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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达玛亚,冬日往昔

稻草那么暖,达玛亚不想从里面钻出来。跟一条毯子似的,她在半梦半醒的迷蒙中想着;就像太婆以前用军装布料给她缝的毯子。很多年之前,老人还在世的时候。太婆为布雷瓦的民兵当缝衣工期间,把修补旧军装余下的布头都存了起来。她给达玛亚做的毯子色彩斑驳,整体偏暗,海军的深蓝色、陆军的暗褐色,还有各种灰色和绿色布条,组成弯曲的彩带,像一列行进的士兵,但这是太婆亲手做的,所以达玛亚不在乎它难看。那条毯子闻起来总是发甜,色泽灰暗,还带一点儿霉味,所以很容易把稻草想象成它——稻草有露水味、干粪臭味,但也有一份类似水果的菌香。那条毯子本身还在达玛亚的房间里,在她离开的那张床-上。这之后,她再也没睡过那张床。

现在,她能听见稻草堆外面的对话声:妈妈和某个陌生人,边谈话边靠近。谷仓门被打开,有轻微的金属撞击声和嘎吱声,然后他们进门。随后是关门的声响。之后妈妈提高嗓门儿叫起来:“达玛达玛?”

达玛亚蜷缩得更紧一些,咬紧牙关。她痛恨这个愚蠢的别名。她痛恨妈妈说这个名字的语调,那么轻浮甜腻,就像这名字真的在表达亲密,而不是一个谎言。

见达玛亚不回答,妈妈说:“她不可能从这里出去的。我丈夫亲自检查过谷仓所有的锁。”

“可是,她这类人是不会被锁头挡住的。”那声音是个男人,不是她父亲,也不是哥哥或者社群头领,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人。这男人声音低沉,口音是她从没听到过的:听起来尖厉沉重,“喔”和“啊”音拖得特别长,词头词尾咬得很准。听起来很精明。他走路时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女孩怀疑他是否带了一大串钥匙。还是衣兜里装了很多钱?她听说在世界的某些地方,人们是用金属钱币的。

想到钥匙和钱币,让达玛亚更加畏缩起来,因为她当然听童园里的孩子们说过,在远方那些斜切石料建造的城市里,有专门卖小孩的市场。这世界上,并非所有地方都像北中纬地区一样文明。她当时还嘲笑这些传言,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这里,”那男人的声音说,现在距离已经不远,“这是新鲜粪便吧,我觉得。”

妈妈发出厌弃的声音。达玛亚-羞-得脸上发烧,意识到他们发现了自己当成厕所使用的角落。那里味道很难闻,虽然她每次都丢些稻草覆盖一下。“像个畜生一样蹲地上就拉,我可不是这样教她的。”

“这里面有厕所吗?”买小孩的人问,带着一份出于礼貌的好奇,“你们有没有给她便桶用呢?”

妈妈无言以对,静默在持续,达玛亚很迟钝地意识到:那人客气的询问,实际上也是在责备妈妈。这不是达玛亚习惯见到的责备。那人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污言秽语。但妈妈呆站在那里,一脸震惊,就像那人说完之后又扇了她一记耳光。

达玛亚感到想笑,气息已经从喉咙里上涌,她马上把拳头塞-进嘴里,以免让自己发声。他们会听见达玛亚因为妈妈丢了脸哈哈大笑,然后买小孩的人就会知道她有多差劲。这算坏事吗?也许这样一来,她的父母出卖她时,就会拿到更少的钱。这想法几乎让她把笑声释放出来,因为达玛亚恨她的父母。她痛恨他们,只要能让他们受罪的事,都会让她开心。

然后她咬住自己的手,很用力,开始恨自己。因为妈妈和爸爸当然得卖掉达玛亚,如果她脑子里只有这种想法。

近处的脚步声。“这儿真冷啊。”那人说。

“要是这里冷得足以结冰,我们当然会把她关在房子里的。”妈妈说。达玛亚又一次险些笑出声,因为她的声音闷闷不乐,像在辩解。

但是,买小孩的人无视母亲。他的脚步声更加靠近,而且它们……很奇怪。达玛亚能够隐知人的脚步声。多数人都不能;他们能隐知更大的事情,地震之类的,但不能隐知脚步声这样轻微的东西。(她几乎是从出生以来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但直到最近,才知道这是一种警告。)当她不能直接接触地面时,感知的难度更大,所有信息都要透过谷仓的木板墙,还有把它们钉在一起的钉子来传导——但即便在一层楼上,她也知道自己应该能隐知到什么。“嗒嗒”,先是脚步声,然后是它在地层深处的回响。“嗒嗒”“嗒嗒”,但这个买小孩的人,他的脚步声不会传到任何地方,也没有地下深处的回响。达玛亚只能用耳朵听到声音,却无法隐知它们。这种事以前从来没发生过。

