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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彗星年,”阿格涅什卡把牛奶倒进我的小锡罐时这样说,“那是教宗活着的倒数第二年。两种自然力相遇,而后到来的就是奇怪的冬天。人开始像苍蝇一样地冻死。”
阿格涅什卡有时会预言未来。她每天眺望皮耶特诺,唯一能预感到的事情就是世界末日。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听到有关未来事态的另一种说法。她的想象能力是无限的。此外,她还善于东拉西扯,最终总能编出个什么故事。跟如此这般一样,随着讲故事的时间、地点和环境不同,讲的故事内容也不断变化:这要看是在傍晚还是在早上讲的,是在井边还是在“利多”餐馆里讲的,是喝着葡萄酒还是喝着烧酒时讲的。
听了她的预言之后我走大路回家。我走走停停,直接从小锡罐里喝着牛奶——那味道就像白色的天空。我想起了蘑菇,不知是否已经长出来了。天气已够暖和,该有第一批伞菌了,也够潮湿,该有旅行家蘑菇,对于马勃菌也已有足够的阳光。后来我含着满嘴的牛奶看到,房子上方的牧场着火了。火势像条细链往山下烧,顺风朝森林的方向蔓延。一条细线在缓慢移动,在阳光里愉快地闪烁着。它很安静,身后留下一片黑色的地带,留下一片酷似云影的东西,但比云影要黑一百倍。
“停住!”我说,一切都应停止,像在电脑的战略游戏中那样,像在电视的气象图里那样,在那里世界是由波浪形的线条和数字组成的。
什么也没有发生。突然听到有人在我身后叫喊。阿格涅什卡站立在隘口,她那短小、又矮又胖的身材穿着松松垮垮的运动服看上去极其丑陋。
“风向一变,就会烧着你们的房子。”她叫喊着。我似乎觉得,在她的喊声里仿佛包含着几分得意。
我朝下方奔跑。牛奶从晃荡的小锡罐里泼了出来,洒到我的皮鞋上。熏得黝黑的消防队员到来之前,我们已经忙了几个钟头。他们说是山丘那边的牧场烧着了。他们齐腰脱光了衣服,不慌不忙的。他们若无其事地穿过火墙,抓住那条熊熊燃烧的火线的两端。大概他们知道该怎么办——以这种方式控制这条在地上延伸的火线。他们使火线的两端拐弯,直到火线变成环形,让火在中心燃烧。风停了片刻,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火圈。火在圈内肆虐,像飓风,像龙卷风。我透过吓得瑟瑟发抖的空气看见,它们怎样总是落到尖尖的草梢上,看见太阳去年的杰作如何枯死、烧焦。旋转的火舌喧嚣着,直到火自己吃掉了自己,最终熄灭。
烧毁了牧场、一片森林和浆果灌木丛。我最痛惜的是所有的浆果,这样一来,火便毁灭了一片多汁的未来。玛尔塔曾经向我们演示了如何扑灭燃烧的青草——用云杉树枝打火。轻轻地拍打,就像火是个小孩,只能轻轻地打他的屁股。如果拍打的动作过于强烈,就是给火提供了空气,火就会烧得更旺。玛尔塔说,牧场每隔几年就会烧一次,无须为此难过伤心。R对牧场火灾却另有看法。
“我找到了这个词,”他说,“‘哲人’的阴性对应词是‘卖弄小聪明’。”

谁写出了圣女传,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

