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弃魔
武器库名副其实：打磨过的金属墙壁上挂满各式各样的长剑、匕首、尖铁、长矛、羽杆、刺刀、鞭子、权杖、弯钩和弓箭。软皮袋子里装满从挂钩上垂下来的箭，还有一堆堆的靴子、护腿以及保护手腕和胳膊的防护手套。此地弥漫着金属、皮革和钢铁光亮剂的气味。亚历克和杰斯不再光着脚丫，他们坐在屋子中央的一张长桌旁边，低头琢磨着摆放在两个人之间的一个物体。门在克拉丽身后关上时杰斯抬起头。“霍奇呢？”他说。
“给无声使者写信。”
亚历克不露声色地心中一颤。“啊。”
她慢慢走近桌子，知道亚历克正看着她。“你在做什么？”
“给这些东西最后润一润色。”杰斯挪到一边，让她看清搁在桌上的东西：三根细长的棍子，散发着喑哑的银光。它们看起来既不锋利，也不是特别危险。“桑维、桑桑维和塞蒙格拉夫。由我们的制造商铁修女制造。这种刀我们称之为‘六翼天使’。”
“这些看起来不像刀。你们怎么制作的？魔法？”
亚历克面露惧色，仿佛她是要他穿上芭蕾舞裙，表演一段完美的单足旋转动作。“盲呆最有趣的地方是，”杰斯说道，并没有特别针对谁，“他们那么痴迷于魔法，却根本不了解这个词的意义所在。”
“我知道它的意思。”克拉丽厉声道。
“不，你不了解，你只不过认为你了解。魔法是一种黑暗的自然力量，并不仅仅是闪闪发光的魔杖、水晶球和会说话的金鱼。”
“我从没说过魔法跟会说话的金鱼有关，你——”
杰斯挥了挥手，打断她。“就因为你把电鳗称为橡胶鸭子并不会使之变成橡胶鸭子，对不对？上帝帮帮那个可怜的家伙吧，他下决心他们要跟小鸭子共浴。”
“你在胡说八道。”克拉丽评论道。
“我没有。”杰斯极为自豪地说。
“不，你就是。”亚历克说，这倒是大家始料未及的。“瞧，我们不使用魔法，好吗？”他补充道，没有看克拉丽，“你只需要了解这一点就够了。”
克拉丽想要打断他，但忍住了。亚历克本来就不太喜欢她，没必要加深他的敌意。她转而看着杰斯。“霍奇说我可以回家。”
杰斯几乎丢掉手中握着的六翼天使。“他说什么？”
“仔细检查一下我妈妈的东西，”她更正道，“如果你跟我去的话。”
“杰斯。”亚历克呼出一口气，但杰斯没理他。
“如果你真的想证明我妈妈或爸爸是暗影猎手，我们就应该仔细检查一下妈妈的东西。他们留下了些什么。”
“掉进兔子窝，”杰斯露齿一笑，“好主意。如果我们现在就去，应该还有三四个小时的间隙。”
“你想要我跟你一起去吗？”克拉丽和杰斯动身向门口走去时，亚历克问道。克拉丽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充满期待的眼神。
“不，”杰斯没有转身，“没关系。克拉丽和我应付得了。”
亚历克投向克拉丽的目光像毒药一样尖酸。她很高兴门在身后关上了。
杰斯顺着走廊往南带路，克拉丽一路小跑跟着他的大步流星。“你有房子的钥匙吗？”
克拉丽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鞋子。“有。”
“好极了。倒不是我们不能破门而入，若我们这么做的话，惊动周围看守的可能性就会更大。”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我不一定会照着做。”走廊逐渐变宽，一直延伸到地面铺着大理石的门厅，一扇黑色的金属门嵌入墙壁。直到杰斯按了一下门边的按钮，外面亮起来，她才意识到这是个电梯。电梯嘎吱作响地升上来迎接他们。“杰斯？”
“怎么啦？”
“你怎么知道我有暗影猎手的血统？你有辨认的办法吗？”
电梯嘎吱响了最后一声就到了。杰斯打开门闩，把门拉开。电梯内部使克拉丽想到鸟笼，全是黑色金属和镀金装饰。“我猜的，”他说道，随手插上门的插销，“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
“你猜的？你应该非常确定，鉴于你的行为可能会杀死我。”
他按了一下墙壁里的按钮，电梯猛烈摇晃，一阵颤抖的嘎吱声传遍她的脚部。“只有百分之九十确定。”
“明白了。”克拉丽说。
她的语气中肯定有些异样，因为他转过身看着她。她的手啪的一声拍在他的脸上，这一掌使他感到分外震惊。他用手摸着自己的脸，惊讶胜于疼痛。“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另外的百分之十。”她说，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沉默不语地乘着电梯来到街上。
