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19
“卡拉蒙！”
有人一直想叫醒他。“嗯？”
“时候到啦！”
卡拉蒙醒过来，但是他忘记自己睡的是一张床，不是之前的稻草垫，自然地如往常一翻身……下一刻他发现自己瘫在地板上，却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伙计低头担心地看着他，拿出一个不是很亮的油灯在他眼睛前面晃啊晃的。
“你没受伤吧，卡拉蒙？”
“没事！把那鬼玩意儿给盖上！”卡拉蒙眼睛完全睁不开了，鬼吼鬼叫地说。
“对不起。”伙计赶快遮住油灯，光线跟着消失。
卡拉蒙揉揉摔疼的臀部，心还跳得很快：“没关系，”他意识还不大清楚。“现在是什么时间？”
“快半夜了。快走，呃，不用穿盔甲，会吵到人，而且也会吓到人。来，我要把灯打开。”
卡拉蒙很快换上衣服，同时一直看着那小朋友。
“你出过门。对不对？去了哪里？”他问。
“我去了镇上一趟。”伙计看起来心情很好，大眼睛正在发亮，嘴巴笑得大开到两只尖耳朵那儿，不过，这种笑容会使人更容易察觉到他的坎德人血统。卡拉蒙看着他，想到那棵苹果树，然后浑身发抖。
“我们今晚走运呢，卡拉蒙。真是行大运了。”伙计说：“话说回来，我一直都很幸运，坎德人大都很幸运。你有注意过吗？我妈妈说，那是因为很久以前坎德人曾经是一个神最喜欢的种族，那个神好像叫做‘惠兹本’。不过那个神当然也跑掉了，我妈妈说，那个神有次被一个很笨的僧侣气炸了，所以拿了一块大石头朝他头上丢过去，然后趁着镇上守卫还没发现之前，赶快溜走了，不过他给坎德人的好运气就留下来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都很好运。”
“真的？”卡拉蒙眼睛睁得很圆：“是这样吗？我得跟小雷提一下才行，他一直在搜集那些跟神有关系的故事。我想他应该没听过这个‘惠兹本’，应该会有兴趣。”
“来，我帮你把靴子绑好。我刚刚说到哪？喔，对，我们很走运。今天有两支商队进镇！一支是人类的，另一支是矮人的。你看多棒啊！他们要卖补给品给男爵，我刚刚已经到两边都看过一遍。”
“所以你已经有计划了？”卡拉蒙终于有种放心的感觉。
“也不算有。”伙计说得很模糊：“做交易跟发面差不多，得加点酵母，等一段时间才有用。”
“你在说什么啊？”卡拉蒙狐疑地问。
“我知道怎样下手，可是事情会怎么发展我也不知道。走吧！”
“去哪儿？”
“嘘，小声一点！我们先上马厩去。”
听起来好像是要骑马去镇上，卡拉蒙觉得这样也不错，下午练习掷长矛练得手臂僵硬，刚刚摔了一下臀部还在痛。今天晚上他最好是不要一直动。
两个人鬼鬼崇祟钻出军营，索林那瑞与努林塔瑞两个月亮高挂在夜空，一盈一亏。稀薄的云层垂在月亮边犹如丝带遮住大半的月光，也模糊了满天的繁星。
男爵城堡围墙上有守卫四处巡逻，不时停下脚步彼此发发牢骚，说居然错失去镇上找乐子的机会。他们主要得看紧城外的情况，对于内部不很留意，因此没注意到这两个人在暗处朝着马厩溜过去。卡拉蒙心里嘀咕着，不知道伙计打算怎样说服人家给自己两匹马，但是每当他要开口，伙计都立刻要他别出声。
“先在这儿等！注意看着四周。”伙计留下指示就将卡拉蒙留在马厩外头，一个人偷偷摸进马厩。
卡拉蒙等得很紧张，他一直听见里面有动静，但是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其中之一是重重的一声“砰”，之后又有金属撞击的匡啷匡啷，又传出重物摩擦地板的声音。伙计终于出来了，喘个不停但也得意洋洋，他手中拿着一个皮马鞍。
卡拉蒙看着马鞍，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马呢？”
