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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托莉在她父亲之前洗了澡,现在正舒服地裹在毛绒绒外套里,从刚才湖面上的寒冷里缓过劲来,餍足地回味着钓到人生中第一条鳟鱼的兴奋。七点钟他们要去旅馆吃晚餐,但是现在还没到时间。
在听到浴室里传来水声之后,她才掀起床垫的一角,拿出藏在下面的电子书。她把电子书揣进怀里,戴上羊毛帽子悄悄出了门。门外暮光熹微,吹来的风也带了一丝寒意。她一直走到码头,水面上一个小小的眺望台上有一张长椅,望台旁的草坪周围有一圈小小的太阳能灯,现在也已经开始微微发亮。这里是个背风处,她可以在这里不被打扰地读一会儿书。
她坐在长椅上,点亮了Kindle,上一次读到的那一页内容出现在屏幕上。有小狼的嚎叫声从山间传来,光线已经很黯淡了。不过没关系,她的电子书是有背光的。
她和他说孩子是他的。
 
 
这没能让他停止性侵她,但是确实让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残暴地伤害她了。她突然意识到他也是有自我的,一个可以利用的弱点——他想要看到“他的”孩子出生。他对自己的弱点感兴趣,所以认为她的怀孕是有价值的,这也让她有了反抗的筹码。
她甚至有想过他会不会让自己活下来,至少活到孩子出生的时候。这种想法让她看到了求生的希望,重新点燃了自己逃走的决心。
但是在一个漆黑的清晨,当万物都还沉睡在冬日冰冷的寂静中时,这个成年男人走进她安身的小棚屋,告诉她,他的父亲从来不允许自己射杀怀孕的猎物,但是他一直很想尝试一下这种感觉。在野外追逐它,把刀子捅进它的身体,在它的肚子上剖开一个口子,扒开,然后看着幼崽的脚从子宫里伸出来。
她突然就懂了,为什么他会停止伤害他,以及他肯让她肚子里的孩子安然长大的原因……
一只猫头鹰在树枝上轻轻号叫。
 
 
托莉抬起头来。
枯叶掉落在草坪上,沙沙作响,湖边的芦苇好像在风中絮语。天色渐渐朦胧,四周的景物在昏暗的暮色中都变成了奇怪的形状。她朝着快要消失的日光偏了偏身子,正要开始继续读下去的时候,河岸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拿着飞钓竿的男人。她吃惊地吓了一跳。
他在她下方的水边停下来,挥杆抛出长长的鱼线。他蹬着一双涉水长靴,夹克外面还穿了一件钓鱼背心,压低的棒球帽遮住了面容。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抬头看向这边。
托莉僵住了。
之前读过的那些句子闯进了她的脑海。
他又一次挥杆,任飞饵顺着水流上下漂浮。但是却突然感觉旁边有什么东西,有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他缓缓转过头,河下游五十码的地方有一个男人站在水里,看起来就像是森林幻化成的幽灵一般。他竟然没有听到任何他接近的声音……
“抱歉,我没想到会吓到你,”那个男人说着沿着水边朝观景台走近了一点点。托莉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书好看吗?”他朝她手中的电子书点了点头。
“额……还行。”她抬头望了一眼他们的小木屋,这里还在小木屋的视线范围之内。山间传来的狼嚎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从长椅上站起来,但是那个男人背对着她摆弄着自己的鱼线,没有往她这边看。她盯着那个背影看了一会儿,他的垂钓技术比奥莉薇亚还要好,挥杆的动作像芭蕾一样优雅流畅,就连沾了水的鱼线垂下的角度和溅起的钻石一般的水花都是那样的好看。
好奇心盖过了谨慎,托莉走下观景台窄窄的台阶,抓着电子书一点一点靠近了水边。那个男人再一次挥杆,几乎难以察觉地稍稍走远了一点。他退到河岸里面靠近树林的地方,眼睛盯着水面上的飞饵,握着钓竿的手纹丝不动。一只猫头鹰又轻轻号叫了一声。
“我看到你在那只船上了,抓着那条鱼,”他开口道,“我那时候在湖中心远一点的浮筒上。那条船上的应该就是你们吧。”
“那条鱼是我们的指导奥莉薇亚钓到的。我只是负责把它拉上来而已。”
“好吧,不过把它拉上来和让它咬钩一样不简单。”
他翘起自己的鱼竿,有鳟鱼上钩了,鱼竿的顶部弯曲得很厉害。她的心开始扑通直跳,走近了一点看着,自己捉到鱼时兴奋的感觉又一次回到了她的身体里。一条肥硕的鳟鱼跃出水面,落下去的时候在水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
“好大一条!”她惊叫道,“力气也不小。”
他一声不吭地操作着手中的鱼竿。他先是任它跑掉,潜到深水区,让它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了。然后来来回回,最终在它筋疲力尽浮出水面的时候把它拉了上来。
“就是这样?”她难以置信地咕哝道,“你只是把飞饵抛出去,然后,‘砰’,立即就有鱼上钩了?”