他动手写圣女传。写得很慢,很艰难。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编织姑娘的故事。后来,我们的主把自己的面孔赐给了她,从而使她最终殉难而亡。传记的头一个句子是这样的:“库梅尔尼斯出生似乎是不完美的,但这种不完美的含意却在于,是人们强加给她的某种不完美。”第二个句子:“但有时在人的世界里不完美的事物,在上帝的世界里却是完美的。”两个句子花了他整整四天的时间。实际上他弄不明白自己写的是什么,有什么意义。或者他明白了,但不是靠文字,也不是靠思想理解。他躺在地板上,闭着眼睛,一再重复这些句子,直到它们完全失去意义。直到这时,他才悟出自己是写下了世上最重要的东西:他该从什么地方了解,现在该做些什么;知道只有当他跟菜肴的味道、空气的气味以及各种声响分隔开来,那时他才能继续写下去。那时他将变得干巴巴、麻木僵化、没有感觉、没有味觉、没有嗅觉;修室里的一缕阳光不再令他高兴,而太阳的温暖在他看来也是无所谓的东西,不值得注意;同样,他曾经喜欢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他的肉体在麻木僵化,在逐渐远离他,同时还将期盼他的回归。
他写呀写,迫不及待地写着:何时终于能够结束写作,何时能恢复自我,重新把自己安顿在自己体内,可以伸开手脚懒洋洋地躺在里面,如同躺在舒适的被窝里。
他描述了圣女的童年——大家庭中的一个孤独的女孩,一个迷失在众多同胞姐妹群中的女孩的童年。“有一天父亲想把她唤到自己身边,却忘记了她的名字,因为他有那么多的孩子,头脑里装着那么多的事,他一生进行过那么多的战争,他还有那么多的农奴,以致女儿的名字都给忘到了九霄云外。”帕斯哈利斯现在深信,库梅尔尼斯的童年定是不同一般的——她瘦弱的儿童身体散发出一种香膏的气味,虽然是冬天,人们却在她的被窝里找到了新鲜的玫瑰花。曾经有一次为了准备参加某个庆祝活动,把她放到镜子前面,镜子上竟出现了圣子面庞的肖像,并在那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帕斯哈利斯认为,定是这件事促使库梅尔尼斯的父亲(他体魄健壮,性情暴躁,易怒)把女儿交给修女们教养。女修道院看上去就像他从自己的修室窗口看到的样子,一座建筑在高处的大房子,从女修道院的窗口看得见山。照顾小姑娘的那位地位较高的姐妹长得就像女修道院院长。当然不是那么具体,上唇没有绒毛,但她甚至是对自己的原型也可以辨认出来。
“这一切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当她读完头一页之后问他。但从她的声音里,听得出这是一种赞赏的语气。
从哪里知道的?他不知道是从哪里知道的。这种认识是从闭着的眼睑下得来的,是从祈祷、从梦、从环视四周、从到处看看得来的。也许是圣女本人以这种方式对他讲过话,也许是她的著作的字里行间在某个地方出现过她生活的画面。
他仿佛觉得,不仅是要写出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叫出各种事件和行为表现的名称具有重要的意义,而给不曾有过、从未发生过、只是有可能发生、只是想象出来的一切留下一定的地方和空间也将是同样重要的,甚至是更加重要的。圣女的生平同样是不存在的东西。于是他甚至想过,可以在纸上留下空白的地方,比方说,在行与行之间,甚或在字与字之间——留下较大的间距,但最后他觉得这样做太简单化了。倒不如在描写库梅尔尼斯生活中发生的事件之外留下空白空间——留下多种可能性的广阔地域,留下一些扩展到整个舞台内部的活动的结果。
有一点也妨碍了他的写作,那就是圣女生活在往昔,生活在过去,当时那里既没有他的双亲,也没有他的祖辈,他能从哪里知道圣女的世界是何等模样?须知树木在不停地生长,人们在不停地砍伐森林,不断在出现新的道路,而旧的道路又长满了荒草。他的村庄跟他童年记住的村庄肯定不一样。而他没有见过的罗马又是一副怎样的景象?能跟他想象的完全一样吗?如何去讲述那些没有见过、从未体验过的事物?