在乘地铁赶往布鲁克林的路上，杰斯气得一路沉默。不管怎样克拉丽还是紧跟着他，感到些许内疚，特别是当她看见那一巴掌留在他脸颊上的红印时。
她并不是很介意沉默，这让她有机会思考。她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回想和卢克的谈话。连想一想都让人觉得很受伤，就像吞下断掉的牙齿似的，但她情不自禁。
在车厢的另一头，坐在橙色长凳上的两个少女在咯咯地笑。她们是克拉丽在圣泽维尔绝对不会喜欢的那种女孩，脚穿粉红糖果色平底运动鞋，皮肤是造作的棕褐色。克拉丽起初以为她们是在嘲笑自己，随后她才惊讶地意识到她们看着杰斯。
她想起在咖啡店盯着西蒙的那个女孩。女孩子们觉得那个人很可爱的时候通常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她几乎忘记杰斯很可爱。他没有亚历克那种精致的豆沙色皮肤，但他的脸更有趣。在日光下，他的眼睛有种金子般的糖浆色，而且……正看着她。他扬起一边的眉毛好奇地问道：“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克拉丽立马违背女性的本能说道：“车厢那边的女孩子正盯着你呢。”
杰斯流露出怡然自得的喜悦。“她们当然会了，”他说，“我可是魅力四射啊。”
“难道你没听说过谦虚是种迷人的特质吗？”
“只有丑人才会，”杰斯坦言，“温顺的人或许会获得世界，但此刻世界只属于自负的人。像我一样。”他朝那两个女孩眨了眨眼，她们则咯咯地笑起来，用头发遮住了脸。
克拉丽叹气道：“她们为什么会看你呢？”
“魅力是种痛苦。有时候我们懒得去想。”
车厢里两个女孩的轶事似乎让他的情绪好转了一些。当他们下车爬山赶赴克拉丽的公寓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六翼天使，开始在手指之间和指关节上来回地弹来弹去，还轻轻地哼着小调。
“你非得这么做吗？”克拉丽问，“很烦人呢。”
杰斯哼得更大声了。那是一种响亮而有节奏的哼唱，曲调介于《祝你生日快乐》和《共和国战歌》之间。
“很抱歉我打了你一巴掌。”她说道。
他停止哼唱。“很高兴你打的是我，而不是亚历克。他会回手反击的。”
“他似乎正渴望得到这样的机会呢，”克拉丽说着把挡在她去路上的一只空苏打水罐子踢开，“亚历克叫你什么来着？生死之类的？”
“生死搭档，”杰斯说，“指的是一对一起战斗的战士——他们比兄弟还亲密。亚历克不仅仅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父亲和他父亲年轻时也是生死搭档。他父亲是我的教父——那就是为什么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原因。他们家收养了我。”
“但你不姓莱特伍德。”
“是的。”杰斯说，她本打算问他姓什么的，就在这时他们到了她家，她的心开始大声地怦怦直跳，她确信声音大得几公里之外都能听见。她的耳朵也在轰鸣，手掌心湿漉漉的都是汗。她在用盒子垒起来的护栏前停下来，慢慢抬高视线期望看见黄色警用胶带封锁了正门，破碎的玻璃在草坪上闪闪发光，现场只剩下一堆瓦砾。
但毫无毁灭的迹象。沐浴在惬意的午后阳光之中，这座赤褐色砂石建筑似乎在发光。蜜蜂在多萝西娅夫人窗户下的玫瑰花圃周围懒洋洋地飞来飞去，留下一片嗡嗡声。
“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克拉丽说。
“只是外表如此。”杰斯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抽出另一个金属和塑料做成的奇异装置，她之前误以为是手机。
“那么那是个感应仪？它有什么功用？”她问道。
“它能接收频率，像收音机一样，但这些频率来源于恶魔。”
“恶魔短波？”
“类似于此的东西。”杰斯靠近房子时把感应仪伸到身体前面。他们爬楼梯时感应仪发出微弱的咔嗒声，然后停了下来。杰斯皱起眉头。“它正在接收残留活动，但那可能是那天晚上留下来的。我没发现这里有更强烈的信号表明现在有恶魔。”
克拉丽呼出一口气，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好极了。”她弯腰去取钥匙。她直起身来时发现门上的抓痕。上次肯定是因为光线太暗了她没看见。它们看起来是爪子留下的印记，长而平行，深深地耙进木头里。
