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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到家之后,我发现父亲和费尔明已经开了书店店门。我想上楼随便吃点东西。父亲在餐桌上留了吐司、果酱和一壶咖啡。我在十分钟内解决了早餐,然后赶紧下楼,悄悄从靠一楼大厅的书店后门进去,直接来到我的置物柜前。我套上工作时必穿的围裙,免得衣服被箱子和书架上的灰尘弄脏了。置物柜最隐秘的角落有个保存多年的黄铜盒子,至今仍有饼干的味道。我在饼干盒里收藏了各式各样的小东西,没什么用途,但又舍不得丢,像是无法修好的手表和钢笔、老旧的铜板、迷你玩偶、弹珠、我在迷宫花园捡回来的子弹弹壳,以及二十世纪初的巴塞罗那老明信片。在那一堆杂乱的小东西上面,伊萨克·蒙佛特的女儿努丽亚的地址,是我回遗忘书之墓把《风之影》藏起来的那天他交给我的。我站在一排排书架和箱子堆里,靠着一点昏黄迷蒙的光线,把地址仔细看了一遍。接着,我把饼干盒盖上,把写了地址的旧报纸塞进了皮夹,悄悄走进书店,准备将我的心力贡献给这个天天一成不变的工作。
“两位早啊!”我问候他们。
费尔明正忙着为好几箱书籍分类,刚到的新货,是一个住在萨拉曼加的收藏家寄来的,我父亲检视之后,正苦思冥想装着德语版路德教伪书的箱子上写着高级香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感谢上帝给予我们这更加美好的下午!”费尔明怪腔怪调地唱着,暗示着我和贝亚的约会。
我根本不想理他,决定开始每月一次的对账工作,以及核对各种收据和货品收发单据。在我们单调的工作环境里,唯一的调剂就是广播,此刻收音机正播放流行歌手安东尼奥·马钦的精选歌曲。对我父亲来说,加勒比海风格的轻快音乐只会让他浑身不自在,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听了,因为这种音乐能让费尔明回忆起他最思念的古巴。同样的情景每周都会上演:我父亲关起耳朵,练就一身充耳不闻的功夫,费尔明则是跟着旋律尽情地扭动身子,播广告的时候,他就趁机大谈当年在哈瓦那的历险奇遇。书店店门敞开着,一阵阵新鲜面包和热咖啡的香味飘了进来,让人闻了就快活。不久,我们楼上的邻居麦瑟迪塔丝从市场买菜回来了,她在书店橱窗前停下脚步,探头进来望了又望。
“早啊,森贝雷先生!”她的语调轻快悠扬,好像在唱小曲。
我父亲对她笑了笑,脸都红了。我总觉得,其实他对麦瑟迪塔丝很有好感,只是碍于他个人的道德约束,只好默默把情意藏在心里。费尔明偷偷用眼角余光瞄了她一眼,舔了舔嘴唇,屁股继续不停地摇啊晃的,仿佛进来的是个吉卜赛人。麦瑟迪塔丝打开其中一包纸袋,送了我们三个鲜艳欲滴的苹果。我想,她大概还想着到书店来上班吧,每次看到外来入侵者费尔明,她一向毫不避讳地露出嫌恶的表情。
“这苹果又大又漂亮!我一看到就心想:这么好的东西,最适合送给森贝雷先生了!”她娇嗔着,“我知道,像您这样的知识分子都喜欢吃苹果,就像那个艾萨克·贝拉。”
“是艾萨克·牛顿,小傻瓜!”费尔明热心地纠正她。
麦瑟迪塔丝怒视着他,仿佛看到仇人一样。
“好,您最聪明了!真是好心没好报,别忘了,这三个苹果,有一个还是给您的啊!我看,就是送您一个烂葡萄柚都嫌浪费。”
“这位小姐,感谢您的好意,只是,您那娇嫩玉手摸过的禁果,只怕我吃了会起疹子……”
“拜托!费尔明……”我父亲出面制止他。
“是,遵命,森贝雷先生!”费尔明乖乖闭上了嘴巴。
