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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达玛亚,生命的急停

跟沙法一起赶路的前几天都很平静。但并不无聊。当然,也有些容易无聊的部分,比如当他们骑马经过帝国大道,穿过没完没了的克嘎田或者赛米瑟田;又或者当田野变成幽暗森林,那么安静,又那么近,达玛亚几乎都不敢说话,怕惹恼了那些树。(故事里,树木总是怒气冲冲。)但即便这些,也都有新鲜感,因为达玛亚从未走出过佩雷拉小村范围,甚至在赶集时,她也没跟父亲和查加一起去过布雷瓦。她努力不显得像个彻头彻尾的白痴,避免大张着嘴巴看沿途的各种东西,有时候却又忍不住,甚至当她感觉到沙法在背后轻笑时也一样。她不能让自己在意他的嘲笑。

布雷瓦建筑拥挤,街道窄小,房舍的高度也是她从未见过的,于是当他们骑马进入小镇时,她在鞍前仰身观望,看路两旁高耸的建筑,担心它们会不会塌下来,把路人砸死。除她之外,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那些楼高得要死,而且那么拥挤,所以,它们一定是故意被建成那样子的。尽管太阳已经落山,周围还是能看到几十个人,在她看来,所有人都应该准备-上-床睡觉了才对。

实际上却没人去睡。他们经过一座建筑,里面的油灯那么亮,笑声那样响,让她好奇得必须问问这是什么。“酒店吧,勉强算。”沙法回答,然后他又轻笑一声,就好像她问出了脑子里的问题一样。“但我们不会住在那里的。”

“那儿是挺吵的。”她表示同意,极力装出很懂的样子。

“唔,是的,那个也是原因之一。但更大的问题,是那儿不适合带小孩住。”她等着听,但沙法没有细说,“我们去另外一个地方,我以前在那儿住过几次。食物很好,床铺干净,我们的东西也不太可能在天亮之前自己跑掉。”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达玛亚今生第一个旅店之夜。她全程各种震惊:在满是陌生人的房间里吃饭,吃到的食物味道特别,跟父母和查加做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在巨大的陶瓷盆里泡澡,下面还有火加热,而不是在厨房用半盆油晃晃的冷水擦洗身\_体;睡在一张巨大的床-上,比她自己和查加的床加起来都大。沙法的床还要更大些,因为他很壮,这还算合适,但当他把床拖进旅店房门时,还是让她大吃一惊。(这个,至少还有点儿熟悉;爸爸有时也会这么做,当有传言说村子周围有无社群分子游荡时。)他显然是为那张更大的床多付了钱。“我睡觉跟地震似的。”他说,一面微笑着,就像在开玩笑,“如果床太窄,我会掉下来。”

起初,她完全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直到那天半夜,她被沙法的-呻-吟声和挣扎声惊醒。如果那是噩梦,一定是很可怕的梦,有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起来,试着叫醒他。她自己就痛恨噩梦。但沙法已经是个成年人,而成年人需要睡觉。这是她和查加每次把父亲吵醒时,父亲一定会强调的事。父亲被吵醒时,每次都生气,而她不希望沙法生自己的气。沙法现在是全世界唯一关心她的人。于是她躺在那里,焦急又忐忑,直到他真的大叫起来,内容含混不清,但听起来,他像是快要死了。

“你醒着吗?”她很小声地说,因为他显然没醒——但她刚一开口说话,他就醒了。

“怎么了?”他听起来嗓音沙哑。

“你刚才……”她不知道该怎样说。在做噩梦,听起来像是妈妈对她自己说的话。她能对沙法这样五大三粗的成年人如此说话吗?“发出过一些声音。”她最后说。

“是在打呼噜吗?”他在黑暗中疲惫地长叹,“对不起。”然后他翻了个身,整晚剩余的时间都很安静。

第二天早上,达玛亚已经忘记了这件事,至少是很久都没有回想起来。他们起了床,吃了些留在他们门口篮子里的食物,带上剩余的那些,继续向尤迈尼斯方向赶路。在黎明刚过的微光里,布雷瓦显得不再那样怪异可怕,也许因为现在她能看见街沟里的马粪堆,还有小孩抗着钓鱼竿,马夫们打着哈欠搬运木箱或成捆的干草。有些年轻女-人用手推车运送成桶的清水到当地公共浴室,以便加热,年轻人赤luo上身,在高大建筑后面的工棚里搅拌黄油或者舂米。所有这一切都很熟悉,这让她看出:布雷瓦也不过是大了一点儿的小村庄而已。这里的居民,跟太婆和查加没什么两样——而对这里的居民来说,布雷瓦可能也是个特别熟悉而且无聊的地方,就跟她印象中的佩雷拉一个样。