因此,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他总是在自己熟悉的场景中观察她,在这座女修道院,在这个庭院里,在这些给他生蛋吃的母鸡当中,在那株他夏天享受阴凉的栗子树下,在跟女修道院院长的修女服一模一样的修女服里看到她。可以说,她伸开双手钉在十字架上的肉体搅乱了她存在的时间。只要他把库梅尔尼斯作为活着的姑娘来描写,她就一直活着,哪怕他在思想上让她死过许多次。整个时间她都待在空气层下面,待在空气层之间的什么地方,因为那里任何东西既没有逝去,也没有结束,虽说看不见任何东西。他认定自己写作的目的是使所有可能的时间、所有的地点和景物并存于一幅画中,这幅画将是静止的,是永远既不会过时,也不会变化的。
 
现在每天中午以前帕斯哈利斯都在写圣女的故事,而在下午他便开始用心抄写Tristia 和Hilaria 。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在写完她的一句话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他明白了这句话的内在含意。这使他激动不已,同时也惊诧不已。原来那些同样的字能以许多不同的方式去阅读和理解;或者能理解所写句子的含意,但体验不到这种含意;能知道写的是什么,但不明白写的东西。这一发现使他握笔的手停住了,一动不动,而他的思想却黏在发现的东西上面揭不下来。
库梅尔尼斯写道:
“我见到自己像个镶嵌的百宝箱。我打开箱盖,里面还有一个百宝箱,完全是用珊瑚做成的,珊瑚箱子里还有一个箱子,完全是用珍珠串起来的。我便这样急不可待地自己打开自己,一层一层地打开,不知还会见到什么,直到在最小的一个百宝箱里,在一个最小的盒子里,在所有百宝箱的底部,我看到了你的画面,鲜活的、色彩斑斓的画面。为了不致让你从我自己内里丢失,我立刻关上所有的箱盖。从此我跟自己和睦相处,甚至爱上了自己,因为我内心有你。
“任何人只要心中有你,都不可能是卑劣的,因此我也不是卑劣之人。
“我总是怀着你,却茫然不知,就像别的生灵怀着你也一无所知一样。”
帕斯哈利斯在自己的圣女故事中写到库梅尔尼斯为逃避未婚夫而躲进了女修道院的那一时刻,曾是如此激动,以致抛开了情节发展,从结尾的事件写起:被禁锢和被钉上十字架。他不吃不睡,奋笔直书。夜晚的天很热,因此不会挨冻。只是他的手指发僵,后脖子痛。
现在他看到的库梅尔尼斯是如此清晰、详细,仿佛跟她是老相识。仿佛她就是那个照料乳牛的修女,或者是那个给他送饭的修女。她个子长得很高,但身体苗条,手和脚都长得大,像女修道院院长。她有一头古铜色的浓密秀发,编成两条辫子,绕在头顶上用发卡别住。她的两个洁白的乳房圆润得那么完美。她说话迅疾而感情激烈。
后来他梦见了她,就是他创造的那个模样。他在某些走廊里遇见了她,走廊是这个和那个修道院细节的混合物。她手里端着个什么器皿,他走近她的时候,她递给他一只杯子。他喝下杯子里的东西,立刻明白自己犯了错误,他喝下的是火。她冲着他神秘地微笑,冷不防地亲吻了他的嘴巴。他在这梦中心想,他必定是快要死了,火已在起作用,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救他。他感到孤单,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次日清晨女修道院院长来的时候,他对她讲了这个梦,而她则动情地将他搂在自己粗糙的修女服里。“你的头发长长了,儿子。”她说,将一绺黑发缠到手指上,“已经盖住了你的耳朵。你看起来开始像个姑娘。”
