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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在耀眼无比的阳光中醒来,时针所指已过了十一点。
脑中仿佛灌了铅般沉重地醒来。
寝室闷热不已,简直成了三温暖。
室内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过了一晚,昨日与京极堂的一席话仿佛梦幻般不真实。

 
东摸西摸地换好衣服离开寝室,见到我的妻子雪绘扎起和服袖子正在做汤圆。
雪绘抱怨昨晚闷热难受而我又梦话不断,害她几乎睡不着,仔细一瞧确实有几分憔悴。
“千鹤子姐最近还好吗?”
妻子看也不看我一眼,边忙着她的事边问。
千鹤子是京极堂夫人的名字。两人开始是因丈夫之间的朋友关系而相识,但个性似乎非常合得来,私下也常有往来。听我说京极堂夫人一直没回来后,回了句“啊,果然是去参加庆典了”,不知是什么意思。

 
吃过中饭,等阳光比较没那么强烈了,我便离开家门。
步行到最近的车站——旧甲午铁路,也就是现在的国铁中央本线中野站约需二十分钟。
中野靠近这阵子发展显著的新宿,或许受其影响,去年开始以站前为中心,各项设施急速整备起来。战前这里的街景多为陆军的学校与设施,原本不甚起眼。现在商店街逐渐繁荣起来,与其说是复兴,印象上更接近脱胎换骨。
抵达车站时我已是满身大汗。在这种日子搭电车,对容易流汗的我而言,实在很辛苦。
在神田下车,先走一趟稀谭舍拜访京极堂的妹妹。稀谭舍的公司大楼由烧毁的公寓改建而成,外观上实在令人难以恭维,但总归是公司自己拥有的大楼,说了不起倒也是了不起。
终战之后过了七年,出版业界也已经恢复了活力。盟军占领下实行检阅、用纸分配等制度,持续了一段对出版业界不算好过的日子。但就好像要与之对抗似的,书籍杂志的销路却也非常好。除了推出战前书籍的复刻版,全集、辞典也一一出版。最近连翻译作品也堂堂摆在书店里,这些都是战前无法想像的景况。
于战后立刻登场、俗称糟粕杂志的粗俗大众娱乐杂志不断反复着创刊、被禁、休刊、又复刊的过程,至今仍改变名字、改变外型,顽强地残存着。
稀谭舍自战前便已持续发行杂志,与那些乘着战后解放浪潮出现的新兴出版社基本上有所不同。纵然称不上一流,目前每个月好歹也发行三本杂志,算是中坚出版社。
京极堂妹妹的任职所在是位于三楼的《稀谭月报》编辑室。如名所示,为稀谭舍之创社杂志,现在也仍是该社的重点杂志,每个月的发行量持续小幅成长。《稀谭月报》的主旨在于尝试以理性思维来解开古今东西怪奇事件之谜。仅听杂志名或许觉得与以搜罗色情惊悚事件为主的风俗杂志无甚差异,但《稀谭月报》在内容上十分严谨,从不刊载所谓糟粕杂志喜好的报道。其擅长的领域在于历史、社会、科学等严肃主题,偶尔也会刊载京极堂最讨厌的关于心灵科学或鬼神作祟类的报道,不过就算是这类报道也坚持不随便迎合流俗的慎重立场。当然,《稀谭月报》在本质上确实算是本通俗娱乐杂志,但由于其一贯的正统派编辑方针与新兴的糟粕杂志之间的界限分明,才得以不受到检举,持续至今。
我在两年前靠着“编者兄长的朋友”这种可有可无的关系,承蒙介绍到二楼的《近代文艺》编辑部后,于该杂志连载小说至今。
但我来稀谭舍并非只来拜访《近代文艺》编辑部。

 
当然,要是办得到我也希望能专心致力于文艺创作,但为了讨生活有时还是得不情愿地干些零活,也就是在糟粕杂志上匿名写些诡异的报道。三流的风俗杂志有如雨后春笋大量冒出,因此总是处于慢性缺乏作者的状况。只要不挑,工作机会其实很多。
但就算再怎么不挑,我还是完全写不来出来流行的秘密故事或性爱告白之类的文章。因此我专写些有点退流行的怪奇惊悚事件类报道来瞒混过关。但困扰的是,这类题材已经被写得差不多了,难以有所创新。所以我才会来到这个三楼的编辑室讨教点新题材,加以润色之后写成报道。目前可说是靠捡人剩下的东西来勉强糊口,所以就算被京极堂冷嘲热讽我也无可辩解。
因此,即使没有直接在此工作,我也常常到《稀谭月报》的编辑室报到。
进入编辑室,只见中村诚这位主笔兼总编辑一个人在房间里写稿。
“中禅寺小姐在吗?”
我简单打过招呼后开口问道。

 
中禅寺是京极堂妹妹的姓。
当然京极堂本人也有“中禅寺秋彦”这么个响亮的本名。
只是如今这个名字已很少被人称呼,他身边的人几乎全都以其屋号“京极堂”来称呼他。但其实京极堂这个屋号原本是夫人京都娘家经营的糕饼店的店名,他开起旧书店时擅自借来用的。这么看来,真的是个非常胡来的称号。
中村总编抬起头来笑着回应。
他是位非常和蔼可亲的人。
“哎呀,这不是关口老师嘛,临时来访有事吗?外头热得很,先进来坐吧。”
浑厚响亮的声音引我入内,我来到接待用的椅子上坐下。
中村总编也边翻着原稿用稿纸,走到我的对面坐下。
“很忙吗?若是打扰到您工作我这就离开。”
“哪里,一点也不忙,在考虑下个月的企划。没什么灵感,正想去逛逛旧书店街转换转换心情呢。”
他出身关西,说话带着些许的腔调。
“对了,记得老师您之前从事过黏菌的研究,应该听说过南方熊楠 [29]  这位学者吧。其实是这样的,配合明年熊楠先生的十三周年忌,想做个黏菌特辑,不知您是否方便为我们写点文章?譬如说,结合动植物的神秘生命体之类的主题如何?”
“唔,写文章当然是没问题,但是总编,记得熊楠先生去世是在昭和十六(公元一九四一年)年,十三周年忌应该还早吧?”
老实说,我并不算很喜欢黏菌,当初只是因为在很照顾我的教授的建议下才继续留在研究室作研究,如今实在提不起劲再来写关于这类的文章。
“是吗,那就是后年了。”
总编小声地喃喃自语说。
“话说回来,总编,中禅寺小姐去采访的那件密室消失事件后来怎样了?”
“对对,原来老师您对这件事也有兴趣啊?我原本觉得作为报道题材应该蛮有趣的,但现在似乎碰上了点问题。”
我原想不着痕迹地刺探一下,总编的反应却意外的激烈,由原本一副失落的样子突然转为兴奋的神色,令我吃了一惊。
“有点问题……那事件果然只是空穴来风?”
“不,不是这样的。那个年轻医生是真的从密室里消失了,但中禅寺认为关于这事件已经有太多不好的传闻,不适合在本杂志刊载,就算写了也只会流于中伤……总之是如此。”
“原来是中禅寺小姐自己放弃采访啊。”
我感到有点意外。
中村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搔了搔头。
“是啊。那女孩看似乖巧,对某些事情可顽固得很。说什么‘那位医师的夫人已经怀孕一年半以上,关于这点的流言蜚语不断。我们主旨虽摆在丈夫的失踪上也一定会提及这个话题,这时就算不管我们报道写得多客观,总免不了会助长奇怪的流言’……”
这时总编露出可怕的表情。
“……‘本社的杂志不是卖了就溜的糟粕杂志,所以不能刊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事!’……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这件事背后有这么深的意涵啊。”
我装作一切不知情的样子地回答。
连二十岁的姑娘都这么识大体,而我却在被京极堂训诫前连考虑都没考虑过……
“嗯,我一开始也对她说‘这样反而有趣,从没听过患有这种症状的孕妇,干脆加上科学考察一起附上去也不错。我猜大概是丈夫失踪,孕妇精神上受到打击对身体造成了影响。只要我们确实调查,应该就不会造成什么奇怪的流言’……总之我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
“这么说也有道理啊,那她怎么说呢?”
“她说:‘不,我们也该为了将来出生的孩子着想’……”
不愧是兄妹,顾虑的事情都相同。
“中禅寺说,‘父亲失踪应该有其苦衷,而传闻会产生就表示其理由甚为复杂。纵使采访的主旨是密室消失事件或精神对肉体的影响,也无法避开提到这些苦衷。将来出生的孩子并无罪过,报道一旦化为文字,却会永久留存’。唉,我生意做久了,思考方式也变得有点商业化。不是杂志能卖就好,但也不是只要严肃面对就什么事件都能写。不管多小的报道都不可能不对社会或个人造成影响。唉,这女孩真是叫我清醒过来了,教人者反受教是也……”
中村总编大概很想把这件事说给人听吧,在不知不觉间态度也越来越热切。而我也是同样心境,因此听得有点羞愧,加上失踪者又是旧识,不得不暗自感谢京极堂妹妹的明智决定。
“没想到她对总编也是如此直言不讳,真不知道她哥哥听到此事会说什么呢?”
事实上真的想听听看。
“哎,真的没见过这么贯彻己志的女孩,最近的年轻小伙子跟她相比就软弱不中用多了。不瞒您说,一开始看她长得一副女学生般的可爱脸蛋,还很怀疑她真的能做得来这份辛苦的工作吗?结果,唉呀呀,十足能胜任啊。现在的年轻人只会做人教过的事,有的还连教过的也做不来。可是这女孩闻一知十,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哎,真是个意想不到的优秀人才。也麻烦您替我跟她哥哥问声好。”
“没想到总编这么看得起她呢,这些话要对她保密是吧?”
“当然当然,我也得维护一下总编的威严哪。”
说完,好好先生的总编豪爽地笑了。
我判断继续待下去也无法获得久远寺医院的消息,便打算就此告退。正当我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之际,总编突然向我招手。
“关口老师,只不过啊——”
小声地说:
“其实这件事情虽因上述原因取消企划,但后来我又在其他地方听到奇怪的消息……”
他每次都以这种方式放给我一些在自家杂志上无法刊载的怪异消息。他表面上虽装作不知情,私底下其实对我干的零活清楚得很。
“发生失踪事件的那间医院,其实还有别的传闻。听说在失踪事件发生前不久,曾发生过几桩刚出生婴儿消失的事件。当然医院正式否认这项传闻,坚称是流产或死胎。可是有人说曾传出婴儿的呱呱哭声,也有人说知道内情的护士失踪了,总之不好的传闻不绝于耳,一时之间警察还派人来搜查过。恰好这时年轻医师的失踪事件又接踵而来,且听说失踪事件其实也还没报案……”
看我一脸狐疑的样子,总编缩起脖子连忙辩解。
“不不,这是我独自调查而来的,您可别跟中禅寺说哪。总之,那家医院有问题。只是正当我想展开更进一步调查时,被她狠狠训了一顿,便只好放弃了。啊,这句话也请您别跟她说啊。”
总编再次搔了搔头,
“毕竟我也是要维护总编的威严啊。”
再次重复了刚刚说过的话,又一次豪爽地笑了。