他们骑马走了半天,停下来休息一次,然后又继续赶路,直到布雷瓦被远远丢下,周围只剩下乱石遍布、丑陋崎岖的荒野,几英里内都没有人烟。附近有个活跃的地质断层,沙法解释说,数十年来,那里不断再造出新的土地,所以在有些地方,地面显得有点儿向上隆起,而且寸草不生。“这些岩石,在短短十年之前还不存在。”他说,一面指向一大堆碎裂的灰绿色石块,它们看起来边角锋利,还有点儿潮--湿--。“但随后就发生了一场严重的地震,有九级。至少我听说是这样。我当时在别的方镇巡视。不过,看看这个,我就信了。”

达玛亚点头。在这里,大地老爷子的确感觉更靠近,比在佩雷拉时感觉近多了——或者说,不是更靠近,这个词不准确,但她又不知道哪个词更适当。更容易触碰到,也许是,如果她想要那样做。还有,还有……它感觉起来……更脆弱,有那么一点儿,周围所有的土地都这样。像是某种蛋壳,里面有脉络状的细线,勉强能看见,但对蛋壳里的小鸡来说,蛋壳仍然可以是致命的东西。

沙法用一条腿碰了她一下:“不要。”

达玛亚一愣,没想到要撒谎:“我什么都没做啊。”

“你在倾听大地的声音。这已经算是在做什么了。”

沙法是怎么知道的?她在马鞍上略微弓身,不确定是否应该道歉。她有些慌乱,两手放在马鞍前桥上,这感觉有点儿怪,因为马鞍非常巨大,像其他属于沙法的东西一样。(除了她自己。)但她需要做点儿什么,才能让自己分神,不继续倾听。这样过了一会儿,沙法叹了口气。

“我觉得,自己也不能指望情况更好。”他说,而他语调里透出的失望马上就让她感到不快,“这不是你的错,没有受过训练的你,本身就像是……干柴;而现在,我们正在烈火近旁穿过,周围火星飞溅。”他看似在思考。“我讲个故事,会有帮助吗?”

讲故事当然是极好的。她点头,努力不显得过于急切。“好吧,”沙法说,“你有没有听说过赛姆希娜?”

“谁?”

他摇头:“地火啊,这些小小的中纬社群。你们那些童园什么都没教过你吗?我猜,可能只讲《石经》和算数吧,而且后者只够能算出播种日期的程度,大致如此。”

“我们也没时间学更多东西啊。”达玛亚说,突然有一种怪异的、想要为佩雷拉辩护的冲动,“赤道区社群的小孩们,可能不用帮大人收获庄稼——”

“我知道,我知道。但这还是很可耻。”他移动下-身\_体,在马鞍上坐得更舒服一点儿。“好啦。我并不是讲经人,但还是要给你讲讲赛姆希娜的故事。很久以前,在獠牙季,那个是,嗯,桑泽帝国建立之后的第三次灾季,大约是一千两百年前吧?有个原基人名叫米撒勒,他决心要刺杀皇帝。请注意,这是在皇帝真正需要做事的年代,并且在支点学院成立之前很多年。那时候,多数原基人都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跟你一样,他们的行为完全受情绪和本能的支配,也只有少数情况下才能活着熬过童年。米撒勒想方设法,不只是活了下来,还自学成才。他有非常高超的控制力,也许达到了四戒到五戒水准——”

“什么?”