杰斯碰了一下她的胳膊。“我先进去。”他说。克拉丽想告诉他自己没必要躲在他后面，但这话说不出口。她依然感到第一次见到吞噬魔时的恐惧滋味，这种滋味犹如古老的铜币那样醒目。
他用一只手推开门，用拿着感应仪的手示意她跟在后面。一进入口克拉丽就眨起眼睛以适应屋内的昏暗。头顶上的灯泡仍然是熄灭的，天窗脏得不透光，阴影模糊地映在碎片拼成的地板上。多萝西娅夫人的门紧闭着，底下的缝隙也没透出一丝光亮。克拉丽不安地担心她是否出了事。
杰斯抬起手，扶着扶手往上走。手从扶手上挪开时沾上湿乎乎的条纹状物体，在幽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是黑红色的。“血。”
“或许是我的，”她声若蚊蝇，“前几天晚上留下的。”
“如果是的话现在应该干了，”杰斯说，“赶快。”
他直奔楼梯，克拉丽紧随其后。楼梯平台黑漆漆的，克拉丽摸索着钥匙，试了三次才把正确的那把插进锁孔里。杰斯伸过头来，不耐烦地看着她。“别在我耳畔呼气。”她嘘声道。她的手在颤抖。锁心终于对上了，锁咔嗒一声开了。
杰斯把她拉到身后。“我先进去。”
她犹豫不决，然后靠边站让他过去。她的手掌黏糊糊的，不是因为天热。实际上，公寓外面很凉爽，几乎称得上寒冷——冷风从入口漏进来，刺痛她的皮肤。她跟着杰斯走进短短的玄关来到起居室时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屋里空荡荡的。令人惊讶的是里面空无一物，和她们刚搬进来时一样——墙壁和地板光秃秃的，家具也不见了，就连窗户上的窗帘也被撕扯下来。只有墙壁上模糊不清的淡淡方形油彩显示出她妈妈的画曾经挂在那里。克拉丽仿佛置身梦境，转身朝厨房走去，杰斯赶紧跟在她身后，他明亮的眼睛眯了起来。
厨房同样空空如也，就连冰箱也不见了，椅子、桌子——橱柜的门敞开着，空荡荡的架子使她想起一支童谣。她清了清嗓子，问道：“恶魔要我们的微波炉做什么？”
杰斯摇摇头，撇着嘴角。“我不知道，但我现在没察觉到有恶魔。我猜它们已经离开很久了。”
她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她恍惚地注意到，有人清扫了撒落在地上的塔巴斯哥辣酱油。
“你满意了吗？”杰斯问，“这里什么也没有。”
她摇摇头。“我想看一看我的房间。”
他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斟酌过后却说道：“如果有必要的话。”随手把六翼天使塞进口袋里。
玄关的灯灭了，但克拉丽在自己家里不需要很亮堂就能行走自如。杰斯就跟在她后面，她找到她卧室的门，伸手拉住把手。把手冷冰冰的——冷得几乎让人觉得疼痛，好像皮肤直接接触冰凌那样。杰斯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但她已经转动或者试着转动把手了。把手缓慢地转动，几乎粘在一起，仿佛另一边被黏糊糊的糖浆似的东西裹住了。
门向外炸开了，把她击倒在地。她滑过玄关的地板，狠狠地撞在墙上，翻滚了几圈趴在地上。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耳朵里一阵闷响。
杰斯紧贴着墙壁，在口袋里乱摸，面露惊色。阴森逼近他的是个体型硕大的人，像童话故事里的巨人一样，腹部粗如橡木，一只毫无血色的巨手紧紧握着一柄宽刃斧头。褴褛肮脏的破布片挂在它沾满污垢的皮肤上，它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团糟，上面布满尘土。它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汗臭味和腐肉味。克拉丽很欣慰自己看不见它的脸——光是看着它的背就已经让人受不了了。
杰斯手里握着六翼天使。他举起来，喊道：“桑桑维！”
一柄刀刃从管子里射出来。克拉丽想起旧电影中藏在手杖中的刺刀，轻轻一推就抽出来了。但她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刀刃：像玻璃一样晶莹剔透，刀柄闪闪发光，锋利无比，几乎像杰斯的前臂那么长。他用力击打，挥舞着向巨人砍去，巨人摇晃着往后退，发出一声怒吼。
杰斯迅速地转过身，朝她跑来。他抓住她的胳膊，一把拉起她，把她推在自己前面，往玄关外撤退。她听得见那个东西跟在他们后面，它那轰隆作响的踏步声犹如铅垂坠落在地面上一样，但它跟得很紧。