就在麦瑟迪塔丝气呼呼地数落费尔明的同时,外面传来人群骚动的嘈杂声。我们四个人不发一语地等着,期望能听出一点动静。街上闹哄哄的,不时还传来怒骂。麦瑟迪塔丝小心翼翼地走到店门口去探究竟,接着,附近几个商家老板慌慌张张地走过我们店门口,个个都是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没多久,老邻居兼发言人安纳克莱托·奥尔莫先生就来了。安纳克莱托是退休的高中教师,拥有西班牙文学学位,精通各种人文知识,他和七只猫住在二号二楼的公寓。从教职退休后,他偶尔利用闲暇替知名的大出版社写封底文案,邻里间谣传,听说他曾以“鲁道夫·皮东”为笔名,撰写情色小说。私底下的安纳克莱托先生是个和蔼可亲、个性温和的大好人,不过,在众人面前,他觉得自己必须扮演好儒雅学者的角色,说话老是喜欢引经据典,所以大家帮他取了个“老学究”的绰号。
那天早上,安纳克莱托老师满脸通红、神情哀伤地来到书店,拄着象牙拐杖的双手不停颤抖。我们四个人心生好奇,不约而同盯着他看。
“安纳克莱托先生,发生什么事啦?”我父亲问他。
“佛朗哥死了!一定是这样……”费尔明妄下结论。
“闭嘴!混蛋……”麦瑟迪塔丝打断他的话,“让博士先生说话!”
安纳克莱托先生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挺直身子,以他惯有的威严,娓娓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亲爱的朋友们,生命就如一场悲剧,即使尊贵如上帝,也难免要尝尝这苦不堪言的滋味。昨晚凌晨时分,忙碌了一整天的城市正在熟睡中,没想到,费德里科·佛拉比亚·布哈德斯先生,我们这位一向热心公益、待人亲切的好邻居,也就是与您的书店仅隔三户之外的钟表行老板,被警方逮捕了。”
我的心立刻往下一沉。
“哎哟!耶稣、圣母玛利亚……老天啊!”麦瑟迪塔丝在一旁叨念了起来。
费尔明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看来,那个警察流氓头子还活得好好的。
安纳克莱托先生深呼吸了一下,继续说:“根据亲近市警局高层的可靠消息来源指出,执行逮捕行动的是两位曾获颁勋章的刑警队警官,昨晚午夜过后,他们突然出现在艾斯古德耶尔街附近的小酒吧里,把一身妖艳女装打扮、在舞台上又唱又扭的费德里科先生抓走了,据说,当时台下的观众大多是心智不成熟的青少年。这群被上帝遗忘的可怜孩子,昨天下午才脱离了教会的庇护,晚上就到声色场所上台脱裤子纵情狂舞,那话儿硬邦邦地挺着,口水流个不停。”
麦瑟迪塔丝猛在胸前画十字,对那种放荡行为完全无法苟同。
“有些无辜孩子的母亲接到警察局通知之后,立刻对外公布了这个丑闻。唯恐天下不乱的嗜血媒体,马上就闻到了那股腥味,再加上警方公关帮了大忙,两位警官到场抓人不到四十分钟,《真相日报》的记者奇戈·卡拉布也到了现场,打算赶在截稿前替读者准备一道够味的麻辣大杂烩,不消说,内容当然是极尽低俗、耸动,标题还做得很大……”
“事情怎么会这样呢……”我父亲说,“我一直以为费德里科先生受过教训之后,应该学乖了才对。”
安纳克莱托先生严肃地点点头。
“是啊!不过,您也别忘了,俗语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更凄惨的还在后头。”
“既然这样,那就请您长话短说,别兜圈子了。您一直在那儿咬文嚼字,我听了都快咬到自己的舌头啦!”
