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老友重逢,又一遭
我想要像此前一样,继续给你讲这些:在你脑子里,用你的语调,告诉你该想什么,怎样想。你觉得这样粗鲁吗?的确是,我承认。自私。但当我只用自己的身份说话,就会很难感觉自己是你的一部分。那样更孤单。请求你,让我再继续一段时间吧。
你盯着那个从玉髓蛹壳里冲出来的食岩人。它躬身而立,完全静止,透过晶体球裂开后升腾波动的热空气,侧目观察着你。它的头发还跟你记忆中的一样,就像那个半真半梦、身处榴石碑中的时间:一个冻结的、披散的瞬间,就像灰吹发型被强风向后-撩-起。现在是透明、偏浅的乳白色,而不是简单的纯白。但不再像你熟悉的那种肉感体形,这个食岩人的“皮肤”,颜色就像第五季之前漆黑的夜空。你现在意识到:当时曾经被你当作裂纹的线条,只是白色和银灰色的石纹。就连那身\_体上那层伪装出来的衣服——一件简单的长内\_衣,从一侧肩膀垂下的,现在也成了黑色大理石。只有那双眼睛没有变黑,“眼白”部分,现在是硫化铜那样的纯黑,瞳孔还是冰白色。它们在黑黑的面目上特别突出,犀利,又带有一份摄心的异样,你真的花了一点儿时间才发觉,眼睛周围的那张脸还是霍亚的。
霍亚。他,现在更年长了,你一眼就能看出。那张脸是年轻男人,而不是男孩。脸盘还是太宽,嘴巴还是太窄,没有明显的种族特征。但是,你在那张凝固的脸上能看出焦虑,因为你学会了读出这种情绪,在另一张曾经更柔软,旨在博取你同情心的脸上。
“哪个才是假象?”你问。这是你唯一想到能问的事情。
“假象?”这声音是成年男子了。同样的嗓音,但是在男高音声域。来自他胸口上的某处。
你走进房间。这里还是热得让人不舒服,尽管正在迅速冷却,你还是在冒汗。“哪个是假的,那个像人的样子,还是这个?”
“两个都曾是真的,分别对应不同时间。”
“啊,对了。埃勒巴斯特说过,从前,你们所有人都是人。反正呢,曾经是过。”
一阵沉默:“你是人吗?”
听到这个,你不禁笑了一下:“官方立场吗?不是。”
“别管其他人怎么想。你感觉自己是什么?”
“人。”
“那么我也是人。”
他站在那里冒热气,两边是裂开的两瓣岩石,他刚刚孵出来的地方。“啊,现在不是了。”
“在这个问题上,我到底应该听信你呢,还是听从我对自己的判断?”
你摇头,尽可能远离晶体球,绕着它看看。里面空无一物;它是个薄薄的石头空壳,没有晶体,也没有常见的沉淀物线条。这么说来,算不上晶体球了。“你怎么沦落到一座方尖碑里?”
“招惹了惹不起的基贼。”
这让你吃惊地笑起来,这让你停下来瞪着他。这是一声不舒服的笑。他一如既往地看着你,大眼睛里全是希望。眼睛的样子现在很奇怪,这真的重要吗?
“我都不知道可以做出这样的事,”你说,“我是说,把食岩人困住。”
“你也可以做到的。这是少数几种能阻止我们的办法之一。”
“显然,这招儿还是杀不了你们。”
“的确不能。要达到那种目的,只有一个办法。”
“具体是?”
他扭头面对你。这看似瞬间完成。突然,雕像的姿势就已经完全不同,宁静,挺直,单手抬起,表示……邀请?还是请求?“你是打算杀死我吗,伊松?”
你叹气,摇头,伸出一只手,出于好奇,想要抚-摩一半石球。
“别碰。它还是太热了——对你的肌肉来说。”他停顿了一下,“这是我清洁身\_体的办法,没有肥皂的情况下。”
某一天,大道旁,特雷诺以南的某个地方。一个男孩困惑地盯着一块肥皂,然后开心起来。这还是他。你摆脱不了那段记忆。于是你叹气,也放弃了调整对他态度的念头——你本来有心把他看作另外一种东西,更可怕那种。他还是霍亚。他想要吃掉你,他试过帮你找到女儿,尽管最终失败。这些事实中间隐藏着一份亲密感,不管它们有多奇特,对你还是有意义。
你两臂交叉,缓缓绕着晶体球和他转圈。他的眼睛追随你。“那么,是谁踹了你的-屁-股呢?”他已经重生出一度失去的眼睛和下巴,被扯掉的四肢也回到身\_体上。客厅还有血迹,但你卧室里原来的东西已经全部消失,地板和墙面也都消失了一层。据说,食岩人有能力控制最微小的物质颗粒。那么,自己丢掉的器官就很容易接回,顺便利用下周围多余的材料。你感觉是的。
“我的十几个同类。然后还有个特别厉害的家伙。”
“那么多?”