现在他正爬上楼梯,到她躲在稻草下面的阁楼上。

“啊,”他到了上面,说道,“这里还暖和一些。”

“达玛达玛!”妈妈现在听起来气急败坏,“你给我下来。”

达玛亚在稻草下面缩得更紧,不肯出声。而买小孩的那个人,他均匀的脚步声更加接近。

“你不必害怕。”他平仄分明的声音在说。更近了。她能感知到此人的话语声引发震动,通过木料传来,深入地底,进入岩层,又反射回来。更近了。“我是来帮你的,壮工的女儿达玛亚。”

这又是一个她痛恨的东西,她的职阶名。她根本就不是强壮有力的类型,妈妈也不是。“壮工”的全部含义,只是说她的女性先祖足够幸运,有资格加入一个社群,但又太普通,得不到更安稳的位置。如果时局艰难,壮工也会被抛弃,跟无社群者一样。她的哥哥查加曾有一次这样对她说,当时是逗她。然后他就傻笑,就像这很可笑似的。就像这不是真的。当然,查加是抗灾者,跟父亲一样。不管时局多艰难,所有的社群都欢迎他们那种人,以应对疾病、饥馑之类的打击。

那人的脚步声停住,就在稻草堆外面。“你不必害怕。”他又说了一遍,这次更温和。妈妈还在地面层,很可能听不到他说的话。“我不会让你妈妈伤害你的。”

达玛亚吸了一口气。

她不傻。这人是买小孩的,买小孩的人会做很可怕的事。但因为他毕竟说了这些话,也因为达玛亚已经受够了担惊受怕、一肚子怨气的日子,她放松了身\_体。推开温暖又松软的稻草,达玛亚坐了起来,视线透过卷曲的头发和肮脏的稻草窥视来人。

他的样子跟嗓音一样怪异,肯定不是佩雷拉村附近地方的人。他的皮肤几乎纯白,惨白如纸;如果阳光太强,他的身\_体一定会冒烟卷曲吧。他有长而平整的直发,加上肤色,本应该能表明他是极地人,尽管那发色(浓重的深黑,像古老火山口附近的黑色土壤)又不像极地人。而且他块头很大,比父亲更高,肩膀也更宽。但是,父亲宽大的肩膀下面,是宽厚的胸膛和鼓起的肚腹,这个人的身\_体却像在收缩。陌生人整个显得精壮又强干。让人无法判定他属于哪个人种。

但最让达玛亚吃惊的,是买小孩人的那双眼睛。它们是白色的,或者说接近白色。她看到那人的眼白,然后里面就是一个银灰色的圆形色块,跟眼白勉强有那么一点点区别,即便是靠近了看也一样。在昏暗的谷仓里,他瞳孔张大,在荒漠一样单调的眼睛中间显得特别醒目。她听说过这样的眼睛,在故事和《石经》里,这种被称作冰白之眼。它们很少见,而且总是预示着不幸。

但随后,买小孩的人冲着达玛亚微笑,她想都没想,就报以微笑。她马上就开始相信这个人。达玛亚明知自己不应该这样,还是情不自禁。

“你在这里啊。”他说,声音还是很轻,确保妈妈听不到,“我猜,你就是壮工达玛达玛吧?”

“叫我达玛亚就好。”她下意识地回应。

他的头优雅地侧向一边,向她伸出一只手:“我记住了。你愿意加入我们吗,达玛亚?”

达玛亚没有动弹,对方也没有来抓她。他就停在原处,像石头一样耐心,手伸出来,但毫无胁迫之意。十次呼吸过去。二十次。达玛亚知道,她将不得不跟这人走,别无选择;但她又喜欢他处理这件事的方式,感觉就像她能选择似的。于是最终,她握住那男子的手,让他把自己拉起来。达玛亚尽可能掸掉稻草,那人一直不松不紧地握着她的手,待她忙完,才稍稍拉近一点点。“稍等。”

“嗯?”但那个买小孩的人,已经把另一只手伸到她脑后,两根手指压在她颅腔底部,动作轻快又灵活,她甚至来不及吃惊。有一会儿,那人闭上双眼,身\_体微微战栗,然后长出一口气,放开了她。

“职责优先。”他莫测高深地说。达玛亚抚-摩了一下自己的后脑,有点儿困惑,还能体会到那人手指按压后遗留的感觉。“现在,我们下楼去吧。”

“你刚刚做过什么?”

