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0
扯下染血衬衫的时候，加文不小心挂到烧伤，不由得低哼一声。五十代纳的衬衫，半个小时就让我给毁了。更糟的是，他注意到有几个女孩已经朝他身上扩散的血迹瞥了几眼。好在这还算不上大灾难，她们不会开口问，只有彩袍使们才会。他愿意把谎言省下来留给他们。
不过他还是暗骂了一声。
加文知道，在如何摆放他衣物的问题上，玛丽希亚一定有一套归纳整理制度。但不管是什么，他从来没洞穿过其中的逻辑。他将成堆的衬衫、裤子、马裤、斗篷、长外衣、长袍、长袖大袍、遮阳帽和格特拉头巾胡乱翻到一旁，其中大部分都是他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穿的东西。奥赫拉姆神，他真有太多衣服了，而这些还只是他的夏装。他猜这是因为作为光明王，他是属于所有人民的，所以如果他要去会见一位大使，或是突然去拜访阿波尼亚，他就得穿合体的当地服装。
加文依旧袒胸露背地站在原地，往烧伤处涂抹着药膏——至少他还有意识要在房间里备有一些急救物品——这时门开了。玛丽希亚悄然而入，她瞥了一眼加文肋骨上的伤，翠绿的眸子闪过一丝怒火。加文不会说出这怒火是因为他，还是为了他。也许两者兼有。她从桌上抓起药膏，继续往他身上涂，一直涂到后背。哎呦，好疼。很显然，他之前忽略了一些伤口。玛丽希亚熟练地用双手为他包扎好伤口，但动作可一点儿都不温柔。“陛下，需要我帮忙找件新衬衫吗？”她问。
“嗷——！”一声惨叫。加文清清嗓子，把音量放低：“拜托。”
她走到一摞衣服跟前——他发誓自己之前绝对已经彻底找过一遍——并立即从底下拽出一件衬衫。虽然这件他似乎从未穿过，却是他喜欢的风格，而且颜色够深，即使药膏渗出来也不会有人注意到。玛丽希亚有她自己的神奇魔力，他发誓之前这件衬衫绝对不在那里。
她一边帮他更衣，梳理头发，一边轻松地吹着口哨，古老的调子，却很动听。玛丽希亚很擅长吹口哨。
哦，这调子是《迷路的羔羊》。这算是她对他找不到衣服的评价吗？也许吧。不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操心。他已经处理完他哥哥那边了，不知道彩袍使这边又会弄出多少麻烦？
“我会在早晨或者明天出发，”加文说，“有个年轻人正在楼下接受测验，他叫奇普。是我的，呃，亲生儿子。”没必要对玛丽希亚用“侄子”这种委婉说法。她知道加文囚禁了他的兄弟，但就算是她也不清楚加文其实不是加文。战争开始前她并不认识他们俩，所以她没必要知道这点。虽然加文完全信任她，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越少越好。这样在一切被戳破之后，恶果烧到他身上之前，他能坚持的时间更长。“他十六——十五岁，我是说，你能不能给他找些合适的衣服，再为我们俩准备两个星期的行李？”
“是要打人的还是打动人的？”
“两者都要。”
“如我所料。”她平静地说。
出门时，加文随手拿起剑。那是一柄剑鞘布满宝石的宝剑。在使用兵刃方面，他的水平完全不及黑卫。虽然加文的剑术也曾十分娴熟，但自从意识到自己可以操控任何颜色，并瞬间制出想要的武器之后，他便再没要求自己像黑卫那样的职业战士一样精进剑技。
当然，那得是在公平比试的前提下。事实上，御光者之间的战斗往往都是不公平的。黑卫们自己也会用手上任何东西来战斗：刀剑，魔法，一杯红酒或是一把沙子。
他将伊利塔手枪也别到皮带里。够卑鄙了。
加文走出门时，两个黑卫正在守候。是他的护卫。这是他向白袍使做出的妥协。当他认为没有必要时，可以不叫黑卫护送——也就是大部分时间——但前提是他得同意在被暗杀可能性较大的地方让他们跟着。尽管白袍使对他如此理解他们的协定感到十分不满，但加文依然坚持自己必须拥有这点自由。
一条长廊将这层楼一分为二。加文大步迅速走过。这条走廊他和白袍使各占一半，因为光明利亚会旋转的缘故，加文那半总是向着太阳，而白袍使则永远在阴影里。多奇怪的讽刺，好在已经步入晚年的她对此还算中意，这样一来，使用御光术的诱惑就降到最低，死亡的脚步也随之放慢。至于她是怎么做到这点的，确实令加文惊讶不已。毕竟一旦不能御光，他会感到空虚与脆弱。没有御光术，他的人生就不值得再继续下去。御光术定义了他是谁。当然，对白袍使来说这也一样，可她的生活依旧在继续，她的意志依旧坚实如铁，她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走过守在她门前的黑卫，加文敲了敲房门。
“她不在里面，”左边的黑卫说道，“白袍使殿下已经去光明利亚会见各位大人了。她认为只因一人迟到，就让所有彩袍使久候实在太过无礼。”
这就是黑卫们表达不满的方式。当加文没有走向直梯，而是走向白袍使房间的时候，身后的黑卫就已经知道他要去哪里，却并没有开口。而白袍使的守卫打从见到他开始就知道他要过来这里，可直到他敲门才告诉他白袍使已经离开，这让加文浪费了更多时间，去得比预计的更晚。一人迟到？我不在，彩袍使能讨论什么？要召开会议的人是我。
太幽默了。黑卫们总是这样含蓄地宣示自己的愤怒。不过接下来这一阵子他们应该不会再制造麻烦了，铁拳会保证这一点。因为如果他们把加文惹过头了，他就会加倍回避他们，让他们无法做好护卫工作。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想要他的尊重。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已经给了。
连自己想不想保护光明王或白袍使都不知道，就自愿跳出来给人当枪使，根本就是群怪人。加文可不会被这种事情束缚住。权力即自由，所以必须维持自由。
“如果你们不能好好为我效力，”加文对身后两名黑卫说，“就等于根本不能为我效力。”说完，他转身走向直梯。
他们当然什么都没说，只是跟在他的左右。铁拳指挥官训练过他们如何忽略那些会把保护对象置于险地的命令。
加文向下挥动手臂，放出多条用黄色强化的蓝色拉克辛，垂在身体左右，趁着黑卫犹豫的片刻，快步前进，同时合上拉克辛间的缺口。他头也不回地抛出成片坚实的蓝、红、绿、黄与幻紫拉克辛，坚如铜墙铁壁。
