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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征兆

隔天早上我突然醒了过来,搞不清楚究竟身在何方,只知道自己待在不该待的地方,还记得出了事,有人要抓拿我,我一直在躲藏。
我蜷缩在小房间的角落,躺在毯子上,裹着斗篷。这是一间旅店……我慢慢想起来了,我在伊姆雷码头附近的旅店租了一间房间。
我站起来,小心地伸懒腰,以免又拉到伤口。我看到我把梳妆台堵在房间的门口,用绳子绑紧窗户,即使那窗子小到成年人根本钻不进来。
在清爽的晨光下看到我的防范措施,连我都感到不好意思。我不记得我睡在地板上是因为害怕有人追杀过来,还是怕床蚤。无论是什么原因,显然我昨晚最后脑筋已经糊涂了。
我拿起行囊和鲁特琴,朝楼下走。我得好好计划一下,但是在那之前,我得先吃点早餐和洗个澡。
◇◇◇◇
尽管昨晚忙翻了,我几乎是天刚亮就醒来,浴室空荡荡的。我洗完澡后,重新把绷带包好,觉得自己比较像个人样了。我吃下一盘蛋、两条腊肠、一些炸马铃薯后,开始觉得可以理性地思考我的处境了。填饱肚子,脑筋运作起来也容易许多。
我坐在码头边的旅店角落,啜饮着现榨的苹果汁,不再担心受雇的杀手会突然冲出来攻击我。不过,我还是刻意选了一个靠墙、可以清楚看着门口的座位。
昨天我的反应惊慌失措,主要是因为事出突然,我毫无准备。在塔宾的时候,每天我都料想有人要杀我。大学院的文明气氛让我产生了虚幻的安全感。要是在一年前,我绝对不会这么措手不及,不会因为遭到攻击而吃惊。
我在塔宾辛苦累积的直觉催我快点逃离,离开这个地方,远离安布罗斯和他的仇怨。但是我那部分的本性只在意性命安全,并没有更多的计划。
我不能离开这里,我在这里投入太多东西了。我的学业,我想找赞助人的渺茫希望,我想进大书库的强烈欲望,几位难得的挚友,还有戴娜……
这时船员和码头工人陆续踏进旅店用餐,大厅里慢慢充满了交谈声,我听到远方隐约传来钟声,才想到自己在医护馆的轮班再一小时就要开始了。我要是跷班,奥威尔就会发现,而且绝对不会原谅。我努力压抑着跑回大学院的冲动,跷课的学生下学期得付较高的学费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我仔细思考着自己的处境,为了找点事做,便拿出斗篷和针线来缝补。昨晚的刀子在斗篷上划了两个手掌宽的开口,我开始用小针将它密密地缝合,以免缝得太明显。
我一边缝补,一边反复地思索,我能对抗安布罗斯吗?我能威胁他吗?不太可能。他知道我没办法指控他,但或许我可以说服几位大师相信发生了什么事。基尔文要是知道雇用的杀手使用探针,他会相当愤怒。或许奥威尔……
“……都是蓝火,每个人都死了,就像布娃娃一样瘫挂在四处,他们周遭的房子都塌了。我只能说,我很庆幸能活着看到那地方最后的样子。”
我无意间从大厅的谈话声中听到这段时,针不小心戳到了手指。那声音就在前面几张桌子的地方,有两个男人喝着啤酒,一个身材高大,头快秃了。另一个体型肥胖,留着红胡子。
“你真像老太婆,”胖子说,“什么八卦都听。”
高个儿严肃地摇头,“他们传来消息时,我刚好在旅店里。他们正在召集有车的人去运尸体,整个婚宴变得尸横遍野,三十几人像猪一样被取出五脏六腑,蓝焰烧毁了整个地方,那还不是最诡异的……”他放低音量,声音淹没在整屋子的噪音里,我没听到。
我口干舌燥,咽了一下口水,缝完最后一针后缓缓打结,放下斗篷。我这才注意到手指流血了,心不在焉地把它放进嘴中。我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喝了点饮料。
接着我走到那两个男人聊天的地方,“两位先生碰巧来自北方吗?”
