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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阿利坎特的恶魔塔

克拉丽和卢克已经在这一街区来回绕了三次了,她心想,再多的魔法也无法在纽约城的大街上变出新的停车位。卡车无处可停,半条街密密麻麻塞的全是车。卢克终于在一个消防栓旁边停下来,叹着气把皮卡调到空挡位。“快去吧,”他说,“让他们知道你到了。我去给你拿行李箱。”
克拉丽点点头,不过在伸手拉门把手时犹豫了。她心中惴惴不安,希望卢克跟她一起去,这并不是头一遭。“我总以为我第一次出国至少要携带护照。”
卢克没有笑。“我知道你很紧张,”他说,“不过没事,莱特伍德一家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跟你可说过无数次了,克拉丽心想。她轻轻地拍了一下卢克的肩膀,然后跳下皮卡。“待会儿见。”
她沿着裂开的石头小道往前走,向教堂大门靠近时熙熙攘攘的车来车往声逐渐隐退了。这一次她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将学院的魔力剥离出去。这座旧教堂仿佛披上了另一层伪装,就像新上了一层油漆似的。凝神将其刮除使她备感艰难,甚至有些疼痛。最终魔力解除,她能看清教堂的原貌了。高高的木门散发着微光,仿佛它们刚刚被打磨过一样。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像臭氧和燃烧的味道。她皱了皱眉,把手放在球形柄上。我是克拉丽,拿非力人之一,我请求进入学院——
门突然打开了,克拉丽走了进去。她环顾四周,眨了眨眼睛,想要辨认出那种感觉有些不同于大教堂内部的东西。
门在她身后突然关上的刹那间她明白了,此刻她被困在一片漆黑之中,唯一的安慰仅仅是那个从头顶上高高的玫瑰形窗户投射下来的昏暗的光。以前她从入口进入学院时,长凳之间的过道两边都插着一排排的火把点亮这座精心设计的大教堂,而这一次完全相反。
她从口袋里拿出巫光石,举了起来,光迸发出来,从她的手指间投射出一束束光柱。她朝空无一物的神坛附近的电梯走过去,一路上她手上的巫光石照亮了教堂内部布满尘埃的角落,她不耐烦地按着呼叫按钮。
什么动静都没有。半分钟之后她又按了一下按钮,然后又按了一下。她把耳朵贴在电梯门上听。没有声音。学院变得黑暗而寂静,就像机器玩偶的发条心脏停止走动了一般。
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动起来,克拉丽赶紧朝过道跑去,将厚重的门推开。她站在教堂大门口的台阶上,慌乱地四处张望。头顶上的天空越来越暗,变成了钴蓝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更浓烈的燃烧味道。这里失过火吗?暗影猎手们撤离了吗?但是这个地方看起来没有人碰过啊……
“不是火。”这个声音很柔和,像天鹅绒一般,也很熟悉。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阴影中走过来,头发直刷刷地竖起来,形成一个难看的冠状。他身穿一件黑色真丝外套,里面搭一件微微闪光的鲜绿色衬衣,细长的手指上带着明亮的珠宝戒指,还有别具特色的靴子和许多亮片。
“马格纳斯?”克拉丽轻轻地问。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马格纳斯说,“没有火。这个气味是地狱迷雾——一种恶魔烟雾,会消除某些魔法的效果。”
“恶魔迷雾?那么有——”
“学院遭到袭击,是的,今天下午早些时候。是弃魔——很可能有十多个呢。”
“杰斯,”克拉丽轻声说,“莱特伍德一家——”
“地狱迷雾消除了我有效对抗弃魔的能力,也消除了他们的。我不得不通过移空门把他们送到伊德里斯去。”
“但他们没有人受伤吧?”
“玛德莱娜,”马格纳斯说,“玛德莱娜遇害了。我很抱歉,克拉丽。”
克拉丽几乎昏倒在台阶上。她对这个年纪较长的女人不是很了解,但玛德莱娜跟她妈妈有某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母亲真实的身份,那个克拉丽从来不曾了解的坚强的暗影猎手战士。
“克拉丽?”卢克穿过越发黑暗的小道朝她走来。他的一只手提着克拉丽的行李箱。“出了什么事?”
克拉丽坐在台阶上双手抱着膝盖听马格纳斯解释。在她为玛德莱娜感到痛苦的同时,她内心充满着一种内疚的安慰。杰斯安然无恙。莱特伍德一家安然无恙。她一遍又一遍默默地告诉自己。杰斯安然无恙。
“弃魔,”卢克说,“它们都被杀掉了吗?”
“不是全部,”马格纳斯摇了摇头,“我把莱特伍德一家送过移空门后,弃魔解散了。它们似乎对我不感兴趣。在我关闭移空门之前,它们就全部消失不见了。”
克拉丽抬起头。“移空门关闭了?不过——你还能送我到伊德里斯,对吗?”她问,“我的意思是,我能穿过移空门在那里跟莱特伍德一家会合,是不是?”
卢克和马格纳斯交换了一下眼色。卢克把行李箱放在脚边。
“马格纳斯?”克拉丽的音量增大了,她自己听起来都很刺耳,“我必须去。”
“移空门关闭了,克拉丽——”
“那么再开一扇!”
“并不是那么容易,”巫师说,“圣廷谨小慎微地防备任何借助魔法进入阿利坎特的人。他们的首都对他们而言是神圣之地——就像他们的梵蒂冈、紫禁城一样。暗影魅族未经允许不得进入,普通盲呆也不行。”
“但我是暗影猎手!”