这满足了他内心的一小部分。他兄弟真的惹恼了他，这个混蛋。
但与此同时，他又必须这样做。黑卫必须知道他们无法控制他。而护卫的精明之处就在于：首先只妨碍你一点点自由，然后再多一点点，之后很快他们就彻底得逞了。加文绝对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如果他总让黑卫盘旋在自己周围——如他们最终希望的那样——到时候不只水上滑翔机与兀鹰会被知道，他的终极秘密也会被人知道。如果黑卫发现加文其实不是加文的话，会怎样？他们可能会默认他已经是光明王的事实，那还算好；也可能把他当成对真光明王的一个威胁；更或者就此分裂出两大敌对阵营，一群精英御光战士自相残杀，这真是个令人愉悦的想法。这就是为什么刚才加文必须那么做。黑卫必须一遍一遍学会低头接受加文抛来的施舍：如果你们全心全意为我效力，我就会让你们保护我，但这项特权我随时都可以收回，不管有无任何理由。
起初，也就是几年前，矛戈指挥官处罚了那些被加文摆脱掉的黑卫。当他发现这招不奏效之后便把惩罚公开化，当众羞辱那些黑卫，尽管这些本不是他们的错。这虽然让加文感觉很不好，但他依然我行我素。矛戈指挥官随之将处罚升级，公开鞭笞了几个人，其中就包括年轻的铁拳。对此，加文的回应是一边打哈欠一边不让黑卫近身一个月。之后有一次他去拥挤的集市里闲逛，还把矛戈派来的黑卫禁足噤声留在原处。当时正值战争结束不久，不少人都很乐意找机会去杀他。
于是，当一起未遂的暗杀终于发生时，没有任何黑卫在场，矛戈指挥官因此开除了六名本应在场保护加文的黑卫。最终白袍使介入，开除了矛戈指挥官。加文一点儿都不为他难过，他既然了解利用愧疚控制加文根本行不通，就应尝试些别的，一个不会变通的人根本就不该掌管黑卫。
这一举动虽然没为加文赢来朋友，但却为他赢得了自由。再说他也不需要朋友。直梯旁值守的两名黑卫面面相觑，等他走近。守卫在左边的女人身材矮小，却健壮如牛。她开口说道：“光明王陛下，我见您身边没有任何护卫。我可以跟着您吗？”
加文咧嘴笑了。“既然你问得如此友善。”他回道。
他们为他打开直梯门，片刻后，便来到加文与白袍使所在层之下的一层。值守的黑卫眨巴眨巴眼睛，看向他身边唯一的护卫。毫无疑问，他们知道守卫的轮换制度，也知道今天不该由她负责护卫光明王，更清楚光明王身边从不能只有一名护卫。
“光明王陛下。”其中一人说道。这是个高大的红橙双色御光者，刚过二十岁，看得出是个颇具天赋的年轻人。“我可以陪同您吗？”
“谢谢，但不用了，”加文说道，“你无法保护我免遭里面那些正等着我的东西的攻击。”
加文曾经告诉奇普，白袍使想要削弱光明王的权力，虽然他不怎么喜欢她这么做。
他走进会议厅，彩袍使们已经散坐在桌子周围。在正式场合，他们会依序落座：薄红使，红袍使，橙袍使，黄袍使，绿袍使，蓝袍使，幻紫使，黑袍使，光明王，白袍使。但像这样的会议，坐在朋友旁的吸引力和占据舒适座椅的诱惑会抵消掉每次都坐同一位置的规定。加文走到最后一个座位旁，在名叫赛达的幻紫使——一位身材高大、骨瘦如柴、黑如焦炭的帕里亚女性——与蓝袍使克莱多斯之间。后者是个柔弱的卢斯格尔人，男性，肤色较浅，大胡子上串着珠子。
加文还曾告诉奇普，每名彩袍使都各代表一个郡，事实上也大抵如此。每个郡首都会任命一位彩袍使，而这也成为大部分统治者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但早在伪光明王之战以前，该制度就已被打破。当时，安德洛斯·盖尔凭借贿赂与敲诈霸占了红袍使的位置，在那之前血森林已经委任了一名彩袍使。他一直都这么胆大妄为，声称盖尔家族在卢斯格尔境内有片小沼泽地，所以他有卢斯格尔人的资格，并夺走了卢斯格尔的席位。
当然，战争结束后，类似的逻辑也被用于剥夺提利亚的席位。
因此，他们的效忠往往更复杂且更多元化，令人头晕目眩。红袍使与蓝袍使都来自卢斯格尔，所以在关系到卢斯格尔的问题时这两个使者便可能会联合在一起；绿袍使与吉雅·托佛，来自阿波尼亚的女黄袍使还是表亲；另一边，阿波尼亚人切断了帕里亚与卢斯格尔在海峡区的贸易往来，因此任何有关贸易的事情都能成为让他们掐红眼的起因，但在其他事情上又可能会抱成一团；薄红使是血森林人，现在同其强大的邻国卢斯格尔是盟友，不过绿袍使的兄弟在战争中杀掉了她的父母……类似的事情多到说不完。七大郡每个家族都用尽一切办法送至少一名子女到光明利亚，不为别的，只为以后能有人为他们撑腰。
反过来，每位彩袍使也都使出浑身解数来保护自己。家族纽带，姻亲关系，国际联盟，色彩上的一致与意识形态的相同都可以拿来利用。彩袍使的政治属性与他们的魔法属性成正比，想被任命为彩袍使就必须有一定的御光天赋——白袍使可以保证这点——但满足这条之后，不少有主的席位便会在上任的同时让满载黄金的驴车驶进各郡首的豪宅。加文知道，他父亲加入的时候就是这样。
坐在轮椅上的白袍使说道：“我宣布会议开始。请记录，此次会议除了红袍使，所有彩袍使都到齐了。”他们最痛恨这一点，痛恨无法摆脱安德洛斯·盖尔的现实。他已经连续五年都没有出席。他们恨透了他蔑视所有常规惯例的行为，更愤恨他在如此情况下竟仍坚持要参与计票，选票更是只派使者送达。很显然，他多么不把他们的意见当回事，这尤其让人愤恨。任何口才一流的说客都无法说动安德洛斯·盖尔。他会独自判断并权衡每一个问题，然后做出最终决定，完全不理会群魔乱舞的彩袍使会议。但同时，彩袍使们也惧怕他。白袍使开口说道：“光明王陛下，因为是您发起此次会议，所以在此，我将把主持会议的责任转交给您。”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压他，以为这样就能孤立他，以为假如她不拽拽缰绳，他就可能会变得岌岌可危。
当心，奥蕾雅。当被扼住咽喉的时候，狗会变得温顺——狼只会发狂。
加文与彩袍使的关系一直满布荆棘。裂岩山战役之后，加文一直在休养，他们理所当然地“听命于惯例”，趁机剥去了他守护圣使的头衔，夺走他掌管军队的权力，却不问问他是否容许他们那么做。虽然他还在学习适应新身份，但事实上他个人对哪个彩袍使都不怎么在乎。彩袍使们也不在乎他。他活得太久，变得太强。他根本不需要他们，这让他们感到恐惧。