“都是这个时间的功劳。”他指了指湖水。“看到水面上聚集的那些飞虫了吗?还有那些为它们而疯狂的蝙蝠,像疯了一样冲过来捕食。”
托莉在薄暮中仔细眨了眨眼睛。她都没有注意到那是一群蝙蝠。太小了,就像是一群掠过的燕子。
“这样的行为——通常也意味着冷空气就要来了。要变天了。”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个银色的小工具,然后用那个东西在这条鳟鱼的头上重重敲了一下。
那条鱼停止了挣扎,托莉惊呆了。“你杀了它。”她喃喃道。
“没错,这就是我的晚餐了。”他把手指插到鱼鳃里,把它提出了水面。“正好是一个人的分量。”
她咽了一口唾沫。
“所以,刚才在船上的是你和你父亲,还有那个指导奥莉薇亚,是吗?”他问。
“对。”
“你们经常到这儿来钓鱼?每次都请这个指导吗?你了解她吗?”他说话的时候专注地看着她,但其实她依然无法看清他藏在棒球帽阴影下的面容,也看不清他的眼睛。
她有些紧张,四周像是突然间就黑了下来。她瞟了一眼自己住的小木屋,现在站的这个位置已经不在小木屋的视线范围内了。
“我在考虑要不要也聘请她。”他为自己刚才一连串的问题作出了解释。
“不是,”托莉说,“这是我们第一次来,也是第一次和奥莉薇亚出来一起钓鱼。我妈妈四月份的时候去世了,我父亲又刚退休,所以他才带我到这儿来。”她不由自主地说,“我还烧了学校里一个同学的书。”
他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加快了。
“很抱歉听到这些,你一定很难过。”
她的眼中一瞬间湿润了。她避开视线,每次只要想起自己的妈妈,愚蠢的眼泪就会抑制不住地跑出来。
“别让我担心你,”他温柔地说,声音平缓而低沉,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能懂——有时候自己受伤的时候,就会想破坏别的东西。”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这样,不如你明天到营地附近来转转吧,我和我妻子都住在那边,我会用烟熏一下这条鳟鱼的一半——你吃过熏鱼吗?”
她摇了摇头。
“我邀请你来尝试一下。如果你明天能来的话。”他轻轻笑了,牙齿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光。他弯下腰把鱼放进鱼篓,她刚刚一直都没注意到它在那里。“你父亲是做什么的?退休之前?”他说着盖上了鱼篓的盖子。
“他是个警察。”
他微微扬起了头。“一名骑警?还是别的部门?”
“骑警。我在堡塔普利出生,搬到那里之前他在温哥华的凶杀案部门就职,再之前是在怀特湖的警察局。”
空气中有什么凝滞了。他的目光似乎死死盯着她,有一阵微风吹过。
她突然打了个冷颤。
“托莉!”
她父亲找来了。她吓了一跳,迅速把自己的电子书塞进外套下面。
“你在哪,托莉?!”他的身影出现在观景台旁,然后气喘吁吁的冲下了河堤。“上帝啊,托莉,你吓死我了……你他妈在这下面做什么?”
“我在看一个男人钓鱼。”
“哪有什么男人?”