“勉强算吧,”马格纳斯说,“此外,塔楼防备直接通过移空门进入城内。要打开一扇穿越至阿利坎特的移空门,我还得守在另一边等你。如果我尝试凭一己之力将你送过去,就会间接触犯《大律法》,就算我个人再怎么喜欢你,小美女,也不愿意为了你冒这样的险。”
克拉丽看了看一脸遗憾的马格纳斯,又看向满脸警觉的卢克。“但我需要去伊德里斯,”她说,“我需要帮助我母亲。肯定还有别的办法能到那里,别的不必用到移空门的办法。”
“最近的机场也要横跨一个国家,”卢克说,“如果我们能过边境——这个‘如果’还得打个大问号——此后还有一段险象环生、横跨大陆的漫长旅程,穿越各种各样的暗影魅族的领土。到那里得要好多天呢。”
克拉丽两眼如炷。我不会哭,她告诉自己。我不会。
“克拉丽,”卢克的声音很柔和,“我们会跟莱特伍德一家联系。我们会确保他们获得给乔斯琳找到解药所需要的所有信息。他们可以联系菲尔——”
他话音未落,克拉丽已经站起身,摇着头。“这事得由我来做,”她说,“玛德莱娜说过菲尔不会跟别的人谈。”
“菲尔?拉格纳·菲尔?”马格纳斯随声附和,“我可以试着跟他留言。让他知道等的是杰斯。”
卢克脸上的担忧消散了一些。“克拉丽,你听明白了吗?有马格纳斯帮忙——”
但克拉丽不想再听什么有关马格纳斯帮助的话。她什么也不想听。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去救妈妈,可是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守在她的病榻旁,握着她软弱无力的手,希望别人在别的地方能够做她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她踉踉跄跄地走下台阶,卢克伸手想要拉住她,却被她推开了。“我只想自己静一静。”
“克拉丽——”她听见卢克在身后叫她的名字,但仍然径直走开,飞奔着绕到了大教堂的另一边。不经意间她发现自己走的是那条有岔道的石径,朝着学院东面的小花园跑去,那边弥漫着烧成灰烬的味道——里面还隐约有股浓厚刺鼻的气味。那是恶魔魔法的味道。花园里还有薄雾,宛若云朵飘过时留下的痕迹,轻纱薄幔似的飘散在玫瑰花丛的边缘或藏匿在石缝下面。她看得出早前打斗把哪些泥土给掀翻了——那里有一摊深红色的血迹,就在石凳旁边,她可不想再多看一会儿。
克拉丽把头转开,然后停下脚步。就在那里,肯定错不了,就在大教堂墙壁的正前方有许多具有魔力的如尼文印记,在灰色石头的映衬下散发着炙热却逐渐消退的蓝光。它们形成的轮廓略成方形,就像环绕在一扇半开着的门四周的光的轮廓一样。
移空门。
她百感交集。她还记得其他的符号,危险诡谲地在光滑的轮船金属架构上闪耀。她还记得轮船猛然扭断时东河的黑水涌入引发的震动。它们只不过是如尼文,她心想。记号。我会画。如果我妈妈能把圣杯困在一张纸里面,那么我就能画一个移空门。
不经意间她发现自己正向大教堂的墙壁走去,她的手伸进口袋里拿石杖。她尽量保持稳定不让手颤抖,把石杖的尖端放在了石头上。
她紧紧闭上眼睑,在一片漆黑之中开始构思由光组成的曲线,这些线条在她心中显示出来的是门道,由旋转的空气支撑,是旅行之门,能通往遥远的地方。她笔下勾画出的曲线以如尼文的形式完美地呈现出来,犹如飞鸟一样优美流畅。她不知道这个如尼文以前是否存在,也不清楚是否是她发明的,但现在它真实地存在了,仿佛它一直就存在似的。
移空门。
她开始画,各种印记从石杖尖部跳出来,呈现出木炭黑的线条。石头发出嘶嘶声,刺鼻的酸味很呛人。炙热的蓝光在她紧闭的眼睑前面越来越亮。她感到脸上很热,仿佛她站在一团火前面一样。她喘了一口粗气,然后放下手臂,睁开眼睛。
她画的如尼文是绽放在石墙上的一朵黑色花朵。她凝神观察时发现这朵花的线条似乎在消融变化,缓缓地向下流淌着舒展开来,自动变换形状。不一会儿,如尼文的形状完全改变,变成一扇熠熠发光的门道轮廓,比克拉丽本人高出些许。
她无法将视线从门道上移开,它和多萝西娅夫人家窗帘后面的那扇移空门一样散发着黑色的光芒。她伸手去摸——
然而她退缩了。要使用移空门,那种下沉的感觉她记忆犹新,你得想象自己想要去哪里,你希望移空门把你带向何处。但是她从未去过伊德里斯,当然有人曾跟她描述过。那个地方山谷青青,森林葱郁,清波碧水,湖光山色,交相辉映,阿利坎特是一座由玻璃塔楼构成的城市。她想象得出它的样子,但想象力还不够,对这样的魔法而言还不够。要是……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但她曾看见过伊德里斯,她在梦里见过,她知道这是一个真实的梦,尽管她还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得知的。难不成是因为杰斯在梦中跟她说起过有关西蒙的事情吗?说他不能待在那里,因为“这是活人生活的地方”吗?而且没过多久,西蒙就死了……
她让自己回忆起那个梦。她在阿利坎特的一个舞厅里跳舞,金黄色和白色相间的墙壁,头上的屋顶是透明的,宛若钻石。那里还有个喷泉——中央矗立着一个银盘,上面还有一尊美人鱼雕塑,窗户外面的树上挂着一排排的灯,克拉丽穿着绿色天鹅绒礼服,和她现在穿的一模一样。
仿佛她仍在梦中,她伸手去够移空门,手指下面一抹亮光扩散开来,一扇门打开了,通往远方那个光亮的地方。她忽然发现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旋转着的金色大漩涡,它开始缓慢地转变成辨别得出的各种形状——她以为她会看见山脉的轮廓,看到一片天空——
“克拉丽!”是卢克飞快地朝小径跑过来,脸上写满怒气和惊愕。他身后跟着马格纳斯,他那双猫眼炯炯有神,像光芒四射的炙热的移空门里的金属一般,整个花园都沐浴在这金色的光里。“克拉丽,停下!那里戒备森严,很危险!你会置自己于死地的。”