他们痛恨他的父亲，痛恨所有姓盖尔的人，所以他们一直抓住一切机会去阻挠妨碍加文。
耐心点，加文。你有充足的时间去完成目标，你有充足的回旋余地，你是安德洛斯·盖尔的儿子。
“我们需要立即对加里斯顿放手，把我们的人全都撤出来，把它还给格拉多国王。”加文说道，“最好再加一句没能及早归还的道歉。”
沉默。依旧是怪异的沉默。
蓝袍使克莱多斯似笑非笑地轻哼一声，见没有其他人插嘴，便再次沉默下来。
“国王？”白袍使问。
“他是那么自称的。”加文并未多做解释。
幻紫使赛达说道：“您肯定不是认真的，光明王陛下。再有几个星期就轮到帕里亚统治那里了，这是我们应得的权利。大家连计划都制定好了，船舶也已经起航。如果我们必须谈论这个话题，就从两年后再说吧。”
“绝对不行。”橙袍使德拉勒说道。她是个四十岁的双色御光者，巨大的胸部已经下垂，眼中的红色与橙色也堆到瞳仁边缘。她是阿泰什人，继帕里亚之后，统治权就会轮到阿泰什。“当年第一个得到轮换统治席位的就是帕里亚，那时候城里本来还留有一些珍宝，结果竟然被你们席卷一空。”
“那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了。我们又要重建修复，又要照顾伤病患，那些不过是适当的补偿。”
“别说了，”眼看就要争执不休，加文开口阻止道，“你们争错地方了。这不是谁有统治权，谁先谁后，或者多长时间的问题。自我们收复提利亚已过去十六年，这个房间里却依然没有一位来自他们的代表，每年来光明利亚的提利亚人也越来越少，这是为什么？他们突然停止输送御光者来了吗？还是因为我们对他们的打压如此彻底，导致他们无法资助自己的御光者，进而加深了他们贫困？我们占领加里斯顿，他们的主要港口，也是最大的城市，然后你们的长官给每个橘子、石榴与甜瓜计税。我去过加里斯顿，昔日的繁华已成为幻影，宏伟的灌溉渠里全是沙子。田间要么只能看到妇女与儿童，要么彻底荒废，而且那里一个御光者都没有。”
“你同情他们？”橙袍使德拉勒问道，“如果我的兄弟死而复生，卢城城堡再现人寰，那一刻我会同情加里斯顿。是他们追随了达森，也是因为他们，数万百姓死于非命。我亲眼看到他们将女郡首娜希德两岁大的儿子丢下长阶。我还看见他们剖开她怀孕的肚子，把胎儿拽出来，赌谁的手下能把那还在抖动的胎儿扔到最远。他们砍掉她的鼻子、耳朵、胸部和四肢，然后把她一并抛下去，就在我们面前。那胎儿一直滚落到台阶的最后一级。说句不夸张的，脑浆都溅到我的裙子上了。我想去接住它，身体却动不了。在场所有人都没动。这些就是你希望我们慈悲对待的人？还是那些击沉整个难民船队的人？那些船上一个御光者都没有，全都是手无寸铁的人！”
这是加文的错。作为达森时犯下的错。他当时派一位年轻的新任将军加德·德尔马塔过去，这人向来高效直接，加文让加德搞定卢城，德尔马塔将军便将他的话解读为让那里永无还手之力。他彻底终结掉郡首一族——全族五十六名成员及几十名男仆——公开地，按照他们的继承顺序一次处决一个，之后烧毁了他们伟大的城堡，阿泰什的骄傲。对于漏网之鱼，德尔马塔将军还派火系御光者乘船紧随其后。事后加文才得知这些事。可他还能做什么呢？这是战争，他的将军遵从了他的命令。况且，接下来当德尔马塔将军向伟大的艾多斯城前进时，他们直接束手就擒，因为他们惧怕这个男人，惧怕他的残忍。
“也许，”加文说道，“我们可以算算，当你因报复点燃加里斯顿，并闩上大门不放走一个时，有多少孩子因此而丧命？我依稀记得，除了二百名士兵，提利亚所有御光者和军队当时都在三百英里之外。河水用了多久才把那些尸体都冲走？水上飘了那么多幼小的尸体。即使有数以百计的鲨鱼将整片海湾翻搅成泛着泡沫的血水，也得花好几周的时间，不是吗？”
加文一直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但是当加里斯顿被烧毁后，有人派火系御光者守在城墙四周。那些御光者在士兵的掩护下，向城中疯狂投掷大片大片的红色拉克辛。由于红色拉克辛常用作灯的燃料，因此它在整个城市中到处蔓延。加里斯顿瞬间化作人间地狱，上万人跳进河里，接着又有数千人从那上面再往下跳。尸体多到几乎将河水拦为几段。接着，他兄弟手下某些更聪明的御光者将红拉克辛注入绿或蓝拉克辛做的小船中，顺流而下，还有人将红橙拉克辛混合，做出可以在水下燃烧的物质，或是混合幻紫拉克辛，使其在水面漂浮着燃烧。大火、浓烟、河水、推搡的人群、倒塌的房屋落入拥挤不堪的河里，碾碎数不尽的生命。在蔓延于河面的大火之上，死亡规模空前绝后，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战争开始前，加里斯顿的定居人口曾超过十万。征兵将其削减到大概八万。而那次大火之后，竟只剩下一万，最后只有五千人挺过随后第一个冬天。
“够了。”黑袍使说。由于卡弗并不是御光者，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彩袍使中最弱小的。作为黑袍使，他主要负责小杰斯波岛绝大多数日常政务：进口食粮，管理贸易，签订合同，招募士兵，发放军饷，维修房屋与码头，造船，以及其他一切白袍使转交给他的事务，这样她就可以集中精力治理光明利亚。尽管如此，他却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男人，加文也十分尊敬他。“这样的惨事我们可以列一整天，光明王陛下。说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在于，我余下的五个伟大目标中，唯一纯粹而无私的那个就是解放加里斯顿。这些人因我而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们这群混蛋却处处阻挠我对他们提供的每一次帮助。