“对我来说,他们都还只是小孩子。要多少个小孩子才能打倒你呢?”
“你也曾经是个小孩。”
“我只是看起来像小孩。”他的声音缓和下来,“我那样做,全都是为你。”
这个霍亚和原来那个之间,还有更多区别,并不只是模样而已。当成年的霍亚说起这种话,跟小孩版的霍亚说出来,完全是不同的质感。你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种新感觉。
“这么说,你一直是在到处游荡,跟人打架。”你说,把话题调整回舒适的区间。“平顶台上来了个食岩人。一个灰色的……”
“是啊。”你以前一直觉得,食岩人是不可能生气的,但霍亚现在看似就在生气。“那家伙不是小孩子。最终就是他打败了我,尽管我设法脱身逃走,也没有遭受太大伤害。”你惊奇了一会儿,他四肢都被扯断,下巴也掉了,居然还说没太大伤害。但你也有点儿开心。卑劣的幸灾乐祸,也许是,但这让你觉得自满,像是你本人的自卫能力更强一些。
霍亚听起来还是有戒心:“而且我也……不够明智,居然用人类的血肉之躯跟他开战。”
可恶,这房间真的太热。你一面抹掉脸上的汗,一面退入客厅,把入口的门帘掀开,挂在一旁,让冷空气更容易流通,然后你坐在桌旁。等你再回头时,霍亚站在你卧室的入口,在拱顶门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帅气:典型的,警觉中思考的年轻人样子。
“你变回去,就是因为这个吗?为了跟他打?”你在卧室时,没看到他以前装岩石的小布袋。也许它着了火,目前混杂在其他破布堆里,反正也没用了。
“我变回去,因为时机已到。”又是那种无奈的语调。你最早意识到他的真实身份时,他听起来也是这样。就像他知道,在你看来,他已经失去了某些东西,而且他也无法得回,别无选择,只能接受——但他并不是必须喜欢这种变化。“本来呢,我也只能把那个形态保持一段时间。我选择把那个时间减短,并且把你幸存的概率加大。”
“哦?”
在他身后,你房间里,你突然发觉,他的……呃,蛋壳,残留部分正在融化。像是吧。它在解体,闪耀彩色光芒,并且回到晶体的透明材料中,绕过你个人物品的残骸,回到它原来的位置,再次凝固。你盯着看了一会儿那个情形,而不看他,感觉很神奇。
直到他说:“他们想要你死,伊松。”
“他们——”你眨眨眼,“谁啊?”
“我的某些同类。也有些只是想利用你。我不会让他们得逞。”
你皱眉:“哪拔呢?你是不会让他们杀了我,还是不会让他们利用我?”