集体祷告之后,她把他领进了园子里。帕斯哈利斯由于芳香和温暖的空气而感到头晕目眩。月季和白色的百合已经开花。在苹果树和梨树中间,精心管理、没有杂草的草药畦和菜畦标示出一些简洁的图案。女修道院院长满面笑容地望着他,见他穿着自己的灰衬衫,赤着脚,心醉神迷地在花间走来走去。蓦然间她摘下一片薄荷叶,搁在指间揉碎了。“假如我不是……”她在这话语的边上停顿了一下,“我就能把你收作儿子。”她说。“应该说收作女儿。”他更正她说。
六月末帕斯哈利斯写出了舍瑙的库梅尔尼斯传的最后一个句子。进行打印、复制并抄写完Tristia 和Hilaria 又持续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女修道院院长给格拉兹的主教写了封长信,帕斯哈利斯不久就要动身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他的修士服已洗干净并且修改过。它定是缩了水(或者是他自己长高了),因为它的长度才到他的踝节部的上边。他得到一双新木屐和皮褡裢。
“路上你会碰到许多离奇的惊险怪事、奇遇,说不定还有诱惑。国家到处笼罩在一种不平静的氛围之中……”帕斯哈利斯听到完全像自己母亲的女修道院院长的叮咛频频点头称是,但她说的话好不令人奇怪:“你只能顺应那些你认为值得顺应的奇遇。”这些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瞥了她一眼。她把他紧紧搂在怀中,久久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委婉地从拥抱中挣脱了出来,亲吻了她的手。她的嘴唇轻轻触及他的额头,在这轻轻一触之中他感觉出她上唇绒毛的接触。“是上帝把我送到你身边的。”她说。“愿上帝与你同在,儿子。”
翌日黎明时分帕斯哈利斯就上路了。刚出女修道院的大门,他便进入了夏天的晨雾里,太阳光透过雾层照射出来,仿佛只像是月光——雾就这么吸收了它的全部力量。他朝群山的方向走,整个时间都在向上迈步,越走越高,直到把脑袋从雾海下伸了出来,看到鲜绿色的山坡和湛蓝的天空。他的褡裢里放有两本书——库梅尔尼斯的著作和用木板装订的圣女传。他蓦地感到轻松和幸福。
他前方屹立着奇怪的扁平的群山,恍若巨人用其大无比的快刀削掉了它们的头顶。这景象不啻从地里冒出他们宫殿的废墟——威力被粉碎成尘粉的明证。帕斯哈利斯知道有一条绕远的道路,它以一条舒缓的弧线绕过群山,经过诺伊罗德去格拉兹。但他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仍径直走上那些扁平的、连绵不断的山峰。

青草过敏

青草扬花的时候,我们俩都得了花粉过敏鼻炎:我们的鼻子都肿了,而眼睛则泪水长流。R和我都曾冲着几公顷的牧场和长满杂草的荒地大声喊叫。房子里没有一个角落能躲过看不见的细小的花粉颗粒,或许只有那黑暗的最底层的地下室——水总是从那儿流过——可以躲避。我们俩不得不在那里坐到下午,我们俩必须在那儿躲藏。在城里可就不同,总是可以关上门窗坐在家中。在城里,人们的眼睛只是从远处认识青草,而那些青草又都是经过修剪的。城市绿化机构不允许它们开花。城里人的脚结识土地是从足球运动场,是从那些下班后遛狗的小公园里。他们对青草扬花可以无动于衷,可以根本就不去想它。这里自打去年青草就上了阳台,生长在砖与砖之间的窄条土缝里,爬进了我的小园子,吞没了鸢尾花。