“意义在于，”加文说，“提利亚与我们之间都有充分的理由互相怨恨，我们已经因为那场战争持续惩罚了他们十六年。现在为此付出代价的人，在战争刚开始时大多还是孩子，不管自己的父辈是否参与其中，我都看不出他们有任何理由要继续替已经死去的那些人还债。他们恨我们，但事实上，我们谁也不想——七大郡全都算在内——都不想再次带兵回到那里。”
“您在说什么？”
黑袍使问道，“您查到军事威胁方面的具体情报了吗？”
“我是说，如果我们不撤出加里斯顿并以我们的名义终止进献，格拉多国王就会采取武力将其夺取，并以他的名义终止进献。”格拉多那时对加文说的那句话，“我们会取回你们曾经偷走的东西”，恐怕就是这个意思。但加文无法在不透露更多秘密的情况下告诉他们真相，再者说他们怎样都不会相信的。
“这一点都不好笑，”蓝袍使克莱多斯紧张地说。虽然他在许多方面都是个懦夫，但卢斯格尔是不会那么轻易放弃加里斯顿的，加文很清楚这点。“我们有一千名士兵和五十名御光者，不管那个什么格拉多‘国王’能召集到什么样的军队，单凭这些御光者就可以抵挡住。”
“屈服于一个反叛者、一个自己称王的人——简直不可想象，”橙袍使表示道，“他这种人就该被处死。”
哦，父亲，你不再出席可真是太遗憾了。你会喜欢这对话的。我能做到一件你永远也无法做到的事。
“首先，”加文说，“我们撤出本身绝对是正确的。那些被我们惩罚的人已经遭受太多痛苦了，所以他们恨我们。过去的十六年，我们一直在为另一场战争埋下种子。是他们发动了战争，没错。德尔马塔将军生于加里斯顿，也没错。但是，这都不是我们为所作所为开脱的借口，因为那些行为不仅是错的，还愚蠢至极。”
“您说什么？”橙袍使德拉勒说道。上一任橙袍使——她的母亲——就是加里斯顿轮流统治制度的创始人。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加文说，“我们几乎没有提利亚御光者，你认为是因为那里再没有御光者出生了吗？哈！假如他们不再来这个让他们贫穷、被唾骂、被当成叛徒对待的地方接受训练，是因为有人要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训练他们呢？一所致力于向光明利亚复仇的新学校已经成立开课了，就因为我们的鼠目寸光与执迷不悟。”
“一派胡言，”德拉勒说，“真要是这样，我们早就该听说了。”
“要是你没有呢？”加文问道，“他们的教学质量可能不如我们，我希望如此。但是，即便只有一些基本的火系魔法，你那五十个御光者能在加里斯顿对抗几百名御光者多久？数千叛军可以堂而皇之地隐藏在当地人之间，面对这样的叛军你的士兵又能顶住多久？格拉多王迟早会占领加里斯顿，他会提出需求，专门针对那些苛刻的条款，然后将其付之一炬。唯一的问题是，我们是选择成为败者，丢掉面子，让格拉多国王看起来像个胜利者，最终卷入一场让在座各位都食之无味的战争，还是放弃那微不足道的进献——尤其在六等分之后——放弃那些我们无法保留的东西？但如果在格拉多王提出要求前就把加里斯顿给他，则会显得我们胸襟开阔。如果向他致歉，就会显得我们品德高尚。而且假如我们在他发难之前将两者都做到的话，我们就能剥夺他胜利的可能与挑衅的借口。”
“您有证据吗？”德拉勒问道。她很圆滑，橙色御光者往往都是这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操控红色系拉克辛会让御光者变得更加鲁莽且更具有侵略性。“因为在我看来，您在为几个几乎不成立的理由让我们放弃整座城市。我们不了解这个新国王格拉多是怎么回事，他最近才上台，连个使者都没派遣过来，更别说您刚才提到的索求了。”
“你是说你们都没在格拉多身边安插间谍？”加文反击道。
有些人嘲讽地笑了笑，然后沉默下来。当然，没人会承认这点。他们彼此互不信任。虽然过去的十六年没有发生过战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今后每个人的利益依然会保持一致。光明利亚与各个首府之间一如既往地充斥着间谍。
“如果没有的话，”加文用一种绝对会刺痛他们的专横语气说道，“就去安排一些。”
“陛下，我们高度重视您给七大郡的建议，这是当然——”蓝袍使克莱多斯开口说道。自从加文终结血森林战争之后，卢斯格尔人就一直非常恨他。
加文打断他的话。该表现一下急躁了。“听着，你们这些蠢货。我不懂你们怎么看不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或者有几个也许看明白了。你们忠诚卓著，尽管这样，也改变不了叛乱与异端正在兴起的事实。格拉多国王图谋的是推翻七大郡的统治和人们对奥赫拉姆神的崇拜，我本以为奥赫拉姆神的彩袍使们会更好地为他效力。”
“够了！够了，光明王陛下！”白袍使咆哮着，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加文。
没有什么能比责骂大权在握的人更愚蠢、更狂妄，那简直是忘恩负义，无法无天。环视房间，加文看到一些人脸上的震惊与另一些人脸上的仇恨。
寂静之下，蓝袍使克莱多斯首先开口。他是蓝色御光者，所以能比其他人更快厘清思绪。“我认为，我们应该高度重视光明王陛下的话。我们每天都同他一样热忱地为七大郡与奥赫拉姆神效力，这样做相当明智。”这话说得很直接，却带着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恶意。“我提议，我们可以派个代表团去加里斯顿，评估一下这位被指控为反叛者的格拉多究竟存在多大的威胁，然后直接向我们汇报。”
“一个代表团？你是瞎了还是傻了还是脑子坏掉了？”加文责问道，“到那时候他们——”
“加文！”白袍使说，“够了！”
她让大家投票决定是否派遣代表团，并让其在两个月内回来报告。这项提议以五比零外加两张弃权票通过了。
加文坐回到椅子上，像被惊呆了，又像被彻底击溃。寂静中，在其他人起身离开前，他摇了摇头，严肃地说道：“战争结束后我选择了放权，放弃了守护圣军。当许多人希望我成为实至名归的皇帝时，我选择了站在幕后。现在你们学会无视我的意见，很好，不过告诉你们的郡首：准备好迎接战争。格拉多王不会止步于夺取加里斯顿，我可以对此保证。”