“两拨。”这浑厚的声音突然变得犀利起来。你记得他曾身\_体下蹲,像个猛兽似的露出牙齿。突然之间,你像是被开了眼界似的想到,最近附近都没有看见过太多食岩人。红发女、黄油石、丑衣仔、亮牙人,所有这些常客都不见了;几个月都没影。依卡甚至还提到过“她的”那个突然就消失的事。
“你吃掉了她。”你冲动地说。
停顿。“我的确吃掉过不少。”霍亚说。这话毫无悔意。
你想起他咯咯笑,说你好奇怪,然后蜷在你身边睡觉。地火啊,你真是应付不了这个。
“为什么选我,霍亚?”你摊开两只手。它们只是普通的,中年妇女的双手。有点儿干涩。几天前,你给硝制皮革的团队帮过忙,那种药水让你皮肤皴裂,还脱皮。你这段时间在用社群伙食里的坚果油涂抹,尽管油脂很缺乏,你应该吃掉那些果子,而不是用它们满足虚荣心。在你右手掌心,有个小小的、白白的、拇指形的胎记。天冷的时候,那只手的骨头会痛。普通女-人的双手。
“我一点儿特别之处都没有。”你说,“世上一定还有其他原基人有能力连接到方尖碑。地火啊,就连奈松——”不。“但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是说,他为什么会选择了追随你。
他默然片刻,然后说:“你问过我是否没事。”
这句话一开始毫无意义,然后你明白了。埃利亚城。晴朗美丽的一天,灾难来袭之前。正当你痛苦地悬浮在破裂的,发出噪音的榴石色方尖碑核心时,你第一次看见他。他在那东西里面待了多久?时间长到足够让他被埋在几个灾季积存起来的泥土下面,长出好多珊瑚礁。时间久远到可以被忘记,就像这世上那些早已灭亡的文明。然后你出现,问他感觉如何。邪恶的大地啊,你还以为这个细节是你的幻觉。
你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到套房门口。整个社群都很安静,在你所见范围以内。有些人还在忙着平日事务,但人数要比平时少一些。那些照常生活的人,并不能证明和平和安宁;特雷诺人也在忙他们平时的事务,之后转眼就要杀死你。
昨晚,汤基又一次夜不归宿,你不确定她是跟加卡在一起,还是去了绿屋。凯斯特瑞玛现在有某种催化剂正在发挥作用,加速不可见的化学反应,催生难以预料的结局。加入我们,活下去,那个灰色食岩人告诉过他们,但不能带你们的基贼。
凯斯特瑞玛的人会不会冷静下来想清楚,没有赤道社群会欢迎大批中纬混血种人加入,最好的状况,也不过是把他们当成奴隶或者肉食?你的母性本能活跃起来,高度警觉。照顾好你的人。它在你的脑海深处低语。把他们集中到附近,好好守护他们。你知道,哪怕只是片刻的疏忽,就能带来多么可怕的结果。
你把手里依然拿着的逃生包背在肩上。现在这个时间点,带上它简直是毫无疑问的事。然后你转身面向霍亚:“跟我来。”
霍亚突然又在微笑:“我不再走路了,伊松。”
噢。好吧。“那么,我要去依卡的住处。到那里跟我碰头。”
他没有点头,直接消失了。不浪费任何动作。呃,你会习惯的。
人们都不看你,当你穿过社群中的众多桥梁和步道。你感觉到后背中央刺痒,因为他们在你走过之后目送。你情不自禁又想起特雷诺。
依卡没在她的住所。你察看四周,用两眼观察社群内的行动,最终去向平顶台。她不可能还在那里。你都已经回到家,目睹一个孩子变成食岩人,还睡了几个钟头。她不可能还在。
她还在。你看到平顶台上,现在的人数已经不多——乱糟糟的,大概有二十个,有的坐着,有的来回走动,样子有的愤怒,有的绝望,有的忧愁。尽管你只看到二十个,肯定还有上百人集中在住处、浴室和储藏室,三五成群低声谈论着同样的话题。但在这里,依卡坐在有人从她家搬来的长沙发上,还在讲话。你靠近后,察觉她的嗓子已经哑了,一副疲惫相,但还在讲。是关于通往南方某个联盟社群的补给线问题,她在说给一个转圈走路的男人听,那人两臂交叉,听到什么都报以冷笑。这是恐惧,他没有用心听。依卡却还在努力跟他讲道理。这真是荒谬。
照顾好你的人。
你绕过人们身旁——他们中有些从你身边避开——停在她身旁:“我需要私下跟你谈谈。”
依卡话说了半截停下,仰头眨着眼睛看你。她两眼发红,干涩又略显黏稠,她有段时间没喝水了。“谈什么?”
