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命隧道
斯堪德和博比随着队伍一点点地靠近孵化场大门。他们没再讲话，这让斯堪德松了口气。他没想到，来到岛上之后第一个正式交谈的人就识破了自己的谎言。嗯，她质疑的关键，只是乘坐哪一架直升机，倒不是别的……可，这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一旦她开始发难，那就全完了。
斯堪德努力深吸了一口气，就像在学校里被欧文他们欺负时那样。只有一个人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干吗要管别人的事呢?说不定她根本打不开孵化场的大门，或者他自己也打不开，那就更不用操心了。
斯堪德仍然距离孵化场很远，看不清大门附近的情况。不过，他时不时就能听见欢呼声，这意味着有人成功了。而沉默的时间一长，斯堪德就会想象自己要被送走，紧张得泛起一阵恶心。
“怕什么。”博比突然开口了，催他跟上队伍。“排在前面的大多是离岛生，他们几乎全体都要参加。人多，失败的当然也就多。你们学校什么都不讲吗?”
斯堪德没搭茬儿。他可不想把话题引到选拔考试上去，他根本就没参加。
队伍不断向前移动，没能打开大门的本土候选人陆续返回了直升机那里。他们有的放声大哭，有的愤愤不平，还有的失望地垂着脑袋，艰难地挪动着步子。
斯堪德努力不去看他们，尽量只盯住孵化场顶部。现在离得近了，他才看见有些骑手骑着独角兽站在上面。骑手们都戴着银色面罩，和包围阿加莎的那些一样!
“他们怎么会在这儿?”斯堪德脱口问道。
“啧啧，”博比说，“这会儿又不甘于躲在人群里了?”
“我又没跟你说话。”斯堪德回敬道。他越来越紧张，排在前面的人几乎数得过来了。要是那些银面骑手发现他没参加考试，会不会逮捕他?他们就是为这个来的吗?
“那你是自言自语喽?”
“呃，也不是……只是，有点儿奇怪。”
博比冷哼了一声。斯堪德扭过头看她，生怕她又提起直升机的事，但她只是指了指那些独角兽。“那些是装甲卫兵，我偷听到的，”她压低声音说道，“他们来这儿显然是为了保护我们。”
斯堪德愣了愣：“我们有什么可保护的?”
“哦，我也不知道，或许是防范织魂人之类的吧。大家都这么说，不是吗?”她翻了个白眼。
快到门口了，斯堪德看见门右侧站着一个男人，他神情严肃，手里拿着写字板，一个个地喊着候选人的名字。
“艾伦·布伦特，出列。”那个男人喊道。排在斯堪德前面的长腿男孩用手拨了拨遮在眼前的浓密黑发，应声走上前去。斯堪德心里涌起一阵嫉妒：和自己比起来，艾伦更像个骑手。他想象得出这样高个子的男孩被印在混沌卡牌上凝视众生的模样。艾伦慢悠悠地走到花岗岩大门前，将手掌按了上去。没有动静。他又试着推拉圆形大门的边缘，还是没有动静。他绝望了，冲着大门又踢又打。
艾伦痛苦地闹了一会儿，拿写字板的男人伸出强壮的胳膊，把他拉走了。斯堪德看着他消失在悬崖尽头。
“下一个。”斯堪德听见了，但是没有动。他的脑袋里塞满了想象出来的画面：艾伦被遣返，回家后遭遇难堪，诸如此类。他真不该跟着阿加莎到这儿来，他觉得那些谎言就写在自己的脸上。他的两条腿都打战了。
“下一个。”
博比踢了一下他的脚踝：“往前走啊!”
斯堪德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离得近了才发现拿写字板的男人要更年老些，头发都有些花白了，而且整个人很瘦削，脸色灰黄，颧骨也突出来了。
“姓名?”