但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移空门那头金色的光越来越亮。她曾在梦中想到过大厅的金色墙壁,金色的光芒从刻花玻璃上折射出来,无处不在。卢克错了。他不了解她的天赋,不了解这种天赋如何产生作用——只要画一下就能创造自己的现实,魔法屏障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一定要去,”她叫道,张开手指朝前走去,“卢克,我很抱歉——”
她朝前迈了一步——卢克最后身手矫捷地往前一跳来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腕,就在这时移空门似乎在他们身边爆炸开来。像把树连根拔起的龙卷风一样,这股力量把他们扯离地面。克拉丽最后瞥了一眼曼哈顿街头的汽车和建筑,它们在旋转着离她而去,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这阵猛烈晃动的风的旋涡攫住她,使她不由自主地飞旋起来,她的手腕仍然被卢克抓得紧紧的,最后他们被卷入那片旋转的金色混沌之中。
西蒙在有节奏拍打的水声中苏醒过来。他坐起来,油然而生的恐惧令他的心顿感冰凉——上一次他随着水波荡漾的声音醒来时成了瓦伦丁轮船上的阶下囚,这种柔和液体的嘈杂声把他的记忆立马拉回到那段可怕的时光,同时就像冰水猛地泼在脸上那样让他备感凄凉。
不会啊——迅速环顾四周之后,他才明白自己身处完全不同的地方。他在一个墙壁都涂成浅蓝色的干净的小房间里,正躺在一张舒适的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毯子。黑乎乎的窗帘拉下来挡住了窗户,但边缘透过来的昏暗的光线足以令他那双吸血鬼的眼睛看清一切。地板上有一块颜色鲜艳的地毯,另一面墙上嵌着一个带镜子的壁柜。
床边还有一把扶手椅。西蒙坐起身,毯子滑落下去,他立即意识到两件事:一、他仍然穿着赶往学院去见杰斯时所穿的牛仔裤和T恤衫;二、坐在扶手椅里的那个人正在打瞌睡,手臂支起她的头,长长的黑发像带流苏的披肩一样散落下来。
“伊莎贝尔?”西蒙说。
她惊愕地抬起头,像装在盒子里打开匣盖即自行弹起的玩偶似的,倏地睁开了眼睛。“哦!你醒了!”她坐直身体,把头发甩到脑后,“杰斯总算能松口气了。我们差点就肯定你会死掉呢。”
“死掉?”西蒙重复了一遍。他感到头晕,还有些恶心。“为什么?”他四下扫了一眼房间,眨了眨眼睛。“我在学院里吗?”他问道,不过就在话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的意思是——我在哪里?”
不安的神情从伊莎贝尔的脸上飘闪而过。“噢……你不记得花园里发生的事情了?”她紧张地猛拉装饰扶手椅的钩织花边,“弃魔袭击了我们。来了很多,在迷雾中与它们战斗困难重重。马格纳斯打开移空门,正当我们全都朝它奔跑过去时,我看见你朝我们跑过来。你被绊倒了——被玛德莱娜的尸体绊倒了,一个弃魔就在你身后。你肯定看不见它,但杰斯看见了。他想要赶到你那里,但太迟了。弃魔一刀刺进你的身体。你流血了——流了很多。杰斯杀死弃魔,背着你,拖着你和他一起穿过了移空门。”她讲完了事情的经过,语速快得使每句话都混杂在一起,西蒙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听明白,“而我们已经进入另一边,让我告诉你吧,杰斯背着你穿过来,满身沾满你流的血时,我们大家都非常吃惊。执政官大为不悦。”
西蒙的口很渴。“弃魔一刀刺进我的身体?”似乎不可能。但他以前痊愈过,就在瓦伦丁割断他的喉咙之后。他还是应该记得起来才对啊。他晃了晃脑袋,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哪里?”
“我指给你看。”令他非常惊讶的是,伊莎贝尔就在他的床边坐了下来,她那双凉凉的手正好放在他的腹部中央。她撩起他的T恤衫,一片苍白的肚子露了出来,一条细细的红线将之分成两半。几乎看不出是一条疤痕。“就在这里,”她的手指在疤痕上面划过,“疼不疼?”
“不——不疼。”西蒙第一次看见伊莎贝尔时,觉得她美艳惊人,活力四射,充满生命的朝气和能量,他本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一个热情洋溢的女孩,足以将那个一直以来在他眼前挥之不去的克拉丽的影子遮蔽住。后来,她在马格纳斯·贝恩的派对上把他变成了一只老鼠,就在那一刻他意识到伊莎贝尔身上释放的热情对像他这样的普通人而言太过炽烈了。“伤疤不疼。”
“但是我的眼睛很疼。”门口传来一个冷静的打趣声。是杰斯。他进来的时候静悄悄的,就连西蒙也没听见。他关上身后的门,伊莎贝尔拉下西蒙的衣服时他露齿一笑。“你是不是趁吸血鬼身体虚弱无力时借机揩油,伊莎?”他问道,“我很肯定这至少触犯了一条《圣约》。”
“我只是指给他看哪里被刺了。”伊莎贝尔抗议道,不过她倒是飞快地坐回到椅子上,动作显得太过仓促。“楼下怎么样啦?”她问,“大家是不是还惊魂未定?”
杰斯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玛丽斯和帕特里克一起去防御厅了,”他说,“圣廷正在开会,马拉奇认为如果她……亲自……解释一下,可能会好一些。”
马拉奇。帕特里克。防御厅,这些不熟悉的名字在西蒙脑子里打转。“解释什么?”
伊莎贝尔和杰斯交换了一下眼色。“解释你,”杰斯终于说道,“解释我们为什么把一个吸血鬼带到阿利坎特来,依据《大律法》,这是明目张胆的违法行为。”
“到阿利坎特?我们在阿利坎特?”西蒙一时蒙了,一阵恐慌涌遍他的全身,紧接着就被他腹部传来的一阵疼痛代替了。他弯下腰,大口喘着气。
“西蒙!”伊莎贝尔伸出手,一双乌黑的眼睛充满警觉,“你没事吧?”