“只是某种小小的常规程序。靠这个,会比较容易找到你,即便是在你走丢的情况下。”她想不出这话会是什么意思。“现在跟我来,我需要告诉你妈妈,你要跟我一起走。”

原来这就是真的。达玛亚咬着嘴唇,见那人转身走向楼梯,就跟在一两步之后。

“好了,完事了。”他们到了地面层,站到妈妈面前。(妈妈看到她就叹气,也许是感到绝望。)“只要您能给她收拾一份行囊——一两套替换衣服,您能提供的任何旅行食品,加上一件大衣,我们就可以走了。”

妈妈吃惊地退缩:“我们把她的大衣送人了。”

“送人了?在冬天?”

他语调温和,但妈妈突然显得很不安。

“她有个堂妹需要那件衣服。我们不是所有人都有大衣柜,里面装满多余的好衣裳的。再说了——”她妈妈犹豫着,扫了一眼达玛亚。达玛亚望着别处。她不想看母亲有没有显得-羞-愧,因为把她的大衣送人。她尤其不想看到母亲一点儿都不-羞-愧的样子。

“你曾听别人说过,原基人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感觉到寒冷。”那人疲惫地叹了口气说,“那传闻不对。我相信,你应该也见过自己的女儿感冒着凉。”

“哦,我……”妈妈看起来有些慌张,“是的,但我以为……”

以为那是达玛亚装的。那个,正是第一天她对达玛亚说过的话,在她从童园返回,他们把她安置在谷仓里的时候。妈妈当时非常愤怒,脸上带着泪痕,而爸爸只是呆坐在那儿,默不作声,口唇发白。达玛亚一直都在欺骗他们,妈妈说,说女儿隐瞒了一切,自己明明是个妖孽,却装作是个小孩,真的是妖性难改。她一直都知道达玛亚不对劲,她一直都是个骗人精——

那男子摇摇头:“无论怎样,她还是需要些东西阻挡风寒。我们逐渐接近赤道的过程中,天气会转暖,但路上要走好几个星期。”

妈妈的下巴抽动了几下:“那么,你真的要带她去尤迈尼斯喽。”

“我当然是——”那人瞪了她一眼,“啊。”然后他扫了一眼达玛亚。两人都在盯着达玛亚看,那眼神让她浑身不自在。女孩很不安。“这么说,即便以为我是来杀死你女儿的,你还是让社群头领叫我来。”

妈妈紧张起来:“不。不是那样,我没有……”她两手在身边盲目摆动。然后低下头,像是感觉到-羞-耻,达玛亚知道这是假的。妈妈才不会因为她做过的任何事惭愧。如果惭愧,当初又何必要做?

“普通人无力照顾……她那样的孩子。”妈妈说,声音很小。她的眼瞥向达玛亚,只一眼,然后迅速移开视线。“她在学校里险些杀死一个男孩。我们家还有一个孩子,周围还有邻居,而且……”她突然就挺胸抬头,“而且这是任何民众都应该尽到的职责,不是吗?”

“的确,的确,完全正确。您的牺牲将令整个世界变得更美好。”这句词显然是套话,用于恭维。而语调却毫无恭维之意。达玛亚再次打量此人。她现在觉得困惑,因为买小孩的人绝不会杀死小孩。那样花钱就没有意义了。而且赤道地区又是怎么回事?那些地方,也太靠南了吧。

买小孩的人扫了一眼达玛亚,不知怎么,就明白了她的困惑。他的面容和缓下来,长着那种可怕眼眸的人,本不应该这样和气的。

“去尤迈尼斯,”那人告诉妈妈,也告诉达玛亚,“是的,她还足够年轻,所以我要带她去支点学院。她将在那里受训,学习使用她受诅咒的天赋。她的牺牲,也将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达玛亚瞪着这个紧盯她的人,意识到自己之前错得多离谱。妈妈并没有卖掉达玛亚。妈妈和爸爸是把达玛亚送人了。而妈妈也不是痛恨自己;实际上,她是害怕达玛亚。这有区别吗?也许有。达玛亚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真相。

