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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莱斯森林的树木样貌古怪、充满魔力,这片树林是大法师之塔的守护者,现在如阅兵般整齐排列,于低垂的乌云下沉静高耸而屹立不摇。
“好像仪仗兵。”雷斯林说。
“是葬礼上的吧。”卡拉蒙嗫嚅道。
他不喜欢那片森林,因为威莱斯森林并不自然,它会自行移动、忽然出现,早上还不见踪影,傍晚却可能包围在旅人身边。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进入这片树林非常危险。卡拉蒙很庆幸他与弟弟终于可以离开森林──也或者是森林选择离开他们。
总之,威莱斯森林将阴霾也带走,卡拉蒙摘下帽子面朝太阳,浸沐在温暖的光芒中。
“感觉好像几个月没看见太阳了。”他低声说着,转头给威莱斯森林一个白眼。此时那片树林看来宛如一片缠绕着灰蒙薄雾、沾满水气的黑色高墙。“能离开那地方真好,我这辈子可都不想再回去了。”
“你也没有理由回去,卡拉蒙。”雷斯林说:“相信我,他们不会请你回去,”之后低声补了一句:“我也一样……”
“这样最好。”卡拉蒙大剌剌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想回去。他们──”他朝弟弟望去,发现雷斯林面色一沉,眼神闪烁,便开始结结巴巴。“他们……那样……对你。”
卡拉蒙的胆识原本在大法师之塔已经被压垮了,但是走出阴森鬼祟的树林,晒过暖洋洋的阳光以后,又奇迹般地回复。
“那些法师对你做的事情是不对的,小雷!之前在那个可怕的地方我不敢讲,但是现在没有人会把我变成甲虫、蚂蚁还是什么鬼东西,我一定要说出真心话。”
“我没有别的意思,先生。”卡拉蒙转头对着一同旅行的白袍法师安堤默兹说:“我很感激您之前为我弟弟做的那些事情,但是我真的觉得,您应该阻止您那些‘朋友’这样子折腾我弟弟。干嘛要这么做?雷斯林可能会赔上性命。他真的差点就死了。可是您什么都没做,什么鬼都没做!”
“够了,卡拉蒙!”雷斯林大吃一惊,连忙叱喝。他很紧张地看了看安堤默兹,不过这位大法师听了卡拉蒙这番坦率直言似乎不觉冒犯,甚至可以说,他表现得心有戚戚焉。但不管怎么说,卡拉蒙还是跟以前一样胡乱发言,实在太荒谬了。
“你说得太过分了,哥哥!”雷斯林生气地说:“快点道歉──”
说到这里,雷斯林的喉咙一紧,没办法继续呼吸。他放开了缰绳,双手往下扣住马鞍,头脑晕眩、浑身无力,好像将要摔下马。他靠在鞍桥上挣扎着,不断清喉咙,胸口好像有把火在烧。这种感受就好像他在母亲坟前昏倒,然后大病一场的那段时日。他一直咳、一直咳,但还是喘不过气,眼前仿佛有团蓝色火焰不停闪烁。
‘最后一刻到了!’他害怕地想着:‘我撑不过这一次!’
但他猛然抽了一口气、再一口、又一口,抽搐,接着缓和,胸闷渐渐平息。他可以坐直身子后,掏出手帕将口中的血吐出来并擦拭嘴角,接着立刻握紧手帕,塞进缠在腰间的银色带子,混在红袍的皱褶间,这样就不会被卡拉蒙注意到。
卡拉蒙已经下马站在雷斯林旁边,一脸焦虑地望着弟弟,双手张开怕他随时会摔下来。雷斯林生起他的气,然而却又更生自己的气,他气自己为什么一瞬间居然自怨自艾,想要哭着呐喊:“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他冷冷地瞪了卡拉蒙一眼:“我可以‘自己’骑马不需要人帮忙,哥哥。”雷斯林说话语气尖酸。“你赶快跟大法师阁下道歉,然后我们继续赶路。另外,把你的帽子戴好!大太阳会把你本来就没多少分量的脑袋给烤干。”
“没事的,不用道歉,卡拉蒙。”安堤默兹话说得很轻,但望向雷斯林的眼神却很重。“你只是说出自己的心声,这没什么不对。你对弟弟的关心和担心都很自然,而且很难能可贵。”