他们抬起头,显然因为有人打岔而不太高兴,我不该称呼他们“先生”的,应该叫他们“大哥”才对。那位秃头的人点头。
“你们是由马洛过来的吗?”我随便挑个北方的城镇问。
“不是。”胖子说,“我们是从特雷邦来的。”
“喔,太好了。”我说,脑子里拼命挤出个貌似可信的谎言,“我有些亲戚住在那一带,正想去拜访他们。”我努力想办法询问刚刚无意中听到的故事细节,但是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他们正准备欢庆丰收,还是我错过庆典了?”我讲得很牵强。
“还在忙。”秃头男子说,刻意把肩膀转向我。
“我听说那一带有婚礼出事了……”
秃头男子回头看我,“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因为消息昨天才爆出来,我们也才靠岸十分钟而已。”他狠狠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你想推销什么,小子,我是不会买的,滚开,否则我揍你。”
我回到座位,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我坐着,把手平放在桌上以免发抖。一群人惨遭杀害,蓝火,诡异……
祁德林人。
不到一天前,祁德林人在特雷邦。
◇◇◇◇
我下意识地把饮料喝完,然后起身走向吧台。
我急着了解事情的真相,这么多年来,我终于有机会了解一些祁德林人的事情,而且不是从大书库的书里看到。我有机会亲眼目睹他们的作为,这种机会一错过,或许再也不会出现第二次了。
但是我需要迅速赶往特雷邦,趁着大家记忆犹新,好奇或迷信的村民还没有摧毁证据之前赶到那里。我也不知道我期待看到什么,但无论是什么,都会比我现在对祁德林人的了解还多。如果我有机会取得任何有用的讯息,我就得尽快赶过去,今天就得走。
大白天旅店里人来人往,老板忙得不可开交,我得把一铁币放在吧台上,她才注意到我。昨晚租了一个房间,今天早上又吃了早餐,洗了澡,那一铁币对我来说也是不小的数目,所以我没移开手。
“你要什么?”她走过来问我。
“这边离特雷邦有多远?”我问。
“乘船北上?两天吧。”
“我不是问多久,我想知道多远……”我强调最后一个字。
“不用这么凶。”她说,把手往脏兮兮的围裙擦。“若是沿河而上,约四十里左右。可能需要两天以上,看你是搭驳船或帆船,还有天气好坏而定。”
“从路上去多远?”我问。
“我哪知道。”她低语,接着往吧台的另一端喊,“洛德,去特雷邦走内陆是多远?”
“三、四天吧。”一位饱经风霜的男人看着酒杯,头也不抬地说。
“我是问多远。”她喝斥,“比走水路还远吗?”
“远多了,陆路要走二十五里格,路况也不好,还要爬坡。”
老天,这年代还有谁用里格当衡量单位?里格的确切长度,还要看他是哪里人而定,一里格介于两里到三里半不等。我父亲常说,里格不算是真的衡量单位,只是农人大略臆测时所用的数字。
不过,由此可知,特雷邦大概是在北方五十里到八十里之间。做最坏的打算或许比较稳当,也就是说至少有六十五里远。
老板娘回头看我,“听到了吧,那你现在要点什么?”
“我需要一个水袋,如果没有,一瓶水也可以,还有一些上路时可以保存的食物,腊肠、奶酪、烤饼……”
“苹果呢?”她问,“今天早上来了一些不错的红洁妮,适合带着上路。”
我点头,“以及你这边有的其他便宜又适合携带的东西。”
“一铁币买不了太多……”她说,低头看着吧台。我掏出钱包,意外发现我还有四铁币和半铜币没数到,其实我还有点钱。
她收走我的钱,进了厨房。我隐忍着再次身无分文的痛苦,迅速回想一下我的行囊里还有什么。
她回来时,带着两条面包,一条蒜味粗腊肠,一个蜡封的小块奶酪,一瓶水,六颗鲜红的苹果,一小袋红萝卜。我衷心地谢谢她,把东西塞进行囊里。
六十五里,如果有匹好马,我今天就可以到达了,但是好马需要钱……
◇◇◇◇
我吸着腐臭的油脂味,敲戴维的门。我站在那里一分钟,压抑着烦躁不安的感觉,不知道那么早戴维起床了没,但是我得赌赌看。
戴维开门看到我时露出微笑,“真是个意外的惊喜。”她把门开得更大一些,“进来坐吧。”
我露出最友善的笑容,“戴维,我只是……”
她皱眉,“进来,”她语气更加坚定,“我不在门口谈生意。”
我走了进去,她关上门,“坐吧,除非你想躺一下。”她开玩笑地朝房间角落挂着帘子的大床撇了一下头,“我今天早上听到一件事,你肯定不相信。”她话中带着笑意。
我虽然很急,还是逼自己放松下来。戴维这个人不能催她,催促只会惹毛她而已,“你听到什么?”
