球,非基督徒占多数人口,就算在圣神空间内也有很多。”
“处理?”佩里・考格纳尼执行官问道。
阿尔贝都露出狰狞的笑容。“首先,圣神舰队将星球隔离,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一行动的真正目的。接着,内核的机器人飞船抵达轨道,用我们的停滞设备扫荡星球的住人区域。而一心会则提供飞船、资金和人力劳动。主业会使用运输机将这些停滞的肉体转移……”
“为什么要转移?”宗教大法官问,“为什么不把它们留在他们的家园?”
回话的是教皇陛下。“它们必须被藏在伊妮娅瘟疫无法企及的地方,约翰・多米尼各。它们必须仔仔细细……漂漂亮亮地安置在安全之处,直到危险过去。”
宗教大法官俯下脑袋,表示理解和恭顺。
“还有一件事,”阿尔贝都顾问说道,“我的势力创造出了……一种士兵……他们只有一件使命,就是在伊妮娅散布出致命的病毒前,找到并抓住她。四年前,我们启动了第一个,她的名字叫拉达曼斯・尼弥斯。这些搜猎者只有几个,但他们的装备可以应付内核邪恶势力扔给他们的任何障碍物……甚至是伯劳。”
“控制伯劳的,是内核的终极派和其他邪恶势力?”法雷尔神父问道。这是这个男人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们是这么认为的,”卢杜萨美枢机回答,“这个魔鬼似乎是和伊妮娅站在一起的……在帮她传播病毒。同样,终极派似乎找到了什么办法,可以为这个女孩开启特定的远距传送门。恐怕,恶魔已经在我们的时代找到了一个人选……还有同盟。”
阿尔贝都竖起一根手指。“我必须强调一点,一切拥有单一意识的造物都是非常危险的,就算是尼弥斯和其余的搜猎者也一样。一旦我们抓住小孩,这些赛伯人就会被终结。他们的存在,只是因为伊妮娅瘟疫所引起的巨大危险。”
“圣父,”矶崎健三说道,双手紧紧合十,“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祈祷,”陛下说道,那双黑色的双眼充满了痛苦和责任,“祈祷,并支持我们圣母教会为了拯救人类所做的一切付出。”
“反抗驱逐者的圣战将继续下去,”卢杜萨美枢机说道,“我们会尽一切力量,将他们拒之门外。”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阿尔贝都顾问说道,“内核发展出了基甸驱动器,现在正在研究新的技术,帮助人类提升防御能力。”
“我们将继续搜寻这个女孩……不,应该是女子。”卢杜萨美补充道,“一旦将她缉拿归案,我们将会把她隔离起来。”
“如果无法将她缉拿归案呢,大人?”宗教大法官穆斯塔法枢机问道。
卢杜萨美没有回话。
“我们必须祈祷,”教皇陛下说道,“在这个对教会、对人类种族十万火急的时刻,我们必须请求基督的帮助。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尽一切能力,还要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我们必须为基督的所有兄弟姐妹的灵魂祈祷,甚至是为伊妮娅的灵魂祈祷,尤其要祈祷这一点,事实上,她无意将她的族类带进如此危险的境地。”
“阿门。”卢卡斯・奥蒂蒙席念祷着。
当小教堂内其余诸人都跪倒在地,埋下脑袋的时候,教皇乌尔班十六世站起身,走到祭坛前,开始吟唱感恩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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