这是拐着弯非难我吧,雷斯林在心中对自己说。你也‘知道’那件事,不是吗,安堤默兹大师?他们一定也给你看了吧?你有没有看见我杀死自己的孪生哥哥?或者该说是哥哥的幻影?是真是幻根本不重要,我心中有这样歹毒的念头,与实际犯下这种行为两者并无差异。我一定吓坏你了,对不对?你对我的态度不一样了。我再也不是从前由你发掘的那个珍宝,再也不是一个充满潜力的年轻法师,可以任你自豪炫耀。你还是欣赏我的能力──只是变得很勉强。而且你还很同情我。但你就是无法喜欢我。
这些话他都没有说出口。卡拉蒙静静回到自己的马上,三人也就沉默而缓慢地继续上路。不到十哩,雷斯林虚弱的程度比自己预期的更严重,不得已表示自己已经无法负荷。其实也只有神才明白他怎么可以支撑到现在,当他下马的时候,已经一点力气都不剩,必须要由卡拉蒙将他搬下马,然后抱进旅店内。
安堤默兹很替雷斯林操心,不顾卡拉蒙一再表示平价房间就够他们兄弟俩住,迳自要了最好的上房给他们,还请人煮鸡汤给兄弟俩填肚子。
卡拉蒙坐在雷斯林床边,无奈地看着弟弟。雷斯林最后终于没了耐性,要哥哥去外头找点事情做,自己要好好休息。
但其实他也没办法休息。雷斯林没有睡意,就算身体无力,心思却一刻也不止息。他想到卡拉蒙此刻到了楼下会与旅店的女侍者眉来眼去,然后麦酒一杯又一杯地下肚。安堤默兹也会在旅店大厅中偷听大家说话,藉此获取情报。这个白袍法师担任帕萨理安的探子,这在塔中居民间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他们毕竟推敲得出来。一个技艺高超的大法师明明念几句咒语就可以自由来去,为什么非得骑着驴子在安塞隆大陆各地奔波,想必一定有什么动机,才会想落脚在各处旅店,与老板打交道,顺便注意往来人物。
雷斯林下床坐在窗边一张小桌旁,往窗外看出去是一片麦田。金黄色的麦子与背景的绿树蓝天构成美丽的图画。不过在雷斯林眼中却看见麦穗入秋后泛黄,由成熟变干枯,麦杆逐渐僵硬干裂,最后给冬雪压垮。他还看见树叶枯萎掉落,坠在尘土之间,最后随着北风一去不返。
他那对沙漏形状的魔法瞳孔受到了诅咒,那双眼睛出现在远古时代,最早用于惩罚骄傲狂妄、为祸天下的女术者蕊拉娜。
雷斯林别过眼睛不想继续看着那凄凉画面,他可以独处的时间很宝贵,要用来继续研究。他取出一本小册子在桌上摊开,上面记载的内容与玛济斯法杖有关。这柄神器得自帕萨理安……这算什么?一种补偿?
他没有这么天真。他知道参与试炼是自己的决定,也知道接受试炼将会改变自己。所有受试者事前都得到警告,刚离开森林时,雷斯林原本也想提醒卡拉蒙这一点。不过他后来因为咳嗽发作,使得他不成人形才作罢。之前也曾有法师在试炼中身亡,然而他们的家人却只是收到包裹好的遗物,以及法师议会主席的一封哀悼信。相比之下,雷斯林算是很幸运,或许他失去了健康,但他还没有死。他神智还清醒,虽说他有时也会害怕自己撑不下去。
他伸手握住法杖,玛济斯法杖从不离开他身边。之前在塔中休养的时间里,卡拉蒙就已经想出办法将法杖挂在马鞍上,让它不会离开雷斯林的视线。光滑的木质传出电流般的魔力进入他指尖,如同某种灵药能减轻他的痛楚──身的痛楚,心的痛楚,灵的痛楚。
他本来想要读书,可是却一直分心思考自己身上的病。他知道自己原本就不强壮,无法跟肌肉发达的哥哥相比。命运对他开了残酷的玩笑,给双胞胎哥哥健壮的身体、体面的外表、天真无邪与人亲近的性格;却给了自己瘦弱的体格、不起眼的长相、灵活刁钻但难以令人信赖的气质。也许是种弥补,命运──或者众神──又将魔法赐给他。法杖传出的轻微刺激感顺着血液流动,他有种舒服温暖的感觉,也不再羡慕卡拉蒙有麦酒与女侍。
然而,他还是持续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衰弱、烧灼感,他总是咳个不停、喘不过气,仿佛肺部塞满了尘埃,还有吐在手帕上的鲜血。这病杀不死他,至少帕萨理安这么说。雷斯林并不全然相信帕萨理安说每件事情──白袍法师不会说谎,可是这不代表他们会将真相和盘托出。当提及自己在试炼之中到底有何遭遇,能将身体摧残至如此可悲地步之时,帕萨理安解释起来总是语焉不详、含糊不清。