她转过身。河堤上空无一人,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摆,在地上投下摇晃的阴影。他刚才站过的地方只有湖水静静拍打着岸边。她的父亲盯着林间的阴影。
有叮当,叮当,叮当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惊起了湖边的一只鸭子。附近的一只潜鸟在旁边用婉转的鸣叫声回应着。一阵风吹过,堤岸上的树叶沙沙作响。
他捉住她的手臂道:“来吧,这是晚餐的铃声。我猜他们现在还是沿用以前牛仔的召唤方式。”
他带着她走上河岸,手指紧紧抓着她的胳膊。
“噢,”她甩开了他的手。“你弄疼我了。”
“刚才在下面的那个男人是谁?”他问道,声音有些嘶哑。
“我不知道。只是个钓鱼的人吧,从营地那边过来的。”
他停下了脚步,僵直地站在原地。“你和他说话了吗?”
她没有回答。
“他和你说什么了,托莉?”
“没什么。他之前看到我们去钓鱼了,就问了问我奥莉薇亚的事。”
他的身体绷紧了。她感觉到有一阵奇怪的、黑暗的能量从他周围像海潮一样涌出来。太阳能灯昏暗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她看到他额头上挂满了汗珠。事情有些不对劲,她的父亲居然在害怕。
“你没把她的电话号码或者是其他信息告诉他吧?”
“没有。”
“你不准再靠近他一步,听到了没有?也不准再去那个地方了。”
“为什么?”
“别去就是了。”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问题!他看起来是个好人。”
“鱼饵在鱼眼里也很好,托莉,但是看看鱼儿的结局是什么样的吧。我们不认识那边的那个人。这个地方与世隔绝,周围几里都没有人烟,只有无边无际的森林。猎人都带着枪,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你会这么说只因为你是个警察,因为你总是觉得别人都是坏人。我最讨厌这一点了!”
“这是因为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你不能这么毫无防备,即使是好人也有可能做出穷凶极恶的事情来。”
她想到了妈妈书中那个住在棚屋里的可怜女人。但是那只是个故事,都是虚构出来的情节。虽然她妈妈可能也会直接根据报纸上的标题写故事——这是她的读者经常说的话。她脑海边缘盘踞的那个阴冷黑暗的东西又往里面钻了一点。
“走吧。”波顿抓着她沿着小路走向旅馆,窗户里透出的黄色灯光给黑夜带来了一丝暖意。但是还没走出两步,她的父亲就弯下腰开始喘气,紧紧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爸爸?你怎么了?!”
他张开嘴像是要说话,但是却吐不出一个音节。
托莉使劲摇着他的胳膊。“爸爸,求你了,告诉我怎么了。”
他摆了摆手,努力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没事。”从他口中吐出来的字都是气音。“没什么,亲爱的,没……事的。”他慢慢站直,身体摇晃了两下,然后抓住她的肩膀稳住了身形。她高大的父亲用力撑着她才能保持平衡。“我……我很好。只是……有点累了。”
他挤出一个笑容,深呼吸了几下,然后试着继续迈开脚步。但是她揪住他的袖子让他停了下来。
“你生病了吗?”她问道。
他低头看了她好久。猫头鹰呜呜、呜呜的呼号声在他们头顶的树上回响。
“托莉,宝贝。”他弯下腰帮她把滑到她脸前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
“我听到你和露易丝阿姨在电话里说的话了,”她打断他道:“我听到你说自己还不到退休的年龄,还听到她说有什么东西随时都有可能出问题,她还说我得去西部和他们住到一起。来这个牧场并不是因为我在学校做了那些事,是吗?是因为你病了,所以才想和我最后待一段时间。你要死了吗?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他轻骂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旅馆透出的灯光。如果能到那里去的话,他应该能逃避这场还没有准备好的对话,但是他现在却被她困在了屋外的黑暗中。
“没错,”他最终开口道,“我生病了。”
她的嘴唇开始颤抖。“出了什么问题?”
“我得了某种肿瘤。”
“哪种?”