“走开,伊莎贝尔。”西蒙捏紧拳头按住腹部,抬头看着杰斯,央求道:“让她走。”
伊莎贝尔退了回来,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很好。我会走。你没必要告诉我两次。”她愤然起身,气冲冲地走出房间,砰的一声甩手关上门。
杰斯转过头看着西蒙,他那琥珀色的眼睛毫无神采可言。“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正在痊愈呢。”
西蒙举起一只手警告对方离他远一些。他的喉咙深处有股金属般的味道在灼烧。“不是因为伊莎贝尔,”他呻吟着道出个中原委,“我没受伤——我只是……饿了。”他感到自己的脸颊在燃烧,“我失血了,所以——我需要补充。”
“当然。”杰斯说,他的语气和某个人豁然领悟一个有趣但并非特别必须的科学事实时会有的那种口吻如出一辙。他脸上隐隐约约的担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在西蒙看来好像是揶揄的轻蔑,这点燃了他胸中的怒火,要不是因为他此刻痛苦得虚弱无力,他就会从床上纵身跃起,愤怒地扑向这个家伙。在某种程度上,他现在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大口喘粗气。“去你的,维兰德。”
“维兰德,是吗?”揶揄的表情还停留在杰斯的脸上,不过他的手伸向自己的喉咙,开始拉开夹克衫的拉链。
“不行!”西蒙躺倒在床上,“我不在乎自己有多么饿。我不要——再次——喝你的血。”
杰斯撇了撇嘴巴。“好像我要让你喝似的。”他把手伸进夹克内袋里,拿出一个玻璃长颈瓶,里面装着半瓶稀薄的红棕色液体。“我想到你可能需要这个,”他说,“我从厨房里的几磅生肉中挤出这些来。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西蒙从杰斯手中接过长颈瓶,他的手颤抖得太厉害,杰斯只好帮他打开瓶盖。里面的液体很难闻——既薄又咸,根本不是适合喝的血,隐隐约约散发着一股令人不适的味道,西蒙由此知道肉已经有几天了。
“呃,”吞下几口之后,他说,“死猪的血。”
杰斯皱眉道:“所有的血难道不都是死的吗?”
“血离死亡的时间越长,口感就越差,”西蒙解释,“新鲜的更好。”
“但你从没喝过新鲜的血,是不是?”
西蒙条件反射地挑起眉毛。
“好吧,当然,除了我的以外,”杰斯说,“而且我肯定我的血口感超级棒。”
西蒙把空长颈瓶放在床边椅子的扶手上。“你的问题很严重,”他说,“我的意思是,心理方面。”他的嘴巴里还残留着不新鲜的血液味道,但他已经不再痛苦。他感觉好多了,而且更强壮了,仿佛血液是一剂立竿见影的速效药,是一种他不得不赖以为生的毒品。他怀疑这跟海洛因瘾君子的症状是否一样。“那么我在伊德里斯啰。”
“具体说来是阿利坎特,”杰斯说,“首都之城。事实上是唯一的城市。”他走近窗口,拉起窗帘。“潘海洛夫妇并不真的相信我们说的话,”他说,“他们不相信太阳对你没有任何影响。他们拉起遮光窗帘,不过你应该看一看。”
西蒙从床上起身,走到窗口,站在杰斯旁边,然后凝神观看。
几年前,他妈妈带着他和姐姐到托斯卡纳旅行——整整一个星期他们吃的是口味很重、陌生奇异的意大利面大餐、新鲜的面包,层林尽染的棕色乡村傲立于寒风之中。他妈妈在狭窄蜿蜒的公路上开快车,差一点就把他们的那辆菲亚特撞进那些美丽的古老建筑里,显然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来欣赏它们的。他记得他们停靠在一个山坡上,正对着一个名叫圣吉米纳罗的小镇,锈色斑驳的建筑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小镇的每个角落,高高的塔楼巍然耸立,直入云霄。倘若他眼前的这一切使他想起什么的话,无疑就是这些。但眼前的这番景色同时又如此陌生,真的与他之前见过的一切截然不同。
他正从较高的一个窗户往外看,想必他所处的这座房子地势相当高。向上望去,他能看见石头屋檐和远处的天空。对面是另一座房子,没有这一幢高,一条狭窄乌黑的运河从它们之间流淌而过,一座座桥横跨运河——他以前倒是听说过水源在哪里。这座房子似乎建在半山腰上——在它下面,一幢幢蜂蜜色的石头房子簇拥在一条条狭窄的街道边,一直延伸到一圈绿色的边缘——那是树林,被远处的群山环绕着。从这里望去,它们像长长的绿黄色布条,生机盎然的秋色点缀在上面。群山后面参差不齐的山脉拔地而起,上面还覆盖着皑皑白雪。
但这一切都与奇怪无关。奇怪的倒是城里的每个地方——尽管貌似未经规划过——都巍然耸立着高塔,塔尖由反射出银白色光芒的材料建成。它们像闪闪发光的匕首一样直插云霄,西蒙意识到自己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材料:在暗影猎手们携带的那些坚硬的玻璃状武器里,即他们称之为六翼天使的那种武器。
“那些是恶魔塔,”杰斯回答了西蒙未问出口的问题,“它们控制那些保护城市的魔法屏障。由于它们的存在,任何恶魔都进不了阿利坎特。”
窗外吹进来的风冰冷而洁净,在纽约城不可能呼吸得到这样的空气:没有任何味道,既没有灰尘或烟尘的气味,也没有金属或其他人的味道。只是空气的味道。西蒙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样的空气,尽管这显得多余,然后转身看着杰斯。某些人类的习惯很顽固。“告诉我,”他说,“带我到这里来是个意外。告诉我这可不是你为了阻止克拉丽跟你一起来这里的计划。”
杰斯没看他,但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动作很快,有种克制喘息的感觉。“对,”他说,“我创造了一帮弃魔战士,让它们攻击学院,杀害玛德莱娜,它们差点还杀掉我们其余人,就是为了让克拉丽待在家里。你瞧,我的恶魔计划成功了。”
“对,是成功了,”西蒙平静地说,“不是吗?”
“听着,吸血鬼,”杰斯说,“防止克拉丽来伊德里斯是我的计划。带你来这里可不是计划之中的事情。我把你带过移空门是因为倘若我把流血不止、不省人事的你抛在身后的话,弃魔就会把你杀死。”
“你也可以跟我一起留在那里——”
“它们会杀死我们俩。我甚至分辨不出它们到底有多少个,在恶魔迷雾中我看不出。况且我也打不过一百个弃魔。”
“可是,”西蒙说,“我敢说承认这一点倒是令你很痛苦。”
“你是个混蛋,”杰斯不动声色地骂道,“就算在暗影魅族界也是。我救了你的命,而且这么做是违反圣廷《大律法》的,这可不是第一次,我再补充一句。你多少应该表现出一些感激。”
“感激?”西蒙感到自己的手指拳曲起来,顶住了掌心,“倘若你没把我拖进学院,我就不会到那里去。我从来都不同意这件事。”
“你说你愿意为克拉丽做任何事,这就表示你同意了,”杰斯说,“这就是任何事。”
西蒙正要气愤地反唇相讥,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你好?”伊莎贝尔从门外喊道,“西蒙,你喜怒无常的时刻结束了吗?我有事跟杰斯说。”
“进来,伊莎。”杰斯的视线没有离开西蒙。他眼里有种愤怒的电火花,有种挑衅的感觉,使西蒙很想拿起重物朝他砸去,比如皮卡车。
伊莎贝尔一阵风似的走进来,乌黑的长发迎风飞扬,银色的裙裾随身飘逸。她身上穿着的那件象牙色紧身胸衣使她的胳膊和肩膀裸露在外面,一条条墨黑的如尼文交织在一起。西蒙猜想对她而言能够在一个没有人会认为他们与众不同的地方炫耀自己的印记倒是一种美妙的改变。
“亚历克打算去防御厅,”伊莎贝尔直入主题,“他想在离开之前跟你讨论一下西蒙的事情。你能到楼下来吗?”