“先拿着这个。”伙计说完就把那沉甸甸的马鞍直接丢在卡拉蒙脚下：“呼，之前没想到这玩意儿会这么重。马鞍绑在一根柱子上，我得先爬上去把它丢下来，可真是麻烦。你应该搬得动吧？”
“搬是搬得动啦。”卡拉蒙更仔细看了看：“可是，这个看起来是瑟耐吉连长用的马鞍啊。”
“就是啊。”伙计回答。
卡拉蒙嗯了一声，很高兴自己眼力不差，然后轻而易举地拎起马鞍，这时候他才忽然想到要问：“要把这个拿去哪儿？”
“拿去镇上，往这儿走。”伙计已经跨出一步。
“不行！”卡拉蒙立刻将马鞍丢在地上：“不能这样。聂米丝中士已经说过不可以偷东西，而且我得负责看紧你。虽然我觉得那棵苹果树撑不住我的体重，不过我想这附近说不定找得到橡树……”
“我不是偷东西，卡拉蒙。”伙计辩解说：“也不是借东西，我是要交易。”
卡拉蒙还是不大相信，摇摇头说：“不行。”
“喔，卡拉蒙，我保证明天连长还是有马鞍用，他跟今天一样可以坐在马鞍上。我保证！你要相信我，我也没有比你要喜欢那棵苹果树哪。”
“呃……”卡拉蒙犹豫起来。
“卡拉蒙，我一定要做好这次交易。”伙计说：“如果搞不定，他们一定会把我赶出军队。我之所以还可以待到现在，都是因为男爵觉得我很新鲜，一旦真的打起仗他就不会这样想了。我得在那之前巩固自己的地位，一定要找办法证明我可以对这个连队有贡献。卡拉蒙，我一定得做到才行哪！”
伙计脸上一向快活的神情不见了。他看来很严肃，而且非常坚决诚恳。
“我实在是觉得不大妥当──”卡拉蒙长叹一口气，但还是忍着肌肉酸痛拾起了马鞍，“也罢、也罢。那我们要怎么出去？”
“走前门。”伙计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可是有人守着──”
“交给我。”
卡拉蒙闷哼一声没再多说，他把马鞍顶在头上跟着伙计走到大门。
“你们两个想上哪儿去？”门口守卫问道，他看来很讶异，怎会有个巨人顶了个马鞍在头上？
“长官，是瑟耐吉连长吩咐了我们一些工作。”伙计行礼说：“他的马镫松了，要我们一早就拿到镇上先修好。”
“但是现在是晚上啊。”守卫反驳。
“已经过午夜了，长官。”伙计回答：“所以已经是早上了。我们是听他的命令办事，长官。”他低声说：“您也知道瑟耐吉连长有多啰唆吧。”
“是啦。我还知道他把这个马鞍当成心肝宝贝呢。”守卫说：“去吧。”
“是，长官。谢谢长官。”
伙计走出大门，卡拉蒙缓缓跟在后头，一脸愁云惨雾。守卫后来那句话──连长把马鞍当成心肝宝贝──让他整颗心沉了下去。
“伙计……”他又开口了。
“要发酵，卡拉蒙。”伙计提着油灯照亮前方的路：“想着这件事就对了。”
卡拉蒙试着去想所谓的发酵，他真的努力了，但是想了半天，却只发现自己很饿。
“两支商队都在那边。”伙计说完将油灯盖上。远处有两团营火，一方有个子挺高的人类走来走去，另一头则是个子小但是结实的矮人四处游荡。
卡拉蒙将马鞍摆在地上，庆幸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他看到其中一个营地附近围了一圈货车，尺寸都很大，都用布盖上，那支商队将马绑在另外一头吃草。另外一支商队则是带了很多小货车，都没有掩上布幔，小马直接系在车边而已。
两个人还在观望时，有个人类走到矮人那一边去。
“瑞纳德！”他以通用语嚷嚷道：“我们好好谈谈！”
有个矮人从营火边起身出来面对那人类。
“你决定答应我开的价码了吗？”
“瑞纳德，你明知道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钢币。”
“那男爵拿什么付给你啊──木头啊？”
