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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他的妻子一下子跳起来,“查尔斯!”她冲出王后的帐篷,提着裙裾,像个普通女人那样奔向自己的丈夫,他正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
“我最好也去看看。”安妮急忙跟上她的女主人。
我低头看向格斗场中的国王。他的侍从正卸下他沉重的盔甲。胸甲一打开,我的白色丝巾就飘落到地上,他没有看到。他们解开他腿上的胫甲和手臂上的护手,他一面披上外衣,一面飞快地走进格斗场,向着不祥地静躺着的朋友走去。玛丽王后跪在萨福克公爵身旁,他的头枕在她的臂弯中。一个侍从正从他主人的身上卸下厚重的盔甲。玛丽抬头看着凑到跟前的皇兄,露出笑容。
“他没事,”她说,“他只是在诅咒上天用皮带扣勒住了他。”
亨利大笑。“感谢上帝。”
两个男仆搬来了担架,萨福克坐起身。“我还能走,”他说,“见鬼去吧,我还没死就想把我从这抬出去。”
“来吧,”亨利说着扶他站起身。一个男仆走到另一边,两个人架着他离开,他拖着脚,一瘸一拐地跟上步子。
“别过来了,”亨利扭头对玛丽王后喊,“我们会安顿他,然后弄辆马车什么的,好让他乘回家。”
她停在原地。国王的侍童拿着我的丝巾跑上前去,想交还给他的主人。玛丽王后伸手制止。“现在别去打扰他。”她严厉地说。
侍童猛地站住脚,依旧拿着我的丝巾。“他掉了这个,陛下,”他解释说,“从他胸甲里掉出来的。”
她漠不关心地伸出手,他交给了她。她只顾着看丈夫在她哥哥的搀扶下走进屋,约翰·洛维克爵士匆匆走在前面,打开一道道门,呼唤仆人出来。她心不在焉地走回王后的帐篷,我的丝巾在她手中揉成一团。我走上前想去取回来,却又犹豫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还好吗?”凯瑟琳王后问。
玛丽王后挤出一点微笑。“还好。他神志清醒,骨头也没有受伤。他的胸甲几乎没有凹痕。”
“我能看看那个吗?” 凯瑟琳王后问。
玛丽王后低头扫了一眼皱巴巴的丝巾。“这个!国王的侍童给我的。是他胸甲里面的。”她递给了王后。此刻她一门心思放在她丈夫身上。“我要去看他,”她决定道,“安妮,你和其他人晚饭后随王后一起回宫吧。”
王后点头许可了,玛丽王后立刻从帐篷走向屋内。王后看着她离开,手里就拿着我的丝巾。不出我所料,她慢慢地展开它。上好的丝绸从她指间翩然滑落。在丝巾边缘她看到了翠绿的刺绣字母“MB”[ 玛丽·波琳的姓名缩写。
]。她缓缓地、带着问罪的表情转向了我。
“我看这应该是你的吧。”她声音低沉,口吻轻蔑。她将它拎得远远的,用拇指和食指拈着,像是拎着一只在橱柜后发现的死老鼠。
“去呀,”安妮小声说,“你得去把它拿回来。”她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走上前去。
我刚走到王后面前,她就松开了手,我在半空中接住它。它看上去像一片可怜的破布,像是用来擦地的东西一样。
“感谢陛下。”我谦卑地说。
晚餐时国王几乎没怎么看我。这一意外事件让他陷入郁郁寡欢,那曾是他父亲的特征,如今他的朝臣们也得开始担心了。
王后表现得再愉快不过,再风趣不过。但任何对话、任何迷人的笑容、任何音乐都无法提起他的兴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小丑滑稽作态,听着音乐,喝着闷酒。王后没有任何办法取悦他,因为她也是造成他坏脾气的原因之一。他看着她走到一个女人生命衰退的关口,看到死神就站在她身后。她也许还能活十多年,也许二十年。死神却已排干了她的生命之源,在她的脸上刻下道道皱纹。王后日渐苍老,膝下却没有一个继承人。他们还可以终日格斗、唱歌、跳舞、玩乐,但若是国王没有一个可以立为威尔士亲王的儿子,那就有违他对这个王国最重要、最基本的职责。而贝茜·勃朗特的私生子并不算数。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一(21)
“我相信查尔斯·布兰登很快就能康复了。”王后主动开口。桌上摆着李子蜜饯和浓郁的甜酒。她小啜了一口,但我估计她肯定没什么胃口,她的丈夫坐在身边,脸色憔悴阴沉得就像从来不曾喜欢过她的先王一样。“你千万别埋怨自己,亨利,这是场公平的较量。而且以前你也被他击中过,不是吗?”