而这个男人,也根本不是什么买小孩的人。他是——

“你是个守护者吗?”她问,虽然事到如今,她已经确定事实如此。他再次微笑。达玛亚之前可不认为守护者会是这样。在她的脑子里,那种人都高大、冷酷、全副武装,洞悉不为人知的奥秘。他,至少很高。

“我是。”他说,然后握起她的一只手。他一定很喜欢跟人身\_体接触,女孩想。“我现在是你的守护者。”

妈妈叹了口气:“我可以给你一条毯子,给她用。”

“那就够了,谢谢你。”然后那男子沉默下来,等着。几次呼吸之后,妈妈才意识到他在等自己去拿毯子。她突兀地点头,然后离开,走出谷仓之前,她一直觉得后背僵直。然后,这儿就只剩下达玛亚和那名男子。

“这个给你。”他说,一面伸手到自己肩上。他穿的应该是一套制服:宽肩长袖,四肢线条僵硬,暗红色布料显然结实又有几分粗糙。像太婆缝的小毯子。这制服配了一条短斗篷,装饰效果大于实用,但现在,他把斗篷解下来,裹在达玛亚身上。对她来说,已经可以当长裙了,还带着他的体温。

“谢谢你。”她说,“你叫什么呀?”

“我的名字,是沃伦的守护者沙法。”

女孩从来没听说过沃伦这个地方,但它一定存在,要不然这个社群名称就没有意义了。“‘守护者’也是个职阶名称吗?”

“它专指守——护——者。”他把这个词拖长了说,女孩尴尬得两颊发热,“毕竟,我们对任何社群都没有多大用处,我是说在平常时期。”

达玛亚困惑地皱起小眉头:“什么?就是说,当灾季来临时,你们就会被别人踢出去吗?但是……”她从故事里得知,守护者多才多艺:他们是了不起的战士和猎人,有人还能搞暗杀。当时局艰险,社群会需要这样的人。

沙法耸耸肩,走到一旁,坐在一捆放了很长时间的干草上。达玛亚身后也有一捆,但她继续站着,因为她喜欢跟那人保持在同一高度。即便是坐下来,那男子还是更高,但至少不会高出那么多。

“支点学院的原基人服务全世界。”他说,“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有职阶名称,因为你的用处就在于你自身的能力,而不是某种家族传统。从出生时起,一个原基人小孩就有能力制止地震;就算不接受训练,你也是原基人。不管是在社群之内,还是在社群之外,你都是原基人。不过,受训之后,在支点学院其他技艺高超的原基人的指导下,你就可以不只是造福一个社群,而是能够服务于整个安宁洲。”他摊开双手。“作为守护者,通过我所负责的多个原基人,我也在尽到相似的责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因而,我理所当然应该跟我负责的人肩负同样的责任。”

达玛亚太好奇,有太多问题,以至于不知道应该先问哪一个。“你们那儿有没有——”她顿住了,说不出那个概念,那个词,仍然未能接受自己的身份。“其他,嗯,像我一样的人……”然后她就说不下去了。

沙法笑起来,就像能感受到她的急切,并且为此觉得开心。“我现在是六个人的守护者,”他说着,一面侧着脸,让达玛亚知道,这才是正确的表述方式和思考方式,“包括你在内。”

“而且你把他们全都带到了尤迈尼斯?以前你也是这样找到了他们,像找我一样——”

“不完全一样。有些人是我接管的,他们在支点学院内部出生,或者曾有过其他守护者。有些是我自己找到的,在我被派来北中纬地区巡行之后。”他摊开双手。“在你的父母向佩雷拉村村长报告,说他们有个孩子是原基人之后,村长拍了电报到布雷瓦,后者又把电报转给泽多,然后又被泽多转达给尤迈尼斯——而那里的人再给我发电报。”他叹了口气,“仅仅是因为运气好,我在消息到达之后的第二天正好去布雷瓦附近的联络站。要不然,我就得再过两星期才能得到消息。”

达玛亚知道布雷瓦,但对她而言,尤迈尼斯只是个传说,而沙法提到的其他地方,只是童园课本里见过的词,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布雷瓦是离佩雷拉最近的城镇,而且要大很多。那里是每年播种季节开始时,父母去变卖农产品的地方。然后她开始理解对方的言外之意。如果在这座谷仓再待两个星期,冷得要死,还只能在屋角拉屎……她也很高兴沙法在布雷瓦收到了消息。