“我还得买自己要用的补给品啊！”男人哀鸣说：“回南方的路很远呢！”
“没马鞍骑回去会更远。你自己看着办，不要拉倒！”矮人的语气一派干脆，就要转头回去。
“我们就没办法好好打个商量吗？”男子上前拦住他：“你也可以帮我再做一个啊！要我等也无所谓。”
“你无所谓我有所谓。”矮人回答：“我可没打算在这里多赔上十天时间，只为了替你做个马鞍。你没打算照我开的价码付钱那就没什么好谈，除非你有别的东西可以付帐再说。”说完他走回自己营火边与同伴喝起酒。
卡拉蒙低头看着连长的马鞍：“你该不会是想──”
“开始发酵喽。”伙计低声说：“真的开始啦，我们上。”
卡拉蒙拿起马鞍，跟着伙计到了人类的营地那头。
“是谁？”货车上有个人朝他们望过来。
“是个朋友。”伙计大声回应。
“一个大个子跟一个小个子。”负责把守的人回报：“大个子顶了个马鞍过来，老大可能有兴趣看看。”
“一个马鞍？”有个生了白发白须的中年人跳起来，不太信任地看了两人一眼：“大半夜正好带了个马鞍过来我们营地还真是巧，你们两个想干嘛？”
“先生，我们从朋友那儿听说，你们正巧需要个好马鞍？”伙计很客气地回答：“而且我们听说你们手头有点紧。正好我们这儿有个马鞍──这马鞍可是很高级的，您看看就知道。卡拉蒙，把马鞍放下来，让先生们可以就着火光好好看清楚。我们这边价钱好谈，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东西可以交换？”
“抱歉，”白发男子回答：“要马鞍的人是我们老大，他已经进车厢去了，明天再过来吧。”
伙计沮丧地摇头说：“先生，我们也希望可以明天再来打扰，不过我们其实是男爵手下的军人，明天就要出任务，不是一两天就回来的。卡拉蒙，把马鞍拿走，看样子他们老大错失良机了。晚安，先生。”
卡拉蒙弯腰拿起马鞍，再度顶回头上。
“等等！”一个高个子男人──就是先前跟矮人打交道的那一个──从车厢中跳了出来：“我听到你们跟史密菲说的话了，让我看看那马鞍。”
“卡拉蒙，”伙计又说：“把马鞍放下。”
卡拉蒙叹口气，他可没想过交易要这么辛苦，普通的差事要简单多了。他又把它摆在泥土地上。
那人东看西看，伸手在上头的皮革摸了又摸，仔细检查车边。
“好像有点旧，”他挑三捡四地说：“你们开多少？”
他语气冷淡似乎不大有兴趣，不过连卡拉蒙都看得出来，他的手一下也不肯离开马鞍，想必眼尖的伙计早就注意到了。连长的马鞍相当精美，在整个军队中仅次于男爵使用的等级。
“说到这个，”伙计搔搔头：“你们车队都运些什么东西？”
那人露出惊讶的表情：“牛肉。”
“量很多吗？”
“都用大桶装的。”
伙计想了想说：“那好吧，你们就用牛肉来换这马鞍。”
对方露出小心的表情，因为这笔交易未免太过简单了：“你想要多少牛肉？”
“全部。”伙计答道。
那男人一笑：“我这边可是有一千六百磅的上等干肉！就连男爵也不过买了几桶过去，克莱恩大陆上哪来这么值钱的马鞍？”
“您可真是会杀价啊，先生。”伙计做出为难的表情：“好啦，那我们就拿一百磅的牛肉。但是我只要品质最好的，我自己选吧。”
对方想了一下，终于点头伸手一指：“那就一言为定！史密菲，去帮他们挑牛肉。”
“可是，伙计……”卡拉蒙担心到悄悄话都说得很大声：“这是连长的马鞍！他会──”
“嘘！”伙计用手肘撞他一下：“我知道自己在干嘛。”
卡拉蒙摇摇头，眼睁睁看着伙计把连长心爱的马鞍拿去换了一大桶牛肉。他的手臂、屁股都在痛，他认为自己大半头发都因为顶着马鞍而被拔光了。但更糟糕的是讲到发酵的面团和好吃的牛肉时，他的肚子吵得活像擂鼓，所以深深觉得自己应该赶快阻止这场交易，拿了马鞍跑回军营。但是他之所以没动手有两个原因：其一当然是因为他对朋友很忠心，其二，则是他自己也不情愿这么快又得出力搬那马鞍。