他从椅子上转过身看着她。她也看着他,我发现她的笑容在他冰冷的注视下消失了。她不问他发生了什么。以她的年纪和智慧,断不会去问一个发怒的男人是什么惹恼了他。相反,她笑了,露出无畏的、可爱的微笑,她向他举起酒杯。
“敬你的健康,亨利,”她热情洋溢地说,“敬你的健康,我要感谢上帝今天受伤的不是你。在此之前,我也曾是那个从帐篷中奔向格斗场,心里怕得要死的人呢,尽管我为令妹玛丽王后感到难过,我依然庆幸今天受伤的不是你。”
“你看看,”安妮贴在我耳边说,“那样才叫高明。”
果然如此。一个女人为他的安危担惊受怕的情形征服了亨利,阴霾沉郁的脸色不见了。“我不会让你承受片刻不安的。”
“我的丈夫,你总是日夜让我挂念,”凯瑟琳王后笑着说,“但只要你能平安和快乐,只要你最终回到我的身旁,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啊哈,”安妮小声说,“现在她给他许可了,你的刺被拔掉了。”
“你在说什么?”我问。
“清醒点,”安妮蛮横地说,“你没看到吗?她让他从沮丧中振作起来,她说他可以拥有你,只要最后回到她身边。”
我看到国王举杯回敬了她一下。
“然后会怎么样?”我问,“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啊,他会占有你一阵子,”她轻描淡写地说,“但是你无法介入他们之间,你无法拥有他。她老了,恭喜你,但她可以表现出对他的仰慕,他需要这个。在他还只是个孩子时,她就是王国里最美丽的女人。这足以抵过很多事。我怀疑你做不到。你倒是够漂亮,又差不多爱上他了,这有些帮助,但我怀疑像你这样的女人是无法驾驭他的。”
“谁能做到?”我追问,她的否决刺痛了我。“你自己,是吗?”
她盯着那两个人,仿佛一个攻城的技师在丈量城墙。她脸上只有探求和老练的盘算。“我大概可以,”她说,“不过这是个艰难的工程。”
“他想要的是我,不是你,”我提醒她,“他问我要的信物,他的胸甲下系着我的丝巾。”
“他丢了它,也忘记了,”安妮照例一针见血地指出,“再说了,他想要什么不是问题。他贪婪无度。别人可以让他想要任何事。但这一点你是肯定办不到的。”
“为什么我做不到?”我情绪激动地问,“凭什么你认为你能拥有他而我不能?”
