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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礼物

欣黛坐在修理铺里,两手托着下巴,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对面的大型网屏。在一片嘈杂声中,她听不到屏幕上记者的评论,但她也不需要——记者正在报道节日的盛况,但她却无法脱身去参加。记者似乎比她的兴致要高得多,手舞足蹈地指着过往的卖小吃的、玩杂耍的、在小型花车上玩柔术的,以及一只幸运龙风筝的尾巴,不停地说着什么。在一杂乱的声音中,欣黛能分辨得出记者就在一个街区之外的广场进行着报道,一整天里,大部分活动都在那里进行。那里比满是商铺的街区更适合举办节日的活动,但至少,她离得不远。
 
与平时开市的时候相比,今天本该更忙碌——因为有许多客人问询旧网屏和机器人配件的价格——但是她不得不把他们都拒绝了。在新京,她不会再接活了。如果不是爱瑞逼她来,在和珍珠一起去购买舞会所需物品时顺路把她捎过来,她根本就不会来。她怀疑爱瑞是成心让所有的人都盯着这个一只脚的拐女孩看的。
她不能告诉她的养母,林欣黛,那个有名的技师,已经不做生意了。
因为她不能告诉爱瑞她就要离开了。
她叹了口气,把一缕耷拉在脸上的头发吹开。修理铺里燥热难耐,湿气黏在欣黛的皮肤上,把她的衬衫贴到了后背。远处的云朵正在聚集,看来是要下雨了,肯定会下。
这不是理想的开车的天气。
但这阻止不了她。从现在起十二小时之后,她就已经离开新京数英里了,她会尽量拉大和新京之间的距离。自从那周起,每晚爱瑞和珍珠上床之后,她都会去修理厂,拄着自制的拐杖,修理汽车。昨晚,发动机第一次发出轰鸣,成功启动了。
汽车发动机启动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从排气管吐出一股有毒的浓烟,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为了买一大箱汽油,她把做疫病研究时厄兰给她的几乎一半钱都花了出去。如果幸运的话,汽车至少能把她带到临近的省。当然,开这辆车,肯定会既颠簸,又难闻的。
但她就要自由了。
不——它们就要自由了。她的个性芯片、艾蔻的个性芯片,以及牡丹的身份卡。正如她以前所说的那样,她逃跑时会带着它们。
虽然她知道永远不可能把牡丹带回来了,但她希望能为艾蔻找到一个身体,一个机器人的躯壳,也许——甚至还是一直遭人嘲笑的理想的女人身体。她认为艾蔻肯定会喜欢的。
大屏开始播放本周其他热点新闻。张山德,奇迹男孩,疫病中的幸存者。他因为奇迹般的康复而受到了无数次的采访,而每次采访都会在欣黛的硅板心中激起希望的火花。
她从隔离区疯狂逃跑的短片也在大屏上反复播放,但是短片从来都不显她的脸。而爱瑞总是忙于各种事务——舞会,葬礼,当然这个葬礼没有邀请欣黛参加——以至于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神秘的女孩就生活在自家的屋檐之下。也许,爱瑞对她的关注太少了,以至于根本没有认出她来。
有关这个神秘的女孩和山德奇迹般康复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虽然有人也提到了抗生素,但没有人真的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个男孩现在已经移交到皇宫研究人员的监护之下。也就是说,厄兰医生又多了一个随意摆弄的小白鼠。她希望这一切已经够了,她作为研究志愿者的角色已经完成。她每天早晨都会看到新的存款记录,也感到负疚,但却没有心思把这些告诉医生。厄兰医生很守信用——他已经开了一个与欣黛的身份卡连接的账户,这笔钱只有欣黛能使,爱瑞却看不到。这笔钱几乎每天都从研究发展基金打到欣黛的账户。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提出过什么条件。他唯一一次发来的信息也只是说他仍在使用欣黛的血样,并提醒她女王离开皇宫之前,不要到皇宫来。
欣黛皱着眉头,不解地抓着腮帮子。厄兰医生对蓝热病也有免疫力,而他却从未向欣黛解释她的免疫力有什么特殊之处。她对这件事一直很好奇,但与她的好奇心相比,她逃跑的愿望却更加强烈。这些谜团只有交付时间去解决吧。
她把工具箱拉过来,在里面翻找着。她知道这么做无非是想让自己忙活起来。前五天过得太无聊了,因此她现在安装每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螺栓和螺丝钉时,都极为细致小心。现在,她已经在自己的脑子里列了一个清单,开始盘算起来。
一个孩子出现在她的工作台前,柔顺的黑发梳成了马尾。“对不起,”她说着,把一个波特屏放在她的桌子上,“你能修理这个吗?”