他再次碰了下她的腿:“那是支点学院使用的等级体系。别再打断我。”达玛亚红了脸,乖乖听话。

“他有强大的控制力,”沙法继续说,“而米撒勒很快就用它杀死了几座大小城镇中的所有居民,甚至包括几个非社群的野人巢-穴-。总共害死了几千人。”

达玛亚深吸一口气,被吓到了。她以前从来没想过,基贼们——她强制自己停住。她——她自己就是个基贼。突然之间,她不再喜欢这个词,尽管有生以来她一直在听人说起它。这算是脏话,她不该说的那种词,尽管成年人总是随意提及,现在,它突然显现出超越以往程度的丑陋。

那就用,原基人。这很可怕,知道原基人可以杀死那么多人,又那样轻易。但话说回来,可能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如此惧怕他们。

她自己。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如此惧怕她自己。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她问,已经忘了自己不该打断。

“是啊,为什么?也许他有一点儿疯狂吧。”沙法探身俯视,以便让她看见他的脸,然后突然做出斗鸡眼模样,还让眉毛灵活地挑动起来。这样子太滑稽,也太意外,达玛亚咯咯笑起来,沙法也给了她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也许米撒勒就是个坏人。无论怎样,当他逼近尤迈尼斯,他事先放出话来,说如果城里的人不让皇帝来见他,并且受死,他就灭杀全城的人。当皇帝宣布同意米撒勒的条件时,全城人民都很难过——但他们也松了一口气,因为大家还能怎么办呢?他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对抗如此强大的原基人。”他叹了口气,“但当皇帝到达时,他并非独自一人:跟他同行的还有一名女-子。皇帝的保镖,赛姆希娜。”

达玛亚身\_体扭-动了一下,很兴奋:“她一定相当厉害,既然能做皇帝的保镖。”

“哦,她是很厉害——一位闻名遐迩的优秀战士,拥有最高贵的桑泽血统。此外,她还属于创新者职阶,此前就研究过原基力,对其威力的作用机制有些了解。所以,在米撒勒到达之前,她就已经让尤迈尼斯城所有的居民离开城区。带走了一切牲畜,收割了所有庄稼。他们甚至还砍掉了所有乔木和灌木,烧得罄尽,还烧毁了全部房屋,然后浇熄火焰,只剩--湿--漉漉的灰烬。要知道,这就是你们力量的本性:以感官能力催化,实现动力的转移。单纯靠意志力,是无法移动山峦的。”

“什么是——”

“不,不要问。”沙法温和地打断她,“我还有很多东西要留到以后教你,小东西,但那个部分,你到了支点学院就可以学了。先让我讲完。”达玛亚不情愿地闭了嘴。

“我可以先说一点儿。你需要的一部分力量,等你最终学会了运用自身实力之后,会来自你的体-内。”沙法碰了下她的后脑,跟那次在谷仓碰到时一样,两根手指,正好放在她发际线以上,她吓一跳,因为他这样做的时候有火花迸出,就像是有静电。“但大部分力量,都必须来自别处。如果大地已经在移动,如果地下的烈火到达或者接近表面,你也可以运用它的力量。你生来就适合运用那种力量。当大地父亲在移动,他释放出如此丰沛的原始威力,如果你只是取走其中一点儿,不会伤害到你自己或者其他任何人。”

“那么空气就不会变冷了吗?”达玛亚很努力,真的很努力在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但这故事太好了。而且那种用安全方式使用原基力,不造成损失的方法,对她也有太强大的吸引力。“没人会死?”

她感觉到沙法在点头:“如果你使用大地的力量,没人会死。但当然,大地父亲可不是随便一个人想让他移动的时候就会动。当周围没有来自大地的力量,原基人仍然可以让大地移动,但只能从他周边的事物中汲取撼动大地的力量,吸引热量、动能和惯性力。来源可以是任何会动的有热量的东西——营火、水、空气,甚至岩石。而且,当然也可以利用活物。赛姆希娜无法取走大地和空气,但她当然能够,也的确移走了其他所有东西。当她和皇帝在尤迈尼斯城的黑曜石城门见到米撒勒,他们是城中仅有的活物,而整座城市也已经空无一物,只剩城墙。”

达玛亚敬畏地吸气,试图想象佩雷拉村变空,连一根灌木、后院的一只山羊都找不着,却没能做到。“而所有人就真的……走了?因为她一句话?”

“那个,主要还是皇帝下了命令,但的确是的。那个时代,尤迈尼斯要更小很多,那么多人撤离,还是一件大事。但是如果不那样做,这些人就要听任一个恶魔摆布。”沙法耸耸肩,“米撒勒声称他无心取代皇帝统治全境,但谁又会相信这种话?一个愿意威胁全城人生命,来达到自己目的的家伙,恐怕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有道理。“在他到达尤迈尼斯之前,不知道赛姆希娜做过的那些准备吗?”