中年工人带他们到一旁的货车，然后自己搬了一个大桶下来放在地上。
“拿去吧，一百磅的上等牛肉。你就算走到卡基斯山脉也找不着品质更好的货。”
伙计详细检查这桶牛肉，还低下身子，从木板间的夹缝看进去，然后站起来朝车队的其他木桶望了一圈。
“这可不成。”他指着那些桶子说：“我要前面的那一桶，有标白色记号的。”
史密菲朝车队老板看过去，老板已经叉开腿试坐在马鞍上，小心翼翼，深怕两人会耍什么伎俩又把马鞍给骗回去。他见状点了点头。
史密菲把伙计指定的木桶搬下来：“拿去吧，小伙子。”他笑着走开。
卡拉蒙有种不祥预感，他知道接下来大概会发生什么事情，但还是勉强一试：“所以，就等明天再叫男爵派人来收牛肉啦。”
伙计堆满笑脸摇摇头：“不行，我们得把这个送到矮人那边。”
“矮人要一百磅牛肉做什么？”卡拉蒙问道。
“现在当然用不着。”伙计回答：“桶子用滚的就可以了，”他补上一句。“应该不需要搬。”
卡拉蒙走过去将木桶横置，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滚动。这工作可也不像旁人想的轻松，因为桶子会四处跳动，朝着想不到的方向前进，伙计从两侧尽可能引导，但还是有一次差点追丢。木桶从一个缓坡滚下去，速度变得很快，卡拉蒙看见伙计整个人飞扑过去阻挡，心脏都快跳出来。等他们终于抵达矮人车队，两个人已满身大汗、疲惫不堪。
他们将木桶推进矮人营地，吓着了一头小马，发出锐利的嘶叫声，引得矮人从四面八方蜂涌而来。卡拉蒙可以发誓，其中一个根本就是从他鼻子底下忽然冒出来的，把他吓得跟那头小马一样乱窜。
“晚安，各位先生。”伙计笑着对那群矮人鞠躬，把手搁在那木桶上，桶子正由卡拉蒙用脚抵住。
“那桶子里头是什么？”一个矮人眼神狐疑地问。
“就是你们在找的东西，先生！”伙计拍了拍桶子。
“我们在找的东西是什么？”矮人又问起来，从他的鬓角长度判断，也许他就是这支车队的领头。“难道是麦酒吗？”他眼神一亮。
“不是哩，先生。”伙计的表情似是对方不识货：“是狮鹫兽的肉啊。”
“狮鹫肉！”那矮人看来大吃一惊。
卡拉蒙也同样大吃一惊，他张大嘴巴，但是给伙计一踩又赶快闭上。
“这是一百磅上等狮鹫肉，烤过之后保证多汁够味！先生您有没有吃过狮鹫肉？有些人说跟鸡肉有点像，但是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只能说真的是让人食指大动、口水直流。”
“那我买个十磅。”矮人伸手拿钱包：“要多少钱？”
“先生，很抱歉，我可不能分开卖的。”伙计道歉说。
矮人哼了一声：“不管狮鹫肉还是什么肉，我买一百磅那么多要做什么？我们上路了可就随便吃，哪有空间堆这么多鬼东西。”
“你们不举行生命树庆典吗？”伙计一副讶异的样子：“那不是矮人赞美李奥克斯神，最神圣的一个节日吗？”
“你说啥来着？”矮人挑起乱七八糟的眉毛：“那是什么鬼庆典？”
“那是索巴丁最隆重的一个节庆啊。啊……”伙计表情尴尬道：“我忘记了，你们是‘丘陵’矮人，可能不清楚这件事。”
“谁说我们不知道来着？”那矮人连忙挺胸：“我……我只是一下子忘记日期，赶路赶得太匆忙头昏了。下星期就是那个什么……呃……”
“生命树……”伙计好心帮忙。
“对、对，就是那个。”矮人低吼说完，眼神狡狯地说：“我说我可是很清楚咱们丘陵矮人怎样庆祝这个节日，但是索巴丁那些家伙是怎么处理我就不知道啦，而且我也不在乎。”他若无其事般。“那些目中无人的家伙爱怎样都无所谓，我只是有点好奇。”
“喔，”伙计娓娓道来：“喝酒啊、跳舞啊。”
矮人一听都点起头，这些活动当然不可或缺。
“然后开一箱矮人酿的烈酒──”
他们开始觉得了无新意。
“最重要的当然就是要吃狮鹫肉，大家都知道李奥克斯最喜欢吃的就是狮鹫肉。”