欣黛百无聊赖地看了孩子一眼,又去看波特屏。这波特屏非常小,简直可以放进她的手掌心里,上面粘贴了一些亮闪闪的粉色贝壳。欣黛叹了口气,把它放到小女孩的手里,按了按电源开关,但屏幕上出现了乱码。她把波特屏放到桌子上,使劲在屏角砸了两下,吓得小女孩赶紧往后退。
欣黛又试了试电源开关,这回屏幕表现不错,亮了起来。
“试试吧。”她说着,把它扔给那女孩,她赶紧上来接住,眼睛睁得大大的,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两个大豁牙,然后转身跑到人堆里去了。
欣黛俯下身子,把下巴放在手臂上,她已经上千次地企望艾蔻不是一个困在金属躯壳中的机器人。以前,每当她们看到那些脸热的红通通、汗津津,在自己的商铺里不停地扇扇子的商贩,就会拿他们取乐。她们也会谈起想去的地方,想看的景观——泰姬陵、地中海、大西洋彼岸的磁悬浮列车。艾蔻则想去巴黎购物。
想到这里,她不由地打了个冷战,把脸埋在胳膊肘里。她还要带着这些灵魂待多久?
“你还好吗?”
她吓了一跳,赶紧抬眼去看,却看到凯出现在修理铺门边,一手支在卷闸门铁门框上,一手背在身后。他又穿上了便服,那件灰色圆领衫,帽子戴在头上。天气极为闷热,他的身后就是烤人的大日头,他却显得很平静,头发乱蓬蓬的——欣黛的心怦怦地跳着。
她没有站起来,但是却下意识地把裤腿往下拉,尽量盖住电线,心里庆幸还好有那块薄薄的桌布。“殿下。”
“呃,我并不是想教你怎么做生意,可是,你给别人修东西,是不是也该收点儿费用啊?”
欣黛听得一头雾水,费了半天劲才明白了他说的是刚才的那个小女孩。她清清嗓子,向四周望了一眼。看到那个小女孩坐在路牙子上,裙子展开盖住膝头,正合着小播音器里放出的音乐哼着歌。一些购物者斜挎包垂到屁股上,正在边吃茶鸡蛋边闲逛,店主们也都热汗流喘,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
“我不想教你怎么当王子,可你是不是也该带几个保镖什么的?”
“保镖?谁会伤害像我这样可爱的青年?”
看到她正不满地看着他,他笑了起来,对她挥挥手腕。“相信我,他们随时都知道我在哪里,可我尽量不去理会它。”
她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平头改锥,在手里转着,只要能把手占上就行。“嗯,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难道不应该忙着,我是说,准备加冕典礼什么的?”
“你信不信,我又遇到技术难题了。”他把波特屏从腰带上解下来,然后低下头。“你瞧,要是说新京最有名的技师的波特屏有问题,你简直甭想,所以我想一定是我的出了问题。”他噘起嘴,把波特屏的一角在桌子上猛磕了一下,看看波特屏,然后叹了口气。“唉,没反应。也许她是故意忽略了我的信息啊。”
“也许她正忙着?”
“噢,是的,你看上去确实非常忙。”
欣黛不以为然地苦笑一下。
“你瞧,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凯把波特屏推到一边,从背后拿出一个扎着白丝带包着金箔纸的又长又扁的盒子。金箔纸非常漂亮,可包裹的技术却不怎么样。
欣黛当地一声把改锥扔到一边。“这是干什么的?”
凯觉得像受到伤害似的一脸不快。“怎么?难道我就不能给你买个礼物?”他问道,说话的语气简直要让欣黛的电子脉搏停止跳动了。
“不行,你上周发给我六条信息,我都没接收。你是不是也太实诚了?”
“这么说,你确实收到了信息!”