“不,他不知道。他到达时,烧城的事已经完成,人们也四散离开。所以,当米撒勒面对皇帝和赛姆希娜时,他开始搜寻能够摧毁整个城市的力量——却几乎什么都没找到。没有力量,也没有城市供他摧毁。在那个瞬间,当米撒勒大为震惊,试图从土壤和空气中汲取有限的一点儿热力时,赛姆希娜掷出一把玻钢刀,刺入他的力量螺旋面。那一刀没能杀死他,却转移了足够的注意力,让他运使原基力的过程被打断。而赛姆希娜用另一把刀解决了剩下的问题。旧桑泽帝国,不,抱歉,是赤道区桑泽联盟最严重的威胁就是这样被解除的。”

达玛亚兴奋得身\_体发颤。她很久没听到过这么好听的故事了。而且这还是真的?那就更棒了。她-羞-涩地对着沙法微笑:“我喜欢这个故事。”而且他也很擅长讲故事。沙法的嗓音低沉又柔美。在他的讲述过程中,她可以在脑子里再现所有的场景。

“我料到你可能会喜欢。你知道吗,这就是守护者的起源。因为支点学院是个原基人的组织,我们就是监督支点学院的组织,因为我知道,就像赛姆希娜做到的那样,尽管拥有强大的力量,你们却并非不可战胜。你们可以被击败。”

她拍拍达玛亚按在鞍桥上的两只手,而她不再躁动,也不再那样喜欢刚才的故事。在沙法讲述的过程中,她想象自己是赛姆希娜,勇敢地面对可怕的敌人,用智慧和技巧战胜了他。而沙法所说的每一个你们、你们的,都让她开始明白:他并没有把她看作未来的赛姆希娜。

“所以我们守护者勤于训练。”他继续说,也许还没有发觉她的身\_体已经静止。他们现在深入那片破碎之地;到处是luo露的、尖利的岩石面,高得像布雷瓦镇的建筑,布满道路两旁,只到视线能及的最远处。不管是谁建造了这条道路,它一定是硬凿出来的,用了某种办法,从大地上开凿而成。“我们的训练,”沙法继续说,“就像赛姆希娜做过的那样。我们学习原基力运作的方式,寻求用来对付你们的知识。我们监视你们,找出将来有可能变成米撒勒的人,然后消灭他们。其他人由我们照顾。”他又一次探过身来对她微笑,但达玛亚这次没有回应他的笑容。“我现在是你的守护者了,我的职责就是确保你一直有用,绝不为害。”

当他挺直身\_体,沉默下去,达玛亚没有请沙法再讲一个,她本应该这样做的。但她不喜欢他刚讲完的那一个,不再喜欢。而且不知怎么,她突然开始确信:沙法本来就没想让她喜欢那故事。

沉默一直持续,乱石地渐渐变得平缓,然后成了线条柔和的绿色山坡。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农庄,没有牧场,没有树林,也没有城镇。但有曾经有人居住的迹象:她看到远处一堆将要破败的、长满苔藓的东西,可能是座倒掉的仓库,如果仓库可以修成大山一样的规模。还有其他建筑残留,太规整,过于棱角分明,不可能是自然物,但又太破败、太怪异,让她辨认不出。是废墟,她意识到,一定是来自很多很多个灾季之前的城市,因为现在只剩下那么少的一部分。而在比废墟更遥远的地方,在云雾升腾的地平线,隐约有一座雨云色的方尖碑,在缓缓转动中发出闪光。

桑泽是唯一曾经熬过第五季幸存的国家——不止一次,而是好几次。她在童园就学到过这个。曾有过七个时代,大地在某处开裂,将灰烬或致命气体喷向天空,导致暗无天日的严冬,持续数年乃至数十年之久,而不是仅仅几个月。个别社群经常能够熬过灾季,如果它们准备充足。如果它们还够幸运。达玛亚了解《石经》,即便在佩雷拉这样偏僻的地方,每个孩子也都会学习它。首先守住城门。保持储存库洁净干燥。遵从《石经》教导,做出痛苦的抉择,也许等到灾季结束,还能有人记得文明社会该如何运作。

但在已知历史上,仅有一个国家,让众多社群同心协力,整体存活下来。甚至繁荣起来,一遍又一遍,每次天翻地覆的磨难,都让它变得更为强大,疆土更加辽阔。因为桑泽人要比其他任何人更强壮,也更聪明。

达玛亚遥望远方那时隐时现的方尖碑,心里想,比建造那东西的人更聪明吗?