 
离开稀谭舍,我遵照京极堂昨天的指示,朝神保町的侦探事务所出发。
侦探并非这个人的绰号,他——榎木津礼二郎是真的以侦探为职。恕我孤陋寡闻,还活着的私家侦探我只认识他一人。
我在神保町的旧书店街上走走停停,边逛书店边前进。
夏日太阳毫不留情地照射在身上,或许梅雨季节已在昨日离去。倒不是因为我过去曾从事过黏菌研究的缘故,相对于晴空万里的日子,我还是比较喜欢小雨不停的梅雨季节。还曾因此被人拿隐花植物这个实在不怎么好听的外号来取笑过,而命名者就是榎木津。

 
榎木津是比我和京极堂旧制高中时代高一年级的学长。
他是个——相当奇怪的人。
当时——
榎木津有如帝王一般君临校内。学问、武道、艺术不用说,就连打架泡妞也样样在行,做起事来永远比别人高一截。加上他家世好又眉清目秀,男同学们的羡慕,隔壁女校学生们的热情憧憬,甚至连雅好男色的高年级学长的眼神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不论是软派硬派,校内无人能与之匹敌。简单说,就是距离我这个忧郁症在身、连日常会话都不能自如应对的人最遥远的存在。为我与这么杰出的他搭上线的,不是别人,正是京极堂——虽说当时还不是用这个名号来称呼——本人。我还没问过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不过就连当时所向无敌的帝王榎木津,不知为何也对京极堂敬重三分。
而虽不知他是抱持着何种心态,榎木津似乎也对我产生兴趣。在三人同进同出之际,不知不觉间我们的交情也亲密了起来。
或许万人钦羡的立场,反过来说就是最孤独的场所吧。
榎木津第一次见到我时,他口中说出的第一句话。
——你真像只猴子。
失礼到这种地步,竟叫人生不起气来。
京极堂听他这么说,便跳出来说“这家伙有忧郁症,欺负他会并发失语症。反正学长也有躁郁症,刚好可以顺便向他学习学习”之类更莫名其妙的话。
实际上,榎木津没有躁郁症的倾向。他总是非常乐观、非常愉快的样子,最喜欢在崇拜他的女学生团团簇拥下呵呵呵地傻笑。其性格相较于当时的学生作风可说是荒谬绝伦,不知该说是浑然天成还是天真烂漫。总之榎木津的性格上有许多部分与小孩子很相似,对我而言也是这些部分最吸引人。与他相处时常会忘记学长学弟的关系,他自己似乎也从没把我们当成学弟看待。当时旧制高中的风潮重视的是硬派作风,不把软弱的学生当人看待,因此学长学弟的上下关系也是非常严格。在这之中榎木津居然能丝毫不受约束,真是一大谜团。如此看来,榎木津这个人可说是在任何层面下均不受既有框架约束的人吧。
无论如何,他是个怪人。如果说京极堂是怪人界的东之横纲 [30]  的话,榎木津便是西之横纲。我常这么说,但他们却坚决否认,并异口同声说我才是最怪的一个。
无论什么时代都存在超乎常规的人,我们应该就是属于这类的人吧。
不管是榎木津或京极堂或我,在当时的学生社会中都是局外人。
由旧书店鳞次栉比的大道上拐入小巷,穿过纷乱的商店街后就会见到一栋坚固的三层建筑。四周的建筑物全是平房或二层楼,令这栋建筑显得更引人注目。那里就是榎木津的事务所兼住家。一楼租给西服店,地下室则开了家不知叫什么的酒吧。二楼记得是租给杂货盘商开公司,另外有间律师还是会计师经营的事务所。三楼则全部是他的侦探事务所。这么看来,他的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算是过得挺优雅的,但事实上这整栋楼都是在他名下,岂止是优雅能形容而已。只需向楼下的商家收取房租,就能悠然度日。所以才能干起侦探这种荒唐的行业。

 
榎木津家原是昔日的华族 [31]  门第,名门之后。他天真烂漫的性格与他出身于上流家庭不无关系。但听说其父性格之怪异,比起榎木津有过之而无不及,相信父亲也对他造成很大影响。
他的父亲,也就是榎木津子爵,为了研究兴趣之一的博物学,曾在昭和刚开始不久时前往爪哇。没想到在那里随手经营的物资进口业上了轨道,赚了一大笔财富。听说子爵本人在那里每天只是过着钓钓鱼抓抓珍贵昆虫的生活而已,可见能成功,靠的是其先见之明。与近来流行的斜阳族 [32]  大不相同,榎木津家如今已是难以撼动的大财阀了。在这个华族士族之流均已没落的世道里,榎木津家却益发显得安泰。
只是若问榎木津是否就此靠着父亲庇荫过着挥霍无度的奢华生活,这倒也不见得。子爵等孩子长大成人后,便以没有义务继续养育为由,早早就把财产分给他们。更甚者,子爵也丝毫没有意愿让孩子们继承自己的公司。在这个世袭制深入人心的国家里,虽令人难以置信,但都是个明智决定。
因此榎木津虽得到财产,不见得今后就能安稳度日。
榎木津有个名叫总一郎的哥哥。他以获得的财产开起专以驻地美军为客源的爵士俱乐部与休闲旅馆,都获得极大成功,看来是继承了父亲的商业才能。
可是弟弟却只继承了父亲的古怪性格的部分,在赚钱方面完全没有头脑。从军时身为能干的青年将校还能不断升迁,在复员之后却不管做什么都不行,白白浪费了他的学历与经历。
只是他本人对此似乎也丝毫不在意。
榎木津手指极为灵活,复员后曾在杂志广告上从事插画的工作,可惜为时不久。后来他在兄长的爵士俱乐部靠弹吉他讨生活,但过了不久便传出不好的流言——说他是战后派 [33]  的年轻人,八成有嗑药云云。平常毫不在意他人目光的榎木津,听到这个传闻也哑口无言了。于是他把剩下的财产全部拿来盖这栋出租大楼。这些已是半年前的事。
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干起的居然是侦探这行,实在叫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穿过西服店的橱窗来到入口前。名牌上刻着“榎木津大厦”几个宏伟的大字。屋内凉爽,石砌阶梯的宽扶手摸起来冰凉舒服,上到三楼心境也清爽了起来。楼梯上只开了一道采光用的小窗户,所以阳光也射不进来。
毛玻璃的大门上以金色文字写着:
“玫瑰十字侦探社”。
这里就是榎木津的侦探事务所。不过我觉得玫瑰十字侦探社这名字很胡来,这里当然与曾在欧洲中古时代轰动一时的神秘组织玫瑰十字会 [34]  没有任何关联。当榎木津下定决心当起侦探时,从恰恰好在现场的京极堂手上恰恰好正在读的关于欧洲魔术的翻译书里看到,就拿此名字来命名而已。不过榎木津似乎对此名感到很满意。
打开门,钟哐当地响了起来。
只见安和寅吉独自坐在入口旁接待用的椅子上喝着咖啡。
“啊,先生您来啦。”
这位叫做寅吉的和善青年原本是服务于榎木津家的仆人之子。听说子爵原有意栽培寅吉而送他上学,但他不爱念书,只读到中学便中途退学。后来到装修房门的师傅那里当徒弟,却也做不来而放弃。最后住进这里,专门负责照顾榎木津的生活起居。脾气很好,可惜缺点就是有些爱凑热闹。
“侦探先生不在吗?”
“先生在寝室里。昨天木场修大爷来访,待到天亮才走,整晚这个……”
寅吉举起右手做出喝酒的动作,看来是开起酒宴了。
“原来木场大爷来过啊,那肯定很热闹了。”
木场修就是榎木津的童年好友,木场修太郎。
木场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也是与我同部队生死与共的战友。
他是个大酒豪,而榎木津也十分能喝,这两人喝起酒来总是不知节制。我平时顶多喝点小酒助兴,与他们同席时从未能陪到最后,因此我也没亲眼见识过究竟有多厉害。
我坐在寅吉身边,拿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对啊先生,昨晚真的热闹极了,我们家先生太过兴奋还一脚踩在电风扇上,你看。”
房间角落摆着电风扇的残骸。
“这几天天气又这么热,真伤脑筋。”
“说什么傻话,有电风扇就算很奢侈了,像我光闷在家里冒汗就瘦了两公斤呢。对了,他起床了吗?”
“刚刚听到声音,应该是已经起床了,只不过还没出来而已。唉,明明客人就快来了,真伤脑筋。我去叫他会被骂,刚好您来,就劳烦先生去叫他起床吧。”
榎木津真的很爱赖床。不过真稀奇,这事务所居然会有客人来。开业半年多来,至少我是第一次听到。
“客人是指委托人吗?还是来修理风扇的?”
“电风扇已经成佛。客人当然是指委托人,而且还是位女士。刚刚打了电话过来,要不了一个小时就会到了吧。唉,这是第四位委托人,可不能搞砸了。可是我们家的先生却又很没时间概念……”
寅吉的口吻简直像个监护人。
我则是……有点讶异。
这么随随便便的侦探,居然也有人来委托办案。而且由寅吉的话听来,过去已经有过三个委托人。这完全是第一次听到,如果是事实的话,过去榎木津究竟接过什么样的委托,我真的非常有兴趣——总之先去叫侦探起来吧。
宾客接待区旁有张大桌子,桌上放了一个写着“侦探”的三角锥。既然是榎木津放的,肯定不是在开玩笑,但我每次看到总会失声大笑。
轻轻敲了寝室门两声,从里面传出说不上是婴儿还是野兽呻吟般的响应,总之先进入房间再说。榎木津盘腿坐在床上,瞪着眼前堆积如山的衣服。
“榎兄,原来你醒啦?”
“早就醒了!”
榎木津一直盯着衣服的小山回答。
仔细一瞧,他除了肩上披着一件女用的红色长袍与内裤外不着一物,仿佛像个终日在酒家放荡的旗本 [35]  家次男。
“既然醒了,怎么还穿着这么不像样的衣服啊?客人就快来了,和寅伤脑筋得很呢。昨晚喝酒喝过头了吗?又不是迷上妓女的小少爷,真没用。”
“突然闯进来还骂人没用,小关你真过分啊。”
榎木津老是省略关口的口而叫我小关,这是学生时代榎木津所在年级流行的称呼法,我把藤野牧朗记作藤牧也是这个原因。我与京极堂的学年并无这种风气,但不知为何却只有我被这么称呼。一开始是被人叫做关巽,但我觉得听起来像个江户时代的消防员,很不喜欢。后来连巽都被省略,变成小关。直到现在,榎木津还是老爱叫我小关。只不过他连不是同学的安和寅吉或木场修太郎都叫成和寅跟木场修,看来他真的很喜欢这种称呼法吧。但称呼木场修甚至比单称姓的木场还长,一点也不简便。
“总之兄,我有事找你,能不能麻烦你整理整理这副沉迷酒家的大石内藏助 [36]  模样啊?”
只不过我也习惯叫他兄,所以同样没立场说别人。
“小关,这你就不懂了。要不是因为每天要决定穿什么很困难,我也不会辞去工作了。”
“也就是说兄你现在不晓得该穿什么?”
“我已经思考两小时了,就是一直决定不了。像你这种小说家只要穿起开襟和服或浴衣,好歹也会有个小说家派头。可是我是侦探,要让人一眼便知就得付出常人无法想像的辛劳。”
这人真叫人受不了,但他肯定是认真的。
我解除原本的紧张,顿时觉得很愚蠢。
“侦探要是被人一看便知,那不就当不成侦探了吗?我不懂,既然你想打扮成侦探,只要学福尔摩斯戴起猎帽叼起烟斗不就得了?”
“啊,好主意。”
榎木津似乎打从心底赞成,开始在衣服的小山中找起猎帽。
“真可惜呀,没订做好的。”
榎木津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既然兄没空管我,就随我讲。”
我不得已只好站着把事情交代一遍。榎木津的房间里散乱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随便坐下难保不会出大事。