R拿着大镰刀出了门,不顾一切贴着地面就割起了青草,青草倒下时,散穗轻轻触到了他的双脚,皮肤上留下了明显的发红的印记,后来就变成了成片的细小的斑疹。这就是说,像我们这种人,无法不受惩罚地砍伐青草。青草跟我们展开了战争。我说过:“我们在这里是外人。”而R却断言,说这样很好,这是我们用血肉之躯给牧场所做的献祭。有了这种献祭,我们就能为青草而生存。假如青草不能给我们半点伤害,它们就根本不会理解我们,甚至不会发现我们。那时我们才是外人,宛如死者的灵魂在活人中间走来走去,但由于灵魂不能以任何方式伤害他们,于是活人在提到它们时就说它们根本就不存在。

弗兰茨·弗罗斯特

弗兰茨·弗罗斯特由于特殊的原因喜欢上教堂。他和妻子在教堂各有固定的位子——他在右边,跟其他的男人在一起,而她在左边。教堂分开了他们的家庭,他们从教堂相对的两边相互看到,彼此眉来眼去,投以关切的目光。他的妻子常常检查他穿节日的西服上衣的样子是否好看,而他则带着自豪的神情欣赏妻子精致的发型、满头的卷发和发针,赞叹她在卧室的梳妆台前,在紫罗兰香水、熏衣草和上过浆的衣被气味中,默默无言地精心做出的发型。而后,在参与弥撒时,人们都在抑扬顿挫地应答神父的吟唱,弗兰茨的眼睛从妻子的头上瞟向了教堂里其他那些最吸引他的物件。例如长凳是以什么方法做出来的,怎么会想出那些把座位和靠背不显眼地连接起来的精致的楔子。令他神往的还有那些刻着姓名的小金属牌。它们的螺丝帽是半圆形的,手指触到那凉丝丝的凸起都是一件愉快的事。甚至他在观看教堂墙壁上挂的油画时,吸引他的根本不是画的内容,而是画画的布或做画框的木板条。不错,油画的画框才是真正的艺术。
教堂里有一幅油画,虽说他已熟记于心,但每次看到它,目光总盯在它上面离不开。这幅画展示的是圣母马利亚,她身边围着一些圣徒。其中的一个圣徒端着托盘,托盘里盛放着他自己被砍下的脑袋。然而最重要的是,这幅画是环形的,神奇地装配起来的画框不可思议地在墙上围出个完美的环形来。弗兰茨激动地想象,这得用什么样的木头,才能完成如此美妙的杰作。弥撒结束后,他经常走到这幅画跟前,研究框上木头的纹路。不是像开头预料的那样,不是像理性和经验提示他的那样用许多小块木头拼接而成。而是用一整块木头做出来的,只是在下方用普通的白铁片将两端连接了起来。应该承认,这种连接的方式看来相当随意。他深信,做这样的画框,用的是专门准备的木头,是把嫩树枝弄弯,让它按照环形生长,有可能是用铁丝捆着,让它弯到地面,再蓄意引导它在一个看不见的圆圈形空间发展。弯曲的树枝破坏了云杉和赤杨的垂直节奏。人的或动物的目光都常停留在弯曲的树枝上。植物不知存在着几何图形的事,充其量只是偶尔模仿几何图形。但在这种无意识的模仿里往往是密集度下降,出现疤节和变粗、变厚、缺乏对称性。人们就说这是“不完美”,植物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完美”,什么是“不完美”?怎么会知道世上还有“完美”的东西?
空间里存在着各种各样眼睛看不见的形状,一切可能的式样,一切现成的方案。它们近在咫尺,就在身边,贴近脸颊,贴近眼球,然而它们有形无体,你的手在空中挥动,穿过它们犹如穿过烟雾。正是这种存在使弗兰茨激动不已。也许弗兰茨就是这样想的:过去有过和将来会有的一切都存在着——简而言之就是有,但却抓不住。说不定什么地方已经存在着那种他对付不了的水泵——它绝妙地解决了把水从下往上抽的设想;说不定已经有了人们刚刚想去发明,甚至尚无法想象其形状的机器;说不定也已经有了某些可用手进行复制并把东西刻印、禁锢在金属、木头或石头里的现成设备。空间充满了各种看不见的齿轮、传动装置、滑轮、系统,各种明明白白的基本秩序、规律性,只是眼下还抓不住它,掌握不了它。
 