他们一定是的。桑泽帝国还在,而方尖碑却只是又一个已灭绝文明的遗迹而已。

“你现在很安静啊。”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沙法说,一面拍拍她放在鞍桥上的手,让她摆脱沉思。他的手要比女孩的手大两倍以上,巨大,温暖,又令人感到舒心。“还在回想那个故事吗?”

她一直在努力不去回想,但当然,她是想过的。“一点点吧。”

“你不喜欢让米撒勒做这里面的坏人。因为你本人跟米撒勒比较像:也是个潜在的威胁,如果没有一个赛姆希娜来控制你的话。”他把这些当成客观事实来陈述,并不是当作问题提出。

达玛亚浑身不自在。他怎么好像总是能猜出自己的想法?“我不想当一个威胁。”她小声说,然后,很大胆地补充,“但我也不想被……控制。我想要——”她搜寻着合适的语句,然后想起哥哥曾对她说过的,关于长大成人的一段话。“负起责任。为我自己负责。”

“值得钦佩的愿望。”沙法说,“但当前有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达玛亚,你就是无力控制自己。这不符合你的天性。你们是闪电,如果不能用导线捕捉,就非常危险。你们是火焰,在寒冷黑暗的夜里当然可以提供温暖和光明,但也可以是肆意蔓延的野火,可以毁灭沿途的一切——”

“我才不会毁灭任何人呢!我才没有那么坏!”突然之间,她无法再忍受。达玛亚试图回头看他,尽管这样会让她失去平衡,让她从马鞍上滑落下去。沙法马上推她后背,让她保持朝前的姿势,那动作中隐含的态度不言自明:必须给我坐好。达玛亚照办,失望地握紧鞍桥。然后,因为她又累,又气,马背上待了三天之后-屁-股又痛,也因为她的整个生活都乱了套,她突然之间就想,以后再也不做什么正常人,她说出了超出自己意图,更夸张的话。“反正呢,我才不要你控制我。我能控制自己的!”

沙法勒住喷着响鼻的马。

达玛亚害怕得全身紧绷。她顶撞了他。在家里干了这种事,总是要被老妈打头的。沙法现在会痛打她吗?但沙法开口说话时,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地和气:“你真的可以吗?”

“什么?”

“控制你自己。这是个重要的问题。事实上,这是最重要的问题。你能做到吗?”

达玛亚很小声地说:“我……我不确定……”

沙法一只手按在她两手上方,在它们搭在鞍桥上面的地方。她以为对方是要下马,于是开始放手,以便让他有地方抓。他捏住女孩的右手,让它留在原处,但放开了左手。“他们是怎么发现你的?”

她不用问,也知道对方具体指什么。“在童园里,”她小声说,“午饭时间。我当时……有个男孩推了我一把。”

“你当时很痛吗?你有没有感到害怕,或者生气?”

她努力回想。这事感觉像很久以前,那天,在学校院子里。“有生气。”但不只是生气,对吧?扎布块头比她大。他总是纠缠她。而且当时也的确痛,有一点儿吧,被推下去的时候。“也有害怕。”

“是的。原基力跟本能密切相关,来自致命威胁下生存的需求。这就是它的危险之处。面对欺凌时的恐惧,对一座火山的恐惧;你体-内的力量并不会区分它们。它不能感知程度差异。”

沙法说话的同时,按着她手的那只手变重,变紧。

“你的力量会做出同样的反应来保护你自己,不管你感知到的威胁多么强大,或多么微不足道。你应该知道的,达玛亚,你自己有多么幸运:原基人发现自己身份的方式,通常是杀死了一名家庭成员或朋友。毕竟,那些我们爱着的人,才会伤害我们最深。”

他一定是很生气,她开始这么想。也许他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比如让他半夜-呻-吟和挣扎的那些事。是不是有人杀死了他的家庭成员或者朋友?所以他才那么用力压住她的手?“沙——沙法。”她说。她突然感到害怕,但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嘘。”他说着,调整手指位置,让它们跟女孩的手指完全对齐。然后他更加用力地下压,让他手上的重量完全压在她的手掌上。他是故意这样做的。