“斯堪德·史密斯。”斯堪德结结巴巴地答道。
“重复一遍。快点，没工夫磨洋工。”他的声音急促而刺耳。
“斯堪德·史密斯。”
那个男人皱起细长的眉毛。斯堪德屏住呼吸，等着他在写字板上找自己的名字。阿加莎会不会没考虑周全?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们会查验考场里的情况吧，然后——
“斯堪德·史密斯已到。”那个男人低声说道。
斯堪德觉得自己要昏倒了。
他朝着孵化场的大门走去，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他有一种疯狂的冲动，想逃到直升机那儿去，这样就永远不用面对结果了。因为从来不曾靠近这扇门，所以他才一直梦想着自己天赋异禀，能拥有一头独角兽。驻守的骑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下方的动静。他别无选择，只能摊开手掌，按向冰冷的花岗岩大门。
惊心动魄的场面没有出现。一声巨响灌进了斯堪德的耳朵里，而这似乎并不是海浪拍打镜崖的声音。他凝视着大门，失望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压得他膝盖发软。他垂下肩膀，向后退开，收回了手掌。但就在这一刹那，巨石摩擦的声音、古老铰链交错的声音，响了起来。
孵化场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了。
兴奋像爆炸似的从斯堪德的脚趾烧到了手指，但他不敢心存侥幸。等门缝再拉开一点，宽度刚刚够，他就挤了进去，跨入了黑暗之中。他没有朝后面看。
巨大的石门在身后闭合。他进来了!他成功了!他是骑手了!他到底是怎么来的再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里的某个地方，有一头独角兽在等他，已经等了十三年，就像他一直在等它一样!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甚至不敢再去想“骑手”这个词，免得它突然消失。斯堪德倒在冰凉的石头地面上，双手抱头，任由如释重负的、身心交瘁的、幸福满足的眼泪落下。
随后他想到，要是博比也打开了门，说不定会撞到他的脑袋。虽然他们认识才一会儿工夫，但他确信，她会直接从自己身上踏过去，绝不会客气。
斯堪德踉跄着站了起来，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原来这是一条隧道的入口，燃烧的火把排布在两侧。他不由得紧张起来。课本里没有提到孵化场内部，他一直都想得很简单：开门，取卵，孵化，然后——砰!他们的生命就此联结，准备开始训练。他没料到会有一条幽深的隧道，也没料到得一个人往前走。他真希望肯纳在身边。她讨厌幽闭空间，但她一定会大呼小叫，用石壁回音来取乐。
现在没有回头路了。斯堪德拽着妈妈的围巾，沿着隧道往里走。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运动鞋踩地的沙沙声，其余只有寂静。走了几步之后，他发现隧道的石壁上刻着一些粗糙的符号。他凑近了细看，辨认出那是一些单词——不，不是单词，是……
“是名字。”斯堪德倒吸一口气，他的低语声大得不可思议。隧道里，所有可以看见的地方——墙壁、地面、顶壁——都刻着名字。他很想知道这里为什么会刻着姓名，以及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斯堪德往前走了几步，惊讶地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艾玛·坦普尔顿，今年混沌杯上肯纳最喜欢的骑手。原来这些都是骑手的名字!他热切地搜索着自己知道的那些骑手，但是太困难了——名字太多了;不计其数的名字从眼前晃过：弗雷德里克·奥努佐、特莎·麦克法兰、谭姆·兰顿……
前方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刮擦声，吓得斯堪德差点跳起来。那声音就像用指甲划过黑板，让人牙床发麻、脊背发凉。嗜血的独角兽，他倒是不怕。鬼呢?也还好吧。他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眯着眼张望，却没看见什么人。他又走了几步，有点茫然，不知道是该往前还是该退后。
到了怪声最响的地方，还是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异样，只有遍布隧道的名字：罗西·西辛顿、艾瑞卡·艾弗哈特、艾丽莎·麦克唐纳……
突然，斯堪德明白了。一小块岩石碎片掉了下来，他循迹望去，看见石头上正凭空刻出“史密斯”的最后一笔——斯堪德·史密斯，他的名字也加入了骑手名字的行列。他兴奋难耐：这是真的!他是骑手了!他就要拥有自己的独角兽了!