“当然。”杰斯朝门口走去,刚走到一半,却发现西蒙跟着他,他面露愠色地转过身。“你待在这里。”
“不行,”西蒙说,“既然你们要讨论的是关于我的事情,那么我当然想要参加。”
顷刻间,杰斯冷冰冰的平静好像就要失控了。他满脸通红,张开嘴巴,目光如炬。但不一会儿,愤怒消失了,显然是被他的意志按压下去的。“下楼来吧,吸血鬼。你会见到幸福的一大家子人。”
克拉丽第一次穿过移空门时有种飞翔的感觉,仿佛失重坠落一般。这一次感觉就像径直插入龙卷风的风眼一样。咆哮的风撕扯着她的手,迫使她松开卢克的手,嘴巴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她旋转着穿过了金黑色的大漩涡的中心。
一个平坦坚硬、像镜面一样的银色物体在她面前升起。她尖叫着朝它俯冲过去,甩开双手捂住脸。她撞击在表面上,穿了过去,跌入寒冷凛冽、令人窒息的世界里。她正在往一片深蓝色的黑暗里沦陷,想要呼吸,却无法将空气吸进肺里,只感受到更多冰冷——
突然,她的外套后襟被抓住,朝上抛了出去。她无力地踢着,却虚弱得无法挣脱。她被向上拽着,周遭深蓝色的黑暗逐渐变成了浅蓝色,然后又变成了金色,这时她钻出了水面——是水——然后猛地吸了一口气,或者说是想要这么做。相反,她呛了一口气,呕吐起来,眼前闪烁着黑点。她被拽出水面,速度很快,胳膊和腿上面还缠绕着水草——她被人紧抓着转过身来,一眼瞥见一个令人恐怖的东西的轮廓,既不像狼,又不像人,耳朵像匕首一样尖,嘴唇向后缩,露出锋利的白牙。她想要尖叫,结果却吐出一口水。
一会儿之后,她脱离水面,被抛在一片紧实潮湿的地面上。有一双手搁在她的肩膀上,使她脸部朝下,轻轻地拍打着她。这双手拍着她的后背,一遍又一遍,直到她的胸脯开始痉挛,咳出一股苦涩的水之后才停下来。
这双手把她翻转过来让她躺在地面上时,她还在咳嗽。她正看着卢克,一个黑色的影子背对着高高在上的蓝天白云。她习惯在他脸上看到的那种温和不见了。他不再是狼形,但他看起来很愤怒。他一把扶着她坐起来,拼命地把她摇晃个不停,直到她急促地喘着气,虚弱无力地拍打他。“卢克!住手!你弄痛我了——”
他的手松开她的肩膀。不过,他用一只手抓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双眼打量着她的脸。“水,”他说,“你把水全咳出来了吗?”
“我想是的。”她轻声答道,声音若有似无地从她肿胀的喉咙里发出来。
“你的石杖呢?”他追问,看到她犹豫的表情,卢克的语气变得更严厉了,“克拉丽。你的石杖。找到它。”
她挣脱他,在她那湿漉漉的口袋里搜寻,她的心脏一紧,直往下沉,她的手指什么也没摸到,除了潮湿的布料。她悲伤地抬头看着卢克。“我想我肯定把它掉在湖里了,”她抽噎起来,“我……我妈妈的石杖……”
“上帝啊,克拉丽。”卢克站起来,心不在焉地用手拍打着他的脑袋。他也像个落汤鸡,水从他的牛仔裤上流淌下来,厚厚的法兰绒外套变成了稠密的小溪流。他平时戴在鼻梁上的那副眼镜也不见了。他神情凝重地看着她。“你没事了,”他说,这倒不是在问她,“我的意思是,现在,你感觉还好吗?”
她点点头。“卢克,怎么啦?为什么我们需要石杖?”
卢克什么也没说。他环顾四周,好像是希望从他们周遭的环境里一点点收集有帮助的东西。克拉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们站在宽阔的泥岸上,一大片湖泊就在眼前。湖水是淡蓝色的,阳光照射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她怀疑这就是自己穿过半开着的移空门时看见的金色光源。此刻她站在湖畔而不是深陷其中,这片湖泊一点儿也不那么阴森,那么险恶了。郁郁葱葱的山岭环绕在湖边,树林里秋意才上枝头,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赤褐色和金色。山的那边耸立着高高的山脉,山峰上覆盖着皑皑白雪。
克拉丽一颤。“卢克,我们在湖里时——你是不是变成了狼?我以为我看见——”
“游泳时,我的狼身比人身要好,”卢克不耐烦地回答她,“而且要强壮一些。我得把你从水里拖出来,你可没怎么配合。”
“我知道,”她说,“我很抱歉。你不——你不应该跟我来的。”
“要是我不来,你现在就死了,”他指出,“马格纳斯告诉过你,克拉丽。除非有人在另一边等你,否则你不能使用移空门进入玻璃之城。”
“他说这是违法的。他可没说如果我尝试到那里的话,会被反弹出去。”
“他告诉过你城上面建有防备通过移空门进入城内的魔法屏障。你决定耍弄你几乎还不了解的魔法可不是他的错。你拥有能力并不等于你知道如何使用它。”他紧皱双眉,满脸不悦。
“对不起,”克拉丽小声地说,“不过——你知道现在我们在哪里吗?”