“嗯，大家都知道……”一群矮人正经地附和，但是私底下却面面相觑。
“据说李奥克斯曾经一口气把整只狮鹫的烤肋排给吞下肚子，还搭配马铃薯跟酱汁，吃饱之后还要了点心。”伙计继续说。
矮人纷纷摘下帽子，举在胸口鞠躬对他们的神致敬。
“因此，为了纪念李奥克斯，每个矮人都会一直吃狮鹫肉，吃到肚子完全塞不下了才停。剩下的狮鹫肉呢，”伙计虔敬地说：“会奉李奥克斯的名义分给穷人当作救济。”
有个矮人抓起胡须尾巴擦拭起眼角。
“好吧，小伙子。”矮人领队感动得声音都哑了：“既然你都提醒我们这个大日子要到了，我们就跟你买下整桶狮鹫肉吧。只不过呢，我现在手头边钢币也不多，能用些什么跟你交换呢？”
伙计想了一下：“你们有什么东西比较特别呢？我要独一无二的！”
矮人被这一问给问傻了：“唔，”他想想说。“我们有──”
“不行啦。”伙计直截了当说：“不可能。”
“那这个──”
伙计摇摇头：“恐怕也不够喔。”
“你还真是会做生意啊。”矮人皱起眉头：“可真是把我逼到墙角啦，没关系，我有──”他停下来看看四周，确定没有人偷听，“我有一套铠甲，是帕克塔卡斯那里最优秀的矮人工匠手工打造，本来是要送给帕兰萨斯城的杰弗瑞爵士。”矮人的手在肚皮上滑来滑去，对两人目不转睛，好像觉得他们一定得非常敬佩。
伙计却挑了挑眉毛：“你不觉得杰弗瑞爵士正在等你把铠甲送过去？”
“他恐怕是收不到喽。”矮人对着天上一比：“他出了意外，在茅房滑了一跤……”
伙计想了想：“我猜铠甲应该是连盾牌和马鞍一套的吧？”
卡拉蒙听见呼吸都停了。
“盾牌是一套的，马鞍不是。”
卡拉蒙深深叹口气。
“马鞍已经有人订了。”矮人补充说明。
伙计又沉思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回答：“好吧，那就用铠甲和盾牌来换吧。”
他伸出手，矮人也一样，两个人握手完成交易，手正好就在那桶狮鹫肉上头摇晃。
矮人领队走到另一台货车旁边，回来时拖了一个大木箱，箱子上头搁了一面盾牌，盾面上有翠鸟图案的纹章。他喘着气将箱子摆在伙计脚边：“拿去吧，小伙子。也是刚好，腾出来的空间正好可以把肉塞进去。”
伙计谢过矮人，转头看看卡拉蒙，卡拉蒙已经认命弯腰下去，一边呻吟一边将箱子扛到肩膀上。
“你怎么会跟他们说那是狮鹫兽的肉？”卡拉蒙问起。
“因为他们一定对普通的牛肉没兴趣。”伙计回答。
“等他们打开来看不就知道自己上当了吗？”
“就算他们知道了，也一定不愿意承认。”伙计说：“他们会发誓，那是他们吃过最美味的狮鹫肉。”
卡拉蒙还在思考的时候，他们已经回到通往男爵城堡的道路上。
“你觉得这套铠甲可以代替连长的马鞍？”卡拉蒙语气很怀疑。
“我想不行吧。”伙计答道：“所以我们还得回去人类的营地一趟。”
“那群人的营地在另一头吧？”卡拉蒙指着远处。
“没错，可是我要先看看这套铠甲的样子。”
“在这儿看就好了啊。”
“不行。那箱子应该挺重的。”
“当然啊。”卡拉蒙闷哼说。
“应当是套不错的铠甲没错。”伙计下了注脚。
“还好你知道什么索巴丁的节日。”卡拉蒙给箱子压得都快拦腰折断。
“什么节日？”伙计心思飘到别的地方，顺口回问。
卡拉蒙瞪着他：“你该不会──”
“嗯，怎么啦？”伙计眨眨眼睛笑着说：“矮人以后可能就有一个新的庆典了。”他回头算了算两人走了多远，营地那头的火焰现在只剩下黑暗中的橘色光点。他停下脚步又说：“来这里，到石头后面。”他神秘兮兮地招手：“把箱子放下，你能不能把盖子扳开？”
卡拉蒙抽出猎刀将箱子撬开，伙计用不大亮的油灯朝着铠甲照。
“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东西！”卡拉蒙大为赞叹：“真希望史东可以看一看，你看胸甲上面这只翠鸟，还有护颈这里的玫瑰花纹，这个皮料好棒。真是完美！只有完美可以形容！”