雷斯林清楚记得试炼内容,至少一大半他都记得。以魔法塑造的试炼旨在教导年轻法师有关自己的事情,并且决定法师袍的颜色,也就是未来要效忠于哪一个魔法之神。他穿著白袍参加试炼,是对出钱供自己学习的恩人安堤默兹表示敬意,但是试炼结束之后,雷斯林成为红袍法师。红色法袍象征中立,也是对于女神努林塔瑞献上信仰。雷斯林没有走在光明大道上,但也没有踏上黑暗之路,他用自己的步调走着属于自己的道路,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记得自己跟一个闇精灵决斗。但接下来的记忆片段一想到就难受──闇精灵用淬毒的刀子击伤自己,雷斯林还能感受到痛苦、还能感受力量一点一点消失。他记得自己快要死了,但他反倒高兴自己可以死去。这时候卡拉蒙却忽然出面援救,卡拉蒙用了属于弟弟的才能──他施法拯救了弟弟。雷斯林的嫉妒化做怒火,亲手杀死了哥哥──但那只不过是哥哥的幻影。
卡拉蒙也亲眼看见弟弟杀死自己。
帕萨理安让卡拉蒙看见最后一段试炼的过程,让他看见孪生弟弟的灵魂有多么扭曲。让卡拉蒙知道雷斯林会怎样对待自己,而且,若因此憎恶他也是理所当然,事实上雷斯林也希望卡拉蒙会恨他。哥哥的憎恨,会比起哥哥的怜悯更容易承受。可是卡拉蒙却并不因此离弃弟弟。他说他可以“理解”。
“我倒希望我可以。”雷斯林涩涩地说。
他记得法师试炼,却不是完整的经过,其中一块情景不见了。他在心里回想试炼经历时,仿佛看着一张遭人刻意弄脏的图画。他看见一些人,可是这些人的面孔不见了,就像覆盖在黑色的墨水下。而试炼结束以来,他一直有种异样的感受:他觉得有人跟在自己身后。甚至有时好像一只手就要搭在他肩上,一股寒气朝着自己脖子吹来,而他只要回头的动作快一点,也许就可以看见到底是谁在他背后鬼鬼祟祟。其实他也的确不只一次猛然撇过头朝背后望去,结果连个影子都没有,只看见卡拉蒙焦虑又难过的眼神。
雷斯林叹口气,先将这个问题撇在一旁。毕竟目前多想无益,难以理出头绪。他开始读书,这本书的作者是修玛麾下的一个随军书记,内容会偶而提到玛济斯与神奇的法杖。玛济斯可以说是从古至今最伟大的一个法师,同时也是传说骑士修玛的挚友。修玛领兵对抗黑暗之后与恶龙军团时,玛济斯也在他的身边辅佐。
这位传奇法师为法杖附上许多异能,可是他依循一般法师的习俗,不对自己拥有的神器留下放能的文字记录。这种传统,主要是预防东西落入有心人手中,会让后果不堪设想,尤其是威力越大的物品更需要小心。神器多半是师徒相传,相关的知识也仅透过口头传授给信得过的门生,然而,玛济斯没来得及将法杖传与后人便已经辞世,现在想要发挥这枝木杖蕴藏的力量只能自己摸索。
翻书翻了几天,雷斯林现在已经知道,持有法杖的人可以在半空中如蒲公英一般飘荡;将法杖当成棍棒敲打敌人,法杖的魔力会使冲击力增强,所以即使是雷斯林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能造成不小的伤害。这两项功能当然都很优秀,可是雷斯林很确定法杖的力量不仅于此。他的阅读进展很缓慢,主要因为书上使用的语言混杂了索兰尼亚语、通用语以及佣兵团的俚语。虽然他之前向史东学过索兰尼亚的文字,但还是得常常花上一个钟头才能搞懂一页。现在他也看见一段应该很重要的记载,只是却想不出来背后的意义是什么。
‘我们知道黑龙就在附近,听得见它们发出嘶嘶声,喷出强酸将附近坚硬岩石给熔化,也听得见它们拍打翅膀、爪子在城墙上摩擦,从高处想找到我们藏身的地方。但是我们什么都看不见。黑龙用了邪恶的魔法将阳光遮蔽,这一带变得与它们的心肝一样黑,它们一定会趁暗偷袭,将我们杀光。
修玛要人点了火炬,但是火炬的光线却无法穿透这层强烈的黑暗,这一带的空气已经被黑龙的毒息给污染。大家都很害怕,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在这片不洁的黑暗里头,但这时候玛济斯出现了,他带来了光明!我不清楚他是怎样办到的,可是那法杖上面的水晶能驱散这片黑暗,我们终于看见怪物所在位置。有了目标以后,大家立刻拉弓,随着修玛一声令下展开攻击……’