“重要的事。”为了兼顾礼节,你向她周围坐的人们点头说,“对不起。”
她叹气,揉揉眼睛,但结果只是让它们更红。“好吧。”她站起来,然后停下来面向剩余的人,“投票就在明天上午。如果我没能让你们相信……那么,你们知道该怎样做。”
他们默默看着你带她离开。
回到她的住处,你把入口门帘拉上,-撩-开通往她私人房间的那道。这里没有多少能表明她身份地位的东西:她有两张地铺,好多枕头和垫子,但她的衣服就装在一个篮子里,房间一侧的书本和卷轴也都堆积在地上。没有书架,没有衣柜。来自她社群份额的口粮胡乱堆在一侧墙边,旁边还有个熟悉的大葫芦,凯斯特瑞玛人普遍用这个来储存饮用水。你用胳膊夹起水葫芦,又从食品堆里挑了一个干橙子,一条依卡泡了一段时间的干豆腐,同一个浅盘里有些蘑菇,还有一小片咸鱼。这不能算是体面的一顿饭,但也有些营养。“-上-床。”你说,用下巴指点,然后把食物拿到她面前。你先把葫芦递给她。
依卡一直在压着火旁观这一切,越来越生气,她冷冷地说:“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如果你拉我来这里是这种目的的话。”
“并没有。但你在这里的期间,需要好好休息。”她看起来很不满。“你无法说服任何人相信任何事情——”更不要说那些被没理智的痛恨冲昏头脑的人。“如果你累得头脑都不能保持清醒。”
依卡咕哝了句什么,但她也感觉到自己现在有多么疲劳,所以还真的去了床边,坐在床沿上。你向葫芦点头示意,她乖乖喝了水——快速吞掉三大口,然后暂时放下水,符合讲经人建议的脱水应对方法。“我臭死了。我需要洗澡。”
“你应该早想到这件事,在开始试图说服一帮盛怒的,想害人的乱民之前。”你拿走水葫芦,把那盘食物塞-入她手里。她叹口气,开始沉着脸咀嚼。
“他们才不会——”但她这句话只开了个头,然后就吃了一惊,盯着你背后某件东西。你回头之前已经知道答案:霍亚。“哦,可恶,别这样闯进我的房间。”
“我让他来这里跟我们会合的。”你说,“这是霍亚。”
“你跟它说——它是——”依卡吃力地咽下口水,又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终于继续吃橙子。她咀嚼得很慢,视线始终在霍亚身上。“那么,你是受够了扮演人类?都不知道你费那劲干吗;你这家伙,真是怪到不正常。”
你到了靠近卧室门口的墙边,倚着墙坐在地上。为此,你必须放下逃生包,但你确保它就在身边。对依卡,你说:“你跟参谋组的其他人,还有你社群的一半成员都谈过了,哑炮、基贼、本地人、新来的都有。你现在欠缺的,就是他们的观点。”你向霍亚方向点头。
依卡眨眨眼,然后带着新的兴趣看霍亚:“我的确曾经邀请过你加入我的参谋组。”
“我代表不了我的同类,正如你代表不了你的。”霍亚说,“而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看到依卡眨巴眼睛,察觉到他的嗓音改变,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你疲惫地向霍亚挥手。你不像依卡,你睡过一觉,但不能说睡得很好,当时你坐在一个热得要死的房间里,等着一颗晶体球孵化。“你只要知无不言,就有帮助。”然后,出于某种本能,你加了一句,“拜托。”
因为不知为何,你感觉他有些内向。他的表情并没有变化。他的姿态还是上次向你展现的那种,静养中的年轻人,一只手上举;他改变了位置,但没有改变姿态。还是静止不动。
他的内向显现出来,当他说:“好吧。”这个内容都藏在语调里。但没关系,你能处理内向问题。
“那个灰色食岩人想要什么?”因为你他妈的特别确信,他并不是真心想要凯斯特瑞玛加入某个赤道社群。人类的国家政治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重要,除非能促成其他某种目标。雷纳尼斯人也只是他的走卒,被他利用,而不是相反。
“现在有很多我们的同类,”霍亚回答,“数量多得足以称为一个种族,而不是一个错误。”
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你和依卡对视,她看你的眼神像是在说,他的麻烦是你的,跟我无关。也许这话也有它的意义吧。“然后呢?”你提示他继续。
“我们中的有些人相信,这个世界只能安全地容纳一个种族。”
噢,可恶。这就是埃勒巴斯特说过的。他是怎么描述的来着?一场古老战争中的不同派系。有一帮人想让人类……变得无害。
像食岩人本身一样。巴斯特曾经说过。
“你们想把我们灭绝,”你说。极小声。“或者……把我们变成石头?就像埃勒巴斯特正在经历的那样?”
“不是我们所有人。”霍亚轻声说,“也不是针对你们所有人。”
一个只有石头人的世界。想想就让你战栗。你想象中,世上到处是飘落的火山灰、枯朽的树木,还有鬼气森森的雕像人,后者中间的一部分还在动。怎么回事?他们是强大得不可阻挡,但在此之前,都只忙于内斗。(你了解的情况。)他们能把你们所有人都变成石头吗,像埃勒巴斯特那样?如果他们真想把人类清除,岂不是应该早就能做到?