她坐到桌边,双手在胸前交叉,“昨晚一对流氓想要抢学生的钱包,岂料那学生是修练中的下个塔柏林,呼唤了火和闪电,把其中一人弄瞎了眼,另一个人的头受到重击,还没醒来。”
我听完她的话后,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一小时前,这会是我听到最好的消息,现在听起来却似乎无足轻重。不过,即使我手边的任务很紧急,这毕竟是和我有关的危机,我不能就这样放弃搜集一些相关讯息的机会。“他们不光是想抢我而已。”我说。
戴维笑了,“我就知道是你!他们对那个学生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有一头红发。不过,对我来说,只要有那个线索就够了。”
“我真的把那个人弄瞎了吗?”我问,“另一个仍在昏迷?”
“我真的不知道。”戴维坦言,“消息在我们这种不良分子之间传得很快,但大多是八卦谣传。”
现在我的大脑迅速思考新的计划,“你想要自己散播一点八卦吗?”我问。
“看情况而定。”她恶作剧地笑着,“很刺激吗?”
“帮我把名字散布出去。”我说,“让他们知道那人究竟是谁,让他们知道我很生气,要是谁敢再攻击我,我就杀了他们,也会杀了雇用他们的人、牵线者、他们的家人、他们的狗,通通杀光。”
戴维原本开心的表情逐渐转成嫌恶,“那有点残忍,你不觉得吗?你那么在意你的钱包,这点我很欣赏。”她露出开玩笑的表情,“保住钱包,我自己也有既得利益,但是没……”
“他们不是来抢劫的。”我说,“他们是受雇来杀我的。”戴维怀疑地看着我,我拉起衬衫,露出绷带。“我是说真的,我可以在离开前让你看他们其中一人割我的地方。”
戴维皱眉,站了起来,绕到桌子的对面,“好,让我看看。”
我迟疑了一下,后来觉得我还是顺着她的意比较好,毕竟我还有事相求。我脱掉衬衫,把它放在桌上。
“那绷带好脏。”她说,仿佛我冒犯到她一样,“快把它拆了。”她走到房间后面的柜子,拿了一个黑色的医药箱和脸盆回来。她把手洗干净,看着我身体的侧边,“你连伤口都还没缝?”她不敢置信地说。
“我一直在忙。”我说,“死命地冲,躲了一整晚。”
她不理会我的话,开始利落地帮我清洗伤口,看来她也在医护馆修过课。“伤口有点脏,但不深。”她说,“有些地方甚至没划破皮下组织。”她站起来,从袋子里抽出一些东西。“你还是需要缝几针。”
“我要缝就自己缝了。”我说,“但是……”
“……但是你是个白痴,连伤口有没有清洗干净都没确定。”她把话接完,“万一发炎了,那就是活该。”
她帮我把伤口清洗干净,在脸盆里洗手,“我希望你知道,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对英俊小伙子、意志薄弱者、欠我钱的人都比较好一点,我觉得这样可以保护我的投资。”
“是,女士!”她帮我擦消毒水时,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以为你不会流血。”她平淡地说,“看来又有一个传说证实有误了。”
“说到这个。”我尽量不动到身体,伸手从行囊中抽出一本书,“我来归还《龙蜥的交配习惯》。你说的没错,版画让书增色不少。”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她帮我缝伤口时,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等到她又开口时,原本开玩笑的语气已经消失了大半,“克沃思,那些家伙真的是受雇来杀你的吗?”
我点头,“他们带了探针,还有我的头发,所以他们才知道我是红发。”
“老天,基尔文要是知道,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她摇头,“你确定他们不是雇来吓你的?给你一点教训,要你别多管闲事?”她停下缝补,抬头看我,“你该不会笨到向赫夫伦那干人借钱吧?”