约莫在三十年代初,弗兰茨·弗罗斯特便感到有些事不那么正常。他出门爬上两个村庄之间的那座山,去闻风的气味,去观察小草,把泥土放在指间揉搓。他注意到的东西,没有一样是他先前感觉到的那种样子。青草似乎变得更尖利了,动作稍不留神就会被它割伤手。泥土的颜色变得更深了,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红。他还有这样一种印象,那就是牧场中央的小道变长了,现在回家花费的时间要比过去长得多——因此他曾耽误了午饭。马铃薯的味道也不正常,甚至那些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新鲜嫩马铃薯也有一种潮湿和青苔的邪味,像在地窖里放了许久似的。人们的面孔也变得模糊了,礼拜天他走进教堂的时候,似乎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些行走的、不清晰的照片。他向妻子倾诉,而她却说,或许是眼睛出了毛病,得了夜盲症或别的什么。可对这一点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他把事情仔细思考了一番,得出的结论认为这不是眼睛的问题。要知道纺织物摸起来的感觉也不一样,菜肴的味道也起了变化,木头的气味也变了。刀似乎是按另一种方式切面包,昆虫是按另一种方式嗡嗡叫。这既不是弗兰茨·弗罗斯特的眼睛,也不是他的任何感觉器官的问题。发生变化的在于外部,但人们没有看到这一事实。人们亲身参与了这种变化,而他们却茫然不知。妇女的装束改变了,她们的肩膀现在看起来似乎变得更壮实、更有力——由于塞了特殊的衬垫而变得更坚挺。她们的裙子变短了,因此小腿看上去似乎更加棱角分明。甚至用模子烤出的面包的边缘也显得更尖更锋利,似乎想把人的舌头割伤。
他为此而惴惴不安,因为他正在搬运石头(石头看上去也是与先前不一样,似乎越来越多具有矩形的外形),他要在比老房子高一点的地方盖新房子。
他从广播中听到,某个天文学家发现了一颗新的行星。从此这件事再也不给他安宁。他从早到晚想着这颗行星,想它在远方的某处,在空无一物的空间徘徊,小小的,冷冷的,多半也是有棱有角的?既然先前没有出现过,而现在却出现了,这意味着,甚至那种永远不变的东西也发生了变化。如此变化的世界还有什么用处?在这样的世界上怎能平静地活着?
尽管如此他还是动手盖房。首先地下水勘探家给他找到了水源,他们开始挖掘一口新水井。为了让冰雪融化后流到小溪的水不致聚集在井里,为了不像老井那样地表水和地下洁净的水相混杂,他们不得不把新水井挖得很深。他们挖得很艰难,他们从地里挖出大块红色的岩石,这些岩石后来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逐渐干透,显得酷似死了的动物。这是一种阴郁的景象。他对这些石头许诺,要拿它们去垒房子的地基,以这种方式让它们回到它们来的地方。
他们想要孩子,但弗兰茨·弗罗斯特的妻子总是怀不上,肚子总是瘪瘪的。他劝妻子不用着急,说房子建成了,孩子自会来。但他独处的时候,便会产生一种郁闷的思想。那颗行星的存在折磨着他,虽说他已不记得那颗行星的名称。他整天都在干活。他锛平了做屋顶用的椽木,用手一摸,总是觉得它仍粗糙不平,伤皮肤。砖,或许是烧得不好,易碎,粉屑散落在新地板上。山上流下的水经过房屋,安装了陶瓷排水管也不起作用。不管怎样,他相信靠艰苦的劳动和聪明才智,他有办法克服一切困难。椽木虽锛得不够平滑,却也算差强人意。墙壁也抹上了厚厚的灰泥,他们的邻居,做假发的女人又给他出主意,不如放弃安装排水管,让水经过房子流走,让它每个春天流过地下室,让它顺着石头台阶往下流。她说,对水堵不如疏,给它疏通出口,在地基上凿洞,让水流进池塘。他这样做了。可他整个时间念兹在兹的总是那颗行星。这算个什么世道,间或冒出一个新的天体。是否不知道的事物就意味着不存在?人一旦得知某种事物,这个事物是否就会改变人的命运?这颗行星是否会改变世界?