你摇头:“这个世界一直都养活了两种人类,经历过众多灾季。如果算上原基人,就是三种;哑炮就把我们看作另类。”
“我们中间,并不是所有人都满足于那样的状况。”他的声音现在很小,“太少了,我们中很少有新成员诞生。我们只是不断被时间消磨,而你们崛起,繁衍,然后又死去,像蘑菇一样。很难不嫉妒你们。想成为你们那样。”
依卡在困惑地摇头。尽管她的嗓音还保持着一贯的镇定自若,你在她眉间看到一点儿忧虑。她的嘴巴倒是撇到了一边,就像她情不自禁会表现出一点儿恶心。“很好。”她说,“这么说来,食岩人曾经是我们的同类,现在你们又想杀死我们。那我们又凭什么相信你?”
“不是‘所有食岩人’。我们的想法各自不同。有些想要维持现状,有些甚至还想让世界变得更美好……尽管大家对这个目标的具体含义理解不同。”转瞬间,他的姿态有了改变。双手伸出,掌心向上,肩头略微耸起,意思像是我又能怎样?“我们也是人。”
“那么,你想怎样?”你问。因为他没有回答依卡的问题,而且你察觉到了。
那双银色瞳孔转向你,停住。你觉得,在他平静的脸上,还是有几分哀愁。“就是我一直都想要做的事啊,伊松。帮助你。仅此而已。”
你心想,对“帮助”这个词的含义,大家的理解又是各自不同。
“哎呀,好感人。”依卡说。她揉揉疲惫的眼睛。“但你没有说到关键。毁掉凯斯特瑞玛有什么用呢?既然目标是……把世界交给一个人种?那个灰色家伙有什么企图?”
“我不清楚。”霍亚还在看你。这眼神并不像预料中的那样可怕。“我试着问过他。但结果不太好。”
“猜得出。”你说。因为你完全清楚,他会向灰人提问,就一定有他的原因。
霍亚的眼睛转而向下看,你的猜疑伤到了他。“他想要确保方尖碑之门永远都不能再次被打开。”
“你说什么?”依卡问。但你仰头靠墙,泄气,恐惧,又茫然不解。当然。埃勒巴斯特才是关键。要消灭依靠食物和阳光生活的人类,还有什么比让第五季持续到他们灭绝更简单的办法呢?只留下食岩人来继承幽暗的大地。而为了确保这件事发生,就要杀死唯一有能力终止灾难的人。
其实除了他,你也有这种能力,你意识到这点,心中凛然。但,不对。你只会控制一块方尖碑,完全不懂得怎样同时激活二百多块那种东西。还有,埃勒巴斯特现在还能那样做吗?每次使用原基力,都会缓缓杀死他。我×,可恶!——你才是世上唯一有潜力打开那道门的人。但如果灰人的宠物军队杀死了你们两个,他的目标就得到了双重保障。
“这就意味着,灰人尤其想要灭绝原基人。”你对依卡说。你只是略过了太多细节,并不是撒谎。你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也是你需要告诉依卡的,为了让她永远不知道原基人有能力拯救世界,也为了让她自己不会去尝试连接方尖碑。这一定是埃勒巴斯特一直都不得不做的事,一方面向你坦白事实,因为你有权知道;另一方面又要有所隐瞒,以免让你害死自己。然后你又想到一块可以丢出去的肉骨头。“霍亚曾经被困在方尖碑里一段时间。他说,这是唯一能阻止他们的东西。”
并不是唯一的方式,如果按他所说。但或许,霍亚也只向你坦白了安全的事实。
“好吧,真讨厌。”依卡说,她很烦,“你能做到方尖碑之类的事。丢一个砸他。”
你叫了声苦:“那样不管用的。”
“那怎样才能管用呢?”
“我也不知道!这正是我一直在向埃勒巴斯特学习的东西。”而且失败了,你并不想说出来。反正依卡也能猜出来。
“好极了。”依卡突然显得蔫了。“你说的对,我需要睡一觉。我让埃斯尼发动壮工们,把社群内的武器全都看管起来。表面上,他们正在准备那些武器,以便抗击赤道人。事实上……”她耸耸肩,叹口气,你就明白了。人们现在都很恐慌。最好不要作死。
“你不能相信那些壮工。”你轻声说。
依卡抬眼看看你:“凯斯特瑞玛跟你来自不一样的地方。”
你想要微笑,但没有,因为你知道那样的微笑能有多丑陋。你来自那么多不同的地方。在其中每一个,你都学会了基贼与哑炮无法共同生活这件事。依卡看到你脸上的那副表情,还是挪动了下-身\_体。她又尝试了一次:“听我说,知道我的身份之后,世上有多少社群会允许我活下来?”