“太完美了，这不行。”伙计咬着嘴唇张望一下，拿了块大石头交给卡拉蒙：“来，砸它个几下。”
“啥？”卡拉蒙下巴差点掉下来：“你疯啦，这样不就凹了？”
“对、对！”伙计不耐烦地说：“快点啊，快动手！”
卡拉蒙拿着石头在华丽的铠甲上敲敲打打，每一下都惹得他眯起眼睛不忍卒睹，神情简直像是自己遭到痛殴。“喏……”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样应该可以了吧──”他说到一半就张大眼睛，看着伙计拿了自己的刀子准备在他手臂上划一道。“你干嘛──”
“真的是背水一战……”伙计仿佛哀悼起来，伸出手臂将鲜血滴在甲胄上。“杰弗瑞爵士壮烈成仁，是个好汉子。”
史密菲在货车前面拦下两人：“又怎么啦？”
“有笔买卖想跟你们谈谈，先生。”伙计很有礼貌。
史密菲打量伙计一阵：“我说我在哪儿看过你这种耳朵啊。想起来了，你是坎德人的混血儿吧？我们对坎德人没什么好话可说，混血的也一样。老板睡了，走吧、走吧──”
但老板却从货车后头走了出来。
“我刚刚看到巴斯提‧火棒把那桶牛肉给搬上车子，他连块烤牛排都不肯跟我买，你到底是怎么哄他的？”
“抱歉了，先生。”伙计有点脸红地说：“这是商业机密。不过他拿了样东西付帐，这东西我猜您会有兴趣瞧一瞧。”
“嗯？是什么东西呢？”一群男人盯着那箱子颇为好奇。
“卡拉蒙，把箱子打开吧。”
“不过是套二手铠甲嘛。”史密菲看了看说。
伙计这次用起葬礼般的肃穆口吻：“各位男士，这不是一般的铠甲。这一套是英勇的索兰尼亚骑士──帕兰萨斯城的杰弗瑞爵士使用的魔法护甲和盾牌。换句话说也就是杰弗瑞爵士的‘遗物’……”他语重心长地强调。“卡拉蒙，告诉几位先生那场战斗有多惨烈。”
“喔，呃……没问题。”卡拉蒙很讶异自己居然还要负责说故事：“唔，一开始是有……嗯……六只地精……”
“二十六只，”伙计插话说：“你说的是大地精对不对？”
“嗯、嗯，对，二十六只大地精。它们把爵士团团包围了。”
“我记得还有一个金色头发的小孩？”伙计又暗示着：“是个公主的孩子，还带着一头小狮鹫当成宠物。”
“没错。那些地精想要把公主的孩子抢走──”
“还有那只小狮鹫──”
“对，还有小狮鹫，杰弗瑞爵士抢回了金发小狮鹫（注１）──”
“还有那个小孩──”
“他从大地精手中抢回那个孩子，送回母亲身边，然后要公主赶快逃。他最后背对着一棵树拔出长剑──”卡拉蒙抽出自己的剑示范起来：“往左砍、往右砍，每剑都杀死了一只大地精，但是敌人实在太多了，有个地精拿了上面有诅咒的槌子打中他这儿，”卡拉蒙在铠甲上一指。“破坏了上面的法术，在铠甲上开了个洞，然后给了他致命一击。隔天大家发现爵士的时候，旁边躺了二十五个大地精的尸体，就连最后一只也被他打成重伤。”
卡拉蒙收剑入鞘，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
“所以那个金发的孩子平安无事？”史密菲问：“小狮鹫呢？”
“公主后来给小狮鹫取名叫做‘杰弗瑞’。”伙计声音还在颤抖。
在场众人陷入一阵默哀。史密菲跪了下来，很爱惜地抚摸铠甲：“老天！”他大吃一惊：“上头的血怎么还是湿的！”
“刚刚就说了这是一副魔法盔甲。”卡拉蒙回答。
“这样一套盔甲留在矮人那儿实在是太浪费了。”伙计说：“所以我想找一列会往北经过帕兰萨斯的车队，说不定可以把这副盔甲带回去，也将爵土的事迹传回法王之塔──”
“我们会往北方走。”车队老板说：“我可以给你另外一百磅牛肉来换这副盔甲。”
“这不成哪，先生，我想我没办法用得着那么多牛肉。”伙计说：“你还有其他的东西吗？”