看到了吗，父亲？这就是我能做到而你永远也做不到的：我能将失败演绎得天衣无缝。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不过他还是暗骂了一声。
加文知道，在如何摆放他衣物的问题上，玛丽希亚一定有一套归纳整理制度。但不管是什么，他从来没洞穿过其中的逻辑。他将成堆的衬衫、裤子、马裤、斗篷、长外衣、长袍、长袖大袍、遮阳帽和格特拉头巾胡乱翻到一旁，其中大部分都是他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穿的东西。奥赫拉姆神，他真有太多衣服了，而这些还只是他的夏装。他猜这是因为作为光明王，他是属于所有人民的，所以如果他要去会见一位大使，或是突然去拜访阿波尼亚，他就得穿合体的当地服装。
加文依旧袒胸露背地站在原地，往烧伤处涂抹着药膏——至少他还有意识要在房间里备有一些急救物品——这时门开了。玛丽希亚悄然而入，她瞥了一眼加文肋骨上的伤，翠绿的眸子闪过一丝怒火。加文不会说出这怒火是因为他，还是为了他。也许两者兼有。她从桌上抓起药膏，继续往他身上涂，一直涂到后背。哎呦，好疼。很显然，他之前忽略了一些伤口。玛丽希亚熟练地用双手为他包扎好伤口，但动作可一点儿都不温柔。“陛下，需要我帮忙找件新衬衫吗？”她问。
“嗷——！”一声惨叫。加文清清嗓子，把音量放低：“拜托。”
她走到一摞衣服跟前——他发誓自己之前绝对已经彻底找过一遍——并立即从底下拽出一件衬衫。虽然这件他似乎从未穿过，却是他喜欢的风格，而且颜色够深，即使药膏渗出来也不会有人注意到。玛丽希亚有她自己的神奇魔力，他发誓之前这件衬衫绝对不在那里。
她一边帮他更衣，梳理头发，一边轻松地吹着口哨，古老的调子，却很动听。玛丽希亚很擅长吹口哨。
哦，这调子是《迷路的羔羊》。这算是她对他找不到衣服的评价吗？也许吧。不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操心。他已经处理完他哥哥那边了，不知道彩袍使这边又会弄出多少麻烦？
“我会在早晨或者明天出发，”加文说，“有个年轻人正在楼下接受测验，他叫奇普。是我的，呃，亲生儿子。”没必要对玛丽希亚用“侄子”这种委婉说法。她知道加文囚禁了他的兄弟，但就算是她也不清楚加文其实不是加文。战争开始前她并不认识他们俩，所以她没必要知道这点。虽然加文完全信任她，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越少越好。这样在一切被戳破之后，恶果烧到他身上之前，他能坚持的时间更长。“他十六——十五岁，我是说，你能不能给他找些合适的衣服，再为我们俩准备两个星期的行李？”
“是要打人的还是打动人的？”
“两者都要。”
“如我所料。”她平静地说。
出门时，加文随手拿起剑。那是一柄剑鞘布满宝石的宝剑。在使用兵刃方面，他的水平完全不及黑卫。虽然加文的剑术也曾十分娴熟，但自从意识到自己可以操控任何颜色，并瞬间制出想要的武器之后，他便再没要求自己像黑卫那样的职业战士一样精进剑技。
当然，那得是在公平比试的前提下。事实上，御光者之间的战斗往往都是不公平的。黑卫们自己也会用手上任何东西来战斗：刀剑，魔法，一杯红酒或是一把沙子。
他将伊利塔手枪也别到皮带里。够卑鄙了。
加文走出门时，两个黑卫正在守候。是他的护卫。这是他向白袍使做出的妥协。当他认为没有必要时，可以不叫黑卫护送——也就是大部分时间——但前提是他得同意在被暗杀可能性较大的地方让他们跟着。尽管白袍使对他如此理解他们的协定感到十分不满，但加文依然坚持自己必须拥有这点自由。
一条长廊将这层楼一分为二。加文大步迅速走过。这条走廊他和白袍使各占一半，因为光明利亚会旋转的缘故，加文那半总是向着太阳，而白袍使则永远在阴影里。多奇怪的讽刺，好在已经步入晚年的她对此还算中意，这样一来，使用御光术的诱惑就降到最低，死亡的脚步也随之放慢。至于她是怎么做到这点的，确实令加文惊讶不已。毕竟一旦不能御光，他会感到空虚与脆弱。没有御光术，他的人生就不值得再继续下去。御光术定义了他是谁。当然，对白袍使来说这也一样，可她的生活依旧在继续，她的意志依旧坚实如铁，她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走过守在她门前的黑卫，加文敲了敲房门。
“她不在里面，”左边的黑卫说道，“白袍使殿下已经去光明利亚会见各位大人了。她认为只因一人迟到，就让所有彩袍使久候实在太过无礼。”
这就是黑卫们表达不满的方式。当加文没有走向直梯，而是走向白袍使房间的时候，身后的黑卫就已经知道他要去哪里，却并没有开口。而白袍使的守卫打从见到他开始就知道他要过来这里，可直到他敲门才告诉他白袍使已经离开，这让加文浪费了更多时间，去得比预计的更晚。一人迟到？我不在，彩袍使能讨论什么？要召开会议的人是我。
太幽默了。黑卫们总是这样含蓄地宣示自己的愤怒。不过接下来这一阵子他们应该不会再制造麻烦了，铁拳会保证这一点。因为如果他们把加文惹过头了，他就会加倍回避他们，让他们无法做好护卫工作。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想要他的尊重。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已经给了。
连自己想不想保护光明王或白袍使都不知道，就自愿跳出来给人当枪使，根本就是群怪人。加文可不会被这种事情束缚住。权力即自由，所以必须维持自由。
“如果你们不能好好为我效力，”加文对身后两名黑卫说，“就等于根本不能为我效力。”说完，他转身走向直梯。
他们当然什么都没说，只是跟在他的左右。铁拳指挥官训练过他们如何忽略那些会把保护对象置于险地的命令。
加文向下挥动手臂，放出多条用黄色强化的蓝色拉克辛，垂在身体左右，趁着黑卫犹豫的片刻，快步前进，同时合上拉克辛间的缺口。他头也不回地抛出成片坚实的蓝、红、绿、黄与幻紫拉克辛，坚如铜墙铁壁。
这满足了他内心的一小部分。他兄弟真的惹恼了他，这个混蛋。