“沙法!”这样很痛的。他明知道这样很痛。但他还是不住手。

“好了,好了——安静,小东西。乖,乖。”然后达玛亚-呻-吟起来,想要把手抽开——真痛啊,他的手总那么碾压,下面又是鞍桥坚硬冰冷的金属,她自己的骨骼也在挤压肌肉——沙法叹了口气,用他空闲的那只手揽住达玛亚的腰。“安静,勇敢。我现在要拧断你的手了。”

“什——”

沙法做了些什么,导致他的两腿因为用力而紧绷,胸口鼓胀,把她的身\_体顶向前方,但她几乎都没有感觉到这些变化。达玛亚全部的知觉都集中在自己那只手上,还有沙法的那只手,还有那声可怕的、--湿--漉漉的啵声,以及之前从未移动过的部位推挤皮肉的感觉,那痛楚极为强烈,急剧,痛切到让她尖叫。她用自由的那只手撕扯他的那只手,绝望,没有思想,只是在乱抓。他把她那只自由的手拿开,按在她自己的大腿上,让她只能抓到自己的身\_体。

然后透过那阵剧痛,她突然感知到马蹄下面那清凉的、令人安心的地下岩层。

压力消失了。沙法举起她骨折的手,调整握持角度,以便让她看清损伤。她还在继续尖叫,主要是出于纯粹的恐惧,看到她自己的手以不应该出现的方式弯折,皮肤有三处鼓起,变紫,像是又多了一套关节,手指痛得抽搐,如今已经开始变僵。

岩石在召唤。在它的深处有温暖和力量,足以帮助她忘记疼痛。她几乎要寻求那份得到解脱的承诺。然后她犹豫了。

你能控制自己吗?

“你可以杀了我的。”沙法在她耳边说,她还是克制住种种状况,静下来听他说,“只要搜寻地下的烈火,或者从你周围的一切汲取力量。我坐在你的力面以内。”这句话对她毫无意义。“这个地方并不适合使用原基力,考虑到你还没有受过训练,只要一步走错,你就会移动我们脚下的断层线,触发一场强震。那可能会要了你的命。但如果你设法活下去,就将得到自由。到某个地方找到一个社群,求人收留你,或者加入一帮无社群者,尽可能适应那种生活。你可以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果足够聪明。能藏一段时间。但永远都无法长久,你会有一段日子以为自己完全正常,那只是假象。我知道你最想觉得自己正常。”

达玛亚几乎听不到这番话了。疼痛仍在波动,贯穿她的那只手,她的胳膊,她的牙齿,抹掉了所有精细的感知。当他住口不再说话,她发出些声响,又一次想要挣脱。他的手指马上收紧,作为警告,她瞬间安静了。

“很好。”他说,“你忍住了疼痛,并一直能控制自己。多数原基人,不经过训练都做不到这么多。下面是真正的考验了。”他调整握姿,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达玛亚畏缩着,但这次动作很轻。暂时是的。“你的手至少有三处骨折,我猜。如果伤处只是断裂,如果你日后小心,它很可能会恢复,不留下永久创伤。但如果我把骨骼捏碎的话——”

她无法呼吸。恐惧填满了她的肺叶。她把喉咙里仅剩的气息放出,只喊出一个词:“不!”

“永远不要向我说不。”他说。每个词都灼热地喷在她的皮肤上。他已经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说出它们。“原基人无权说不。我是你的守护者。如果我觉得有必要,如果是为了维护整个世界安全、免受你的威胁,我会捏碎你手上的每一块骨头,我会捏碎你全身的每一块骨头。”

他不会捏碎她的手。为什么?他就是不会。在她默默发抖的同时,沙法的拇指拂过她手背上开始隆起的肿块。这个姿势带着一点儿深思的感觉,有那么一点点古怪。达玛亚看不下去了。她闭上自己的双眼,感觉眼泪哗哗流过睫毛。她感觉浑身汗--湿--,冷。自己的脉搏声回荡在耳鼓中。

“为、为什么?”她声音断续。现在吸气都感觉费力。看起来根本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在不知名的某地,旅程中途,一个阳光灿烂的平静午后。她不明白。她的家人已经向她表明,爱就是一个谎言。它远不是坚如磐石。相反,它会被扭曲、腐蚀,像容易生锈的金属。但她还一直以为沙法喜欢她。