安妮看着我,她那白璧无瑕的面庞精美如冰雕一般。“因为一个可以支配他的女人一刻也不会忘记她图谋何为。你已经准备其乐融融地过日子了。但是能够支配亨利的女人知道,她感兴趣的是支配他的想法,每一分每一秒。这将不是由情欲结合的婚姻,尽管亨利以为他得到的正是那样。这是一项需要无休止施展技巧的工作。”
在这个凉爽的四月傍晚,晚宴在五点左右就结束了,下人们把马匹牵到菲尔逊府外面,是时候向主人告别,骑马返回埃尔特姆宫了。当我们离开宴会席时,我看到仆人们将残余的面包和肉扒进一个大筐子,这些剩菜会在厨房门口打折出售。乡间大凡国王所到之处,随处可见这种奢靡、浮夸和浪费的遗迹,就像蜗牛身后的粘液一样。前来观看格斗,又等着看完宫廷晚宴的穷人们,现在聚集到厨房门外,趁机挑点食物。他们得到的都是残羹冷炙—面包碎片,肉的边角料,吃了一半的布丁。什么都不会浪费,穷人们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捡走,他们省心得就像养了一头猪。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一(22)
正是这些油水把国王内府的职务变成了仆役们的美差。每个职位上,每个仆人都能搞点小动作,私藏点东西。厨房里的下等仆人也能捞到一点馅饼的面包皮,烤肉的油脂,肉卤的汤汁。我的父亲处在这个营私层级的顶端,因为他是国王内府的总管,他可以看着每个人分得他们的职权内的一小口,而他分走他的一整块。就连一个貌似只是为王后提供陪护和简单服侍的女侍从,也能利用职务之便在女主人的眼皮底下勾引国王,给她造成一个女人能对另一个女人带来的最大伤害。她也可以被收买。她也会有自己的秘密活动,就发生在主宴结束后,同伴们关注别的事情时,借此换取一些小恩小惠的承诺和在求爱游戏中被遗忘的甜头。
夜幕降临时我们踏上了归程,天色灰暗,气温转凉。好在我身上裹着斗篷,但我放下帽子,以便看清前面的路、头顶渐黑的天空和苍灰色的天幕上闪烁的点点星辰。我们走到一半,国王驾马骑到我的身边。
“今天过得好吗?”他问。
“你把我的丝巾弄掉了,”我闷闷不乐地说,“你的侍童把它给了玛丽王后,她又交给了凯瑟琳王后。她一下就看明白了。然后她把它还给我。”
“就这样?”
我本该想起王后是如何应对那些微不足道的耻辱的,她把它当做王后职责的一部分。她从不抱怨她的丈夫,只把烦恼交给上帝,用很低的声音,轻声祷告出来。
“我觉得糟透了,”我说,“一开始我就不该给你的。”
“反正现在你也拿回去了,”他毫无同情心地说,“既然那么珍贵。”
“问题不在于它珍不珍贵,”我继续说,“而是她已经确凿无疑地知道那是我的了。她当着所有女宾的面把它还给我,她把它扔出来,要是我没接住的话就掉在地上了。”
“那又有什么不同?”他语气尖刻地反问道,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笑容消失了。“你有什么难处?她看到我们一起跳舞、一起聊天了。她看到我找你做伴了,你就在她的眼前和我握手。那时候你怎么不跑到我这里来抱怨和发牢骚。”
“我不是发牢骚!”我被他的话刺中了。
“你就是,”他冷冷地说,“莫名其妙,而且,我告诉你,你没资格。你既不是我的情妇,夫人,也不是我的妻子。我不听任何人抱怨我的所作所为。我是英格兰的国王。你要是看不惯我的作法,反正还有法国呢。你随时可以回法国宫廷去。”
“陛下……我……”
他踢了一下马镫,猎马先是疾走,继而变成小跑。“我祝你晚安。”他扭头说了一句就骑走了,只见他的斗篷掀起一阵风,帽子上羽毛飘动,他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没法再喊他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不想和安妮谈论任何事,尽管她沉默着陪我从王后宫中走回我们的房间,期望我将自己的言行和盘托出。
“我不想说,”我执拗地说,“别烦我。”
安妮取下兜帽,开始打理头发。我扑上床,脱掉礼服,换上睡衣,钻进被子里,没有梳头,甚至没有洗脸。
“你可别就这样睡觉了。”安妮反感地说。
“拜托你,”我闷在枕头里说,“别来烦我。”
“他怎么……”安妮上床钻到我身边,刚想开口。
“我不想说,别问了。”
她点点头,转身吹灭了蜡烛。
烛芯熄灭时的烟熏味飘过来,闻起来仿佛是悲哀的气味。在黑暗中,避开了安妮的严密盘查,我翻过身平躺着,凝视着头顶上的华盖,开始思索要是国王一气之下再也不理睬我了,那将会发生什么。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一(23)
脸颊上有些冷,我伸手去摸,发觉自己满脸泪水。我用被子抹着脸。
“又怎么了?”安妮睡意朦胧地问。
“没怎么。”
“你失宠了。”霍华德舅舅斥责道。他在埃尔特姆宫大厅内,从长长的木头餐桌那端看过来。家臣们在我们背后的门边把守,大厅里只有两三条猎狼犬和一个睡在炉灰堆上的仆童。身着霍华德家制服的侍从们守在大厅另一头的门口。这座宫殿,这座国王自己的宫殿被霍华德家*,以供我们暗中密谋。
“你眼看要得手了,却突然失宠。你做错什么了?”