但与此同时，他又必须这样做。黑卫必须知道他们无法控制他。而护卫的精明之处就在于：首先只妨碍你一点点自由，然后再多一点点，之后很快他们就彻底得逞了。加文绝对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如果他总让黑卫盘旋在自己周围——如他们最终希望的那样——到时候不只水上滑翔机与兀鹰会被知道，他的终极秘密也会被人知道。如果黑卫发现加文其实不是加文的话，会怎样？他们可能会默认他已经是光明王的事实，那还算好；也可能把他当成对真光明王的一个威胁；更或者就此分裂出两大敌对阵营，一群精英御光战士自相残杀，这真是个令人愉悦的想法。这就是为什么刚才加文必须那么做。黑卫必须一遍一遍学会低头接受加文抛来的施舍：如果你们全心全意为我效力，我就会让你们保护我，但这项特权我随时都可以收回，不管有无任何理由。
起初，也就是几年前，矛戈指挥官处罚了那些被加文摆脱掉的黑卫。当他发现这招不奏效之后便把惩罚公开化，当众羞辱那些黑卫，尽管这些本不是他们的错。这虽然让加文感觉很不好，但他依然我行我素。矛戈指挥官随之将处罚升级，公开鞭笞了几个人，其中就包括年轻的铁拳。对此，加文的回应是一边打哈欠一边不让黑卫近身一个月。之后有一次他去拥挤的集市里闲逛，还把矛戈派来的黑卫禁足噤声留在原处。当时正值战争结束不久，不少人都很乐意找机会去杀他。
于是，当一起未遂的暗杀终于发生时，没有任何黑卫在场，矛戈指挥官因此开除了六名本应在场保护加文的黑卫。最终白袍使介入，开除了矛戈指挥官。加文一点儿都不为他难过，他既然了解利用愧疚控制加文根本行不通，就应尝试些别的，一个不会变通的人根本就不该掌管黑卫。
这一举动虽然没为加文赢来朋友，但却为他赢得了自由。再说他也不需要朋友。直梯旁值守的两名黑卫面面相觑，等他走近。守卫在左边的女人身材矮小，却健壮如牛。她开口说道：“光明王陛下，我见您身边没有任何护卫。我可以跟着您吗？”
加文咧嘴笑了。“既然你问得如此友善。”他回道。
他们为他打开直梯门，片刻后，便来到加文与白袍使所在层之下的一层。值守的黑卫眨巴眨巴眼睛，看向他身边唯一的护卫。毫无疑问，他们知道守卫的轮换制度，也知道今天不该由她负责护卫光明王，更清楚光明王身边从不能只有一名护卫。
“光明王陛下。”其中一人说道。这是个高大的红橙双色御光者，刚过二十岁，看得出是个颇具天赋的年轻人。“我可以陪同您吗？”
“谢谢，但不用了，”加文说道，“你无法保护我免遭里面那些正等着我的东西的攻击。”
加文曾经告诉奇普，白袍使想要削弱光明王的权力，虽然他不怎么喜欢她这么做。
他走进会议厅，彩袍使们已经散坐在桌子周围。在正式场合，他们会依序落座：薄红使，红袍使，橙袍使，黄袍使，绿袍使，蓝袍使，幻紫使，黑袍使，光明王，白袍使。但像这样的会议，坐在朋友旁的吸引力和占据舒适座椅的诱惑会抵消掉每次都坐同一位置的规定。加文走到最后一个座位旁，在名叫赛达的幻紫使——一位身材高大、骨瘦如柴、黑如焦炭的帕里亚女性——与蓝袍使克莱多斯之间。后者是个柔弱的卢斯格尔人，男性，肤色较浅，大胡子上串着珠子。
加文还曾告诉奇普，每名彩袍使都各代表一个郡，事实上也大抵如此。每个郡首都会任命一位彩袍使，而这也成为大部分统治者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但早在伪光明王之战以前，该制度就已被打破。当时，安德洛斯·盖尔凭借贿赂与敲诈霸占了红袍使的位置，在那之前血森林已经委任了一名彩袍使。他一直都这么胆大妄为，声称盖尔家族在卢斯格尔境内有片小沼泽地，所以他有卢斯格尔人的资格，并夺走了卢斯格尔的席位。
当然，战争结束后，类似的逻辑也被用于剥夺提利亚的席位。
因此，他们的效忠往往更复杂且更多元化，令人头晕目眩。红袍使与蓝袍使都来自卢斯格尔，所以在关系到卢斯格尔的问题时这两个使者便可能会联合在一起；绿袍使与吉雅·托佛，来自阿波尼亚的女黄袍使还是表亲；另一边，阿波尼亚人切断了帕里亚与卢斯格尔在海峡区的贸易往来，因此任何有关贸易的事情都能成为让他们掐红眼的起因，但在其他事情上又可能会抱成一团；薄红使是血森林人，现在同其强大的邻国卢斯格尔是盟友，不过绿袍使的兄弟在战争中杀掉了她的父母……类似的事情多到说不完。七大郡每个家族都用尽一切办法送至少一名子女到光明利亚，不为别的，只为以后能有人为他们撑腰。
反过来，每位彩袍使也都使出浑身解数来保护自己。家族纽带，姻亲关系，国际联盟，色彩上的一致与意识形态的相同都可以拿来利用。彩袍使的政治属性与他们的魔法属性成正比，想被任命为彩袍使就必须有一定的御光天赋——白袍使可以保证这点——但满足这条之后，不少有主的席位便会在上任的同时让满载黄金的驴车驶进各郡首的豪宅。加文知道，他父亲加入的时候就是这样。
坐在轮椅上的白袍使说道：“我宣布会议开始。请记录，此次会议除了红袍使，所有彩袍使都到齐了。”他们最痛恨这一点，痛恨无法摆脱安德洛斯·盖尔的现实。他已经连续五年都没有出席。他们恨透了他蔑视所有常规惯例的行为，更愤恨他在如此情况下竟仍坚持要参与计票，选票更是只派使者送达。很显然，他多么不把他们的意见当回事，这尤其让人愤恨。任何口才一流的说客都无法说动安德洛斯·盖尔。他会独自判断并权衡每一个问题，然后做出最终决定，完全不理会群魔乱舞的彩袍使会议。但同时，彩袍使们也惧怕他。白袍使开口说道：“光明王陛下，因为是您发起此次会议，所以在此，我将把主持会议的责任转交给您。”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压他，以为这样就能孤立他，以为假如她不拽拽缰绳，他就可能会变得岌岌可危。
当心，奥蕾雅。当被扼住咽喉的时候，狗会变得温顺——狼只会发狂。
加文与彩袍使的关系一直满布荆棘。裂岩山战役之后，加文一直在休养，他们理所当然地“听命于惯例”，趁机剥去了他守护圣使的头衔，夺走他掌管军队的权力，却不问问他是否容许他们那么做。虽然他还在学习适应新身份，但事实上他个人对哪个彩袍使都不怎么在乎。彩袍使们也不在乎他。他活得太久，变得太强。他根本不需要他们，这让他们感到恐惧。