他更坚定地迈开步子，终于他在火把的尽头看到一扇门，和大门口的那扇一模一样，不过谢天谢地，门上有个把手。斯堪德握住把手，用力拉开沉重的石门，只听见有人在说话，在笑，在发号施令。他走出隧道，踏入了新生。
斯堪德最先感觉到的是温暖。冰冷的石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阔大的洞穴，壁架上燃着数百支火把，岩石地面上有一个很深的坑，里面有火熊熊燃烧。斯堪德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明亮的光线，他发现这里不太像普通的大厅，更像是一条向火焰两旁延伸的宽阔走廊，新骑手们便聚集于此。头顶上方的顶壁上倒悬着数以百计的钟乳石，末端锋利，如同匕首。石壁上的白色独角兽闪闪发亮，有点像洞穴壁画，在摇曳的火光之下，它们恍若有生命的神物。
斯堪德独自站着，和其他骑手隔开些距离。他有点儿紧张：大家好像彼此熟识，只有自己除外，就像在学校里一样。博比还没有跟上来，斯堪德不知道她有没有打开孵化场的大门。到目前为止，他只跟这一个人说过话，要是不能再见了，那还真有点儿让人难过。不过，要是那样的话，他的秘密也就安全了。斯堪德往前走了几步，安慰自己不要多虑，一切从头开始。
他凑近了些，只言片语拂过他的耳朵。要分辨本土生和离岛生不难：本土生距离篝火很远，看上去疲惫而焦虑，大多像斯堪德那样穿着牛仔裤，手里拎着匆匆收拾好的背包;而离岛生都围在火焰近旁，笑着闹着，互相拍着后背，并且都穿着全黑的宽松衣服。
“要我说呀，生命隧道也就那么回事儿，装饰太简朴了。要是能自己选择刻名字的位置该多好。”说话的女孩留着一头深栗色的长发，苍白的脸上有几颗雀斑，鼻子往上翘着，像要屏蔽一切臭味似的。
围在她身边的几个离岛生对她很是佩服，纷纷点头赞同道：“是呀，你说得对，安布尔。”
“看什么看?”
斯堪德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安布尔是在对自己说话。
“我——”紧张感锁住了喉咙，大脑一片空白，斯堪德仿佛又回到了赖斯特彻奇中学。他捏着围巾的一角，手足无措。
安布尔盯着他，露出居高临下的笑容：“你为什么要戴一条破围巾呢?是本土的古怪传统吗?我要是你就扔掉它。对你来说，想方设法融入我们离岛生可是很重要的。首要的一条诀窍就是，我们从不在室内戴围巾。”她笑意盈盈，但那模样无异于鲨鱼露出吃人的利齿。她的拥护者们全都吃吃窃笑起来。
“斯堪德的围巾有个优点，”突然有个声音从后面传来，“那就是，想摘就能摘掉。可遗憾的是你的人品却是想改也没法儿改。”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安布尔的脸涨得通红，像番茄一样。
博比淡然地走了过去。斯堪德没有办法，只能追了上去。
“你这是干吗啊?”一走到没人能听到的地方，斯堪德就抱怨起来，“这下他们要讨厌你了!说不定连我也一起讨厌了!那个安布尔好像很受欢迎。”
博比耸耸肩，借着火光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紫色指甲油：“我不喜欢所谓的‘受欢迎的人’，这种人通常名不副实。”
斯堪德完全同意这一点。欧文也很“受欢迎”，但他并不友善，身上也没有半点朋友的样子。
“总之还是谢谢你——”斯堪德话没说完，就看见刚才拿着写字板、守在大门口的那个男人走到了篝火前面，拍手示意大家安静。另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和一个满头灰色卷发的女人站在他两侧。他们都满脸皱纹，神情很严肃。
“有些人可能不认识我，”拿写字板的男人开口了，声音回荡在石洞里，“我是多里安·曼宁，孵化场主管，银环社的社长。”
“银环社是什么地方?”博比跟她旁边的一个离岛生耳语，但对方让她先安静地听着。
“作为孵化场主管，我的主要工作是监督选拔考试的顺利进行，组织候选人进行门前考核，讲解孵化要领——这需要我们可敬的同事一起来共同完成。”他指了指站在他身边的两位。