他们飞快地穿过入口，来到楼梯平台，杰斯转过身来砰的一声关上大门。她听见自动锁咔嗒一声响，然后喘了一口气。巨人从公寓内用力地击打大门，门挂在铰链上不停地摇晃。克拉丽后退到楼梯。杰斯瞥了她一眼，眼眶里洋溢着一种疯狂的兴奋。“下楼！撤出——”
又传来一声敲击，这一次铰链脱落，门向外飞将出来。杰斯身手矫捷，克拉丽几乎没看见他移动，否则门就会将他击倒。突然他出现在最上面的一层台阶上，六翼天使像坠落的星星一样在他手中熊熊燃烧。她看见杰斯看着她，大喊着什么，可是她根本听不清楚，那个巨大的家伙咆哮着从那扇破碎的门后面蹦出来，直逼杰斯，将他的声音湮没其中。它挥舞着斧头向杰斯的头砍去，从她身边经过时散发出一阵热腾腾的恶臭，她急忙紧贴墙壁。杰斯猫下腰，巨人铿铿一声重重地撞上楼梯扶手。
杰斯大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似乎激怒了这个大家伙，它扔掉斧头，举起巨大的拳头向杰斯抡去。杰斯挥动六翼天使划过一条弧线，刺进巨人的肩膀，只剩下刃柄露在外面。不一会儿巨人站着摇晃起来，接着它颤巍巍地向前扑去，伸出双手去抓。杰斯急忙让到一旁，但他躲得不够快：巨人蹒跚着摔倒时巨大的拳头抓住他，在它倒地之时将他拽倒。杰斯大叫一声，然后传来一阵沉重的噼啪声，接着一切陷入寂静。
克拉丽笨拙地站起来冲下楼。杰斯手脚摊开躺在楼梯脚下，胳膊不规则地弯曲在身体下方。巨人横躺在他的腿上，它的肩膀上只露出杰斯的六翼天使的刃柄。它还没有完全断气，虚弱地缓慢移动，鲜红的泡沫从它的口腔里流出来。克拉丽现在看清它的脸了——毫无血色，苍白如纸，可怕的网状黑色疤痕在它脸上纵横交错，几乎模糊了它的容貌。它的眼袋满是鲜红的溃脓。克拉丽奋力忍住翻涌上来的呕吐，跌跌撞撞地跑下最后几级楼梯，跨过抽搐的巨人，在杰斯身边跪下来。
他一动不动。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感到他的衬衣黏糊糊地沾满了鲜血——他自己的，还是巨人的，她不得而知。“杰斯？”
他的眼睛睁开了。“它死了吗？”
“差不多。”克拉丽闷闷不乐地说。
“该死，”他脸部扭曲，“我的腿——”
“别动。”克拉丽爬到他的头那边，把手塞进他的胳膊下方，把他往外拉。他的腿从那个大家伙抽搐的尸体下方抽离出来时，杰斯痛苦地呻吟着。克拉丽放开他，他则挣扎着站起来，左手横挂在胸前。她站起来。“你的胳膊没事吧？”
“不，断了，”他说，“你能把手伸进我的口袋吗？”
她犹豫了，然后点点头。“哪个？”
“夹克内袋，右边。拿出一把六翼天使，递给我。”他一动不动地等她紧张兮兮地把手伸进他的口袋。她与他如此靠近，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汗、香皂和血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他的呼吸轻轻地吹拂着她的后颈，痒痒的。她的手指抓住一根管子，她抽出来，没看他一眼。
“谢谢。”他说。他的手指缓慢地在上面摸了摸，然后说出它的名字：“桑维。”和前面那根一样，管子变成了一把散发凶光的匕首，它的光芒照亮了杰斯的脸。“别看。”他说着站在那个伤痕累累的巨人旁边。他把六翼天使举过头顶，然后放下来。血从巨人的喉咙喷涌出来，溅到杰斯的靴子上。
她期望着巨人消失不见，像群魔殿里的那个小孩一样自己蜷曲起来。但是它没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金属般地浓烈。杰斯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他脸色苍白，她分辨不出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厌恶。“我叫你别看。”他说道。
“我以为它会消失，”她说，“回到它自己的世界——你说过。”
“那是恶魔死后会发生的事情，”他抖落肩膀上的夹克，露出左上臂，疼得脸部扭曲，“这不是恶魔。”他用右手从皮带里抽出什么。那是他用来在克拉丽的皮肤上刻出重叠的圆圈的光滑棍状物体。看着它，克拉丽感到前臂开始发烫。
杰斯看着她盯着自己，露出鬼魅般的笑容。“这是，”他说道，“石杖。”他像握着一支铅笔似的拿着它，触着手臂上的皮肤描画起来。纤细的黑色线条从尖端回旋而出，创造出一个形同文身的印记。“这个，”他说，“是暗影猎手受伤时会出现的。”
他放下手时印记闪闪发光，印记逐渐陷入他的皮肤，一如沉重的物体沉入水中，只留下影影绰绰的提示：一个苍白的细小疤痕，几乎看不见。