 
在我讲话的途中,榎木津仍然继续在小山中搜寻,陷入虚脱状态,露出忘我的表情。只有在提到藤牧名字时瞟了我一眼,除此之外连一句应答也无。我看他完全没注意我说什么,于是——
“喂——榎兄,你能不能注意听我说一下?即使是我,也想生气了。”
“我在听啊。”
榎木津总算正面向着我。
端正的脸庞,惊人的大眼,褐色的瞳孔。皙白的皮肤难以相信是东方人所有。阳光照耀下,头发还会显出比褐色更淡的茶色来。
浅色的男子。
啊啊,我觉得,他就像个西洋的瓷器娃娃。
“干吗一脸发呆相啊,我看你比我还没用。倘若是个楚楚可怜的少女发呆,那会让人想上前搭讪。但如果是个满脸胡碴的猴脸男呆呆站在我房间里,我可是会想用拳头揍他的。”
看到榎木津在我面前挥舞拳头,连忙回过神来。认识他这么久了,我居然还会对这个人造般的脸庞看得入迷。
“因为榎兄都不专心听我说话的关系嘛。”
“那跟你发呆又有什么关系了?”
“那只是因为你突然回头才会吓了一跳,我才没发呆啊。”
不知自己为什么急着辩解,总算勉强将他安抚下来。榎木津,不,我看京极堂也一样,我想他们大概会释放出一种魔力还是毒气之类的东西,刚刚就是中了他的邪吧。释放毒气的人自己浑然不觉,所以我在他们眼中才会像个傻子。实际上只要离开这股毒气范围,我就不是个傻子而是个正常至极的社会人。但在他们毒气的释放范围内,我的能力就会显著低落,害得我每每得说出不得已的辩解。
“因为你的话老是在事实关系上暧昧不明,也不依时间先后顺序排列,颠三倒四不得要领。要是一一询问就太花时间了,所以我才打算先全部听完自己做个整理后再来开口发问。又不是不向着你就表示没在听话。耳朵闭不起来,你又在旁边里吧唆地一直讲,我想不听也难吧。”
榎木津说着,总算选到满意的衬衫穿上。
“这事很复杂,所以才不知从哪里讲起好嘛,而且会响应的才是好听众啊。”
“哪里复杂了,你真的是猴子吗。听好了,藤牧入赘后不久在密室里消失了,那时老婆已经有三个月身孕,失踪后一年半肚里的孩子还生不下来,因此流言四起。小敦去采访并问你意见,你答不出来就去找京极堂商量,然后他叫你来找我。只要这么讲不就得了?不用三十秒呢。”
“可是要得到这个结论中间可是经过种种细节啊。”
“细节等我理解事情梗概之后再说不就得了,我觉得有问题的地方自己会发问。”
被他这么一说我真是无地自容。
榎木津打着领带眯起眼来看着我,继续说:
“那家医院叫什么来着?伊集院还是熊本?”
榎木津老是记不住名字,但这也错得太离谱了。
“叫久远寺。看,你根本没在听。”
听我这么一说,榎木津冷不防笑了出来,而且还是高声大笑。边笑边愉快地喊着“和寅、和寅”,呼唤寅吉过来。
我觉得莫名其妙,和寅慌忙开门。
“先生,请问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只是想问你待会儿要过来的客人叫什么名字?好像叫什么九能还是药师寺的——”
寅吉叹着气皱起浓眉,一脸很伤脑筋的表情,以似乎想诉说什么的不安视线望着我后,回头看着榎木津说:
“先生,是久远寺啊。请您千万别在客人面前出错呀。”

 
我不禁再次愕然。

 
“小关,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这趟来得太好了,我正烦恼这个怪名字的医生不知想来找我商量什么呢。说是失踪事件想请我调查,可是我对找人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下谜底总算揭晓了,待会来访的女士肯定是来请求我帮忙寻找藤牧的下落!”
榎木津重新打着失败的领带,以兴奋的语气对我说,
“所以呢,小关,既然对这事你比我熟悉,怎样?愿不愿意当一回侦探啊?”
“你说什么傻话啊!我是文士,你才是侦探吧?”
“这些都无关紧要吧,小关。对事件大致有底的人去听话,讲的人也会比较起劲嘛。”
“来商量要事的人怎么可能讲得起劲,而且你只要先仔细听我说不就……”
“小关,没那么多时间了。这位女士就快到了,可是我连裤子都还没穿上。况且你倒也有几分侦探样,衣着也整整齐齐不至于见不得人,虽然脸有点像猴子但这不成问题,加上你对对方委托的事件又很熟悉。这种情况下,连狗也觉得叫你上场是最佳选择。”
榎木津说着说着,又把打好的领带解了下来。虽然他的理由乱七八糟,这倒是难得能与事件当事人直接接触的好机会,老实说我也有点难以抗拒诱惑。
“可是我不会当侦探啊,我连搜查的搜字都不认得呢。”
“搜查是警察干的事,至少我可不干。”
榎木津确实从不搜查,他选择侦探为职的真正理由就只是因为直觉很强这点而已。
记得是去年的事,他还在兄长的俱乐部里靠弹吉他过活时,榎木津准确说中客人的失物所在与欲寻之人的去向,而且无须问话便能准确命中,其准确度恐怕与占卜师、灵媒之类的人不相上下……
或许因为有这段经验才会想到要当侦探吧。所以他这个侦探从来不管什么搜查推理,真的很随便,但话说回来……
榎木津愉快地说:
“总之,等事情谈入佳境,我自会潇洒登场来解决事件的,你只要负责在那之前仔细听委托人说话就好。这就够了,用不着担心。对了,就说你是能干的侦探助手关先生吧。和寅,那位女士来时你就这样介绍。”
榎木津轻快地说,又把打好的领带解开了,看来他很不擅长打领带。
寅吉与我哑口无言地呆立,不久就双双被赶出房间。理由是换衣服时被两个大男人盯着瞧还不如去死比较好。

 
于是,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我被赋予担当侦探助手的重责大任。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事到如今,我也只好乖乖听命,坐在接待处等着客人光临。
“我家先生最讨厌听客人唧唧喳喳说个老半天了。”
寅吉端来一杯红茶给我,又以监护人的口气这么说。
“这样没办法干侦探吧?哪有侦探不听人说话就能破案的。”
“怪的是,他就是办得到。第一个客人来的时候,什么话都还没交代,他就先说出答案了。解决了虽是好事,可是客人却觉得心里很不舒服,还以为我们是不是事前对他作了什么调查。”
“这是当然的吧。”
“所以第二次就决定先听客人说些什么,但这次听到中途,又听不下去了。”
“先说出口了?”
“对啊,先说出口了。一件说得莫名其妙最后勉强敷衍过去,但另一件就很准地命中了。”
“这也不错啊,光坐着就能当侦探。”
“一点也不好,事件是解决了,可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他居然知道,客人怀疑他是不是有涉案,还找警察来调查呢。”
寅吉叹气说:
“要不是木场大爷居中协调,后果可不堪设想啊。他对警察也是那副态度,差点就吵起来呢。只是我家先生究竟为什么能那么准确地猜中啊?有学过什么降灵卜卦的技术吗?”
没错。
关于这点我也经常觉得很不可思议。
京极堂似乎知道个中缘由。但毕竟是京极堂,就算要他说明,恐怕所提出的理论我也无法理解。只是,当榎木津说想做侦探这行时,受到周围人的反对,认为他去当占卜师还比较好,只有京极堂一人独排众议。
——榎木津会的根本不是什么占卜,可别搞错了。
而建议他当侦探,最后榎木津也接受了他的建议。总之他似乎只能了解过去的事,且只知道事实间的关系,无法看穿人心与预知未来。

 
十五分钟过去了。
我有点紧张,所以连这么短的时间也觉得很漫长。
在我心中,希望早点与久远寺医院来的女士见面的好奇心跟祈求榎木津早点从房间出来的不安感,随着时间同等地增幅相抗。
只要访问者或榎木津当中任何一方出现,就能打破这种难受的僵局,但顶多听到从房间偶尔传来榎木津发出的奇声,声音的主人却一点也无现身之意。

 
哐当,钟响了。

 
我吓了一跳,从椅子上弹起,约有三寸之高。抬头,视线所及之处,出现一张白皙的女性脸庞。

 
那是个纤细、美丽的女子。
一身有如丧服般黑紫色的小纹和服 [37]  ,白色洋伞。
宛如相纸上冲洗出来的黑白美女。
仿佛稍碰即断的纤细颈部,与京都人偶般的秀丽脸庞,纤纤细眉。
不知是不搽脂粉,还是身穿黑衣之故,她的脸一点也不像活人所有,没错——就像尸体一样——苍白。
一瞬,女子皱起眉头,露出痛苦的表情。
她视线飘忽不定,不安地低头行礼。
抬起头时,一绺绑好的头发掉下来。
动作和缓。
“请问,这里是榎木津先生的事务所吗?”
我与寅吉一时之间看呆了而忘了响应。女子似乎以为自己走错地方,带着困扰的表情倾着头,再次询问:
“我想找侦探榎木津先生,请问这里是……”
“没错,就是这里。啊,您就是久远寺夫人吧。来,这边请。”
寅吉以像是机关木偶般不自然的动作由椅子上站起,急忙招待客人进入房内。而我则是还没能了解状况,只好没用地保持沉默。
女子在寅吉的引导下来到我对面椅子上坐下,坐下时又行了个礼。但我因为一直凝视着女子脸部而没能立刻察觉到她是在对我行礼。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害怕看到女子胸部以下的部位。说得更明白点,我没有勇气确认她的腹部是否真的膨胀得异乎寻常。
我战战兢兢地逐渐将视线往下挪动,朝向那不该注视的地方,朝向不祥传闻的核心。
但,现实却完全违背了我的期待,眼前女子的体型是那么端整,丝毫没有一点畸形的部分。不,仔细一想便知本来就不可能,纵使真有个怀孕二十个月的孕妇存在,要办事也不可能特意自己出门才对。不,就算想出门也办不到吧。
“侦探刚好有急事,现在正紧急处理中。这位是侦探的能干助手关先生,由他来负责了解事情经过。有什么问题请别客气,全部都可以跟这位关先生商量。”
寅吉快速说完,端了杯茶给客人后在我身边坐下。
被寅吉用榎木津爱称呼我的绰号郑重地这么一介绍,我不得已只好配合着说:
“敝姓关。”
女子幽幽一笑,轻轻地行了第三次礼。
“我是久远寺凉子,感谢您愿意接受这么麻烦的委托,我想今后可能会花上您许多宝贵时间,到时候还得请您多多费心。”
说完,又再次深深一鞠躬。
我总算向她回礼。刚刚被人行过这么多次礼却没反应,虽然我是太入神了才会忘记,但恐怕会被当成傲慢的人吧。
想到此,心情又沉重起来。