我摇摇头。这太私密了,没法摆到御席硬邦邦的桌面上,呈给面容僵硬的霍华德舅舅听。
“我要个说法,”他说,“你失宠了。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正眼看你了。你做错什么了?”
“没什么。”我小声说。
“你肯定做了什么。格斗那天他还把你的丝巾藏在胸甲下面。肯定是之后你做了什么惹恼他的事。”
我用怨责的眼神看着哥哥乔治,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告诉霍华德舅舅有关丝巾的事情的人。可他耸耸肩,露出抱歉的表情。
“国王弄丢了我的丝巾,他的侍童把它交给了玛丽王后。”我说。我的嗓子因紧张和痛苦而缩紧。
“然后呢?”父亲严厉地问。
“她交给了王后。王后还给了我。”我看着一张张严酷的面孔。“她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我绝望地说,“我们回家的路上,我对国王说我不乐意他把我的信物曝光。”
霍华德舅舅猛吐一口气,父亲扇着桌子,母亲扭过头去,仿佛看到我都让她受不了。
“真有她的,”舅舅瞪着母亲,“你还和我保证她的教养没有问题。她在法国宫廷待了大半辈子,居然像个干草堆里出来的牧羊女一样抱怨他。”
“你怎么能这样?”母亲只问我一句。
我面红耳赤,埋下头,看见自己沮丧的脸倒映在擦亮的桌面上。“我不是有意要搞砸的,”我小声说,“我很抱歉。”
“也没那么糟,”乔治站出来圆场,“你们想得过于悲观了。国王不会气太久的。”
“他气得像头熊,”舅舅大喝道,“你不觉得这个时候西摩家的女孩们正在给他跳舞吗?”
“她们都没有玛丽漂亮,”我的哥哥坚持道,“他会忘记她说过什么失礼的话。也许他因此更喜欢她呢。这说明玛丽不是奴颜媚骨,说明她性格比较刚烈。”
父亲点点头,有点被说动了。但舅舅用他的长手指敲着桌面,说:“我们怎么办?”
“带她离开。”安妮突然说道。她以一个后发言者经常采取的方式,立刻引起了注意,只不过她语气中的自信是强加上去的。
“离开?”舅舅问。
“对。带她回希佛。告诉国王她病了。让他以为她悲痛欲绝了。”
“然后呢?”
“然后他就会想要她回来。她可以想怎样就怎样,而她唯一要做的……”安妮露出她刻薄的浅笑,“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她回来以后,用优异的表现迷倒信教世界里最有涵养、最睿智和最英俊的王子。你们觉得她办得到吗?”