“有卤猪脚，大片的干乳酪，还有五十磅蛇麻子（注２）──”
“蛇麻子？”伙计叫道：“什么样的蛇麻子？”
“亚苟斯那儿酿酒的上等蛇麻子啊，这些可是卡冈那斯提精灵用魔法改良的品种，酿出来的酒绝对一等一！”
“抱歉失陪一下，我们有点话要说。”伙计示意卡拉蒙到一旁去。
“矮人现在没有常常去亚苟斯了，对吧？”他悄悄问。
卡拉蒙摇摇头：“要搭船的话就不会去，我朋友佛林特说什么也不肯上船，有一次──”
伙计迳自回去，卡拉蒙故事起了头却说不下去。伙计伸出手说：“太好了，先生，我想我们又做成一笔生意了。”
史密菲把铠甲给搬走，处理的动作毕恭毕敬，过了一会儿又走回来，肩膀又是一个大木箱。他把木箱放在地上，便跟两人道了晚安。
卡拉蒙看着地上的大箱子，然后又看看伙计。
“故事说得真棒，卡拉蒙。”伙计说：“连我都快哭了。”
卡拉蒙再次认命地弯腰抬起箱子，放在自己肩膀上。
“你们又给我带什么东西来了？”矮人问。
“蛇麻子，总共五十磅。”伙计得意地说。
矮人却是一脸不屑：“你没见过矮人啊，小伙子？我们酿的酒可是全克莱恩最棒的！我们也自己栽种蛇麻子──”
“这不一样，”伙计打断他：“你们种不出‘亚苟斯’的蛇麻子！”
矮人重重抽了一口气：“亚苟斯？你确定吗？”
“你自己闻一闻看喽。”伙计回答。
矮人动动鼻子嗅了嗅，然后与伙伴交换眼神：“我用十钢币跟你买！”
“抱歉……”伙计道：“走吧，卡拉蒙，镇上那间酒馆会给我们──”
“等等！”矮人嚷嚷：“加两组海拉山矮人做的瓷器，还有搭配的杯子？里头餐具都给你白金的！”
“我是军人。”伙计回过头说：“我要瓷盘子跟白金汤匙做什么？”
“军人是吧，没关系，八支精灵魔法长弓怎么样？都是奎灵那斯提的射手亲手做的！用那玩意射箭是例无虚发！”
伙计停下脚步，卡拉蒙将箱子放在地上。
“魔法长弓，‘加上’杰弗瑞爵士的马鞍。”伙计讨价还价。
矮人摇摇头。“不行，马鞍我已经答应要卖给另一个人。”
“卡拉蒙，搬东西走。”
伙计又走了，矮人鼻子一哼。
“等等！好啦！”他大叫：“加上马鞍总成了吧！”
伙计也松了口气：“太好了，先生，我们成交。”
卡拉蒙正身陷梦境，跟着二十六个金发小孩对打，那些孩子正在拷打一个痛哭流涕的大地精──这样的梦里头，有些金属的敲击声也很合理，所以他就没醒过来。不过等聂米丝中士拿了个锅子盖在他头上，事情可就不是如此了。
“给我起来，你这头懒猪！机动连都是冲第一的！给我起床！”
他和伙计回到连上时，离天亮只剩一小时。睡眠不足让他全身无力，卡拉蒙步履蹒跚地跟着大家一起走出来，在军营前面排好队。
士官要大家注意，然后下令排成行进队形，这时候马蹄声传来，同时有人大声吼叫相当生气，队伍也因此停下来。
瑟耐吉连长骑着激动的马儿出现，他从马鞍上跳下来，脸红得跟早上的太阳一样，简直着了火。他往整连瞪了一圈，不分老兵新兵都狠狠地瞪，每个人看了连长这震怒的模样都不禁一缩。
“混帐东西！又是哪个王八蛋把我的马鞍和男爵的马鞍掉包？这种无聊的把戏我已经受够了，上次男爵就差点要了我的头，你们倒是说说，是谁搞的鬼？”瑟耐吉连长那平坦的下巴开开阖阖，在队列中来来回回，朝每个人都白了一眼。“快点招！”
没有人敢动，没有人开口，如果地狱深渊现在开了条缝在这儿，卡拉蒙一定率先跳进去。
“没人承认是吧？”瑟耐吉连长大吼起来：“没关系，那就全连都减半饷两天！”
士兵纷纷喉头一紧，卡拉蒙也不例外，这对他尤其是重大打击。
“长官，请不要处罚其他人。”从整齐的队伍后头传出一个声音：“是我做的。”
“是哪个混蛋？”连长一边问，一边张望想要找出是谁。
伙计自己走出来：“是我，长官。”
“你叫什么名字？”
“长官，我叫伙计。”
“长官，他马上就要除役了。”聂米丝很快报告：“其实他今天就要离开。”