沙法继续抚-摩她受伤的手。“我爱你。”他说。

达玛亚畏缩,而他继续在她耳边发出温柔的呢喃声,安抚她;拇指继续爱抚他自己捏到骨折的那只手。“永远不要质疑我的爱,小东西。被锁在谷仓里的小可怜,那么害怕她自己,以至于几乎不敢说话。但在你心里也有智慧的火花,除了地火之外,而我情不自禁会欣赏两者,不管后者可以多么邪恶。”他摇头叹息,“我痛恨这样对待你。我痛恨这件事的必要性。但也请你理解:我今天伤害了你,是为了将来你不会伤害任何其他人。”

她的手还在剧痛。她的心在狂跳,痛感也在跟心跳一起悸动,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如果能让那份灼热的痛感冷却,感觉一定特别美妙,脚下的岩石轻声告诉她。不过,那将意味着杀死沙法,世界上最后一个爱她的人。

沙法点头,像是对他自己点头:“你需要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对你撒谎,达玛亚。看看你胳膊下面。”

达玛亚似乎需要很久很久的努力,才能睁开眼睛,并把她另外一只胳膊移开。不过,在做到之后,她看到对方空闲的那只手里,握了一把修长的、斜角形的、黑玻钢质地的匕首。尖端抵在她的上衣外面,就在肋骨之下,对准了她的心脏。

“抑-制本能反应是一回事。抑-制理性的抉择又是另外一回事,人们有时会有计划地想要杀死另外一个人,出于自保或其他原因。”像是为了说明这种欲望似的,沙法用玻钢匕首轻刺她的身\_体侧面。匕首尖极为锋利,即便是隔了衣服,也能感到刺痛。“但是看起来,你的确像自己说的那样,能控制住自己。”

说完这些,沙法把匕首从她身边拿开,娴熟地在指尖旋转了几下,看都不看,准确地插回腰间剑鞘,然后他两手握住她受伤的那只手。“准备好。”

达玛亚无法准备,因为她不知道对方打算做什么。他温柔的言语和残酷的举动之间过于分裂,让她脑子太乱。然后她再次尖叫,沙法开始有条不紊地修正她手上的骨骼位置。这过程只花了几秒钟,但感觉上要漫长很多倍。

当她瘫软在他身上,头晕脑涨,全身颤-抖,身\_体虚弱,沙法再次催马向前,这次是快速小跑。达玛亚这时已经痛得麻木,几乎感觉不到沙法把自己的伤手握在手中,这次是为了让手贴紧她的身\_体,尽可能减少意外的拉扯。她并没有为此感到困惑。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不说。她再也没的任何话想说。

葱绿的群山落到了他们后面,地面再次变得平坦。她没留意,只顾看天空,还有远处那块烟灰色的方尖碑,虽然他们已经走出好多英里,方尖碑的位置却像是从未改变。在它周围,天空变得更加湛蓝,然后渐渐变暗,成为黑色,直到方尖碑隐没在初现的星丛之间,变成模糊的一团暗影。最后,当阳光彻底消逝,夜幕完全降临,沙法把马停在路边,开始扎营。他把达玛亚抱离马背放下,她就站在被他放置的地方,而他清理地面,把小石头踢成圆圈形,生起火。这里没有木柴,但他从包裹里取出几块什么东西,用它们点了火。煤炭吧,从臭味判断的话,或者就是干燥的泥炭土。她并没有真的特别留意。她只是干站着,当他取下马背上的鞍子,照料那牲畜,当他展开铺盖卷儿,并在火上放了一个小罐。火焰的油臭味中间,很快又增加了烹制食品的香味。

“我想回家。”达玛亚脱口而出。她还把那只手捧在胸前。

正在做饭的沙法中途停下。然后抬眼看她。在跃动的火焰中,他那双冰白色的眼眸像在舞动。“你已经无家可归了,达玛亚。但你将来会有另外一个家,很快,在尤迈尼斯。你在那里会有老师,还有朋友们。全新的生活。”他微笑。

自从被他正骨之后,她那只手几乎完全是麻木的,但隐约还有抽痛感。达玛亚闭上双眼,希望这一切可以消失。全部消失。痛感。她的手。这世界。某种食物的香气飘来,她却没有食欲。“我不想要新生活。”