他拉起她的手,把她带到路旁的一个长椅边。他坐下,然后把她拉近,仔细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的脸在太阳能路灯昏暗惨白的灯光下看起来憔悴不已,瞳孔像是两个黑洞。
“我去年一月份的时候被诊断出一种叫黑素瘤的病。”他用低沉的声音平静地说,听起来有些低落。“这种肿瘤是从你身上小小的一颗痣发展起来的,但是一旦恶化,如果没有及时治疗的话,就会很快转移和扩散到身体的其他部分。”
她死死盯着他道:“那你的扩散了吗?”
小路上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托莉的心跳加快了。
“波顿?是你们吗?”奥莉薇亚的声音从员工木屋那一侧的小路上传来。
托莉紧紧抓住他的手,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告诉我。”她压低声音说道,绝望地捏着他的手指。“她来之前快告诉我。”
“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扩散到了我的淋巴和其他部位。它已经转移到了我的大脑里,现在我的脑袋里有一个肿瘤。”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能把它取出来吗?”
奥莉薇亚沿着小路渐渐走近。
“是的,”她的父亲快速小声地说,“我会没事的,但是现在让我们晚饭后再讨论这件事,好吗?”
“你在说谎。因为如果他们能治好你的话,我为什么还得搬去和露易丝阿姨一起住?”
奥莉薇亚的身形基本已经可以从阴影中辨别出来了。“波顿,托莉,是你们吗?”
“过会儿再说,好吗?”他低声道,“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的。”
托莉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像一阵风一样向旅馆跑去。
“托莉!”他在她身后大喊。
她握紧了拳头,咬了咬牙,还是坚决地朝旅馆走。
“嗨,托莉。”奥莉薇亚说。
她粗暴地撞到奥莉薇亚身上,一把把她推开。

 
 
“托莉!”奥莉薇亚从树林中走出来的时候,波顿正挣扎着站起来。
奥莉薇亚小跑到他面前道:“发生什么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刚才有点喘不上气来,老毛病了。”
“我刚刚在来的路上,看到托莉边哭边跑。”她说。
他重重地把手捂在嘴上,眼眶涌上了一股热意。他曾经是那么的强壮有力。一名好警察、家里的顶梁柱和保护伞。他曾经觉得自己很幸运,得到了上帝的恩赐。现在的他却像一团乱麻,正在努力地解开疙瘩。内心里,他似乎又成为了五十六年前亚伯特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好像已经过去了一辈子,他一直都在远离草原的地方努力当好一个警察,顶级的侦探,奔波忙碌着各种各样的谋杀案,领导着分遣队,而最后的结局就是这样吗?结束了。一个人如果看到像一列飞驰而来的火车一样到来的人生终点,会怎样去面对它?
美乐蒂帮他规划过。他们谈论过怎样面对死亡,也有了对策,那就是托莉将会和妈妈一起度过余生。美乐蒂本不该先托莉一步离去的。
奥莉薇亚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臂。
“你想和我说说吗,波顿?”
而这正是他做不到的,向她坦白所有。在很多很多年以前,自从这个女人被人从伐木道上发现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关注着她了。那时的她半裸着,精神陷入了狂乱,攻击性极强。这是一个懂得伤痛,也知道创口的女人,她与他的过去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又紧紧缠绕着他的现在,还有未来。有一瞬间他向她坦白一切、忏悔自己的冲动是那么强烈。
“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
他看向她的眼睛。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即使是在黑暗中,他也能准确分辨出她由内而外的美。
“你今天在船上带托莉做的事情……这已经感激不尽了。谢谢你。”
他眼中的诚恳和沉甸甸的谢意让她愣住了。她在黑暗中对上他的视线。
“从她妈妈去世后,她身上的暴力倾向就一直让我很担心。但是你把她拉到身边,给她讲豆娘的习性,还有她最后居然选择把鱼放生……”他哽咽了,有些尴尬地停下了话头。
“随时都可以,”她轻轻说,“我是认真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她挽着他的手臂道。“如果她愿意的话,我明天可以教她怎么绑一个豆娘样子的飞饵。或者她更有兴趣来帮艾斯做追踪训练也可以,我觉得她们会喜欢对方的,”她说着露出一个笑容。
波顿的心咯噔响了一下。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可以给予托莉爱和关心,他的女儿还没有走投无路。