“你很幸运。”他说,也许是读懂了她的表情。他自己的表情变得沉重起来。“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做出正确选择。有时候他们不会把孩子隔离起来,像支点学院和我们这些守护者建议的那样。有时候他们隔离了孩子,但我们收到消息的时间太迟,等到有守护者到达时,暴民已经把孩子带走,把她打死了。请不要对你的父母有什么不好的想法,达玛。你目前至少还安全地活着,这可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达玛亚有点儿纠结,并不想接受这个结论。沙法叹了口气。“还有些时候,”他继续说,“有些原基人的父母会试图把孩子藏起来。养着她,不接受训练,也没有守护者。那样做,总是没有好结果。”

这正是过去两周以来她一直在烦恼的事,在学校发生那件事之后。如果她的父母爱她,他们就不会把她锁在谷仓里,也不会叫来这个人。妈妈也不应该说那么差劲的话。

“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她冲口说出这半句,然后才意识到对方刚才说的话是有用意的。就是要知道她是否想过“他们为什么不能把我藏起来,让我继续在这儿生活”——现在,他已经洞悉真相。达玛亚紧握斗篷的两手抱\_紧自己的身\_体,但沙法只是微微点头。

“首先,这是因为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孩子,而且任何暗中窝藏原基人的社群成员,最轻的惩罚也是被逐出村镇。”达玛亚知道这个,尽管她不愿接受事实。如果父母在意她,就会为她冒险,是吧?“你的父母肯定也不愿意失去他们的家园,他们的生计,以及两个孩子。他们选择了给自己留下一些东西,而不是失去一切。但目前最大的危险,仍是你的本性,达玛。这跟你的性别一样无法掩饰,跟你年轻又机敏的头脑一样明显。”她-脸-红了,不知道这算不算夸奖。沙法微笑,让她知道这确实是赞誉。

他继续说:“每当大地在悸动,你都将听到它的呼唤。在每个危险的瞬间,你都会本能地探寻最近处的热源和动点。对你来说,做到这些事的能力就像强壮的人有一双重拳。当危险临近,你当然会做出必要反应来自保。而当你这样做,就有人会死。”

达玛亚畏缩了一下。沙法又一次微笑,他一直都是那样和善。然后达玛亚想起那一天的情形。

那是午饭后,在操场。她吃完了自己的豆包,像平时一样,跟莉米和桑塔尔一起坐在水塘边,其他小孩有的在玩,有的在用小块食物砸小伙伴。还有些孩子扎堆蹲在操场一角,在土里寻找着什么,一面唧唧哝哝说话;他们当天下午有一场测地学考试。然后扎布来到仨女孩面前,尽管他说话时看的是达玛亚。“下午考试,让我抄你们的吧。”

莉米咯咯笑起来。她以为扎布是喜欢上了达玛亚。但是达玛亚并不喜欢他,因为他很差劲,总是欺负达玛亚,辱骂她,有时候用手指戳她,直到女孩大声叫起来,让他住手;然后她又会因为这个被老师批评。于是她对扎布说:“就为你,我才不会给自己惹麻烦呢。”

他当时说:“要是方法得当,你就不会有麻烦。只要把试卷向我这边挪一点儿——”

“不要,”她又一次拒绝,“我不要什么方法得当。我根本就不会做这种事。你走开。”她转脸去看桑塔尔,扎布打岔之前,她正在说话。

下一个瞬间,达玛亚已经栽倒在地。扎布两手并用,把她从石头上推了下去。她真的摔了个倒栽葱,后背着地,非常痛。后来(她在谷仓里,有两周时间回想那件事)她能回想起男孩脸上震惊的表情,就像他也没料到达玛亚会那么容易被推下去。地上很是泥泞。她整个后背又冷,又--湿--,又臭。全身都是烂泥和青草味,泥巴已经浸到了她的头发这是她最好的一件校服妈妈一定会很生气她当时也很生气于是她抓起周围的空气就——

达玛亚打了个寒噤。就有人会死。沙法点头,像是听到了她的想法。

“你就是火山岩里的美丽晶石,达玛。”他说这句话时,声音非常轻柔,“你是大地的赠礼——但永远不要忘记,大地父亲痛恨我们人类,他的礼物代价高昂,而且极为危险。如果我们把你拣选出来,打磨锋利,给你应得的关爱和尊重,你就会变得更有价值。但如果我们只是任由你置身荒野,你就会严重伤害第一个招惹你的人。或者,更可怕的情况,你会崩溃,然后伤害很多人。”

达玛亚想起扎布脸上的表情。空气变冷只有一瞬间,在她身\_体周围喷射而出,有如气球爆裂。那已经足够让她脸下的青草结上一层寒霜,让扎布皮肤表面的汗珠变成坚硬的冰。他们两个都定在了原地,四肢抽搐,愕然相对。