一个影像在克拉丽的脑海中油然而生。她妈妈的后背，游泳衣的上衣无法完全遮盖的地方，肩胛骨和脊椎的曲线布满细小的白色印记。这好像是她在睡梦中见过的东西——她妈妈的后背实际上并不是这种样子，她知道。但是这个影像不断地烦扰她。
杰斯发出一声叹息，紧张的痛苦神情从他脸上消失了。他活动胳膊，一开始动作很慢，而后更加自如地上下举动，紧握拳头。显然，胳膊已经痊愈了。
“真是令人惊叹，”克拉丽说，“你是怎么——”
“这是移除文17——有治愈功效的如尼文，”杰斯说，“用石杖完成如尼文可以激活它。”他把细长的棍子推进皮带里，耸着肩膀把夹克重新穿好。他用靴子头戳了戳巨人的尸体。“我们要把这件事报告给霍奇，”他说，“他会吓坏的。”他补充道，好像想到霍奇警觉万分给他带来一种满足感似的。克拉丽心想杰斯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那种人，哪怕是坏事情。
“为什么他会吓坏？”克拉丽问，“我猜那个东西不是恶魔——那就是为什么感应仪没有探测到它的原因，对不对？”
杰斯点了点头。“你看见它满脸疤痕了吗？”
“看见了。”
“那些是石杖造成的，和这个一样，”他拍了拍皮带里的棍子，“你问过我如果把印记刻在没有暗影猎手血统的人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如果只有一道印记那只会烧伤你，甚至杀了你，但许多印记，强大的印记呢？刻入完全没有任何暗影猎手血统的普通人类的肉体？你身上的就是这种。”他对着尸体猛地摆了摆下巴，“如尼文会让被印之人疼痛难忍，备受煎熬。他们会发疯——痛苦使其失去理智，最后变成凶猛无脑的杀手。他们不睡觉，也不吃东西，除非你强迫他们这么做，他们会死，通常死得很快。如尼文具有强大的力量，可以用来行善——但也能用来作恶。弃魔很邪恶。”
克拉丽恐惧地盯着她。“但为什么有人会这样对待自己呢？”
“没人愿意。是外力加诸于他们的。利用巫师，暗影魅族也可能会发疯。弃魔效忠于印记它们的人，它们是凶猛的杀手。它们也服从简单的命令，就好像一支——一支奴隶军队一样，”他从死去的弃魔身上跨过去，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我回楼上去。”
“但那里什么也没有。”
“可能还有更多的弃魔，”他这么说时有种但愿如此的语气，“你应该在这里等着。”他开始拾级而上。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那么做，”一个刺耳却很熟悉的声音传来，“还会有更多那种东西。”
杰斯几乎已经爬到最上面一级楼梯，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看。克拉丽也转过身来，尽管她立即知道是谁在说话。那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错不了。
“多萝西娅夫人？”
老妇人像帝王一样颔首。她站在自己公寓的入口，穿着一件看似由紫色生丝做成的帐篷模样的衣服。金链子在她的手腕上微微发光，脖子上也绕着金链子。她那犹如獾纹的长发凌乱地从头顶上的发髻飘散出来。
杰斯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但……”
“更多什么？”克拉丽问。
“更多弃魔。”多萝西娅快活地答道，克拉丽觉得这种语气不合时宜。她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入口。“你们把这里弄得一团糟，是不是？我确定你们也没清理此地的打算。太典型了。”
“但你是盲呆。”杰斯总算说完了整句话。
“观察敏锐啊，”多萝西娅说，眼睛闪着微光，“圣廷真的再也没有跟你一样的人了。”
杰斯脸上迷惑不解的神情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初现的气愤。“你知道圣廷？”他追问，“你知道他们，你知道这座屋子里有弃魔，却没有通知他们？弃魔的存在本身就是违反圣廷的罪——”
“圣廷也好，《盟约》也罢，都没为我做过任何事，”多萝西娅夫人说，她的眼睛闪现出一缕愤怒的光芒，“我不欠他们任何东西。”有那么一会儿，她那沙哑低沉的纽约口音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克拉丽辨认不出的更浓厚更深沉的口音。