他们痛恨他的父亲，痛恨所有姓盖尔的人，所以他们一直抓住一切机会去阻挠妨碍加文。
耐心点，加文。你有充足的时间去完成目标，你有充足的回旋余地，你是安德洛斯·盖尔的儿子。
“我们需要立即对加里斯顿放手，把我们的人全都撤出来，把它还给格拉多国王。”加文说道，“最好再加一句没能及早归还的道歉。”
沉默。依旧是怪异的沉默。
蓝袍使克莱多斯似笑非笑地轻哼一声，见没有其他人插嘴，便再次沉默下来。
“国王？”白袍使问。
“他是那么自称的。”加文并未多做解释。
幻紫使赛达说道：“您肯定不是认真的，光明王陛下。再有几个星期就轮到帕里亚统治那里了，这是我们应得的权利。大家连计划都制定好了，船舶也已经起航。如果我们必须谈论这个话题，就从两年后再说吧。”
“绝对不行。”橙袍使德拉勒说道。她是个四十岁的双色御光者，巨大的胸部已经下垂，眼中的红色与橙色也堆到瞳仁边缘。她是阿泰什人，继帕里亚之后，统治权就会轮到阿泰什。“当年第一个得到轮换统治席位的就是帕里亚，那时候城里本来还留有一些珍宝，结果竟然被你们席卷一空。”
“那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了。我们又要重建修复，又要照顾伤病患，那些不过是适当的补偿。”
“别说了，”眼看就要争执不休，加文开口阻止道，“你们争错地方了。这不是谁有统治权，谁先谁后，或者多长时间的问题。自我们收复提利亚已过去十六年，这个房间里却依然没有一位来自他们的代表，每年来光明利亚的提利亚人也越来越少，这是为什么？他们突然停止输送御光者来了吗？还是因为我们对他们的打压如此彻底，导致他们无法资助自己的御光者，进而加深了他们贫困？我们占领加里斯顿，他们的主要港口，也是最大的城市，然后你们的长官给每个橘子、石榴与甜瓜计税。我去过加里斯顿，昔日的繁华已成为幻影，宏伟的灌溉渠里全是沙子。田间要么只能看到妇女与儿童，要么彻底荒废，而且那里一个御光者都没有。”
“你同情他们？”橙袍使德拉勒问道，“如果我的兄弟死而复生，卢城城堡再现人寰，那一刻我会同情加里斯顿。是他们追随了达森，也是因为他们，数万百姓死于非命。我亲眼看到他们将女郡首娜希德两岁大的儿子丢下长阶。我还看见他们剖开她怀孕的肚子，把胎儿拽出来，赌谁的手下能把那还在抖动的胎儿扔到最远。他们砍掉她的鼻子、耳朵、胸部和四肢，然后把她一并抛下去，就在我们面前。那胎儿一直滚落到台阶的最后一级。说句不夸张的，脑浆都溅到我的裙子上了。我想去接住它，身体却动不了。在场所有人都没动。这些就是你希望我们慈悲对待的人？还是那些击沉整个难民船队的人？那些船上一个御光者都没有，全都是手无寸铁的人！”
这是加文的错。作为达森时犯下的错。他当时派一位年轻的新任将军加德·德尔马塔过去，这人向来高效直接，加文让加德搞定卢城，德尔马塔将军便将他的话解读为让那里永无还手之力。他彻底终结掉郡首一族——全族五十六名成员及几十名男仆——公开地，按照他们的继承顺序一次处决一个，之后烧毁了他们伟大的城堡，阿泰什的骄傲。对于漏网之鱼，德尔马塔将军还派火系御光者乘船紧随其后。事后加文才得知这些事。可他还能做什么呢？这是战争，他的将军遵从了他的命令。况且，接下来当德尔马塔将军向伟大的艾多斯城前进时，他们直接束手就擒，因为他们惧怕这个男人，惧怕他的残忍。
“也许，”加文说道，“我们可以算算，当你因报复点燃加里斯顿，并闩上大门不放走一个时，有多少孩子因此而丧命？我依稀记得，除了二百名士兵，提利亚所有御光者和军队当时都在三百英里之外。河水用了多久才把那些尸体都冲走？水上飘了那么多幼小的尸体。即使有数以百计的鲨鱼将整片海湾翻搅成泛着泡沫的血水，也得花好几周的时间，不是吗？”
加文一直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但是当加里斯顿被烧毁后，有人派火系御光者守在城墙四周。那些御光者在士兵的掩护下，向城中疯狂投掷大片大片的红色拉克辛。由于红色拉克辛常用作灯的燃料，因此它在整个城市中到处蔓延。加里斯顿瞬间化作人间地狱，上万人跳进河里，接着又有数千人从那上面再往下跳。尸体多到几乎将河水拦为几段。接着，他兄弟手下某些更聪明的御光者将红拉克辛注入绿或蓝拉克辛做的小船中，顺流而下，还有人将红橙拉克辛混合，做出可以在水下燃烧的物质，或是混合幻紫拉克辛，使其在水面漂浮着燃烧。大火、浓烟、河水、推搡的人群、倒塌的房屋落入拥挤不堪的河里，碾碎数不尽的生命。在蔓延于河面的大火之上，死亡规模空前绝后，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战争开始前，加里斯顿的定居人口曾超过十万。征兵将其削减到大概八万。而那次大火之后，竟只剩下一万，最后只有五千人挺过随后第一个冬天。
“够了。”黑袍使说。由于卡弗并不是御光者，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彩袍使中最弱小的。作为黑袍使，他主要负责小杰斯波岛绝大多数日常政务：进口食粮，管理贸易，签订合同，招募士兵，发放军饷，维修房屋与码头，造船，以及其他一切白袍使转交给他的事务，这样她就可以集中精力治理光明利亚。尽管如此，他却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男人，加文也十分尊敬他。“这样的惨事我们可以列一整天，光明王陛下。说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在于，我余下的五个伟大目标中，唯一纯粹而无私的那个就是解放加里斯顿。这些人因我而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们这群混蛋却处处阻挠我对他们提供的每一次帮助。
“意义在于，”加文说，“提利亚与我们之间都有充分的理由互相怨恨，我们已经因为那场战争持续惩罚了他们十六年。现在为此付出代价的人，在战争刚开始时大多还是孩子，不管自己的父辈是否参与其中，我都看不出他们有任何理由要继续替已经死去的那些人还债。他们恨我们，但事实上，我们谁也不想——七大郡全都算在内——都不想再次带兵回到那里。”