把女儿带到这里来是个正确的决定,波顿。事情终于可以有个圆满的了结……
灌木丛中传来一根细枝轻轻折断的声音,他们两个人的动作都凝滞了。侧耳仔细听,也许是一只猫从阴影中跑过吧。

 
 
柯尔给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图书室里的光线很昏暗,只有壁炉里的火光和一盏兽皮灯淡淡散发着光芒。他焦急地等着电脑充上电,以便能继续浏览怀特湖案件的消息,了解更多关于奥莉薇亚的事情。
他把手深深地揣在口袋里,踱步到图书室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陷入了沉思。
刚才在自己的小木屋的时候,突然传来的就餐铃的叮当声将他一下子拉回了过去,那个吉米还活着的时候。那时他们两个被允许跟在马夫旁边跑来跑去地忙活,然后像两条饥饿的小狼一样灰头土脸地回来。能和真正的牛仔一起吃饭是一件令人雀跃的事情,他那时的梦想就能整天和这些人在一起骑马,喂羊,然后跟父亲和弟弟一起处理牧场七七八八的事情。这段记忆的背后,现在是他深深地怀恋。
他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在想,如果自己真正把精力放在这上面的话,能不能经营好这间牧场。他的嘴角不禁弯起一抹苦笑。造化弄人。如今他真正开始考虑是否要留下来的时候,这间牧场却已经要属于奥莉薇亚了。
那个曾经叫萨拉·贝克的女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幸存者。
你不是那个幸存者,知道吗?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生存……
没错,他明白她是从哪里来的了,现在也知道她是谁了。
她身上的其他疑点也有了解释。她的伤疤,她被人触碰时的抵触,她陷入记忆闪回的原因,还有为什么伯肯黑德的新闻会触发闪回。他回想起了他父亲说老栅栏牧场是如何治愈她的。他还想知道的是,她的丈夫和家庭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这么努力地想要掩饰自己的过去,只是为了擦除所有受折磨的回忆吗?斩断自己和过去在怀特湖生活的一切社会联系,甚至包括自己的名字,这只是为了忘记惨痛的经历吗?他能懂得这种忘记过去的必要性。因为他也离开了这幢房子,离开了老栅栏牧场,只是为了忘记过去不好的回忆。虽然和她的经历比起来,他离开的理由显得是那么的可笑而微不足道。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林间小路旁的太阳能路灯微弱地散发出光芒。他看向窗外的夜色,浓重得像是要把他吸进去一样。这就是真相——为什么简问起的时候他也同意卖掉牧场的原因了。因为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个地方对他来说还是像有一种魔力,从心底影响着他。所以卖掉它只不过是另一个逃离那段回忆的方式,不过是一种幼稚的方式来表达对父亲的不屑一顾。
但是他身体里有什么地方已经开始不知不觉地改变了。他现在能回忆起来的不只有不好的回忆,还有一些过去的好时光,而这些好时光正是塑造了他性格的核心,是他已经忘记了的自己的本源。现在他回到了老栅栏牧场,再一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时,它们就像是标牌一样指引着他的选择。
没错,这间牧场已经渐渐开始走下坡路了。没错,如果想要重建畜牧和其他产业的话,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不计其数的投资。但是重建的可能性将会是一个诱人的新篇章。
他现在还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回去吗?如果缪斯女神已经又一次临幸了他,那么他也可以在老栅栏牧场写作。
他的思绪又转回了奥莉薇亚,然后轻轻吸了吸鼻子。如果他想要留下来的话,还需要得到她的允许,毕竟这个地方将会归属于她的名下。为什么他对这件事感觉不到丝毫的困扰呢?因为这是她应得的,这才是那个该死的原因。
还有网页上的照片——那张就在她十二年前失踪前夕拍摄的照片,也是被用于“寻人启事”上的那张。
她还是一样一头浓密的棕发,面容姣好,嘴唇丰满。还有那双苔绿色的大眼睛。只不过照片上的那个她多了一种年轻女孩子的清新,无辜的脸上带着对生活满满的憧憬和期许。一切都止步于她被抓起来,被折磨,被恐吓,被占有的那一刻。
想到她脖子上那一圈项链一样的伤痕的时候,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被找到的时候她的脚都被严重冻伤了,脖子里还深深地嵌着一截边缘磨损的绳子……
最后一位受害人,孤独的幸存者。一个奋力反抗才击倒他逃出来的人。但是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她在怀特湖的生活吗?还有她的丈夫和家庭?