我摇头,“你是我唯一的债主。”我微笑,“其实,那也是我今天过来的原因……”
“我还以为你只是喜欢来找我而已。”她说,继续缝补伤口,我听得出来她语气里有点不太高兴,“我先把这个弄完。”
我反复思索她刚刚说的话好一会儿。那高个儿说:“解决他。”但是那也可以有很多种意思。“有可能他们不是想杀我。”我缓缓地说,“但是他拿着刀,要揍人一顿不需要刀子。”
戴维轻蔑地哼了一声,“我也不需要血,就可以逼人还债,但是有血比较方便。”
她帮我固定好最后一针,接着缠上新绷带,我思索了一下那句话。或许他们只是要揍我一顿,是安布罗斯想要叫我别多管闲事的匿名讯息,或许他们只是想吓跑我而已。我叹气,努力维持姿势不动,“我也希望实情是那样,但我觉得不是,我想他们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我的直觉是那样说的。”
她的表情变得严肃,“如果是那样,我会帮你散播一点消息出去。”她说,“我应该不会把杀他们的狗那部分也说出去,不过我会放出一些风声,让想干那勾当的人再想清楚。”她轻笑,“其实,他们昨晚之后就开始重新思考了,所以那会让他们再多想一遍。”
“谢谢。”
“小事一桩。”她若无其事地说,站起身来,拍拍膝盖。“只是帮朋友一个小忙。”她在洗脸盆里洗手,然后随意地在衬衫上擦拭。“你找我有什么事,说来听听吧。”她说,坐回桌子后方,突然露出谈正事的表情。
“我需要钱买匹快马。”我说。
“离开这里吗?”她扬起一边的眉毛,“我从来不觉得你是会逃跑的那种人。”
“我不是要逃跑。”我说,“但是我需要赶一些路,在天黑前跑六十五里。”
戴维稍微睁大了眼睛,“能跑那样路程的马很贵。”她说,“何不买张驿马券,一路还可换精力充沛的马?又快又便宜。”
“我去的地方没有驿站。”我说,“往上游走之后,还要爬坡,我要到一个叫特雷邦的小镇。”
“好吧。”她说,“你想借多少?”
“我买快马不能讨价还价,再加上住宿费、食物,可能还要行贿……大概二十银币吧。”
她噗哧而笑,然后又冷静下来,捂着嘴,“抱歉,不行,我的确对你这样的年轻帅小子比较好,但是我没办法借你那么多钱。”
“我还有鲁特琴。”我用脚把琴箱推向前,“可以抵押,还有这里的其他东西。”我把行囊放在桌上。
她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立刻回绝我的样子,不过之后她耸肩,往袋子里瞧,翻看里面的东西。她抽出我的《修辞与逻辑》,不久又拿出我的携带式共感灯,“啊,”她好奇地说,启动开关,把灯往墙面照。“这个有趣。”
我露出痛苦的表情,“那个除外。”我说,“我向基尔文保证过,我绝对不会让那东西离开我身边,我答应他了。”
她露出受不了的表情,“你听过俗话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吗?”
“我答应他了。”我重复说,我拿下斗篷上的银笛别针,放在桌上,把它推到她面前的《修辞与逻辑》旁边,“你也知道那不是很容易得到的东西。”
戴维看着鲁特琴、书,还有银笛,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克沃思,我看得出来这对你很重要,但是你借的钱远比这些东西的价值还高,你没有本事借那么多钱,你连欠我的四银币都还没还。”
真是一语戳到我的痛处,我也知道那是事实。
戴维想了一下,接着坚定地摇头,“光是算利息……两个月后你就欠我三十五银币了。”
“或是交换某一样贵重的东西。”我说。
她淡淡一笑,“你有什么东西值三十五银币?”
“进入大书库的方法。”
戴维坐了下来,原本有点高傲的笑容僵住了,“你骗人。”
我摇头,“我知道有旁门左道可以进去,只是还没找到,但是我会把它找出来。”
“你的『假设』未免也太大了。”戴维的语气中充满了质疑,但眼里不光只有单纯的欲望而已,比较像是渴望或渴求。我看得出来她和我一样想进入大书库,或许比我还渴望也说不定。
“那是我的提议。”我说,“如果我能还钱,我会还。如果我还不起,等我找到溜进大书库的路,我会让你知道。”
戴维抬头看着天花板,仿佛在心算机率一样,“有这些东西当抵押,以及进入大书库的可能,我可以借你十二银币。”
我起身,把行囊甩到背上,“我不是来和你讨价还价的,”我说,“我只是来告诉你借贷的条件。”我露出抱歉的微笑,“没有二十银币就算了,不好意思一开始没把话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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