他用水泥瓦盖好了屋顶,他的噩梦也就随之而来。他的梦十分可怕。谷地是另一种样子,显得更加昏暗,谷地里的树木变得更大,但是树木之间没有房屋,只有齐腰的青草。小溪干涸了,群山削掉了自己的尖峰,变得矮而敦实,仿佛是老得秃了顶。没有路,也没有人。梦中他来到曾经对他而言很亲近的地方,他在那里寻找自己的妻子,甚至孩子。是的,他曾有过一些孩子。可是在那儿他谁也没找到,他自己是个陌生的外人;他望着自己的手掌,可它们是他不认识的某个什么人的手掌。他在这个梦中痛苦不堪,因为他感到自己永远是个迷失者,像个小孩子一样找不到路,不仅找不到路,而且根本就没有路。他惊醒了,醒来时浑身发抖,从远处再一次回顾整个的梦,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审视,在其中寻找最可怕的时刻,准备跟它较量一番。他调动了自己的全部理性以武装自己,严阵以待。他准备对梦指出它纯属无稽之谈。但是他找不到这样一个可以较量的机会。一切之所以都是可怕的,正是因为它是一场闹剧,没有意义。
这种情况延续到他的妻子终于怀了孕的时候。她一个晚上要起几次夜。她的拖鞋擦着崭新的芳香的杉木地板发出的沙沙声不时惊醒了他,而后他又沉入梦乡,所有的时间他做着同样的梦。他儿子出生的那天,他做的梦尤其可怕:
桌子上放着红色的毒蝇菌。他的妻子用一个大大的平底锅炒这种有毒的蘑菇,并一个劲往孩子无防卫能力的嘴里塞。而他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头脑里却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有关死亡的警告。孩子死了,变得很小,像个玩偶。而他则把孩子送到菜园,把一个赤裸的粉红色的躯体埋入了坑中。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一种撕心裂肺的难以忍受的悲痛,以致醒来后不得不检查一下,看儿子是否还在呼吸,看梦是否并未突破它自己朦胧的边界,变成了真实。
很长一段时间他就这样忍受着煎熬,他害怕黄昏,害怕每一个夜晚。由于这些梦,他只能靠自己的半条命活着,另一半已经死了。
“神父是否听说过这颗新的行星?”他问教区神父。这位神父每个礼拜天都从柯尼格斯瓦尔德来这里做弥撒。
神父没听说过,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您是从哪里知道这种事的,弗罗斯特?”他好奇地问。
“从广播里。”
“您听的是哪家广播电台?”
弗兰茨·弗罗斯特像村子里所有的人一样,听的是维也纳广播电台。
“您不要听这家广播电台的广播,他们在那里胡编乱造。您去听柏林的广播电台吧。”
“不过维也纳广播电台的天气预报真的很准确。”
“也许是吧。”神父回答。
当他正要离去的时候,弗兰茨鼓起了勇气说道:
“我总是做不属于自己的梦。它们让我简直活不下去。”
柯尼格斯瓦尔德来的神父望着他头顶的某个地方,回答说:
“难道梦还能是自己的吗?”
弗兰茨·弗罗斯特从神父那儿得不到任何帮助。他仿佛觉得,尽管他和神父进的是同一个教堂,尽管他们的视线落在教堂里同样的油画上,尽管他们看到的是装潢圣母和她周围圣徒的肖像画的同样的环形画框,但他们的想法却完全不同。
因此他不得不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他从一棵倒下的大白蜡树锯下一段树桩,剥去树皮,给自己做了一顶帽子。他在木头上凿出一个可安置脑袋的深坑,周围留下一圈作为帽檐,又将帽子里外抛光,帽顶内垫了一块旧呢子。他把这顶帽子做得如此完美,远看很难分辨出它不是从商店里买的毡帽。再说干这种活他向来是能手。只有从近处看才显露出年轮和阳光在木头上微弱的折射。妻子多半会注意到这顶稀奇的新帽子,但她可能是无话可说,没吱声。要是她问了他,他或许会回答她说(他已准备好一套聪明的说辞):这是为了防备新发现的行星,这颗他叫不出名字的行星会发送来可怕的噩梦,这些噩梦会消耗智力,耗尽清明的思考,直到智力完全丧失,而那时人就没有什么可以抓住的东西,人就会发疯。
由于有了木头帽子,他的处境似乎有所改善。在菜园里他那天夜里做梦埋自己的死孩子的地方,他栽了棵苹果树,青皮苹果。但他没尝到一口苹果的味道,因为战争爆发了,他被征入德国军队。据说他也是由于这顶帽子而丧命的,因为他不肯将其换成头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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