“别理他,我就喜欢听您这样说话,好像在播新闻一样!博士先生……”麦瑟迪塔丝说。
“谢谢你,孩子,不过,我只是一个平凡的老师而已。回到刚才的话题,我就不拐弯抹角,不再赘言了。事实上,这位钟表行老板曾有几次在类似情况下被捕,也就是说,在市警局的档案资料中,他已经有前科了。”
“市警局那些家伙,根本就是戴着勋章的败类。”费尔明愤愤不平地插上一句。
“我对政治没研究,不过,我可以告诉您的是,可怜的费德里科先生被拖下舞台,两位警官用酒瓶毒打了他一顿,把他带回拉耶塔纳街的市警局侦讯。他们或许开玩笑羞辱他,还赏了他几个耳光吧,但最凄惨的还是昨天晚上被傅梅洛警官毒打的那一顿。”
“傅梅洛……”费尔明低声念着,光是提到这个名字,就能让他吓得发抖。
“没错,就是傅梅洛,这个治安大功臣,前阵子才成功破获了维嘉坦街的非法赌场案,昨晚他接到一通心急如焚的母亲打来的报警电话,那群逃学的教会学校男学生里面,带头的就是她儿子佩佩特·瓜迪奥拉。接获报案时,这位知名的警官大人才刚吃过晚饭,还灌了十二杯双份白兰地,但他决定亲自出马办案。一到现场,看到火辣艳舞,傅梅洛随即指示办案的警官,这个‘烂骚货’需要好好教训一顿——虽然在场有位小姐,但别怪我用这么粗俗的字眼啊,实在是非得这么说才精准——于是,我们这位依然是王老五的钟表行老板费德里科先生,虽然个性天真善良,只是碰巧和那群青少年在酒吧同时出现,但警方不管这么多,还是把他关进地牢,和一群罪犯共处了一晚上。各位大概都听说过那个地牢,卫生条件极其恶劣,唉!一个寻常老百姓,只是出去玩乐一下,竟然会落到锒铛入狱!”
说到这里,安纳克莱托先生神情忧伤,大致描述了受害者的状况,毕竟,费德里科也是我们大伙儿的老朋友了。
“各位都很清楚,费德里科先生性格温顺,慈悲善良。如果有只苍蝇飞进了钟表行,他不会打死它,而是打开门窗,让同样是上帝子民的小昆虫回到大自然。据我所知,费德里科是个信仰虔诚的人,热心参与教会活动,只是,他也免不了有些恶习,就在那么寥寥可数的情况下,恶习征服了他的善念,于是,他就男扮女装出去找乐子。但是,他修理手表和缝纫机的手艺无人能及,而且他对街坊每个人都是那么和蔼亲切,不只对熟识的老朋友如此,即使是那些不知道他有变装癖、喜欢去声色场所的人,他也是很客气的。”
“听您这样的语气,好像他已经死了一样!”费尔明嘟囔着,脸色很沮丧。
“死倒是没死,多亏上帝保佑!”
我松了一口气。费德里科家里还有八十多岁的高龄老母,左邻右舍都叫她佩碧塔,老太太已经完全失聪,大家说她放屁的声音非常响,都能把阳台上的麻雀吓跑。
“佩碧塔老太太当然不知道。”老学究继续说,“她的宝贝儿子费德里科,其实整晚都关在污秽不堪的地牢,牢里那群邪恶的坏蛋,先是把他当妓女一样猥亵、嘲弄,玩腻了他那干瘪的肉体之后,再把他毒打一顿,围观的犯人则在一旁鼓掌欢呼:‘臭婊子,娘娘腔,去吃屎,不要脸的婊子……’”
大家沉默不语,心情异常沉重。后来,麦瑟迪塔丝忍不住啜泣起来,费尔明很想安慰她,作势要把她搂在怀里,但她不领情,一下子就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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