 
近距离下仔细端详,久远寺凉子显得更楚楚可怜了。不管是紧致的肌肤还是带点困惑的表情,都使她给人一种仿佛蕴含了危险紧张感的美丽印象。如果她天真地笑了,或许还是一样美丽吧,但这种如履薄冰般的美感却会因而失去平衡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么,请夫人先交代一下来意吧。”
我又再次对她的脸看得入迷,被寅吉顶了一下侧腹,连忙开口询问。
“我想您可能已经听说了,我家是在丰岛杂司谷开医院的。”
“虽然没直接听说,不过,确实是听过一点、呃、传闻。”
我原本就不擅长与人沟通,同时又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使我讲起话来变得结结巴巴的。既然不会讲话乖乖闭嘴也就罢了,却又觉得不扮好侦探不行,在这股莫名的义务感下终于开了口。
“啊,请问……那是……不好的传闻吗?”
久远寺凉子以惶惶不安的眼神盯着我瞧,寅吉则好像在说“说这些干什么”似的瞪着我,暗中又顶了我一下。
“是……是坏传闻。可是夫人,见到您我已经确信那是不值得一提的闲言闲语。虽然现在关于您先生失踪的事件还没半点头绪,但至少在见到夫人您的瞬间,我就了解到所谓的传闻,啊不,说中伤更恰当,总之这些流言一点根据也没有,完全是恶质的诽谤。”
我已经尽力了。不敢相信自己会对初次见面、且是带着苦衷的女士,说出这么不得体的话。
片刻之间,现场为沉默所笼罩。久远寺凉子垂下眼帘,露出像是强忍着痛苦的表情。不久,缓缓开口说:
“原来,传闻已经流传得这么广了。听方才所言,相信关先生也已经对事情的梗概有所了解……”
“可、可是,如我刚刚所说的……我、我并不相信这些。在见到夫人您之后,要我相信这些中伤根本是办不到的。”
“关先生您似乎误会了。我虽不清楚世间的传闻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我想,应该是正确的。”
“咦?”
这位女性在说什么?
连写入报道都嫌可怕的那些传闻,全都是真的?

 
“我妹妹,久远寺梗子现在真的已经怀孕二十个月,且也还没有临盆的迹象。我想方才关先生您难以启齿的应该就是指这件事吧?而梗子的丈夫牧朗也如传闻所言真的失踪了……”

 
我的脸整个从耳根子后面红热了起来,我想现在应该变得像是喝过酒一样的红吧。社交恐惧症、脸红症、失语症,我的本质就是这么糟糕的人。
委托人不见得是当事人,这根本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不,反而由非当事者的家人来委托才是自然的。此时我不知有多么期待榎木津能早点现身,赶紧出来潇洒地解决事件。
只是,侦探丝毫没有打算现身的迹象。
早就超过穿条裤子的时间了吧。
“……久远寺家一直是母系家族,祖父与父亲都是入赘的。父亲也没生下儿子,这一代就只有我们姊妹俩。”
久远寺凉子那原本像从远处传来般的说话声逐渐清晰了起来。
注视着桌子表面的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说来很不好意思,我自小健康欠佳……而且……”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她的样子是那么的痛苦,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而且我的身体无法生育孩子。所以为了继承,才会让妹妹招赘。”
“那、那我刚才说的话真、真的是太失礼了……”
“您快别介意了,我已经二十八岁,相信任谁也想不到我这个年纪还未婚吧。”
我是多么残酷的人啊,居然会引起这种误会。对女性而言,自己无法生育是多么难以启齿啊,不仅如此,我竟然还害她说出自己的年龄。
“啊——”
久远寺凉子短短地发出一声。接着忽然以更寂寞的表情说,我的事无关紧要。
“说了这些无聊事,真是抱歉。”
久远寺凉子紧握放在膝上的双手,手指宛如小枝丫般纤细。一般人要是这么瘦,通常会显得眼眶凹陷脸颊消瘦吧,但在她眉头深锁的脸庞上却看不到任何一丝这类要素。甚至令人觉得像是中途停止成长的少女,带着一抹稚嫩的色彩,完全看不出是二十八岁。放下刘海的话,说是十七八岁我也相信。
“不不,胡乱猜想的我才不好,真的很抱歉。但是真的看不出您有这般年纪了,说是十几岁也不会有人怀疑的。”
我不小心将心里的话说出口,说出来的瞬间立刻感到极度的羞耻与后悔。久远寺凉子一直低着头,而寅吉则是对着迟迟不进入正题的我投以不只轻视更接近侮蔑的视线。
我当下有股冲动,想把现场抛下一逃了之。
但……
意外地,原来久远寺凉子低头是在忍住笑意。
抬起头来,她的眼里闪烁着意想不到的开朗神色。
“不好意思,不小心笑了出来,在这样的场合下发笑真是很不庄重呢。但是……先生您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的人呀。来到这儿的途中,我一直困扰着不知该如何把家庭的丑事传达给外人知道,这下子紧张感全都消除了。”
久远寺凉子说完,虽然脸上还带着一丝悲伤,但嘴角再度露出微笑。而我到这个节骨眼,却只能在轻微耳鸣中等待这股恼人的羞耻感消退。

 
她交代的事情经过大致如先前听来的一样。不过也得知了一项新事实,听说藤牧夫妻之间的关系在当时并不是很好,失踪当晚还发生过激烈的口角。
以我对藤牧这人的印象看来,他实在不像是会与妻子争吵的人,因此觉得有些意外。但我毕竟与他的交情不算深,且夫妇之间的事也不是外人能了解的,故对此应该没有必要抱持怀疑的态度。
更何况我也没说明她失踪的妹夫其实是我的旧识。虽然这是纯粹偶然的结果,但说出来或许会令她生疑,且也没适当时机说明。
“请问有什么事让他们夫妇间感情不和的吗?”
“这件事……我不确定是否为事实,听说牧朗对梗子有所怀疑。”
“怀疑?”
“怀疑梗子跟那个……其他男性……”
“外遇吗?”
一直保持沉默的寅吉像是听到拿手话题,中途插话进来。
“这是事实吗?”
我开口询问以牵制他,防止话题落入鄙俗的方向。我担心那会使得好不容易总算想吐露事实的久远寺凉子又将心房封闭起来。
“应该不是……至少妹妹亲口说过,这不是事实。”
欲言又止的回答方式。
“那么牧朗先生便是毫无根据地怀疑令妹了?”
“若说根据的话嘛,的确是有可疑之处。”
久远寺凉子的视线在虚空中游移一番后,犹豫不决地继续说:
“医院里有个寄居家中的实习医生叫做内藤,母亲自年轻时就很照顾他,相关人士大部分都以为内藤会入赘继承久远寺的家业……”
“哈哈,结果牧朗登场,像老鹰一样叼走内藤快到口的炸豆皮。然后这次老鹰的目标又换成烤麻……”
我踩了寅吉的脚要他收敛。
“也就是说,牧朗先生怀疑内藤医师与令妹之间的关系。”
“是的。事实上内藤经常有意无意表现出不满这场婚姻的样子,但就算他与妹妹私通也无法改变自己的立场。相反的,如果被发现有此事,他恐怕也没办法继续待在医院了,所以……”
“应该没有这个可能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
“头脑好、性格又认真的人最爱嫉妒了,令妹被怀疑真倒霉呢。”
寅吉又想来凑热闹,我斜眼瞪了一下要他节制。
“接下来我想更详细地请教一下,关于牧朗失踪当天的状况——您还记得当天的事吗?”
“我那天刚好不在,所以这些都是听来的。据说前一晚两人吵得很激烈,后来快天亮时,牧朗锁上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每个房间都有装锁吗?”
寅吉越来越装熟起来,久远寺凉子没回答,接着说:
“然后……因为到了早上他也没出来,妹妹也开始担心起来,跑去找我父亲商量,父亲要她等到中午再说,于是暂时不管他。过了中午,到了下午,妹妹越来越不安,用力敲门呼喊,却没有任何回应……”
“难道没有可以窥视的,像是窗户之类……”
“没有。那间房间原本是手术室,也就是医院设施的一部分。战争时主屋遭到空袭,烧毁了大半。于是战后便把这房间改装成书库。出入口有两道,都是由内部上锁的。”
“那,令妹后来怎么办?”
“后来有人说,他会不会在房间里上吊了。于是妹妹终于忍耐不下去,拜托佣人跟内藤合力破坏门的合叶,才总算打开。”
“里面没人?”
“里面没人。”
“没办法偷偷离开吗?例如趁大家都睡着时……”
“被破坏的门通往妹妹的寝室,而妹妹气得整晚睡不着,所以不可能由这边离开。而另一边的门则通往另一个——很狭小,没有窗户,像是暗房的——小房间。况且门必须由内部才能上锁,就算他趁机离开了,门又是谁上锁的呢?不,就算真的做得到,又为何要刻意上锁呢?”
久远寺凉子皱着眉头,非常痛苦似的望着我。而老实讲,我也没半点头绪,一时语塞。
“总之,妹婿自从那天以来就失去联系。而妹妹也因丈夫消失受到打击而病倒,不久发现她已怀有身孕。后来就如您所知的,这一年半以来成天只能躺着,无法离开病床。不好的流言也与日俱增,患者一一离去,护士也纷纷请辞。”
“真是不幸。”
我只能做出没大脑的回答。
“不,这些都只是小事,我来这里的真正理由是,我有预感久远寺家族,不,应该说我的家庭会就此瓦解。”
她一脸仿佛在向人求救的表情,但并没有哭泣。
在我看来,她像是在全力忍耐着痛苦。
“俗话说,流言传不过七十五天。我认为,不管世人说什么话来毁谤我们,只要家人相互信赖,就能渡过难关。可是一旦连家人之间也开始彼此怀疑的话,恐怕就……没有救了。”
“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在怀疑妹妹跟内藤,他认为两人共谋犯罪——也就是怀疑他们谋杀了牧朗。母亲则怀疑牧朗还活着,躲在某处以咒术诅咒妹妹。而妹妹则是气愤地抗拒父母,不愿意接受治疗,因此一天比一天消瘦……”
“我懂了。看来,继续问下去对您实在太残酷了,剩下的就等到府上拜访时,直接向您家人询问吧。”
看着她痛苦的表情,我真的再也无法忍耐了。
榎木津似乎仍不打算现身,以我的本事撑到这里已是极限。
总之我认为先在此告一段落,与榎木津研讨对策后才能打开通往这个怪奇事件真相的道路。而且如果再继续下去,好像就不是询问,而是在对她进行拷问了。
“……那么明天我将与侦探一起到府上拜访,请问是否方便?”
我没征询侦探本人的意见就决定先结束面谈再说。
不进行调查推理的榎木津侦探会怎么反应还是未知数,但这是委托人都到了却还迟迟不肯从房间出来的榎木津不好。
“也就是说您愿意接受这件委托了?”
“只要找出牧朗的去向即可吗?”
“不。与其说找到,只要知道他是生是死,如果还活着为何失踪了就好。不管他现在哪里,想做什么都没关系。不过,为了填补我家人之间的嫌隙,我需要明确的证据来证明他现在的状况。”