在一阵冰冷的沉默中,母亲、父亲、霍华德舅舅,包括乔治都默默审视着我。
“我也怀疑,”安妮自鸣得意地说,“但是我能好好教教她,足以让她爬上国王的床,至于之后她会怎么样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霍华德舅舅仔细看着安妮。“你能教她如何把握住国王?”他问。
她昂起头,微笑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当然,一阵子是没问题的,”她说,“他毕竟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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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华德舅舅听到他的性别被如此随意怠慢,笑了一声。“你要当心,”他劝诫说,“我们男人能得到今天的地位是有其必然原因的。我们选择追求显赫的权位,不管女人们怎么想;我们利用权力制定法则以巩固我们的地位。”
“千真万确,”安妮赞同道,“但我们不是在谈高深的政治,我们在说抓住国王的心。她只要钓到他,保住他到给他生个儿子,一个王室血统的霍华德家的私生子。其他还管什么呢?”
“她能做到吗?”
“她可以学,”安妮说,“她有底子,毕竟,是他选择了她。”她微微耸肩,表示她对国王的选择并不是很在意。
大家沉默着。霍华德舅舅像忽略一匹为家族传种的母马一样,忽略了我和我的未来。他反倒看着安妮,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很少有女孩在你这个年纪有这样清醒的头脑。”
她对他笑笑。“我和您一样都是霍华德。”
“我很奇怪为何你不亲自去吸引国王?”
“我想过,”她坦率地说,“如今英格兰的每个女人都会考虑这件事的。”
“但是呢?”他牵着话头。
“但我是霍华德家的人,”她再次说,“重要的是我们中要有一个人迷住国王,至于是哪一个就不重要了。如果他喜欢玛丽这种类型,而她能生一个被承认的儿子,让我们的家族成为英格兰之首,无人能敌。那我们就用玛丽。我们能够掌控国王。”
霍华德舅舅点点头。他清楚国王的内心是头驯化的野兽,可以慢慢驱赶,但随时可能倔强不前。“看来我们得谢谢你,”他说,“你已经安排好了我们的战略。”
她接受了他的感谢,但不是用行礼,那样本会显得优雅。相反,她像花茎上的鲜花一样侧过头,一幅典型的傲慢姿态。“我当然希望看到自己的妹妹获得国王宠爱。这件事对我的意义不比你们少。”
母亲对着她自负的大女儿“嘘”了一声,舅舅摇摇头。“不,让她说,”他说,“她的精明不亚于我们。我想她是对的。玛丽必须回希佛,等着国王派人去找她。”
“他会去的,”安妮颇有主见地说,“他会的。”
我觉得自己像个包裹,像床上的床帏,或是大厅御席上的餐盘,或是普席上的白镴器皿。我就要被当作国王的诱饵,打包送回希佛去了。在走之前我不能见他,不能对任何人说我要离开。母亲告诉王后我过度疲劳,请她准我告假数日以便回家疗养。王后以为她获胜了,可怜的女人。她以为波琳家全线撤退了。
这不是一段漫长的行程,大概二十英里多一点。我们就在路旁驻足就餐,吃的只是随身带的面包和奶酪。父亲本可以在沿路任何一所豪宅做客,人尽皆知他是备受国王青睐的宠臣,我们本可以受到优厚的款待。但他不愿意中断行程。
大路上沟沟坎坎,随处可见残破的马车轱辘,都是翻车的旅行者丢弃的。但马在干燥的地面上脚步轻快,走到兴起还时不时撒腿小跑一段。大路两侧盛开着白色的萱草花和大骨朵的白雏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夏草。树篱上的忍冬藤缠绕着繁茂的山楂树枝和花朵,树下是一丛丛青紫色的夏枯草,一簇簇细长的酢浆草开着娇美的白花,展开紫色的叶脉。树篱后面,茂盛葱郁的牧场上肥壮的母牛低着头,咀嚼着,地势较高的田野上散布着一群羊,打杂放牧的男孩在树荫下照看着。