有一会儿,达玛亚得到的回应只有沉默,然后沙法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过来。她哆嗦着想要避开他,但他双膝跪倒在她面前,两手放在她双肩上。

“你害怕我吗?”他问。

有一会儿,她心里涌起了撒谎的欲望。她觉得如果说实话,对方一定会不高兴。但她受伤太重,当时头脑也过于麻木,因为害怕,因为想说谎,或者因为想讨好对方。于是她说了实话:“是的。”

“很好。你应该怕我。我并不因为自己让你承受的痛苦感到抱歉,小东西,因为你需要那些痛苦来学到教训。你现在对我有哪些了解呢?”

她摇摇头,然后迫使自己回答,因为当然最重要的就是回答问题:“我必须按你说的做,不然你就会伤害我。”

“还有呢?”

达玛亚把眼睛闭得更紧。在梦里,这样就可以让大怪物走开的。

“还有,”她说,“就算我听话,你还是会伤害我。如果你觉得你应该那样做。”

“是的。”她真的可以从对方的语调里听出笑意。沙法从女孩脸颊上拨开一绺散开的头发,让他的指背拂过她的皮肤。“我做的事并不是任性随机的,达玛亚。最重要就是控制自己。不要让我有理由怀疑你的控制力,我就再也不会伤害你。你明白吗?”

她并不想听懂这番话。但她又的确听懂了,尽管并不情愿。而且情不自禁地,她发现自己放松了一些。她并没有给出回答,于是他说:“看着我。”

达玛亚睁开眼睛。背对着火光,他的头部只是个黑色剪影,周边围绕着更黑暗的头发。她转头看别处。

他扳住她的脸,用力扭转回来:“你明白吗?”

这当然是个警告。

“我明白。”她说。

他满意了,放开了她。然后他把女孩拉到火堆旁,示意让她坐在一块他早就挪过来的石头上,达玛亚照办。当他给她一个小金属盘,里面装满小扁豆粥,她开始笨拙地吃起来,因为她不是左撇子。她用对方递过来的水壶喝水。她想要小便时也很困难;她远离火堆,磕磕绊绊摸黑走过崎岖不平的荒地,这让她那只手又开始痛,但她设法解决了这事。因为只有一套寝具,她在对方示意的位置躺下,就在他身旁。当他告诉她睡觉,她就再次闭上双眼,不过很久都没睡着。

但当她睡着时,梦里充斥着剧痛、涌动的大地和一个白亮刺眼的巨大洞-穴-,想要把她吞噬掉,感觉刚睡一会儿,沙法就把她摇醒。当时还是半夜,尽管星星已经挪动了位置。她一开始不记得对方扭断过自己的手,在那个瞬间,她还无知无觉地对他微笑。他眨眼,然后用真正开心的微笑回应她。

“你刚才出声了。”他说。

她-舔--舔-自己的嘴唇,不再微笑,因为她已经记起前事,也因为她不想告诉沙法那些梦有多让她害怕。还有醒来时面对的这个世界。

“我是在打呼噜吗?”她问,“我哥说,我经常打呼噜。”

他静静打量了她一会儿,微笑渐渐淡去。她开始讨厌这人动不动沉默一会儿的习惯。这些并不是谈话中的简单停顿,或者他整理思路所需的时间;全都是考验别人的套路,尽管她不能确定在考验什么。他一直都在考验她。

“打呼噜,”他终于说,“是的。不过别担心。我不会像你哥哥那样嘲笑你的。”然后沙法笑起来,就像这事真的很好笑。那个她已经永远失去的哥哥。那些吞噬了她生活的噩梦。

他已经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爱的人,于是她点头,再次闭上眼睛,在他身旁放松。“晚安,沙法。”

“晚安,小东西。愿你一直做平静的梦。”

沸腾季:帝国纪元1842-1845

泰卡里斯湖底的一个熔岩点爆发,导致足够大量的水蒸气和颗粒物进入大气,引发酸雨和锢囚锋现象,影响波及南中纬地区、南极地区和东部沿海各社群。但受益于有利的风向和洋流条件,赤道地区和北纬地区未受损失。于是历史学家中间仍存在争论,不知这一次能否算得上“真正的”灾季。

——《桑泽灾季志》,童园十二岁组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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