“杰斯，别说了。”克拉丽说。她转而对多萝西娅夫人说道：“如果您知道圣廷和弃魔，那么您或许知道我妈妈出了什么事？”
多萝西娅摇摇头，耳环不停地摇晃，脸上浮现出一抹怜悯之情。“我对你的建议是，”她说，“忘记你妈妈，她走了。”
克拉丽脚下的地板似乎倾斜了。“您是说她死了？”
“不是，”多萝西娅几乎不情愿地说出这个词，“我确定她仍然活着，至少现在。”
“那么我得找到她。”克拉丽说。世界停止倾斜，杰斯站在她身后，用手扶着她的胳膊肘像要支撑住她似的，但她几乎没注意到这一切。“您明白吗？我得找到她，在……”
多萝西娅夫人举起一只手。“我不想使自己卷入暗影猎手的事情。”
“但您认识我妈妈，她是您的邻居——”
“这是圣廷的官方调查，”杰斯打断她，“我能跟无声使者一起来。”
“哦，就——”多萝西娅扫了一眼她的门，接着扫了一眼杰斯和克拉丽。“我想你们不妨进来，”她终于开口道，“我会告诉你们我能说的一切。”她走向大门，然后停在门槛处，满眼怒火，“倘若你们告诉任何人我帮过你们，暗影猎手，你们明天醒来头发就会变成蛇，多长出一双胳膊。”
“那倒不错，多一双胳膊，”杰斯说，“打斗时派得上用场。”
“妄想，要是从你的……”多萝西娅停了下来，对他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威胁，“脖子里长出来。”
“呀！”杰斯温和地说道。
“‘呀’是对的，杰斯·维兰德。”多萝西娅迈步走进公寓，紫色的帐篷像艳丽的旗子一样在她周围飘扬。
克拉丽看着杰斯。“维兰德？”
“是我的姓，”杰斯面露震惊之色，“我可不喜欢她知道。”
克拉丽瞥了一眼多萝西娅的背影。公寓里的灯亮着，浓郁的焚香气味已经弥漫在玄关处，混合着令人不适的恶臭血腥气。“尽管如此，我想我们不妨试着跟她谈一谈。我们还有什么可损失的呢？”
“一旦你在我们的世界里多待一段时间以后，”杰斯说，“就不会再问我那样的问题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给无声使者写信。”
亚历克不露声色地心中一颤。“啊。”
她慢慢走近桌子，知道亚历克正看着她。“你在做什么？”
“给这些东西最后润一润色。”杰斯挪到一边，让她看清搁在桌上的东西：三根细长的棍子，散发着喑哑的银光。它们看起来既不锋利，也不是特别危险。“桑维、桑桑维和塞蒙格拉夫。由我们的制造商铁修女制造。这种刀我们称之为‘六翼天使’。”
“这些看起来不像刀。你们怎么制作的？魔法？”
亚历克面露惧色，仿佛她是要他穿上芭蕾舞裙，表演一段完美的单足旋转动作。“盲呆最有趣的地方是，”杰斯说道，并没有特别针对谁，“他们那么痴迷于魔法，却根本不了解这个词的意义所在。”
“我知道它的意思。”克拉丽厉声道。
“不，你不了解，你只不过认为你了解。魔法是一种黑暗的自然力量，并不仅仅是闪闪发光的魔杖、水晶球和会说话的金鱼。”
“我从没说过魔法跟会说话的金鱼有关，你——”
杰斯挥了挥手，打断她。“就因为你把电鳗称为橡胶鸭子并不会使之变成橡胶鸭子，对不对？上帝帮帮那个可怜的家伙吧，他下决心他们要跟小鸭子共浴。”
“你在胡说八道。”克拉丽评论道。
“我没有。”杰斯极为自豪地说。
“不，你就是。”亚历克说，这倒是大家始料未及的。“瞧，我们不使用魔法，好吗？”他补充道，没有看克拉丽，“你只需要了解这一点就够了。”
克拉丽想要打断他，但忍住了。亚历克本来就不太喜欢她，没必要加深他的敌意。她转而看着杰斯。“霍奇说我可以回家。”
杰斯几乎丢掉手中握着的六翼天使。“他说什么？”
“仔细检查一下我妈妈的东西，”她更正道，“如果你跟我去的话。”
“杰斯。”亚历克呼出一口气，但杰斯没理他。
“如果你真的想证明我妈妈或爸爸是暗影猎手，我们就应该仔细检查一下妈妈的东西。他们留下了些什么。”
“掉进兔子窝，”杰斯露齿一笑，“好主意。如果我们现在就去，应该还有三四个小时的间隙。”
“你想要我跟你一起去吗？”克拉丽和杰斯动身向门口走去时，亚历克问道。克拉丽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充满期待的眼神。
“不，”杰斯没有转身，“没关系。克拉丽和我应付得了。”
亚历克投向克拉丽的目光像毒药一样尖酸。她很高兴门在身后关上了。
杰斯顺着走廊往南带路，克拉丽一路小跑跟着他的大步流星。“你有房子的钥匙吗？”
克拉丽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鞋子。“有。”