村庄外的土地多半都呈条状耕种,一行行的洋葱和胡萝卜排列得像是*的卫队,构成美丽的景致。村子里的农家花园里胡乱混杂着水仙、香草、蔬菜和樱草花,野豌豆开始抽芽,山楂树篱开着花,院中一角养了一头猪,一只公鸡在后门外的堆肥上啼鸣。父亲带着平静而满足的沉默踏入我们家族的领地,骑过一段下坡,经过伊登布里奇[ 伊登布里奇:位于肯特郡塞文欧克斯区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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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潮湿的牧场就到了希佛。马的速度慢了下来,湿软的道路让行进变得艰难,但父亲不慌不忙,现在离我们的领地不远了。
这片领地原属于祖父,不过它在我们家的历史也就只能追溯到那一辈了。我的祖父并非望族,他靠自己的本事在诺福克郡发家,从绸布商学徒最终成为伦敦市的市长。这只是我们攀附霍华德家权势的实例中最近的一桩,仅仅是借助了我们的母亲—伊丽莎白·霍华德—诺福克公爵的女儿,她是我父亲的一大收获。他先带她去了艾塞克斯郡的罗切福德豪宅,然后又带她来到希佛,她被这里的城堡之卑小,起居室之局促骇得不轻。
为了取悦她,父亲立即对城堡进行了改造。首先给大厅吊了天花板,原本是旧式风格,头顶正对着屋顶椽木。在大厅上方隔出的空间里,他又造了一套起居室,以便我们可以更舒适、更私密地进餐和休息。
父亲和我骑马来到庄园的门前,我们进去的时候,守门人和他的妻子忙不迭跑出来行礼。我们挥挥手骑过他们身边,然后沿土路走到第一道城壕,河上架着一座小木桥。我的马不喜欢这种场景,它一听到自己的蹄声回响在中空的木头里就踟蹰不前。
“真蠢。”父亲甩出这么一句,不知道他是在说我还是说马,他把他的猎马引到前面,领头过了桥。我的马跟在后面,她看到没有危险就服帖了,我随父亲骑到城堡的吊桥前,等着男仆们从保卫室出来,把我们的马牵到后面的马厩去。他们把我从马鞍上扶下来的时候,我发觉双腿经过一路颠簸已经软了,但我跟着父亲走过吊桥,走到门房的阴凉处,从阴森森的铁闸门的利齿下走进向我们张开手臂的城堡小院。
前门敞开着,饮洗侍应和重要的家仆出来向父亲行礼,他们身后还跟着六个仆人。父亲扫了一眼这些人,有人穿着全套的制服,有人没穿,两个女佣正慌慌张张地解开围在她们最好的粗布底衣外面的粗布围裙,肮脏的内衣从里面露出来。厨房小厮躲在庭院的一角偷看,他浑身上下都是污秽不堪,衣衫褴褛。父亲看着这种普遍存在的混乱和草率,对他的家仆们点点头。
“好吧。”他有所保留地说,“这是我的女儿玛丽,玛丽·凯利夫人。我们的房间准备好了吧?”
“哦,是的。阁下。”寝室侍应行了个礼说,“一切就绪,凯利夫人的房间准备妥当了。”
“晚饭呢?”父亲又问。
“马上就好。”
“我们在起居室里吃。明天的晚餐设在大厅,人们可以来见我。告诉他们我明天公开用餐,但今晚不想被打扰。”
一个女仆走上前,向我行了个屈膝礼。“凯利夫人,我领您去卧室吧?”她问。
父亲点点头,我随她走进巨大的前门,左转走过狭窄的门厅。最后沿着狭小的螺旋石阶上楼,走进一间温馨的房间,里面有张悬挂着灰蓝色丝绸床帏的小床。从窗口可以俯瞰城壕与远处的园林。房间的门通向一个小柱廊,里面有个石砌的壁炉,那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起居室。
“您要洗洗吗?”女仆笨嘴笨舌地问。她指了指一个装满冷水的水壶和大水罐,“我要给您弄点热水吗?”
我脱下我的骑马手套递给她。“好的。”我说。那一刻我想起了埃尔特姆宫,还有那里总在拍马溜须的侍从。“给我弄点热水,盯着他们把我的衣服送上来。我想把这套骑装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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