“林恩湖,”卢克说,“我想移空门尽力将我们送到了离城最近的地方,然后把我们扔了下来。我们在阿利坎特郊外。”他看了看四周,半惊叹半疲倦地摇摇头,“你做到了,克拉丽,我们到伊德里斯了。”
“伊德里斯?”克拉丽附和道,然后傻傻地站起来朝湖那边望去。蓝蓝的湖水朝她眨着眼睛,这片湖未受干扰,很宁静。“但——你说过我们在阿利坎特郊外,这里根本看不到城市啊。”
“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卢克指出,“你看见远处的那些群山了吗?我们得越过那些山,城市就在山那边。如果我们有车的话,只消一个小时就能抵达,但我们只能步行了,很可能得走一个下午。”他眯着眼看着天空,“我们现在最好动身。”
克拉丽沮丧地低头看着自己,一想到要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走一整天就让人懊恼。“难道没有其他……”
“其他我们能做的?”卢克接过话,他的声音里突然冒出一股怒气,尖锐而刺耳,“你有其他建议吗,克拉丽?既然是你带我们来这儿的。”他把原本指着湖的手指指向别处,“那条路是山脉。只有在盛夏才能徒步通过,否则会在山峰冻死。”他转过身,手指戳向另一个方向,“那条路是绵延数英里的树林,它们一直延伸到边境。那里杳无人迹,至少没有人类居住。阿利坎特那头有农田和乡村住宅。或许我们能从伊德里斯出去,但我们还是得穿过城市。那座城市,我得补充一句,不会欢迎像我这样的暗影魅族。”
克拉丽张开嘴巴看着他。“卢克,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对伊德里斯一无所知。你甚至根本不在乎伊德里斯。你只是因为被抛弃而感到难过,像个小孩子似的闹脾气。那,现在我们到这里了。既不知道身处何地,又湿淋淋的,都快冻僵了——”他话没说完就打住了,脸绷得很紧,“来吧,我们开始走吧。”
克拉丽沿着林恩湖畔的路跟在卢克身后,悲伤得一言不发。在赶路过程中,太阳晒干了她的头发和皮肤,但天鹅绒外套像海绵一样吸着水,一如铅做的窗帘挂在她身上,她在石头和泥泞中跌跌撞撞地疾步快走,尽力跟上卢克的大步流星。好几次她试着想要跟他讲话,但卢克顽固地沉默不语。她以前从未做过这么糟糕的事情,就连道歉也无法使卢克消气。这一次,似乎不一样。
他们继续前进,悬崖在湖边升高了,到处布满漆黑的斑点,像泼溅出去的黑色颜料一样。克拉丽更仔细地观察后发现,它们是岩石里的孔洞。有些看起来非常深邃,弯弯曲曲地一直延伸到黑暗之中。她想象着可能有蝙蝠和令人汗毛倒竖的爬行动物藏在幽暗处,不禁打了个寒颤。
终于,一条从悬崖之间横穿而过的隘道带着他们通向一条两侧铺着碎石的宽阔大路。湖面弯弯曲曲地消失在他们身后,在傍晚的阳光中散发着深蓝色的光。大路穿过一片青草茂盛的平原,地势逐渐升高一直连接到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克拉丽的心一沉。视野中没有城市的踪影。
卢克凝视着远处的群山,一脸凝重。“我们要走的路比我料想的多。已经过了这么久……”
“或许,如果我们找到一条更宽阔的路,”克拉丽提议,“我们就能搭便车,或者搭车到城里,或者——”
“克拉丽,伊德里斯没有汽车,”看到她震惊的表情,卢克毫无兴致地大笑起来,“魔法屏障破坏机械。大多数技术在这里都不能用,像移动电话、电脑之类的。阿利坎特自身基本上是由巫光照亮并提供能量的。”
“哦,”克拉丽小声地说,“好吧——我们离城里还有多远?”
“远得很,”卢克没看她,举起双手耙了耙自己的短发,“有些事我最好还是告诉你。”
克拉丽顿时紧张起来。之前她还满心期望卢克跟她讲话,但现在她不再这么想了。“好吧——”
“你注意到了吗?”卢克问,“林恩湖上没有船——没有码头——没有任何标记显示伊德里斯的人们可能在使用这片湖。”
“我还以为是因为湖太偏僻了呢。”
“没有那么偏僻。步行到阿利坎特只要几小时。事实上,湖——”卢克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你是否注意到在纽约学院里图书室地板上的图案?”
克拉丽眨了眨眼睛。“我注意到了,但我没弄明白那是什么。”
“那是从湖里升腾而起的天使,握着圣杯和圣剑。这种主题常见于拿非力人的各种装饰。传说天使拉结尔从林恩湖中升起,第一次出现在暗影猎手乔纳森、即第一位拿非力人面前时,拉结尔送给他一些致命秘器。从那时起,湖就——”
“受到尊崇?”克拉丽暗示道。
“受到诅咒,”卢克说,“湖水不知怎地对暗影猎手有毒,但不会伤害暗影魅族——精灵们称之为梦之镜,他们饮用湖水,因为他们宣称湖水赋予他们洞察真相的能力。但暗影猎手喝湖水却很危险,会产生幻觉,发烧——会使人发疯。”
克拉丽浑身冰凉。“那就是为什么你尽力要我把水吐出来的原因。”
卢克点点头。“而且也是我希望你找到石杖的原因。有了治愈如尼文,我们就能避开湖水产生的影响。没有它,我们需要尽可能快地将你送到阿利坎特。那里有药品和草药,可以帮上忙,我知道有人肯定拥有这样的东西。”
“莱特伍德一家?”
“不是莱特伍德一家,”卢克的声音很坚定,“是别人。我认识的一个人。”
“谁?”