她是在怎样绝望的状况下才会想要杀死自己。
她刚来的时候就像是藤蔓上枯萎的花朵,是这个地方治愈了她。当年她手腕上的伤疤是那样的鲜红刺目,而如今它们已经慢慢淡化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该去吃晚餐了,笔记本电脑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开机。他不打算告诉奥莉薇亚自己的发现,只想等她自己愿意的时候再说出来。现在,他的新目标是取得她的信任,让她在感到舒适和安全的情况下自己与她分享她的过去。
他正要从窗边走开的时候,下面黑漆漆的树林中有什么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有两个人从阴影中走到门廊前的光下,是奥莉薇亚和那个叫波顿的家伙。她的手挽在他的臂弯里,头挨得很近,像是在进行什么亲密的谈话。柯尔的身体绷紧了。
柯尔看着楼下,好奇心和占有欲纠结在一起,让他嫉妒得发狂。但是就在他能够理清眼前的状况之前,窗前一张矮矮的长桌上的电话响了。
柯尔伸手拿起听筒,注意力还牢牢地粘在窗下的两个人身上。他对着话筒不耐烦道,“这里是老栅栏牧场。”
“柯尔?是我,简。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地想要联系到你吗?那里他妈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又抬起手看了看表,伦敦现在可是凌晨。“简?怎么——”
“我听说那件事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为什么你没有马上打电话给我?”
“我本来想打的,但是——”
“我告诉过你要小心那个女人,我说过她对他图谋不轨,一直暗地里影响着他的决定。这种事情很有可能是在犯罪,你知道吗?欺骗老年人和诈骗什么的。现在他是要把整间牧场都留给她?你他妈必须得做点什么。快想想怎么把她赶走。”
柯尔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目光还紧紧锁在窗下的树林里讲话的那两个人身上。“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简?”
“克林顿·福布斯打电话告诉我的。他说我们最好在父亲去世之前把这个解决掉,让他修改遗嘱。如果不这样的话,就只能寄希望于在和这个女人长久的法庭拉锯战中获得胜利了。我们可能会一辈子都在打这个官司。”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静静地说,“福布斯怎么会知道父亲修改了遗嘱?”他俯身看着奥莉薇亚和波顿踏上门廊,走进旅馆,消失在了屋檐下面。他现在对奥莉薇亚的感情十分复杂,心中疑云不散,随之而来的还有浓浓的雄性激素激起的保护欲。他又想起了波顿忘在办公室的那份报纸和里面的鱼饵,现在他已经知道奥莉薇亚真正的身份了,那么这件事就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一样笼罩在身边。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也许是某个手下告诉他的吧。”
阿黛尔在楼梯间下古怪的话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你得找个办法把她赶出去……
他的思绪又掠向她把道奇的钥匙递给他后说的话。
卖掉这间牧场也许对整个地区都有好处……有什么关于发展的说法——这只是一个提议,一个想法,说要建成高级地产项目和商业区,这能提供就业机会,拉动旅游业……
他的心中疑云密布。阿黛尔当时端着托盘站在门口,也许是她偷听到了父亲说要把牧场留给奥莉薇亚的事情。
“这件事本来应该是和福布斯没关系的,简。这不关他的事。”
“这就是和他有关,也和我们有关。如果我们没有继承遗产的话,也就不会有什么买卖的事宜了。建设的投资……前期预付费用,全都会付之一炬。你真的知道我们已经摆开了多大的摊子吗?”
他握着听筒的手指收紧了。“他在用不存在的交易吸引投资?”
“他已经拿到了我们签署的意向书,说明我们有明确出售的意向。拿着这个东西他就可以去银行贷款。天啊,柯尔,你根本就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你知道这是很严肃的吗?你明白我们是在赚什么样的钱吗?”