 
“就算那会使你家人的嫌隙变得更大,也还是想要那个证据吗?”
声音突然由头后方传出,我吓得缩起头来。
榎木津站在屏风后面。
榎木津难得一脸正经,嘴唇抿成一字型注视着久远寺凉子。
宛如希腊雕像。
久远寺凉子也对侦探突然出现毫不讶异,神情毅然,同时以有如面具般难以捉摸的眼神回看榎木津。
夹在两人之间,有种好像置身于蜡像馆般的奇妙感觉。
“请问,我该如何理解您这句话才好?”
“就是单从字面上的意思即可。”
蜡像们以他们自己才听得懂的语言交谈着。
“我信赖我的家人。”
“难道牧朗就不是你的家人吗?”
久远寺凉子不知为何,瞬间那个困惑的表情消失,然后微微一笑。
“至少,现在不是。”
蜡像们又再度恢复成无机物。

 
“这是怎么一回事?兄,你什么时候出房间的?”
榎木津不理会我的问题,还是持续凝视着久远寺凉子——正确来说,是凝视着她头上两三寸高的位置。
“我有两个问题。”
侦探唐突地发言。与刚才从房间发出没大脑的叫声大不相同,语气沉着严厉。
“是谁提出建议来找我委托调查的?”
“是我。我有朋友在进驻军里当通事,从他那里听说过您的事迹。”
“喔……”
榎木津皱起眉头,似乎很意外。
“那么第二个问题:你没说谎吗?”

 
“你怎么这么失礼,她是委托人啊,有什么必要说谎啊!愿意开诚布公地说出复杂的家庭内情,不就是一心一意想解决事情的证明吗?”
“这个人一句想解决事情也没说过吧。小关,她是说‘想要证据’。”
“这有什么不一样!”
我气得与榎木津怒目相向。但回头想征求同意时,却发现久远寺凉子似乎不觉得受辱,甚至对侦探的攻击毫不否定,反而看起来很冷静。久远寺凉子以沉着的声音回答:
“我刚刚的话中,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没,我只是在想,你应该早就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才对。”
榎木津到底在说什么!我跟她怎么可能早就相识啊。
“榎兄你疯了吗?怎么会说出这么胡来的话,我跟这位小姐是初次见面,还是说你连我也想怀疑了!”
“你很健忘,本来就不值得信赖。怎样?你应该早就认识这位关先生吧。”
久远寺凉子这次很干脆地否定:
“很遗憾的,我并不认识,您是否误会了?”
“是吗,好吧。”
榎木津说完这句话,便不作声地关门回房。
我放着在一旁张大嘴的寅吉不管,郑重地向久远寺凉子道歉。解释侦探的奇特行动花了我一番工夫。但不管如何解释,榎木津刚刚的态度都令人难以原谅,而他为何有这种行为我也无法理解。
久远寺凉子伸出双手制止了不断道歉的我,并以困惑中带着温柔的表情说:
“请您别放在心上,我早就从熟人那儿听说过榎木津侦探的做法很独特。我想他会这么做,一定是他侦探术里的一个重要步骤吧。刚刚虽然的确小小吃了一惊,不过我能谅解的。”
骗人!不知为何,我觉得她明明一点惊讶的样子也没有。
后来我对她承诺,明日下午一点会到久远寺家拜访。
久远寺凉子简单说明住址与走法之后,郑重地道谢:
“期待各位的大驾光临,今天真是谢谢各位了。”
缓缓地、深深地又行一次鞠躬礼后离去。
哐当一声,钟响起。

 
久远寺凉子带来的哀愁氛围,在她离开后仍一时弥漫在她坐过的沙发与站立过的门口处空间。
在她留下的梦幻残影逐渐褪去之际,自榎木津登场以来一直邋遢地半张着嘴的寅吉,总算活过来似的发言:
“哎呀,第一次看见这么美丽的人啊,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看惯美人了呢,像旧书商先生的夫人或先生您的夫人也都很美。”
旧书商先生是指京极堂。寅吉口中不管是谁都称先生,所以经常分不清他指的是哪个。
“这种场合没必要拍马屁吧,京极堂家的夫人姑且不论,我家那个哪能相提并论啊。”
“这不是拍马屁喔,不过刚刚那位女士的美又有点不太一样,有点像是不属于这世间的美。这么炎热的天气里穿着和服,却完全不流一滴汗,难道说光靠教养就能止汗吗?”
“这么说确实很奇妙。”
我没注意到这点。
“而且明明那么瘦,体态却又很丰满,穿和服真的太浪费了。”
也没注意到这点。
不知为何,我没采取过寅吉的观点来看她。
不,甚至觉得不该以这种观点来看她。
“寅吉啊,你看女性都只注意这些部分而已吗?真失礼啊。不过说到失礼,侦探又是怎么了。登场是很潇洒没错,可是事情不但没解决,还做出那么失礼的行动来。”
我不想再多谈她的事情,于是把矛头指向榎木津。我没理会似乎还在叨叨絮絮着什么的寅吉,走到榎木津房间前大声呼叫:
“兄,刚刚的行为是什么意思!请你解释清楚。”
没有回应。
我径自打开门。
榎木津站在窗边望着外头的景色。狂躁的他难得呈现阴沉的气氛,或许是在反省吧。我靠近侦探,小声对他说:
“麻烦你明天要正常一点啊。”
“什么事?”
“去调查啊,刚刚你的行为实在太糟糕了。”
“……你真的没见过那个女人?”
“咦?”
“……话又说回来,那个看起来肯定是死了吧,嗯,那样子看起来已经死了。”
榎木津半自言自语地说。
“你说谁死了?”
“藤牧啊,那个女人应该也知道才对……”
“你还在怀疑她吗?我确实不是侦探,但也多少累积了一点人生经验。经验上看来,我认为她并没有说谎。”
“或许是如此没错——那大概就是忘记了吧。”
榎木津说完这句后便不再多说。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怪人,所以直接离开了房间。对歪着头的寅吉再三叮咛,要他一定得让榎木津赴约,之后带着难以释怀的心情离开了侦探事务所。

 
思考无法统整,心情无法平静。
我决定去向京极堂报告今日之事,顺便听听他的意见。
况且本来就是他叫我来侦探这里的。
下电车时太阳早已西斜,气温似乎凉爽了些。与昨晚不同,微风徐徐吹来。
我带着复杂的心境登上要斜不斜的坡道。

 
店门早已关上,呼喊好几次都没人响应我便直接走向母屋的玄关,感觉有人在内,于是我直接打开大门,见到主人的木屐旁还摆了一双女用的鞋子,大概是夫人回来了吧。客厅传来阵阵京极堂的说话声,看来主人也在。我想应该无妨,便径自进入。
“喂,京极堂,是我,进去啦……”
我打开纸门,回头望我的不是夫人,而是主人的妹妹中禅寺敦子。
“唉呀,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关口老师。”
中禅寺敦子原本水汪汪的大眼睛因惊讶而显得更大,接着以猫一般灵巧的动作咕噜地转过身来正面朝我。与几乎不动的哥哥不同,妹妹一直很活泼,总是精神抖擞地活动着。少女时代留的一头市松人偶 [38]  般整齐的刘海,就职时毫不犹豫地剪掉,加上她又很少穿裙子,看起来活像个少年。
“原来是敦子来啦,我以为是千鹤子夫人回来了。”
“喂,你可别把这匹悍马跟千鹤子搞混,怎么看也不可能看错吧。”
京极堂还是老样子,一脸生气貌。
敦子小姑娘滴溜溜地转着眼,扬起单边眉毛瞪着哥哥。脸虽完全不像,习惯倒都相同。
“大哥还真敢说呢。大嫂不在就连壶茶都不会泡的没用哥哥,对我这个特意前来帮忙煮晚饭的可爱妹妹说这种话不嫌过分吗?”
“我什么时候拜托过你了,你以为谁会喜欢吃你煮的东西啊。何况茶我自己也会泡,昨天我就泡了一壶请那位文学大师喝过了。”
“没错,昨天我确实喝到有如白开水亲戚的淡茶。”
中禅寺敦子咯咯笑了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千鹤子是怎么了?不会真的忍受不了书痴老公,离家出走了吧?”
“连你家的雪绘都能忍耐了,为什么千鹤子会离家?我在旧书买卖业界中可是以爱妻闻名的哪。”
“业界我是不熟,但至少在这一带你只是个爱书家吧。”
我边说着讥讽的话,边在与昨天完全相同的位置上坐下,这是我的老位置。
敦子笑着回答:
“大嫂回京都老家了。老师应该也知道吧,现在是园祭 [39]  啊。”
“啊,对喔。”
妻子早上说的庆典就是指园祭吧,我总算恍然大悟。
“虽然战时规模缩小了不少,最近又开始热闹起来了。各町还竞相推出山车 [40]  ,人手缺乏得很。”
说完,京极堂与妹妹同样地扬起单边眉毛讶异地望着我。
“那你又是为什么在这时间过来?看你好像是急急忙忙爬上坡道,还在喘呢。”
“没错,让你给说中了,我今天整个下午都在侦探那里。”
“为了久远寺医院的事吗?”
我说出口后才想到中禅寺敦子也在现场,我完全忘了她基于良心停止采访的事了。想到连中村总编都被说教,我便支支吾吾了起来。真是的,今天一天要失语几次才行啊。
“关口,没关系,刚刚我们也在谈这件事,而且这原本就是这个三八婆先跟你提的,虽然她后来也停止采访了就是。这些先不管,那个怪侦探说了什么?”
难得京极堂出面为我护航,才免得陷入失语状态。我向他们两个依序说明今天发生的事情,不久,兄长听着听着变得如地藏石像般沉默,还好能干的妹妹很热心地听着,我才免于陷入白天对榎木津说话时那种莫名其妙的疏离感,顺利地把事情交代完毕。
只是这两天我几乎都在对人讲关于这事件的事情,说到一半,我甚至产生了我并非局外人、而是置身事中的相关人士之错觉。
“嗯,你对这名女性有什么特别情感吗?”
京极堂突然插嘴。
“为什么这么说?她确实是个美丽的女士,但你以为我暗恋她吗?”
“不,我想你还不至于那么不知好歹。只是一讲到那位久远寺凉子,你的言辞就会变得很抽象,仿佛文学的描写,令人感觉有点蹊跷。甚至像是在朗读差劲的情书一样——令听的人都觉得害臊。”
哥哥又在讥讽人了——中禅寺敦子说。
“因为关口老师是文学家嘛,描写起美丽事物自然会讲得像诗一样。对吧老师……”
此时,不知为何白天我面对久远寺凉子时的那股恼人的羞耻心又再度复苏,使得我无法响应为我辩解的中禅寺敦子的话。
“算了。那榎木津那家伙最后说了什么?”
京极堂的发问恰好转移了久远寺凉子的话题,令我稍感安心。
“他是说那个——似乎是指藤牧学长——大概已经死了,另外就是说我应该跟久远寺不是第一次见面,还说了好多次。”
京极堂做出擅长的芥川龙之介姿势,搔着下巴说:
“那就表示久远寺应该看过藤牧的尸体或看起来像是已经死了的藤牧才对。但若信任你的人生经验,则表示她对这些毫无印象——加上她以前应该见过你,却不记得……”
仿佛自言自语。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真的搞不懂,为什么能这么确定?我真的不认识她,况且看过尸体的人为什么要来找侦探啊!连理性的你也相信榎木津随口乱讲的直觉了吗?”
“为什么你一提到那个女人就会变得那么感情用事?也是有可能彼此见过却忘记了吧。而尸体也可能是误认为近似尸体的东西,那当然就不可能认定那是尸体,甚至也可能就忘记了。何况如果所见到的,不觉得是近似尸体的东西,那也不会认为这是失踪事件了。”
“所以说,我想问的是,凭什么榎木津就会知道这些连我们当事人都忘记的事情。能够办到这点,除直觉以外,就是你最讨厌的降灵术之类的而已吧……”
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变得好战。平日的我如今躲在背后冷眼看着正在生气的自己。
或许真如京极堂所说的,我对久远寺凉子有着特别的情感。但……至少这与男女间的恋爱或性的情感明显不同。反而……没错,我心中反而产生了不能对她有这类情感的强烈禁忌。
“哥,我对这点也有兴趣……”