她把两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两手托着下巴,说:“我当然收到了。”
“那你怎么不理我?是我做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是的。”她随即闭上了眼睛,揉着太阳穴。她在心里思忖着,最艰难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她将会离开,而他也会继续他的生活。凯作为王子,不,是作为皇帝,将会发表演说、通过议案、在世界各地进行外交访问、与民众亲切握手、亲吻可爱的婴孩,而她则会在随后的岁月中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他,看着他结婚、看着他的妻子给他生子——因为全世界都会关注这一重大事件。
但,他会忘记她,而这是必然的结果。
她太单纯了,把事情想得也太简单了。
“没有?是的?”
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本可以很轻松地把这事怨到爱瑞的头上,是她残忍的养母不让她离开房间的。但这么做又并不容易。她不能给他任何希望,她也不能冒险让自己改变主意。
“只是我……”
她迟疑着,觉得还是应该以实相告。他一直认为她的身份只是一个技师,也许,他愿意跨越这个社交界限。但是,对于一个既是赛博格,又是月族人的人——一个在各星球都遭人鄙视、遭人憎恨的族类,他还愿意这么做吗?一旦得知实情,他马上就会明白为什么他必须忘掉她。
也许,说不好他很快就会忘了她。
她的金属手指开始颤抖,手套里的右手热得发烫。
那就摘掉手套,直接让他看吧。
她下意识地摸着手套的边缘,用手指捏着那油乎乎的布料。
可她不能这么做。他现在并不知道,而她也不想让他知道。
“因为你总是提起那愚蠢的舞会。”她嘴里说着,心里却觉得真不该这么说。
他瞥了一眼手里的金色盒子。接着,他垂下拿盒子的手,尴尬的气氛才算缓和了些。“天呐,欣黛,我要是知道你不愿意让我约你,我是绝对不敢的。”
她无奈地朝天看了一眼,心里希望她的话至少让他感到有点恼火。
“好吧,你不想去参加舞会。明白了,我不会再提了。”
她边在手里摆弄着手套,边说道:“谢谢。”
他郑重地把盒子放在桌子上。
欣黛感到不安起来,无法伸手去拿盒子。“你难道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去做吗?比如,治理国家什么的?”
“也许吧。”说着,他一手支在桌子上向前俯身,离欣黛很近,已经能够看到她的膝盖了。欣黛十分紧张,赶紧让自己尽量靠近桌子,把脚伸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你要干什么?”
“你还好吧?”
“我很好,怎么啦?”
“你一直都是遵从皇家礼仪的最佳典范,可今天你甚至没有站起来,我也准备做一个绅士,让你不必客气,赶紧坐下。”
“让您失去了这个美妙的时刻,非常抱歉。”她边说,边更加缩进椅子里。“可我天一亮就待在这里我已经累了。”
“天一亮!现在几点了?”他说着,伸手去拿波特屏。
“十三点零四分。”
他看着腰里的波特屏,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呣,现在该休息一下了,不是吗?”他无比阳光地笑了起来,“我能荣幸地请你吃午饭吗?”
欣黛心里慌乱起来,她坐直身子,说道:“当然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正在工作,不能离开。”
他扬起一侧的眉毛,看着桌子上整齐码放的螺丝钉,“什么工作?”
“向您汇报,我正在等待一个大的配件订单到货,总得有人接收不是。”她的谎撒得这么圆,还真为自己骄傲。
“你的机器人在哪里?”
她的心里咯噔一下。“她……不在这里。”
凯向后退了一步,作势向四周看了看。“找个别的店主帮你看一会儿摊位。”
“绝对不行。我可是花钱租了这摊位,可不能因为什么王子来了就得放弃它。”
凯又一点点蹭到桌子前。“得了,我不能带你去……舞会;我不能带你去吃午饭。那么,除非我故意拔掉我的机器人的插头,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信不信由你,这理儿我早就想明白了。”
凯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头低低的,让帽子遮住,连她都看不到他的眼睛。他拿起一颗螺丝钉,在手里转着。“至少,你会看加冕典礼吧?”
她犹豫一下,然后耸耸肩,说道:“当然,我会。”
他点点头,用螺丝钉抠着大拇指甲盖,欣黛看到他的指甲里并没有脏东西。“我今晚要发布一项声明,不是在加冕礼上,而是在舞会上,是关于上周进行的和平谈判的事。因为拉维娜十分可笑,坚持不要用摄像,所以不会有录像,可我想让你知道。”
欣黛紧张起来。“有什么进展吗?”