“您在说什么？”
黑袍使问道，“您查到军事威胁方面的具体情报了吗？”
“我是说，如果我们不撤出加里斯顿并以我们的名义终止进献，格拉多国王就会采取武力将其夺取，并以他的名义终止进献。”格拉多那时对加文说的那句话，“我们会取回你们曾经偷走的东西”，恐怕就是这个意思。但加文无法在不透露更多秘密的情况下告诉他们真相，再者说他们怎样都不会相信的。
“这一点都不好笑，”蓝袍使克莱多斯紧张地说。虽然他在许多方面都是个懦夫，但卢斯格尔是不会那么轻易放弃加里斯顿的，加文很清楚这点。“我们有一千名士兵和五十名御光者，不管那个什么格拉多‘国王’能召集到什么样的军队，单凭这些御光者就可以抵挡住。”
“屈服于一个反叛者、一个自己称王的人——简直不可想象，”橙袍使表示道，“他这种人就该被处死。”
哦，父亲，你不再出席可真是太遗憾了。你会喜欢这对话的。我能做到一件你永远也无法做到的事。
“首先，”加文说，“我们撤出本身绝对是正确的。那些被我们惩罚的人已经遭受太多痛苦了，所以他们恨我们。过去的十六年，我们一直在为另一场战争埋下种子。是他们发动了战争，没错。德尔马塔将军生于加里斯顿，也没错。但是，这都不是我们为所作所为开脱的借口，因为那些行为不仅是错的，还愚蠢至极。”
“您说什么？”橙袍使德拉勒说道。上一任橙袍使——她的母亲——就是加里斯顿轮流统治制度的创始人。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加文说，“我们几乎没有提利亚御光者，你认为是因为那里再没有御光者出生了吗？哈！假如他们不再来这个让他们贫穷、被唾骂、被当成叛徒对待的地方接受训练，是因为有人要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训练他们呢？一所致力于向光明利亚复仇的新学校已经成立开课了，就因为我们的鼠目寸光与执迷不悟。”
“一派胡言，”德拉勒说，“真要是这样，我们早就该听说了。”
“要是你没有呢？”加文问道，“他们的教学质量可能不如我们，我希望如此。但是，即便只有一些基本的火系魔法，你那五十个御光者能在加里斯顿对抗几百名御光者多久？数千叛军可以堂而皇之地隐藏在当地人之间，面对这样的叛军你的士兵又能顶住多久？格拉多王迟早会占领加里斯顿，他会提出需求，专门针对那些苛刻的条款，然后将其付之一炬。唯一的问题是，我们是选择成为败者，丢掉面子，让格拉多国王看起来像个胜利者，最终卷入一场让在座各位都食之无味的战争，还是放弃那微不足道的进献——尤其在六等分之后——放弃那些我们无法保留的东西？但如果在格拉多王提出要求前就把加里斯顿给他，则会显得我们胸襟开阔。如果向他致歉，就会显得我们品德高尚。而且假如我们在他发难之前将两者都做到的话，我们就能剥夺他胜利的可能与挑衅的借口。”
“您有证据吗？”德拉勒问道。她很圆滑，橙色御光者往往都是这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操控红色系拉克辛会让御光者变得更加鲁莽且更具有侵略性。“因为在我看来，您在为几个几乎不成立的理由让我们放弃整座城市。我们不了解这个新国王格拉多是怎么回事，他最近才上台，连个使者都没派遣过来，更别说您刚才提到的索求了。”
“你是说你们都没在格拉多身边安插间谍？”加文反击道。
有些人嘲讽地笑了笑，然后沉默下来。当然，没人会承认这点。他们彼此互不信任。虽然过去的十六年没有发生过战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今后每个人的利益依然会保持一致。光明利亚与各个首府之间一如既往地充斥着间谍。
“如果没有的话，”加文用一种绝对会刺痛他们的专横语气说道，“就去安排一些。”
“陛下，我们高度重视您给七大郡的建议，这是当然——”蓝袍使克莱多斯开口说道。自从加文终结血森林战争之后，卢斯格尔人就一直非常恨他。
加文打断他的话。该表现一下急躁了。“听着，你们这些蠢货。我不懂你们怎么看不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或者有几个也许看明白了。你们忠诚卓著，尽管这样，也改变不了叛乱与异端正在兴起的事实。格拉多国王图谋的是推翻七大郡的统治和人们对奥赫拉姆神的崇拜，我本以为奥赫拉姆神的彩袍使们会更好地为他效力。”
“够了！够了，光明王陛下！”白袍使咆哮着，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加文。
没有什么能比责骂大权在握的人更愚蠢、更狂妄，那简直是忘恩负义，无法无天。环视房间，加文看到一些人脸上的震惊与另一些人脸上的仇恨。
寂静之下，蓝袍使克莱多斯首先开口。他是蓝色御光者，所以能比其他人更快厘清思绪。“我认为，我们应该高度重视光明王陛下的话。我们每天都同他一样热忱地为七大郡与奥赫拉姆神效力，这样做相当明智。”这话说得很直接，却带着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恶意。“我提议，我们可以派个代表团去加里斯顿，评估一下这位被指控为反叛者的格拉多究竟存在多大的威胁，然后直接向我们汇报。”
“一个代表团？你是瞎了还是傻了还是脑子坏掉了？”加文责问道，“到那时候他们——”
“加文！”白袍使说，“够了！”
她让大家投票决定是否派遣代表团，并让其在两个月内回来报告。这项提议以五比零外加两张弃权票通过了。
加文坐回到椅子上，像被惊呆了，又像被彻底击溃。寂静中，在其他人起身离开前，他摇了摇头，严肃地说道：“战争结束后我选择了放权，放弃了守护圣军。当许多人希望我成为实至名归的皇帝时，我选择了站在幕后。现在你们学会无视我的意见，很好，不过告诉你们的郡首：准备好迎接战争。格拉多王不会止步于夺取加里斯顿，我可以对此保证。”
看到了吗，父亲？这就是我能做到而你永远也做不到的：我能将失败演绎得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