卢克摇摇头。“就让我们祈祷这个人在过去的十五年中没有搬家吧。”
“但你说过,暗影魅族未经允许进入阿利坎特是违法的。”
他回应的笑容使她想起小时候她从攀爬架上摔下来时接住她的那个卢克,那个永远保护她的卢克。“有些法律本来就是用来违反的。”
潘海洛家的房子使西蒙想起了学院——也有那种属于另一个年代的感觉。过道和楼梯很窄,由石头和深褐色木头制成,窗户又高又小,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城市的风景。室内的装饰有种鲜明的亚洲风韵:日式轻便拉门位于一楼平台,窗台上摆放着高高的中国漆花花瓶。墙壁上也有许多丝网印刷图案,内容都是相关暗影猎手传说的,但由于它们有种东方风情——手持闪闪发光的六翼天使的巫师特征被鲜明地突显出来,旁边是五颜六色的龙形生物,以及眼睛突出的滑动着的恶魔。
“潘海洛夫人——一家——过去负责北京的学院。她有时在这里,有时在紫禁城,”西蒙停下来端详一个图案时,伊莎贝尔解释道,“而且潘海洛是古老的家族,很有钱。”
“看得出来。”西蒙咕哝着抬头看着枝形吊灯,雕花玻璃的水晶像泪滴一样垂挂下来。
杰斯站在他们身后的台阶上,咕哝起来。“快走啊。我们可不是来这儿考察历史的。”
西蒙酝酿着粗暴地反驳他,但最终觉得根本犯不着。他飞快地走完剩下的几级台阶。台阶最底部通往一个宽敞的房间,这里新旧混杂,有种怪异的感觉:玻璃观景窗面朝运河,立体声唱机里传来音乐,尽管西蒙没看到它摆放在哪里。但这里没有电视机,没有一排排的DVD或CD碟片这类使西蒙联想到现代卧室的废物。相反,在火焰劈啪作响的大壁炉周围摆放着许多被人坐得满满的长沙发。
亚历克站在壁炉旁边,穿着一身黑色暗影猎手战斗服,正在戴手套。西蒙走进房间时他抬头看了看,习惯性地绷着脸,但什么也没说。
长沙发上坐着两个少年,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西蒙以前从未见过。女孩身材苗条,一头乌黑的长发梳到脑后,脸上露出调皮的表情。她精致的下巴很尖很窄。她算不上漂亮,但却很引人注目。
她旁边的黑发男孩远非引人注目能形容。他可能跟杰斯差不多高,不过看起来更高,哪怕坐着也看得出。他身材修长,肌肉发达,脸色苍白却不失优雅,颧骨突出,眼睛乌黑,流露出一种焦躁不安的神情。他给人一种奇怪的熟悉感,仿佛西蒙在哪里见过他一样。
女孩先开口。“他就是那个吸血鬼吗?”她上下打量着西蒙,似乎是在掂量他的分量,“我以前还真没这么接近过吸血鬼——至少没接近过我不打算干掉的那种。”她的头一歪,“他很可爱,对暗影魅族而言。”
“你得原谅她。她长着天使的面孔,行为举止却好像莫洛克魔。”男孩起身笑着说。他向西蒙伸出手。“我是塞巴斯蒂安·维莱克。这位是我的表妹艾琳·潘海洛。艾琳——”
“我不和暗影魅族握手,”艾琳说着缩回去靠在沙发靠垫上,“他们没有灵魂,你知道。吸血鬼。”
塞巴斯蒂安的笑容消失了。“艾琳——”
“这是真话。那就是为什么他们在镜子里看不见自己,也不能出现在太阳下。”
西蒙故意后退了几步,正好退到窗户前面那束阳光下。他感到后背和头发被太阳晒热了。他也有影子,又长又黑,映在地板上,几乎就要挨到杰斯的脚。
艾琳猛吸一口气,但什么也没说。开口说话的是塞巴斯蒂安,他看着西蒙,乌黑的眼睛充满好奇。“那么这是真的啰,莱特伍德一家说过,但我没想到——”
“我们说的是真话?”杰斯接话道,这是他们下楼后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我们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撒谎。西蒙……独一无二。”
“我曾吻过他。”伊莎贝尔说,并没有针对任何人。
艾琳的眉毛都竖起来了。“在纽约,他们真的让你们随心所欲,是不是?”她半带恐怖、半带羡慕地说,“上次我见到你时,伊莎,你甚至根本不会考虑——”
“上一次我们见面时伊莎只有八岁,”亚历克说,“情况变了。现在,妈妈不得不仓促离开这里,所以得有人接收她的留言,并替她上报给防御厅。我是这里唯一年满十八岁的,所以我是唯一能参加圣廷会议的人。”
“我们知道,”伊莎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你已经跟我们说过好像不下五次了。”
亚历克露出事关大局的表情,没理会她。“杰斯,你把吸血鬼带到这里来,所以你要对他负责。不要让他到外面去。”
吸血鬼,西蒙心想。亚历克装作不知道他的名字,搞得像真的一样!他曾经救过亚历克的命。现在他居然用“吸血鬼”这个词来代替他。虽然亚历克很容易陷入莫名其妙的郁郁寡欢之中,但这种事就算发生在他身上也难免令人极度不快。或许这跟身处伊德里斯有关吧。或许亚历克在这里更需要维护自己暗影猎手的身份。
“你让我下楼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不要让吸血鬼出去?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这么做啊,”杰斯滑到艾琳旁边的沙发上,艾琳则喜形于色,“你最好赶紧去防御厅,然后赶回来。天知道没有你的监护,我们这里会堕落成什么样子。”
亚历克带着平静的优越感盯着杰斯。“尽量保持理智,我半小时后回来。”他穿过一个通往长走廊的拱门,然后消失了,从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哐当的关门声。
“你不应该故意激怒他,”伊莎贝尔严厉地瞪了杰斯一眼,“他们的确让他负责这件事。”
西蒙看见艾琳坐得离杰斯非常近,想不注意到都不行:他们的肩膀靠在一起,尽管他们周围的沙发空间还绰绰有余。“你有没有想过,亚历克前世是个养着九十只猫的老妇人,总是嚷嚷着让邻居家的孩子们别踩她的草坪?我就这么想过,”他说,艾琳咯咯地笑起来,“就因为他是唯一能去防御厅的那个人——”
“防御厅是什么?”西蒙问,他已经厌烦了不知道这些人在谈论什么。
杰斯看着他。他的表情很冷漠,也不友好,他的手放在艾琳搁在大腿的手上面。“坐下,”说着,他的头猛然一动示意他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或者你打算像只蝙蝠似的盘旋在角落里?”
好极了。拿蝙蝠开玩笑。西蒙很不自在地在扶手椅上坐下。
“防御厅是圣廷官方召开会议的地方,”塞巴斯蒂安说,显然他很同情西蒙,“《大律法》就是在那里制定的,执政官和大审判官也住在那里。圣廷会议期内,只有成年暗影猎手才被允许进入其领地。”
“会议?”西蒙想起早些时候杰斯在楼上说过的话,“你的意思是——并不是因为我?”