 
中禅寺敦子又再次站在我这边。
“……为什么榎木津先生就会知道这些呢?”
“这要怪他的眼睛不好,他看得到别人的记忆。”
“你说什么?”
我跟中禅寺敦子几乎同时发出疑问的叫声。
“喂,京极堂,拜托用我也听得懂的说法解释一下吧。这是指读心术或降灵术还是透视之类的吗?这跟眼睛不好有什么关系?”
“关口,昨天的话你忘了吗?”
“怎么会忘,当然还记得。”
京极堂叹了一口气,拿开坐垫郑重地重新坐好。
“如果真的记得,就不会从你口中听到什么读心术之类的笨话了。昨天为了让你好理解,故意不使用专门难懂的术语,经过大幅省略删减,有时还加以大幅度的跳跃与夸张表现,接着更夹杂一点玩笑与闲谈,在大量的比喻下说明。我都努力到这种地步了,结果你却只挑你想听 的结论听进去。如果你不能跳脱灵异、超能力这类思维的话,我的话不管听过多少都没用的。”
的确如此。昨天——在返家的坡道上,与京极堂的对话我一点也无法清晰地回想起来。但是,我明天得跟榎木津一起调查,如果榎木津他乍看之下支离破碎的言行背后有其根据的话,当然是先知道会比较好。
“我看你虽然装得很了不起,其实一点根据也没有吧。被我跟敦子一质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所以才会说这些来逃避吧。”
当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个人不管是推论还是假设,只要有可能被人指摘出矛盾点就不会说出口。在与他交往那么久的过程中,我从未见过京极堂在辩论中失败或在中途理论出现破绽的情形。
但我还是采取了挑衅的态度。躲在背后平日的我如今觉得有点后悔,变得更退缩了。
京极堂搔了搔眉毛,叹了一口大气后,以细微的声音说:
“总之先把降灵术、读心术之类的观念舍弃再说。”
“为什么你那么讨厌灵异?你认为这世上没有灵魂吗?那么该怎么说才好?超常现象?超自然现象?”
“那更糟。”
京极堂像是吃了难吃料理似的皱起脸来。
“首先,讨论有没有灵啦魂啦的议题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
“是吗……”
中禅寺敦子以做坏事小孩的淘气笑容紧咬住这个问题不放。
“不管哥哥怎么说,这世间确实产生过很多在物理上不可能的事情啊。事实上肯定灵魂存在的人也很多。他们提出例如动物的预感、转世、流泪的石像,或灵视、念力拍照之类的证据来主张奇迹的存在。这些在现今的科学里虽是不可能成立的现象,若是有朝一日被证明在物理上能成立的话就是否定论者的胜利,若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的话,否定论者不就得承认有种力量是物理学无法理解的?我不认为这种讨论是无意义的啊。”
但就是无意义——京极堂说。
“这样好了,我们姑且承认刚刚你所说的,所谓的现在科学理论无法说明的事例——有这种事例存在好了,灵魂肯定派的人会怎么说明这种现象?”
“就是奇迹之类的。”
对吧——京极堂继续说:
“他们大概会很兴奋地喊着这是奇迹、不可思议吧,但这对说明一点帮助也没有。把奇迹当作奇迹来看的话,相反地不就承认了奇迹是通常情况下不可能发生的 ——这种世界观了嘛。所以这种说法值得商榷。另外,否定派的家伙们认为这违反了他们那如蚁背般狭隘的常识所以打从心底予以忽视,这样的态度也有问题。这不是很愚昧吗?不管是奇迹还是怪异,都如同昨天对关口所说的一样,只是刚好不合乎现在的常识,不在今日科学所知范围内而已。基本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是不会发生,这就是我的基本论点。既然发生了,就再也不能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将这些现象称之为超常还是超自然,虽然是外国话的翻译,但在日语看来完全是意义不明,又不是反自然或脱离常识的意思。”
“你的意思我懂,但这并不代表讨论本身没有意义吧?”
“灵,其实是为了更容易理解难以理解事物时使用的记号,跟数字可以说是相同的东西。这世上并不存在着‘一’这种东西,但因此说没有数字就是乱来,是错误的。可是若说‘一’虽然眼睛看不到但却实际存在来作为反对,岂不更可笑?灵魂这种东西啊,并不是能用有或没有的概念来讨论的。你只要把它想成是……嗯,想像成为了表现存在于宇宙间的万物所具有的某种属性而思考出来的代称即可。”
“等等,哥,你说灵魂是万物的一种属性,那不就表示灵魂不只生物有,连石、木,甚至连这个桌子、坐垫也有?这种说法不就跟乡下寺庙里的和尚的讲法一样了。”
“京极堂,小敦说得没错。如果说万物皆有灵的话,对了,例如说我敲这个桌子,难道桌子也会痛吗?老一辈的人经常会以这种观念来教人要爱惜东西,在道德上立意或许是很好,但这不像是会从你口中说出来的理论吧。”
好讲理的人狂皱起眉头。
“为什么你们总会说这么愚昧的话,为什么有必要把桌子拟人化?痛觉不过只是神经与脑造成的一种信号,是生物的脑为了回避对生存有害的外在刺激而做出的一种感觉性的选项而已。我所说的并非这种意义。我想想——若要解释可以先从时间谈起。”
我对刚刚似乎说出非常粗浅的想法而感到丢脸。而中禅寺敦子似乎也是同样的心情而有点泄气,显得温顺许多。
“时间是什么,你能解释吗?”
京极堂不怀好意地问我。
“时间只能用时间之流来说明,是吧?”
“也只能如此吧。令人吃惊的,我们对于时间几乎无法进行客观的说明。且今日的物理学也完全无法逆向讨论时间,只能盲从。所以测不准原理一出来才会让人感到如此困惑。我们常用时刻表来表现时间,那虽然对理解时间非常有帮助,却完全无法表现时间本身,这与对灵魂的理解方式也很相似。那么关口,接下来我问你,记忆是什么?”
“为了不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情,将之保存下来的行为吧。”
“简直像国语辞典的回答,但是我们也没办法正确定义过去与事情的概念,所以这种解释便显得暧昧不明。且不忘记而保存,这根本只是把记忆两字换句话说而已吧?”
“哥,你欺负老师也没有用吧,记忆确实也一样难以说明,那你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有几种解释,例如我们假定记忆是物质的‘时间经过’本身如何?”
“什么意思?”
“有个词叫做‘宇宙’,宇是天地四方的空间,宙是古今之意,也就是时间。宇宙如同字面所表现的,即宇与宙,表示由空间与时间所组成……”
“那又如何?”
“物质在空间中以质量的形式呈现。那么在时间中又是如何?很可惜的,现在的我们没办法表现,没办法理解这个概念。我们只觉得相对于存在,时间只是无条件地一刻刻流逝而已。但——果真如此,难道我们不能说时间经过本身就是物质的时间性质量吗?那么,这不就能视为记忆的原型了?反过来说,我们就能据此假定存在于宇宙中的万物具有所谓的物质性记忆。”
“喂喂,京极堂,照你那个说法,那不就表示森罗万象、一草一木均具有记忆了吗?”
“算是一种说法吧,把这当成比喻来听就好。这个物质性的记忆,也就是记忆的原型,我认为就是被称作灵魂的东西。只是当灵魂作为物质而存在时,它们就只是单单地存在,什么变化也没有。但是后来在这种状况下诞生了生物这种破坏自然规律的东西,于是事情便有所不同了。你们认为生物跟非生物之间决定性的差异为何?”
“在于是否有生命?”
我为了征求同意朝敦子望了一眼。
而她也偷偷看了我一下,补充我不太有自信的回答。
“如果比较构成的物质,其实生物与非生物之间几乎没有差异——原始的微生物与单纯的氨基酸之间的最大差异应该就是生命——吧?”
敦子比我能言善道得多了。
哥哥仿佛想说“尽会耍小聪明”似的看着妹妹,接着说:
“那么那个‘生命’又是什么?关于这点仍然无人能明确回答。那么假设刚才所说的物质性的记忆会因某种原因产生连带性,产生活性化,我们把这种状况叫做活着如何?亦即,生命就是灵魂的集合体。但是这种活着的状态在自然界中算是非常不自然的,因此无法长久持续下去,所以生物很快就会死去。于是为了保存活性化的记忆,生物便发展出创造自身复制品的技术。”
“为什么?”
“因为生命的真相就是记忆本身——这么回答你觉得如何?可惜因为生物的记忆在相互交错下会变得更复杂,总有一天会产生破绽。但在偶然的情况下,基因这种能很有效率地把记忆流传到后世的机制诞生了。可是这么一来应该流传的记忆却又变得更复杂了。就像一种本末颠倒的捉迷藏一样。于是生物如此这般反复进行着非常反自然的进化,最后终于生出脑这种系统,同时也产生了意识。昨天我所说的心与现在所说的生命是相同的,心等于命,而这两者与脑的相接点便是意识……”
我不知该回答什么。
但朋友的聪明妹妹立刻有所反应。
“假设灵魂,也就是物质性记忆的集合体是生命,同时也是心的真面目的话——那么哥哥认为手、脚乃至内脏也都有生命——也就是心灵了?”
“没错。”
“难道我的手、耳,甚至头发都有思想吗?”
“思考的是头脑,令其思考的才是心。所以心与生命遍布于全身,而不单只存在于身体的某个部位里。如果说生命集中在心脏和头脑上的话,腿不就是死的了?”
这么说倒也是,快被说服的我看了一下中禅寺敦子。
“可是手被砍下也不会死,但失去头部或心脏却会死啊。”
这么说也没错。不想被看出我在迷惘,赶紧开口。
“说得没错,说生命与心遍布全身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听到我久违的发言,京极堂露出毫无所惧的笑容。
“把肉体想像成容器,灵魂依附其中的概念确实很容易让人理解,这与把时间想像成时刻表一样方便。但是肉体本身就是生命,两者是不可分的。不信的话我们可以思考看看,假设现在有个人心脏被人射穿,他是否是死的呢?”
“当然是死的,又不是拉斯普廷 [41]  或小幡小平次 [42]  ,就算暂时不死也很快就会失血而亡啊。”
“你所说的死亡,当然是以作为人类而言吧。但是若以部位而言的话又如何?其实还活着对吧?生鱼片失去了心脏与内脏仍然会继续抽动,表示肌肉还活着。人也一样。就算心脏先停止了,其他部位也还活着,心脏只是个让血液循环的器官而已。只是不巧的是,只要血液一停,无法供应氧气时脑就会立刻死亡。紧接着各器官间便无法进行复杂的记忆交换,而失去作为高等生物的形式。之后器官作为下等生物虽还能勉强活着,但其设计也是需要彼此间的合作才能生存,故不久也会逐渐死去。也就是说,最原始的物质性记忆的活性化本身将会变得无法进行。这么一来,作为灵魂集合的生命失去了集合性,逐渐还原为普通的物质。换句话说就是死亡。所以说有所谓的意识停止的瞬间,却没有所谓的死亡瞬间,人的各部位是逐渐死去的。”
“听起来有点恶心呢,死去的人的某些部位还活着。”
“听说肝脏就能存活很久,骨头与皮肤也一样。至于毛发,只要继续供给氧气就能存活。所以尸体的毛发还会继续生长就是这个道理。”
“这么说来也有人偶的毛发会变长——我还曾经写过相关报道呢。”
“反正你肯定是胡诌些什么有小孩的怨念在作祟的吧。”
被说中了。
“这么一来,若说死后灵魂便会咻地一声脱离躯体——这种想法岂不是有点可笑?离开后还活着的躯体难道变成别人了?再不然说什么灵魂会逐渐脱离、心与身体是分开的、身体的生死与之无关等,这些听起来全都像是谬论了。况且如果把灵魂视为物质本身,则轮回转生的思想也能说得通。所有物质都是透过食物链等生态系统进行各式各样的循环,生物靠着摄取其他物质使之与自己同化来生存,所以同时也会摄取进物质性记忆。而生物本身总有一天也会还原为物质而被其他生物摄取进去……”
京极堂在此停顿一下,看着我的脸开玩笑地说:
“这些我虽说得头头是道,不过其实也只是代表了一种可能性而已,因此要信不信随你们。”
我像是被人愚弄了一般。
“搞什么嘛,你这家伙真爱骗人。”
“哪里是骗人,我出生到现在就只有两件事没做过——说谎与绑岛田髻 [43]  。”
京极堂不改脸色地扯着大谎。
“跟你们说这些只是因为以这种思想来理解榎木津的性质比较容易而已。”
我差点忘记还有这事。
“等我一下。”
中禅寺敦子说着,离席到厨房送茶过来。然后有点见外地说:
“不好意思,请慢用。”
我经常看到她工作上充满男子气概的身影,因此每见到她少女般的动作时,不知为何总会禁不住莞尔一笑。而且这与昨天的淡茶大大不同,是杯香气怡人的玉露茶,喝完神清气爽,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京极堂则是每喝一口便发出嗯或唔的声音,肯定是在强忍着说出“好喝”两字吧。