“在其他时间里，我还肩负着孵化场的安保工作。当然，其中包括一项危险而崇高的工作，那就是及时将未结盟的卵送到极外野地去，避免它们日落时在我们这儿出壳。”他大声地吸了吸鼻子，挺起干瘦的胸膛，似乎非常自豪。斯堪德对他的好感只减不增。
“介绍的话说得够多了，还是要祝贺你们。你们现在已经是正式的骑手了，是本土和离岛的守护者。在孵化场里，你们每个人都拥有一颗独角兽卵。它从诞生时起就是属于你的，如今已经等了你十三年。”有几个人欢呼起来，但很快静了下来。主管神情冷峻，两颊紧绷，映着火光看上去甚至有些凹陷。
“如果没有骑手，没有你们诸位，”他夸张地指了指他们所有人，“这些独角兽便没有了约束，会沦为野生，进而对所有人造成威胁。我们的祖先数千年来遴选出竞速这一方式，引导独角兽正面释放其能量。但是，”他伸出手指，眼睛映着火光，“我必须警告你们，不仅是本土生，所有人都要记住：独角兽，即便有骑手约束，也是嗜血的神兽，暴力和破坏是它们的本色。独角兽是古老而高贵的生物，尽管你们是命定的骑手，也还是要赢得它们的尊重。好了——”主管浮夸地拍了拍手，“我们开始吧。”
主管和他的两个同事穿过人群，拍了拍新骑手的肩膀——似乎是随机的——让大家跟他们走。那个身材魁梧、一脸紧张的男人带走了博比，斯堪德则被多里安·曼宁拍了肩膀。有一个男孩走在他前面，黑色的直发，褐色的皮肤，眼镜是稍浅的茶棕色。他每走几步就要不安地向后打量，然后把滑到鼻尖的眼镜推回去。
主管在一排铜支架前面停下，那些支架看起来就像一根根巨大的试管。独角兽卵就安放在粗重的、齐胸高的抓手上，卡得紧紧的。近看它们显得更大了。斯堪德随学校去郊游时，曾在动物园里见过鸵鸟蛋，相较看来，独角兽卵足有四个鸵鸟蛋那么大。他想掐自己一下，他此刻已经来到了孵化场里面，马上就要见到命中与自己相牵绊的独角兽了。
“当心点!当心点!都到我身边来。”主管轻声说道，好像声音大了就会惊醒所有的小独角兽似的。“这是今年第一批需要孵化的独角兽卵。从它们诞生时起，我们就一直悉心照料着。十三年来，每一年，这些卵都要上移一层，离地面更近，小独角兽就在里面缓慢而稳定地生长，最终到了现在这一刻。待会儿你们每人都会领到一颗。”他停下来歇了口气。
斯堪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地下竟有那么多层深!孵化场到底得有多大啊?
多里安·曼宁继续讲道：“用你们的右手按住卵的顶端，十秒钟后，如果没有反应就退开，然后用同样的方法去试下一颗。”
斯堪德真想掏出速写本，把这些要求都记下来，他怕自己记不清细节，更想问问到底什么叫“没有反应”。“反应”是指什么呢?万一自己忽略了，错过了，该怎么办?不过，看来没时间问了，主管又开始讲了。
“记住，如果感觉到独角兽用角刺伤了你的手掌——”
斯堪德倒吸了一口气。感到惊讶的人不在少数，因为课本里从未提过。他一直以为，自己只要守着就行了，其他的事，小独角兽会自己完成。
“就说明马上要破壳了。你们要尽可能快地抱起独角兽卵，带着它一起到后面的孵化室里去，然后把门关好。”
新骑手们纷纷回头看：在支架对面的墙上，凿有一个个的小洞穴;门都半掩着，是用金属条铸的。
斯堪德咽了口唾沫。他注意到其他本土生也都忧虑重重，有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女孩还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出壳的过程中，不要打开孵化室的门。一定要先给你的独角兽套好笼头、系好缰绳，然后再开门。”主管低声说道。燃烧的火苗一晃一晃的，映得他的绿眼睛倍显诡谲。“这些卵看起来不算太大，但是，记好我的话，独角兽一旦出壳，就会开始成长。我可不希望今天发生独角兽宝宝逃跑事故。有我当值，这绝对不行!它们可能造成的破坏……是不可想象的。”
斯堪德开始慌了，主管叮嘱再多也不管用。他有一千个问题想问，比如，笼头是什么?在哪儿领?可他只来得及深呼吸几下，就听到主管说：“准备好了吗?等我下令，你们就把手掌放上去。”
于是斯堪德只好走上前去，站定了，静静地凝视着面前这颗巨大的独角兽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