“我一猜就知道你就会这么说。”他抬眼看了看欣黛,但视线停留的时间并不长。接着他便看着她身后的那些废旧配件。“我知道这很愚蠢,可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我今天能看到你,如果我能说服你今晚和我一起去,那么也许事情还会有所改变。这很傻,我知道。不管拉维娜是否在乎,你知道,如果我要能对某个人有真感情,那事情就会有所不同。”他又低下了头,把螺丝钉扔了回去。
欣黛听完了他的话,觉得浑身不自在,但还是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把那些可笑的念头驱散开来。她提醒自己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
“你是说你……”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接着她压低声音,说:“南希怎么样了?那些……那些她知道的事情?”
凯把手揣在兜里,刚才那副愁云满布的样子不见了。“太晚了,就算我能找到她,今天也不大可能,甚至之前也不可能……哦,还有抗生素的事,我……我已经心急如焚了,好多人正在丧失生命。”
“厄兰医生有什么发现吗?”
凯缓缓地点点头。“他们已经证实了那是真的抗生素,但他说他们无法仿制。”
“怎么呢?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有一种成分只能在月球找到,很讽刺,呵?还有,那个男孩上周康复了,厄兰医生已经给他做了好几天测试,但他对结果守口如瓶。他说,我不能因为这男孩康复了,就指望有新的发现,他并没有直言,不过……我的印象是医生对于近期找到特效药并不抱希望。至少,除了拉维娜带来的药物,还要找到其他的药物。可能需要很多年才能有所突破,而到那时候……”他踌躇着,眼神变得空茫起来。“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人就这么死去。”
欣黛垂下了眼皮。“对不起,我真希望能做点什么。”
凯离开桌子,又站直了身子。“你还在考虑去欧洲的事?”
“噢,是的,没错,我是在想。”她深吸了一口气。“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他轻轻一笑,把垂到眼前的头发向后拂了拂。“噢,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想这是我接到的最盛情的邀请了。”
她也抬起头来,冲他笑了笑,但很快收起了笑容,这只是短暂而虚幻的快乐。
“我得回去了。”他说道,看着金色的盒子。欣黛几乎已经把它忘了。他把盒子往前一推,带着一堆螺丝钉也被推到前面。
“不,我不能——”
“你当然可以。”他耸耸肩,看上去很不自在,奇怪的是,正是这一点让他看上去很可爱。“我一直在想舞会的事……呣,我想,无论何时只要你有机会……”
欣黛的心里对这盒子十分好奇,但她还是强迫自己把盒子推回去。“请一定不要。”
他把手牢牢地压在她的手上。“收下吧。”他说着,冲他一笑——那是王子招牌式的魅力十足的微笑,好似他不曾有过一丝的烦恼。“想着我。”
“欣黛,给,拿着。”
欣黛听到珍珠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把手从凯的手底下抽出来。珍珠的胳膊在她的桌前一轮,只听得乒乒乓乓一堆螺丝钉和其他东西落在人行道上,接着一摞纸盒子被重重地放到她的桌子上。
“把这些放到后面吧,别被别人顺走了。”珍珠说着,把手朝店铺里面轻轻一挥。“如果有的话,尽量找块干净的地方放吧。”
欣黛的心紧张地怦怦直跳,伸手把纸盒子拉到自己跟前。她的脑子马上想到自己空空如也的脚踝,她如果一瘸一拐地走到铺子里面,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自己的缺陷。
“怎么,没有说请,也不说句谢谢。”凯说道。
欣黛的心好紧张,真希望在珍珠毁掉他们最后见面的美好时光之前,凯就已经离开了。
珍珠立刻被激怒了。她把长长的黑发朝身后一甩,乌青着脸冲王子喊道:“你是谁,竟然——”她的话还没说完,已经吃惊得张大了嘴。
凯的手揣在兜里,毫不掩饰自己的蔑视,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欣黛抓住缠纸盒子的麻线,说道:“殿下,这是我姐姐林珍珠。”
王子向她微鞠了一躬,珍珠的嘴已经惊得根本合不上了。“幸会。”他的声调很生硬。
欣黛清清嗓子。“殿下,再次感谢您慷慨地付款。哦,那么,祝您的加冕典礼顺利圆满。”
凯转过脸,看着欣黛,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和欣黛之间的默契虽秘而不宣,但仍在脸上露出一丝痕迹,也挺明显了,不可能不被珍珠察觉。他把头凑近欣黛。“我想我们得说再见了。顺便说一句,如果你改变了主意,我的邀请仍然有效。”