 
“那么,将刚才的话当作前提来思考的话,脑就不是记忆的仓库,或许把脑想像成进行记忆的播放与编辑的地方会比较好。”
“你昨天是以海关来比喻嘛。”
“但是哥,听说最近的大脑生理学已经大致了解大脑的哪个部分具有哪些功能了喔。或许,在某些部分真能以某种方式储存记忆也说不定啊。”
妹妹十分顽强。
“确实没错,只是在讨论到如何记忆时尚未能解开奥秘。人类活着所需的记忆量,在储存上不管多有效率也还是过于庞大,实在不像是这种容器所能容纳的。”
说完,朋友指着自己的脑袋。
“因此,我认为我们会把重复的讯息舍去。例如,我见到你时并不会以‘啊,这是动物,是灵长类,是猴子吗?不,是人类,是日本人,是男性,是熟人,是关口’的方式来认识你,前半重复的部分会割舍。”
“当然的吧。”
“而这次见到这家伙,到中途为止都相同。虽然乍看之下好像男的,其实我知道她是女的,所以跟你一样,相同的部分会割舍。”
“有一句太多余了,哥哥。”
“现在又回到你的身上。昨天穿的衬衫皱巴巴的,今天则烫得整整齐齐。另外昨天是八点起床,今天则是十一点过后才起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
这是事实。
“算命算出来的?”
“当然不是,是从胡碴看出来的。即,要分别昨天与今天的你只需看下巴附近很像肮脏霉菌般的胡碴与衬衫皱的程度便可。此外即使全部舍去也能建立起‘今日的关口’之记忆。”
“原来如此,因为其他部分已经都记忆下来了对吧。”
“没错,实际上比这更详细。映入眼帘的所有讯息以形状、颜色、角度等方式分解成许多部分,重复的部分全部割舍,与过去的记忆相对照后重新组合而成。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见到的现实。即便是不经意看到的风景,也非直接见到风景的原貌,而是我们的脑经取舍组合后拼命重组成的印象。眼球不是玻璃窗,我们并不直接把这世界的风景摄入,肯定会经过一番取舍选择。不如此做我们就无法认识事物……”
京极堂在此处停顿一下,继续接着说:
“不只限于视觉,就算是听觉、触觉、味觉也是相同。你们想想,如果要把自己周遭无数的事物进行详细分解分类的话,恐怕种类会多到难以估计吧。虽说这比完全直接保存下来的记忆方式还要有效率,可是这么多的量究竟如何储存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大脑生理学者。但如果采用我刚刚说的方式的话,就不用担心容量会太多了。”
“嗯,如果你所说的物质性记忆是真的,这么看来确实是相当合理。但是这样一来不就不需要脑了?只要有记忆就够了吧。”
“你真笨啊,那些片段有如暗号般毫无意义的记忆,就算看了也没用吧?没经过脑的重组根本是空有宝山而已。”
京极堂在“笨”字上说得特别用力。
“我们的脑每时每刻都在奋力工作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取出各种记忆的样本,将现实重新组合起来,并生出意识。但是脑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工作,那就是把现在体验到的现实,即不断接受进来的新讯息分解,使之转化成物质性记忆。此外在与意识无关之处,也得担任统合联络身体各个部位的职责。例如促进肾上腺皮质活性化或提高心跳数等,一刻也不得休息。要它同时处理这么多事情是不是很过分?”
“可是脑就只有一个,就算过分也不能叫它停下来吧。”
“所以动物才需要睡眠啊。”
京极堂休息一下喝了口茶。
“为了整理每一天器官接收到的讯息与心之活动,需要一段时间让肉体与心双方的活动暂时停止以利作业,这就是睡眠。如果只是要让肉体休息而已的话,采取睡眠这种身体活动只停止一半的方式实在很不自然。睡眠期间内脏与肌肉的活动其实与醒着的时候无甚差异,这表示睡眠并非纯粹为了让身体休息,主要是让脑能有时间进行整理与编辑的工作。不过心在这段期间也并非完全停止机能,所以有时候在睡眠中也会发生意识。”
“那就是梦——吗?”