“好极了。倒不是我们不能破门而入，若我们这么做的话，惊动周围看守的可能性就会更大。”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我不一定会照着做。”走廊逐渐变宽，一直延伸到地面铺着大理石的门厅，一扇黑色的金属门嵌入墙壁。直到杰斯按了一下门边的按钮，外面亮起来，她才意识到这是个电梯。电梯嘎吱作响地升上来迎接他们。“杰斯？”
“怎么啦？”
“你怎么知道我有暗影猎手的血统？你有辨认的办法吗？”
电梯嘎吱响了最后一声就到了。杰斯打开门闩，把门拉开。电梯内部使克拉丽想到鸟笼，全是黑色金属和镀金装饰。“我猜的，”他说道，随手插上门的插销，“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
“你猜的？你应该非常确定，鉴于你的行为可能会杀死我。”
他按了一下墙壁里的按钮，电梯猛烈摇晃，一阵颤抖的嘎吱声传遍她的脚部。“只有百分之九十确定。”
“明白了。”克拉丽说。
她的语气中肯定有些异样，因为他转过身看着她。她的手啪的一声拍在他的脸上，这一掌使他感到分外震惊。他用手摸着自己的脸，惊讶胜于疼痛。“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另外的百分之十。”她说，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沉默不语地乘着电梯来到街上。
在乘地铁赶往布鲁克林的路上，杰斯气得一路沉默。不管怎样克拉丽还是紧跟着他，感到些许内疚，特别是当她看见那一巴掌留在他脸颊上的红印时。
她并不是很介意沉默，这让她有机会思考。她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回想和卢克的谈话。连想一想都让人觉得很受伤，就像吞下断掉的牙齿似的，但她情不自禁。
在车厢的另一头，坐在橙色长凳上的两个少女在咯咯地笑。她们是克拉丽在圣泽维尔绝对不会喜欢的那种女孩，脚穿粉红糖果色平底运动鞋，皮肤是造作的棕褐色。克拉丽起初以为她们是在嘲笑自己，随后她才惊讶地意识到她们看着杰斯。
她想起在咖啡店盯着西蒙的那个女孩。女孩子们觉得那个人很可爱的时候通常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她几乎忘记杰斯很可爱。他没有亚历克那种精致的豆沙色皮肤，但他的脸更有趣。在日光下，他的眼睛有种金子般的糖浆色，而且……正看着她。他扬起一边的眉毛好奇地问道：“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克拉丽立马违背女性的本能说道：“车厢那边的女孩子正盯着你呢。”
杰斯流露出怡然自得的喜悦。“她们当然会了，”他说，“我可是魅力四射啊。”
“难道你没听说过谦虚是种迷人的特质吗？”
“只有丑人才会，”杰斯坦言，“温顺的人或许会获得世界，但此刻世界只属于自负的人。像我一样。”他朝那两个女孩眨了眨眼，她们则咯咯地笑起来，用头发遮住了脸。
克拉丽叹气道：“她们为什么会看你呢？”
“魅力是种痛苦。有时候我们懒得去想。”
车厢里两个女孩的轶事似乎让他的情绪好转了一些。当他们下车爬山赶赴克拉丽的公寓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六翼天使，开始在手指之间和指关节上来回地弹来弹去，还轻轻地哼着小调。
“你非得这么做吗？”克拉丽问，“很烦人呢。”
杰斯哼得更大声了。那是一种响亮而有节奏的哼唱，曲调介于《祝你生日快乐》和《共和国战歌》之间。
“很抱歉我打了你一巴掌。”她说道。
他停止哼唱。“很高兴你打的是我，而不是亚历克。他会回手反击的。”
“他似乎正渴望得到这样的机会呢，”克拉丽说着把挡在她去路上的一只空苏打水罐子踢开，“亚历克叫你什么来着？生死之类的？”
“生死搭档，”杰斯说，“指的是一对一起战斗的战士——他们比兄弟还亲密。亚历克不仅仅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父亲和他父亲年轻时也是生死搭档。他父亲是我的教父——那就是为什么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原因。他们家收养了我。”
“但你不姓莱特伍德。”