塞巴斯蒂安笑起来。“不是。是因为瓦伦丁和致命秘器。大家全都来到这里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要讨论瓦伦丁接下来想要干什么。”
杰斯什么也没说,但听到瓦伦丁的名字时,他绷紧了脸。
“哦,他会寻找圣镜,”西蒙说,“第三件致命秘器,对吗?它在伊德里斯这儿吗?那是不是大家来这里的原因?”
伊莎贝尔回答之前有片刻的沉默。“关于圣镜的难题就在于没人知道它在哪儿。实际上,根本没人知道它是什么。”
“是一面镜子,”西蒙说,“你知道,就是那种反光的玻璃。我只是胡乱猜猜。”
“伊莎贝尔的意思是,”塞巴斯蒂安友好地说,“大家对圣镜一无所知。在暗影猎手的历史中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但对其位置、外观,或者最重要的是,有何作用,并没有具体说明。”
“我们猜想瓦伦丁想要得到它,”伊莎贝尔说,“但这帮不上什么忙,因为没人知道它到底在哪里。无声使者可能知道,但瓦伦丁把他们全都杀了。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其他无声使者。”
“他们所有人?”西蒙吃惊地追问,“我以为他只杀害了纽约的无声使者。”
“骸骨之城实际上并不在纽约,”伊莎贝尔说,“就像——还记得中央公园里去希丽宫的入口吗?就因为入口在那里并不等于希丽宫就在公园下面。骸骨之城也是如此。有许多入口,但骸骨之城本身——”伊莎贝尔话还没说完,艾琳就快速地示意她别再说了。西蒙看看她的脸,然后看看杰斯的,最后又看看塞巴斯蒂安的。他们全都是一副警觉的表情,好像他们刚刚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一样:把拿非力人的秘密告诉一个暗影魅族。一个吸血鬼。确切地说,不是敌人,但肯定不是能够被信任的人。
艾琳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她那双漂亮乌黑的眼睛盯着西蒙,说道:“那么——当吸血鬼感觉怎么样?”
“艾琳!”伊莎贝尔吓得脸色惨白,“你不能随便问别人当吸血鬼感觉如何这样的问题。”
“我不明白为什么,”艾琳说,“他变成吸血鬼的时间还不长,是不是?那么他肯定记得当人类时的感觉。”她又看着西蒙。“血的味道对你而言还像血吗?还是变成别的味道了,比如橙汁之类的?因为我觉得血的味道会——”
“味道像鸡肉。”西蒙这么说只是想让她闭嘴。
“真的吗?”艾琳一脸震惊。
“他在跟你开玩笑,艾琳,”塞巴斯蒂安说,“当然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做。西蒙,我再次为我表妹向你道歉。在伊德里斯外面长大的那些人一般比较熟悉暗影魅族。”
“不过难道你不是在伊德里斯长大的吗?”伊莎贝尔问,“我以为你父母——”
“伊莎贝尔。”杰斯打断她,不过已经太迟了,塞巴斯蒂安的脸色阴沉下来。
“我父母去世了,”他说,“死在加来1附近的一个恶魔老巢,没关系,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一挥手,拒绝了伊莎贝尔投来的同情的目光,“我姑姑——我父亲的妹妹在巴黎的学院把我抚养长大。”
“那么你会讲法语吗?”伊莎贝尔感叹道,“我希望自己能说一门其他的语言。但霍奇认为除了古希腊语和拉丁语之外,我们根本用不着学别的东西,但是现在没有人说这些语言了。”
“我也会说俄语和意大利语。还会一些罗马尼亚语,”塞巴斯蒂安谦虚地笑了笑,“我可以教你一些短语——”
“罗马尼亚语?太令人赞叹了,”杰斯说,“没有多少人会说呢。”
“你会吗?”塞巴斯蒂安饶有兴致地问。
“不太会,”杰斯冲他一笑,使对方消除疑虑,但西蒙知道他在撒谎,“我的罗马尼亚语仅限于有用的短语,比如,‘这些蛇有毒吗?’和‘不过你看起来太年轻了,不像警察。’”
塞巴斯蒂安没有笑。他的表情不对劲,西蒙想。是那种和善的表情,他浑身上下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但西蒙总觉得在和善背后隐藏着某种东西,给人外表平静的假象。“我的确喜欢旅行,”他看着杰斯的眼睛说,“但回来是好事,不是吗?”
杰斯停下玩弄艾琳的手指。“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能跟伊德里斯相媲美,无论我们拿非力人在其他地方活得多么舒服自在。难道你不同意吗?”
“你为什么问我呢?”杰斯表情冰冷。
塞巴斯蒂安耸了耸肩。“哦,你小时候生活在这里,是不是?而且过了好多年你才回来。我有没有弄错?”
“你没弄错,”伊莎贝尔不耐烦地说,“杰斯喜欢假装别人不是在讨论他的事情,哪怕他心知肚明。”
“他们当然是在讨论我。”尽管杰斯满眼怒火地盯着他,塞巴斯蒂安看起来仍然泰然自若。西蒙感到自己有点儿半不情愿地喜欢上了这个黑头发的暗影猎手男孩。鲜有人会对杰斯的嘲弄无动于衷。“在伊德里斯,这可是近来人们讨论的全部内容。你,致命秘器,你父亲,你妹妹——”
“克拉丽莎应该跟你们一起回来的,是不是?”艾琳说,“我一直期待见到她呢。发生了什么事?”
尽管杰斯不动声色,但他从艾琳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握成了拳头。“她不想离开纽约。她妈妈生病住院了。”他从来不说我们的妈妈,西蒙心想。总是她妈妈。
“奇怪,”伊莎贝尔说,“我真的以为她很想来呢。”
“她想来,”西蒙说,“实际上——”
杰斯站起身,速度快得连西蒙都没看到他移动。“我想起来了,我有事要跟西蒙谈。私下里。”他扭头示意着房间那头的双扇门,眼睛里闪烁着挑衅的光芒。“来吧,吸血鬼,”他说,那种语气明确无误地让西蒙感到倘若他拒绝的话,肯定会打起架来,“我们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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