还好,他没有再细说什么,转身没入了人群,欣黛也松了口气。
珍珠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欣黛也想这样做,但她强迫自己扭过头来,对着那一堆盒子。“好的,没问题,”她说话语调平缓,就跟王子根本没有来过一样,“我会把这些放到里面的架子上的。”
珍珠摁住欣黛的手背,示意她停下来。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那是王子啊。”
欣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我上周给皇宫修了一个机器人,他是来付款的。”
珍珠蛾眉微蹙。接着,她怀疑的目光落在凯留下的薄薄的金色盒子上,便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了起来。
欣黛吃了一惊,赶快伸手去抢盒子,可珍珠一下跳到欣黛够不着的地方。欣黛把膝盖压到桌子上,准备跃起身来去抢盒子,但她很快意识到这么做将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她虽然心慌意乱,也只能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珍珠拉开蝴蝶结,让它掉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然后撕碎了金色包装纸。包装纸下的盒子是白色的,朴素而且没有装饰。她盯着珍珠的脸,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但还是不知所以。
“这是开玩笑吗?”
欣黛什么话也没说,身子往后,慢慢把腿从桌子上放下来。
珍珠把盒子斜过来,好让欣黛看到,盒子里,装着一副她能想象出来的最漂亮的手套,百分百真丝的,闪着银白色的光。手套很长,可以遮住她的臂肘,边缘镶嵌着一圈珍珠,非常雅致。这是一副适合公主佩戴的手套。
这确实像是一个玩笑。
珍珠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不了解你,对吧?他不知道你的——你是谁啊。”她抓住手套,从衬着绒布的盒子里拽出来,把盒子扔到了大街上。“你以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拿着手套冲欣黛挥舞着,软绵绵的手套在空中无力地舞动着。“你以为王子真的会喜欢你?你以为你可以去舞会,戴着这漂亮的新手套和王子翩翩起舞,还有你的这身——”她上下打量着欣黛的肮脏的工作服、满是污渍的T恤衫、腰里扎着的工装裤带,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当然不是,我不会去参加舞会的。”欣黛说道。
“那么一个赛博格要这个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以前也没——只是他——”
“也许你觉得这没什么,”珍珠说道,边啧啧地打着舌头,“是这样吗?你以为王子——不——皇帝从内心深处不会在乎你的……”——她翻转着手腕——“缺点?”
欣黛气得握紧拳头,尽量不去理会珍珠话里的讽刺。“他只是一个客户而已。”
珍珠这才收起了一脸的嘲讽。“不会的。他是王子,如果他知道你的一切,他都不会正眼看你。”
欣黛憋了一肚子气,她怒视着珍珠。“就像他对你那样,是吧?”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但看到珍珠的一脸怒容,她觉得也算值了。
珍珠气得把手套扔到地上,然后抱起桌子上的工具箱,砰的一声扔在手套上面,欣黛不由地喊出了声,螺母螺栓散落一地,有的滚到了马路中间。周围的人都停下来看着她们,看着散落各处的物件。
珍珠昂起头看着欣黛,然后咬牙切齿地说:“你最好在节日结束之前把这些东西收拾干净,我今晚需要你的帮助。不管怎样,我还要去参加皇家舞会呢。”
说完珍珠抓起购物袋就气哼哼地走了,欣黛体内的电线还在低鸣。但她马上从桌边蹦过去,弯腰蹲在翻倒的工具箱旁,把箱子扶正,也不管那堆零件和工具,而是直接去拿埋在下面的手套。
手套上沾满了尘土,但真正让她心疼地是上面的一片片的油泥。欣黛把手套平铺在膝盖上,想抚平真丝布面上的褶皱,却把油泥抹得更开了。它刚才还那么漂亮呢,这是她所拥有的最漂亮的东西。
如果说,她作为一个从业多年的技师知道什么的话,那就是,油泥永远都洗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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