你摇摇头:“当时你有利用价值。那办法对帝国原基人也曾管用。”但对别人有利用价值,并不等于地位平等。
“好吧,那么我现在也有利用价值。我们都是。如果杀死或者放逐原基人,我们就会失去凯斯特瑞玛-下城。然后我们就得任由一帮外来人宰割,他们完全可以像对待基贼一样对待所有人,只因为我们的祖先没有选择一个种族,然后一直在那个范围内通婚——”
“你还是总在说‘我们’。”你说。这样很客气了。你不想打破她的幻想。
她停下,下巴上有块肌肉抽搐过一两次:“哑炮们学会了痛恨我们。他们也能学会其他态度。”
“现在学吗?敌人真的已经在门口的时候?”你太累,受够了所有这些废话。“现在,正是我们见识他们最丑陋一面的时候呢。”
依卡观察了你好半天。然后她身\_体瘫下去——完全软瘫,她的后背弯起来,头垂下去,灰吹发披散在脖子两侧,直到那样子变得特别滑稽,像蝴蝶形的鬣毛。头发遮掩了她的脸。但她长长地、疲惫地深吸一口气,听起来几乎像是一声哭泣。或者是大笑。
“不会,伊松。”她揉-搓自己的脸。“就是……不会。凯斯特瑞玛是我的家,也是他们的家。我为它辛勤劳作过,为它战斗过。要不是因为我,凯斯特瑞玛早已不复存在——很可能也多亏了其他一些基贼,以身犯险让一切维持下来,持续多年。我不会放弃的。”
“你保护自己的安全,并不是放弃啊——”
“是的,那就是放弃。”她抬起头。刚刚那不是哭泣,也不是大笑。她在狂怒中。只是不针对你一个人。“你在说,这些人——我的父母,我的童园老师,我的恋人们——你在说,丢下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你在说他们什么都不是。说他们根本不是人,只是畜生,天性就是屠杀。你在说基贼只是,只是猎物,而且我们将来也只能如此!不!我不会接受这些。”
她听起来那么坚决。那让你感到心痛,因为你有跟她一样的感觉,在从前。如果还能继续那样想,也挺好的。保有一点儿希望,能得到一个真正的未来,一个真正的社群,真正的生活……但你对哑炮们善良天性的信赖,让你失去了三个孩子。
你抓起逃生包,站起来要离开,一只手抚过头发。霍亚消失了,他读懂了你表示谈话结束的肢体语言。以后再说吧。但是,当你快到门帘时,依卡开口把你叫住。
“把这句话传出去,”她告诉你说。她语调里的情绪消失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要挑起任何事端。”这个细心的叮嘱里面,还隐含了一件事,这次她说的“我们”,指的是原基人。“我们甚至不应反击。还手的话,就会激起骚乱。跟其他人说话时,最多是少数几个人。一对一最好,如果你能做到,这样,就不会有人以为我们在聚众密谋。确保孩子们也都了解这些。确保他们没有人落单。”
多数原基人孩子都懂得如何自卫。你教过他们的技能既可以用来冻结煮水虫巢-穴-,也可以用来震慑和阻止攻击者。但依卡是对的:你们人数太少,无力还击——那样只能毁掉凯斯特瑞玛,两败俱伤。这意味着有些原基人会死。你将任由他们死去,尽管你能救他们。之前,你都以为依卡没有冷酷到会这样想的地步。
你的惊诧肯定是表现在了脸上。依卡微笑。“我怀有希望,”她说,“但我也并不愚蠢。如果你是对的,情况的确变得毫无希望,我们也不会任人宰割。我们会让他们后悔背叛了我们。但在一切发展到无法挽回之前……我希望你是错的。”
你知道你一定对。你相信原基人在这个世界里就是俎上之肉,这信条在你的全身细胞里狂舞,像魔法。这不公平。你只想让自己活得有点儿意义。
但你还是说:“我也希望自己是错的。”
死者再无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