 
“就是梦。脑在白天有许多记忆没登上意识舞台,而在整理的途中也有可能拉出过去的记忆来。因此梦中常会出现没看过的状况毫无脉络,但同时却又很自然地登场。”
这个说法与我对梦的认知差异非常大。但是我觉得这个说法比较具有整合性,而我的认知较不合理。只是,如果他对梦的解释是正确的,那么梦所具有的神秘性也会随着消失不少。
“这么说来,所谓的梦之占卜不就是骗人的了?”
“不,梦之解析只要缜密地进行,大致上都正确。但如果你说的是指预测未来的梦占卜的话,那就全是胡扯,除了一部分占星术在限定条件下或许会正确以外。对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大部分的动物睡眠时都会眯起眼睛?”
“我猜是因为从眼睛进入的信息量比起其他器官多太多,且在处理上也比较复杂的缘故吧?”
“没错。回想一下刚刚提到的死亡过程,就知道我们其实能把器官视为一种独立生物。不管是眼球还是视神经都相同。因此不予以遮蔽的话就会不断传送信息进来,会造成许多困扰。但反过来说,就算遮蔽也还是会继续运作……”
“因为会看到梦吧。”
“正是如此。梦中当然也有声音与气味,不过主要还是以视觉为中心。那是因为鼻、耳、皮肤在睡眠中仍维持同样的机能所致,因为耳朵闭不起来。”
这句话似乎在哪听过。
我产生奇妙的熟悉感,不过很快就回想起之前听榎木津说过。
“而这些感觉相对地都是比较古老的,因此要处理这些信息也不需花太多时间。”
“你是指发生得比较早吗?”
“对。那么,当我们做梦时,眼睛突然打开的话你们想会怎样?”
“会产生混乱吧。”
“是如此没错,总之就像在观赏电影时突然剧场消失了的这种感觉吧。”
“那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变得看不到,就跟明亮处看不到电影一样嘛。”
“没错,因为实像比虚像更强烈。这也跟白天看不到星星道理相同,所以动物才会选择在光量较少的夜间睡觉,就算眼睛不小心张开也看不到东西。但是关口,你知道与做梦在构造上很相近的状况是什么吗?”
“你是指,那个——假想现实吗?”
“没错。梦与假想现实,除了某个部分外实在非常相似。实际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或实际上不存在的事物,都能以与现实毫无差异的形式在意识上登场。这些都是从记忆产生的讯息,但是无法在记忆上与现实有所区别。梦与假想现实的差异只有一点,那就是能否透过由睡梦觉醒的行为来与现实接轨这点而已。”
“所以妖怪也才会大部分都在夜里登场吧?”
在经历昨天的惨痛教训后,如今我已能轻松理解这些道理。只是我是早就听过所以没问题,但不知中禅寺敦子能理解多少。
“要接着讲下面的事情前,希望你们能先牢牢地记住这个梦的构造。”
京极堂说完,默不作声地向妹妹要了一杯茶。
“这有什么意义吗?”
“假设记忆并非储存在脑中,而是物质本身的属性的话,不难想像我们的记忆可能会透过空气地面与其他种种物质泄漏出去。”
“意思就是我所思考的事情会泄漏给你或敦子知道了?可是我完全不懂你们心里在想什么啊!”
“怎么可能知道。”
“可是京极堂,那不就跟你刚刚说的话矛盾了吗?而且你不是也斥责读心术很愚蠢?”
“是很愚蠢啊。我们通常称之为心的其实是意识,意识只在心与脑的接触下产生。我说会泄漏的是记忆而非意识,他人的脑与他人的心所构成的意识岂是第三者所能理解的。”
“所以说读心术不可能成立嘛。”
“哥,那么记忆泄漏是在什么情况下产生的?”
“我们的脑接收了这些泄漏出来的记忆,当然会使之在意识上重新构成。但是这与先前所说的梦,也就是电影的道理一样……”
“啊,原来如此,看不到。”
“通常我们会把这叫做气息,例如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我们有时也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事物存在。这种感觉在物理上恐怕无法证明,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过经验。那么,假设有个人由眼睛进入的讯息极少,只要周遭够暗的话,屏幕上会映出什么呢?”
“那……榎木津不就……”
“没错。榎木津他能重新构筑别人的记忆,并且看得见,实在是个很麻烦的家伙。”
多么超乎常理的结论啊——
一时之间实在难以相信。不管道理上多么说得通,在我狭隘的常识范畴内,这个可疑的结论与降灵术实在没什么差异。
“很难令人相信啊,榎木津先生不是能知道别人的记忆,竟然是能看得到。”
“没错,如同我再三重复的,没在意识中登场的记忆其实很多。关口,你不是很健忘吗?不管脑想怎么重组记忆,却在某些错误的影响下,无法使之登上意识舞台。可是遗失东西大部分都是自己造成的,表示脑本身应该知道才对。”
“因此榎木津才能准确猜中失物的所在?”
“当然也有猜不中的时候。”
“但是哥,我虽不是不能理解,但这很难想像啊。”
我也是同样的想法。
“有些角膜受损的人会得到一种叫做邦纳症候群 [44]  的病症。这是一种在白昼下也会看见小鬼之类不存在物的病症。与做梦不同,本人有自觉自己是醒着的。也与假想现实不同,本人知道那是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榎木津的情形或许跟这种病症很近似吧。”
“那,那个什么香颂症的病人为什么就看不到别人的记忆?”
既然榎木津都看得到了,别人也能看到不是很好?
“或许是跟受伤部位、先天素养,以及左右眼的细微差异有关吧。”
总之我们的生命形态注定是很复杂的——朋友如此作结。
而京极堂的解说也到此结束。
心情上像是被人用高等诈术蒙骗了的感觉。
这该不会是京极堂擅长的精心设计的诡辩吧?
中禅寺敦子也沉思起来。
“总之,由于这类状况都能完整地说明,所以目前我还蛮喜欢这个假说的。”
“你,从哪里得来这么奇特的想法的?”
“奇特?会吗……”
京极堂从怀里掏出一根香烟。
“——我幼年时代是在下北半岛 [45]  长大的。”
“恐山 [46]  ?”
我以前没详细问过,只知道他好像是出生于恐山,七八岁以前在下北半岛长大的样子。

 
“恐山有很多叫做盲巫的民间宗教者。她们会进行招魂,也就是所谓的降灵,她们几乎都有视觉障碍。虽不知视觉障碍是否会遗传,但那么多视觉障碍者都从事相同职业岂不是很不自然?想到这,我发觉到被称为灵能者的人士中,有许多都具有视觉障碍。柳田翁的论文里曾推测一目小僧 [47]  或许是由神职者堕落的形象形成的。他暗示应该有种要神职者毁去自己单眼的仪式存在。而我认为会有这种习俗或许就是基于这种生理特性而来的。”

 
叮的一声,风铃响了。

 
“我猜榎木津原本想潇洒地解决事件,但由房间现身的瞬间,在久远寺凉子背后看到过去模样的你。接着又见到与她面对面坐着的现在的你。惊讶之余,又看到倒在地板上的类似尸体的东西,发现原来那就是藤牧。但这究竟有何意义榎木津并不清楚,于是才会对她质问,问是谁要她来的。”
“因为他想如果是犯人的话不可能自己前来委托调查吧。”
“但她却说是自己的决定。”
“所以接下来才会问她是否在说谎,并且……”
京极堂指着我。
“——也质疑你。”
这么一想,榎木津的奇妙态度也总算能理解了。
不,不如说若不这么想就无法理解他的怪异行为。
“他从小视力就比较弱,似乎那时就已经能见到这种现象。一开始以为是普通的事物,随着成长便了解到这种现象是异常的。只有我注意到他奇怪的体质,而我跟他熟稔起来的起因其实也是因为这点。后来他在战争中又被照明弹给击中,害他几乎完全失去视力。你看他似乎在生活上很正常,但现在榎木津的左眼其实近乎完全看不见。讽刺的是虽失去了正常的视力,却换来能更清楚看到这种现象的能力。”
这么说来——榎木津开始发挥特殊能力也是在复员之后。
京极堂稍作停顿,起眼,朝檐廊方向望着远方。
“只不过,对于这个能力,不管我怎么解释他也丝毫没有兴趣理解。”
我们觉得这正是榎木津的特色,不由得笑了起来。但……
那时,在我心中的深处,却存在着某种不透明的不安,一笑也不笑地躲在那里。京极堂——我呼唤朋友的名字。

 
“你觉得——榎木津见到的久远寺凉子的记忆,实际上反映了什么事实啊?”
这就是不安的真相。
“这我也不知道啊,关口。如同我一开始所说的一样,有各种可能性,只不过……”
“只不过怎样?”
“我在想,她的家族该不会是附身妖怪家系吧。如果是可就麻烦了。”
“附身妖怪?”
这家伙脑中是什么构造啊?
怎么会联想到那边去。
而我也不知被他惊吓了多少次。
“算了,去探究这个也是无济于事。”
京极堂自说自话后,伸手到那个里拿了一颗点心送入口。接着盖子开着推向我这边,似乎要请我吃。
“只是啊,关口,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语调严厉。
“可以的话……”
我伸手抓了一把点心。
一口气说完:
“可以的话我想解决这件事。”
京极堂嘴唇抿成”ㄟ”字形,暂时沉默不语后,说:
“那就别过度倚赖榎木津的能力,那只会造成混乱而已。”
接着盖上盖子,抚摸着滑溜的表面,说:
“关口,希望你别忘了,观测行为本身也会对对象造成影响这件事。”
“那不是量子力学吗?”
“是测不准原理。正确的观测结果只能在不观测的状态下获得的意思。”
“那又怎么了?”
“关口,听好,主体与客体无法完全分离,也就是说不可能存在着完全的第三者。只要你一干涉,事件也会跟着变化,因此你现在已经不再是善意的第三者了。不,或者说你正积极地让自己成为当事人才对。有些事件没有侦探就不会发生。所谓的侦探就是,明明打一开始就置身事中,却完全没注意到这点的愚蠢分子。听好,如同点心在盖子打开后才获得属性,事件也是——相同道理。”
叮的一声,风铃又响了。
兄妹俩一语不发地看着我的脸。

 
“但是……但是这件事也不能放着不管吧。”

 
我只能回这句话。
京极堂双手交叉胸前。
“既然连你这个意志薄弱的人都这么说了,那就做吧。但我认为你对这件事与那个久远寺凉子——怀抱着某种特殊情感。”
我不否定。
“别让它蒙蔽了你的双眼,我想——只要不被蒙蔽,事件应该就等同没发生过。但是如果你以带着先入为主观念的当事者身份,用错误方式介入的话——或许会产生悲剧。”
京极堂像是在对我忠告,断断续续地说着。
要以正确方式去介入……
该怎么做?
“总之……”
京极堂仿佛要驱散不祥预感似的说:
“要你负起责任的是我,而起因也是这个疯婆娘不好,好像不该太恐吓你才对。既然你那么有勇气,就先吃过这个男人婆做的恐怖料理再回去吧。”
朋友说完,缓缓站起身来。我原本有点犹豫,但在妹妹的热情邀请下,最后还是决定吃过晚饭再走。
结果中禅寺敦子的亲手料理让我原本浮躁的心情平静了不少,但是脾气古怪的哥哥却从头到尾一句好吃也没称赞过。
晚饭后,我帮忙他们挂蚊帐,告辞时与昨天同样已过了十点。在玄关穿鞋子时,金华猫来到我身旁撒娇,便跟它玩了起来。玩着的当儿,中禅寺敦子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小声地说:
“老师。”
这位才女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旁,更小声地对我说:
“其实,我有件事情想拜托您。”
“拜托我?”
“就是——明天能不能让我同行呢?”
令人意外的发展。
“小敦,你——不是不采访了吗?”
“不,这,这不是为了采访。嗯,说来有些不知庄重,我想我对这件事有点兴趣吧。总之,我不敢狂傲地说我能帮忙解决,只是,总之,我只是想看看这事件到最后会怎么发展的……不过我想您应该不会同意吧,毕竟又不是去玩……”
朋友的聪明妹妹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睛,重复着自问自答。这女孩身上流着与哥哥相同的血液,充满对知识好奇心与无尽的求知欲。只是她的行动比她哥健康得多了。
“唔,你若能一起来我也觉得很感激。虽然刚刚在京极堂面前说大话,但老实讲要跟榎木津那家伙一起去还是令人有点不安。如果不影响你的工作的话我也想请你务必一起同行啊。”
这是真心话。
中禅寺敦子笑得非常开心,随即做出恐怖表情说:
“这件事请对我哥跟总编保密喔。哥听到一定会很生气,而我之前又对总编说教过,总觉得很不好意思——毕竟我也是有编辑的立场嘛。”
想到中村总编也说了相似的话,我拼命忍住笑,答应了她的请求。中禅寺敦子又再次展现笑容后,似乎想起什么,从背后拿出灯笼递给我。
“晚上走这条坡道需要灯笼,老师昨天没事吧?”
虽然我昨晚实在称不上平安无事,但还是谎称并无大碍。可是又怕昨晚的体验再现,便老实地借了灯笼回去。
是盏印有星形记号的怪灯笼。

 
中禅寺敦子很客气地站在玄关前目送我离去。
今天她应该会在哥哥家留宿吧。
天空不见月亮踪影。早上的晴朗天气,不知何时转阴了。
梅雨季节还没过去吗?

 
明天会下雨吗?

 
这个星形是什么?

 
在意着这些可有可无的琐事。
但同时,脑中角落的那股不祥的、不吉利的预感却不断增殖而来。

 
啊,这个星形是用来驱邪的,记得当兵时曾听人说过。
陆军里用来表示军人阶级的星形徽章,其实是用来保佑不中弹的符咒。

 
但那只能求个心安而已,因为就算有徽章,还不是一个接一个中弹倒下。而我现在,就算提着这个灯笼,也难保不会再晕眩倒下吧。
在我心中的那个情绪激昂的我,不断对我讲着这些话。

 
但是,那晚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平安地走下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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