她还记得男孩那张脸。你差点儿杀死我,她眼里,对方的表情在说。

沙法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她,并始终保持微笑。

“这不是你的错。”他说,“外人对原基人的闲话大多都是假的。你生来如此,不是因为犯过任何罪孽,也不怪你父母。不要怨恨他们,也不要埋怨自己。”

她开始哭,因为他是对的。全都对,每一句,全都是实话。她一直恨妈妈把她关在这里,还一直恨爸爸和查加,他们放任妈妈这样对待自己。她痛恨自己生成这副样子,让他们所有人都大失所望。而现在,沙法却像是完全了解她内心的阴暗和虚弱。

“嘘。”他说着,站起来,到她面前。然后跪在地上握起她的两只手,她哭得更加厉害。但沙法用力捏她的手,足够让她感到疼痛,她吃了一惊,深深吸气,眨巴着泪光迷蒙的双眼看他。“你绝不能这样做,小东西。你妈妈很快就要回来了。永远不要在别人能看到的时候哭泣。”

“什——什么?”

他看起来那么难过——是因为达玛亚吗?他抬起双手,捧起她的脸颊。“这样不安全。”

达玛亚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不管怎样,她还是停止了哭泣。等她自己擦过脸颊之后,沙法帮她拭去一颗被漏掉的泪珠,迅速察看一番之后点头。“你妈妈很可能还是可以看出来,但对其他所有人来说,这样可能就够了。”

谷仓门响,妈妈回来,这次还拉上了爸爸。爸爸紧闭着嘴巴,也不肯看达玛亚,尽管从妈妈把她关进谷仓以来,父女俩都没有见过面。两人把注意力集中在沙法身上,后者站起来,稍微移动身\_体,挡在达玛亚前面。他接过折叠起来的毯子和麻绳捆起的小包裹,点头致谢。

“我们已经帮你饮过马。”爸爸态度生硬地说,“你需要路上用的饲料吗?”

“不用。”沙法说,“如果沿途顺利。我们入夜时分就能到达布雷瓦。”

父亲皱起眉头:“那要马不停蹄啊。”

“是的。但是在布雷瓦,不会再有这个村里的某些人突发奇想,在路边等着我们,用粗暴的方式给达玛亚送别。”

达玛亚花了一点儿时间才明白,然后她意识到:佩雷拉村的人们想要杀死达玛亚。但这一定是搞错了,是吧?他们不可能真的有这种想法,不是吗?她想起所有那些她认识的人。童园里的老师,其他小孩,还有路边客栈的老太太,太婆生前的那些朋友。

父亲也是这样想;她能从他的表情里看出来,所以他皱眉,想要开口说达玛亚想到的话:他们才不会做出这种事。但他欲言又止。他瞥了一眼达玛亚,只一眼,脸上满是折磨,然后才想起应该看别处。

“这个给你。”沙法说着,把毯子递向达玛亚。这是太婆那条。她盯着毯子,然后看妈妈,妈妈却在回避她的视线。

哭,不安全。即便在她解下沙法的斗篷,裹上毯子,感觉到那份熟悉的霉味、刺痒感和完美的暖意时,她也让自己的面容保持绝对平静。沙法的眼睛闪向她,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赞许。然后他拉起达玛亚的手,带她走向谷仓门口。

妈妈和爸爸在后面跟着,但他们什么都没说。达玛亚也没说一句话。她的确向那座房子扫了一眼,看到有人躲在窗帘的窄缝后面,然后那帘子被迅速合上。查加,她的大哥哥,教过她读书,教过她骑毛驴,还有怎样往池塘上面丢石头,让它蛙跳。他甚至没有挥手告别……但这并不是因为哥哥痛恨她。她能看出来。

沙法把达玛亚举起来坐到一匹大马上,比她见过的任何马都高大,一匹强壮的、毛发油亮的栗色马,脖子很长,然后沙法坐到她身后的马鞍上,用毯子裹住她的双-腿和鞋子,以免她磨伤或者长冻疮,然后他们就出发了。

“不要回头看。”沙法建议,“这样会更容易一点儿。”所以达玛亚没有回头看,她将来会知道,这件事情他又说对了。不过,到了很久以后,她又会希望自己当初曾经回头。

[前文佚失]冰白之眼,灰吹之发,滤尘之鼻,尖利之牙,离盐之舌。

——第二板,《真理经,残篇》,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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