“如果我现在不想把牧场卖掉了呢,简。”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柯尔?”她破了音,然后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你真是把我弄糊涂了。”
“我现在没什么可急的,也不需要去哪里。”
又是一阵沉默。
她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和刚才大不相同。“你已经签了那份电子文件,我们俩都签了。我已经找了英国和加拿大的律师对文件进行了公证,事情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他在心里咒骂了一声。他得去找福布斯谈谈,还要请一位律师帮他解决这一系列棘手的事情。
“听着,如果你现在想反悔的话,我和克莱顿会找你拼命的。我们会在法庭上确认父亲新的遗嘱的法律效力,克莱顿会通过完全合法的手段仔细评估你和那个叫奥莉薇亚的女人,你们两个都会破产的。我向你保证。”
“上帝啊,简,听听你都在说什么。”
“噢,在这件事情上别把我想的那么高尚和大公无私。托蒂和我现在急需用钱。我……说来话长,但是我们需要这笔钱。你都已经确定了不会要这间牧场——你说你绝对不会想要它的一分一毫。”
柯尔想到了阿黛尔和她的丈夫,还有卡里克先生少得可怜的残疾补助金。简正需要这笔钱,克莱顿也用自己的脑袋担保了这岌岌可危的交易,向克林顿财团承诺了增加工作岗位和大力发展旅游业。
有多少人的梦想是寄托于老栅栏牧场的出售,还有其所宣传的前景的?
他想到了奥莉薇亚。
“我得打个电话。拜,简。”他挂断了电话。
柯尔现在已经做好准备,要背水一战了。不管他父亲究竟打算如何处置这个牧场,它都不会是属于福布斯的财产,起码不会在他的眼皮底下被拱手让人。这才是事情的根本。以前的柯尔不在乎这些,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这个牧场在农业用地保护局的管辖范围内,从法律上来讲只能用于耕作,在没有政府部门的规划以前是不能被私自作为其他用途的。更何况,他突然很不能接受这个地方被划分得支离破碎,一块一块地卖出去。
也许是他长久以来对福布斯的私人恩怨作祟,又或许是奥莉薇亚的缘故,他也不知道。但是热情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从插着电源的电脑里翻出克莱顿·福布斯的宅电,拨出号码。电话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
他留下了一则消息。“你好,福布斯,我是麦克唐纳。我回到老栅栏了。交易取消了,我们得出来谈谈。”
几乎就是在他刚挂掉电话的时候,图书室的电话就响了。是福布斯打来的。
“柯尔!欢迎回来,老兄。我听说——”
“听着,别白费口舌了,交易是不会继续的,至少我不同意。我不管你是怎么说服简的,但是落到我手上的那一部分财产,我是不会出售的。”
“等等,等等,麦克唐纳。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手上的文件是有法律效力的,已经由我公司的律师团公证过了。而且——”
电话突然没了声音。
“喂?”
没有任何的回应。
柯尔按了按电话听筒的叉簧。
“福布斯?你还在吗?”电话还是没有声音。
柯尔快步走到他父亲办公室里,可是那里的座机一样没有拨号音,一定是地下线路坏掉了。这时恰巧有一阵风吹过,树枝轻轻拍打着图书室的窗户发出规律的响声。暴风雪就要来了,而他们也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他望向窗外的黑暗。
夜空中有一点恐怖的绿色闪光划过了天空,一闪一闪地倒映在黑漆漆的湖面上。那是一班向北的航班。他在窗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似乎看见有人影从房子的周围掠过。也许只是光与影的又一次恶作剧罢了。

 
 
尤金数了数电缆,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确保自己找到的是正确的接收器的那根线。他已经把电话线剪断了。他伸手拿起屁股后面挂着的断线钳,但是突然有人从厨房的后门走出来,他停下了动作,悄悄退回墙下的阴影中。垃圾桶似乎很不情愿被倒干净一样的哐啷声停下,然后是盖子被盖上的声音。厨房的门又合上了,屋外又重归一片宁静和黑暗。他走回电缆前。感谢夜色中柔和地翻滚向前的蓝绿色烟雾,他甚至不需要手电筒就可以辨别出电缆的颜色。地平线的那头逐渐升起的黑暗,正带着雪花一点一点向这里逼近。急迫的快感像电流一般轻轻流过他的皮肤。
他把手伸向了断线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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