“就算这样，他还是得为自己做的事情接受处分，中士。首先他得去跟男爵报告──”
“可以准我发言吗，长官？”伙计语表敬意。
连长一脸狰狞：“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混蛋天兵？”
“长官，这个马鞍不是男爵的。”伙计怯生生回答：“如果您仔细检查一下，应该可以发现男爵的马鞍还在马厩里面。这个马鞍是您的，是丙连全体送给您的礼物。”
士兵面面相觑，聂米丝中士一声号令，大家赶紧又直视前方。
连长好好看了马鞍：“天哪，你说的没错。这个真的不是男爵的马鞍，可是怎么也是索兰尼亚的款式──”
“而且是最新的设计，长官。”伙计补充。
“我……我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瑟耐吉连长大为感动，刚刚一脸愠红转而为一脸感动：“这应该值不少钱吧。想不到你们……居然一起……”他说得喉头哽咽起来。
“大家给瑟耐吉连长欢呼三声！”聂米丝根本搞不懂怎么回事，但是她知道这功劳自己揽定了。
于是大家放声喝采。连长又跨上马，这次意气风发地乘在新马鞍上，挥了挥帽子与欢呼的士兵致意，然后沿着大路急驰而去。聂米丝一回头，眼睛带着闪电，表情像是打雷，目光直落在伙计身上，仿佛是晴天霹雳。
“好了，小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是很确定没人掏钱给连长买个新马鞍。你该不会说是你买的吧，嗯？”
“不是，长官。”伙计回答：“我不是买来的。”
聂米丝一挥手：“你们随便一个人去拿条绳子来。我说过你偷东西会有什么下场，坎德人。自己走过去！”
伙计板着脸走到苹果树边，卡拉蒙站在队伍中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尽力保持表情镇定。他只希望伙计别玩过头。真的有个士兵拿了条结实的绳子回来交给中士，伙计已经在树下就定位，大家在一旁不敢乱动。聂米丝手里甩着绳子，一抬头想找根牢靠的树枝，但却停下来大惑不解：“那是什么──”
伙计笑了起来，一副谦虚样子地望着自己的脚。
聂米丝伸手上去抓了一回，勾下了东西，拿到眼前好好检查一番。士兵不敢破坏队形，可是也伸长脖子想看清楚她手上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至于中士，则是因为太过吃惊，所以完全没察觉大家纪律都乱了。
她手上的是一把精灵长弓。又一抬头，她看见竟还有七把在树上。
她手指滑过长弓的弧线：“这是安塞隆大陆上最棒的弓，据说制作过程还加入魔法！精灵一直不肯把这东西卖给人类，不管多高的价钱都不答应。你知道这值多少钱吗？”
“知道，长官。”伙计回答：“一百磅的牛肉，一套打坏的索兰尼亚盔甲，还有一箱蛇麻子。”
“啊？”聂米丝眨眨眼睛愣住了。
卡拉蒙上前一步：“报告士官，他说的都是实话。伙计没有偷东西，镇上有一支人类商队跟一支矮人商队可以替他作证。这些东西全部是他交易来的，交易过程公正公平。”
最后一句话说不定太夸张，但是中士搞不清楚的话也应该不会介意。
中士的表情终于软化，最后露出和蔼的神色。她带着丰沛的情感，用脸颊磨蹭了一下精灵长弓光滑且富弹性的弓身。
“伙计，欢迎加入丙连。”她笑中带泪地说：“大家给伙计也欢呼三声！”
这次大家发自内心地大大高呼了三回。
“接着……”聂米丝中士又说：“大家给丙连的十三位新成员三声鼓励吧！”
一连串的欢呼开始了，仿佛没有歇息的一刻。
【注】
１ 卡拉蒙的口误，不过似乎没有人发现。
２ 蛇麻子亦称啤酒草，如其名用于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