之后几页都描述怎样屠龙,这部份雷斯林没有耐性一一看完,因为他不认为自己需要知道这种事情。修玛的时代结束以后,克莱恩大陆上完全没有龙族的踪迹,许多人认为那根本只是神话故事。甚至也有人认为巨龙是修玛杜撰的生物,只是为了要哗众取宠而已。
‘我问了一个朋友,到底玛济斯怎么让他的法杖发出圣光,因为那位朋友当时就站在玛济斯身边。他说,玛济斯只不过念了一句话而已。我追问说到底是哪一句话,心想这个消息可能对大家都有帮助。但我朋友始终说他听见的是“虾壳”,我没搞错的话,那不是出自水中的动物吗?而且我觉得他一定听错了,因为我自己私底下偷偷试过,趁着玛济斯将法杖摆在墙角的时候,我也去念了一次看看,但是我就是没办法让水晶发亮。我猜那句话可能不是本地的语言,说不定是精灵语,玛济斯之前与精灵也有往来过。’
虾壳!雷斯林嗤之以鼻。精灵语?更是太傻了。想当然耳那句话出自魔法语言,之前雷斯林在塔里就花了一个钟头一直思索,到底咒语中有哪些词汇的发音会让门外汉听成“虾壳”,不过与那位已经作古、但也没办法让杖上水晶发亮的士兵相比,他的运气也没有好上太多。
楼下传来一阵嬉闹,雷斯林听得出来,那是卡拉蒙的笑声夹在一群女生的娇嗲语声间。也好,这样子哥哥不会没头没脑地闯进来打断自己思绪。
雷斯林转头看着法杖。‘埃棱‧夏帝许……’他念了一句咒语,意思是“听我号令”,这是启动法器最常用的指令。
可惜没有用。仿造龙爪造型的法杖紧扣着水晶,但还是没有发光。
他皱起眉头从自己列的清单中继续试,‘夏卡姆‧帕斯‧伊迪斯特斯……’这也是一个常见的启动咒语,翻译成通用语意思接近于“依我所嘱”。不过这一句同样没效,水晶闪了一下,但只是折射的阳光。他又往下继续实验,之后有‘欧姆斯‧霞普克‧德尔利’,意思是“从我所愿”,然后是‘席尔其特‧穆安’,代表“服从我”……
雷斯林最后没了耐性:‘乌,努林塔瑞‧伊帝许,施拉克,达曼‧杜!’
杖顶的水晶忽然爆出一阵强烈的光芒。
雷斯林目瞪口呆看着法杖,拚命回想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双手发抖,一下看着水晶发出的神奇光芒,一下看着自己的笔记,连忙写下刚刚那句话:‘乌,努林塔瑞‧伊帝许,施拉克,达曼‧杜’,这句话翻译出来就是“喔,神啊帮帮我,光呢,该死!”
答案一目了然。
他觉得自己双颊发烫,还好之前没有跟别人谈起这件事,尤其是没有跟安堤默兹提过,因为其实他已经在考虑去找这位大师谈了。
“真正傻的人是我。”他自言自语:“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虾壳’、‘施拉克’、‘光’,启动魔法的句子就是这么简单。看样子要熄灯应该是说‘杜拉克’……也就是‘暗’。”
魔法光源果然一闪即逝。
他立刻满心欢喜地取出文具:一枝修剪整齐的鹅毛笔与一罐密封的墨水,开始在自己的手札上记录这次发现。但正要下笔时,他的喉咙忽然肿胀起来,气管就这么哽住,羽毛笔从他手中滑下,在纸上晕开墨渍。他不停咳嗽、哽咽、拚了命想呼吸,等到症状消失,他已经精疲力尽,根本没办法提笔写字。雷斯林挣扎着爬回床上,他只能无奈地放松躺平,等晕眩与虚脱的感觉慢慢好转。
底下又传出另一阵笑声,看样子卡拉蒙玩得很开心。外头走廊上有两道脚步声,雷斯林听见安堤默兹正开口说话:“我房间有张地图,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在上面标一下地精军队的位置?麻烦你了,这几枚钢币当作请你喝一杯……”
雷斯林倒在床上努力呼吸,但他身边的世界持续运转。太阳横跨天际,透过窗框在天花板上投射出阴影,雷斯林看着这一切,心里很渴望能有人帮他泡杯药茶舒缓一下疼痛,也不停在心上嘀咕,为什么卡拉蒙还没回来看看他、问问他要些什么东西。
可惜卡拉蒙近傍晚时才回房间,纵使他想尽办法悄悄地摸进来,但还是撞倒一个包包,将雷斯林从这几天难得一次的好眠中吵醒。结果当然换来一阵臭骂,结果又被赶了出去。
他们一天可以赶十哩路,但距离目的地还有好几百哩远。
这次旅途还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