“是的。”杰斯说，她本打算问他姓什么的，就在这时他们到了她家，她的心开始大声地怦怦直跳，她确信声音大得几公里之外都能听见。她的耳朵也在轰鸣，手掌心湿漉漉的都是汗。她在用盒子垒起来的护栏前停下来，慢慢抬高视线期望看见黄色警用胶带封锁了正门，破碎的玻璃在草坪上闪闪发光，现场只剩下一堆瓦砾。
但毫无毁灭的迹象。沐浴在惬意的午后阳光之中，这座赤褐色砂石建筑似乎在发光。蜜蜂在多萝西娅夫人窗户下的玫瑰花圃周围懒洋洋地飞来飞去，留下一片嗡嗡声。
“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克拉丽说。
“只是外表如此。”杰斯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抽出另一个金属和塑料做成的奇异装置，她之前误以为是手机。
“那么那是个感应仪？它有什么功用？”她问道。
“它能接收频率，像收音机一样，但这些频率来源于恶魔。”
“恶魔短波？”
“类似于此的东西。”杰斯靠近房子时把感应仪伸到身体前面。他们爬楼梯时感应仪发出微弱的咔嗒声，然后停了下来。杰斯皱起眉头。“它正在接收残留活动，但那可能是那天晚上留下来的。我没发现这里有更强烈的信号表明现在有恶魔。”
克拉丽呼出一口气，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好极了。”她弯腰去取钥匙。她直起身来时发现门上的抓痕。上次肯定是因为光线太暗了她没看见。它们看起来是爪子留下的印记，长而平行，深深地耙进木头里。
杰斯碰了一下她的胳膊。“我先进去。”他说。克拉丽想告诉他自己没必要躲在他后面，但这话说不出口。她依然感到第一次见到吞噬魔时的恐惧滋味，这种滋味犹如古老的铜币那样醒目。
他用一只手推开门，用拿着感应仪的手示意她跟在后面。一进入口克拉丽就眨起眼睛以适应屋内的昏暗。头顶上的灯泡仍然是熄灭的，天窗脏得不透光，阴影模糊地映在碎片拼成的地板上。多萝西娅夫人的门紧闭着，底下的缝隙也没透出一丝光亮。克拉丽不安地担心她是否出了事。
杰斯抬起手，扶着扶手往上走。手从扶手上挪开时沾上湿乎乎的条纹状物体，在幽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是黑红色的。“血。”
“或许是我的，”她声若蚊蝇，“前几天晚上留下的。”
“如果是的话现在应该干了，”杰斯说，“赶快。”
他直奔楼梯，克拉丽紧随其后。楼梯平台黑漆漆的，克拉丽摸索着钥匙，试了三次才把正确的那把插进锁孔里。杰斯伸过头来，不耐烦地看着她。“别在我耳畔呼气。”她嘘声道。她的手在颤抖。锁心终于对上了，锁咔嗒一声开了。
杰斯把她拉到身后。“我先进去。”
她犹豫不决，然后靠边站让他过去。她的手掌黏糊糊的，不是因为天热。实际上，公寓外面很凉爽，几乎称得上寒冷——冷风从入口漏进来，刺痛她的皮肤。她跟着杰斯走进短短的玄关来到起居室时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屋里空荡荡的。令人惊讶的是里面空无一物，和她们刚搬进来时一样——墙壁和地板光秃秃的，家具也不见了，就连窗户上的窗帘也被撕扯下来。只有墙壁上模糊不清的淡淡方形油彩显示出她妈妈的画曾经挂在那里。克拉丽仿佛置身梦境，转身朝厨房走去，杰斯赶紧跟在她身后，他明亮的眼睛眯了起来。
厨房同样空空如也，就连冰箱也不见了，椅子、桌子——橱柜的门敞开着，空荡荡的架子使她想起一支童谣。她清了清嗓子，问道：“恶魔要我们的微波炉做什么？”
杰斯摇摇头，撇着嘴角。“我不知道，但我现在没察觉到有恶魔。我猜它们已经离开很久了。”
她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她恍惚地注意到，有人清扫了撒落在地上的塔巴斯哥辣酱油。
“你满意了吗？”杰斯问，“这里什么也没有。”
她摇摇头。“我想看一看我的房间。”
他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斟酌过后却说道：“如果有必要的话。”随手把六翼天使塞进口袋里。
玄关的灯灭了，但克拉丽在自己家里不需要很亮堂就能行走自如。杰斯就跟在她后面，她找到她卧室的门，伸手拉住把手。把手冷冰冰的——冷得几乎让人觉得疼痛，好像皮肤直接接触冰凌那样。杰斯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但她已经转动或者试着转动把手了。把手缓慢地转动，几乎粘在一起，仿佛另一边被黏糊糊的糖浆似的东西裹住了。
门向外炸开了，把她击倒在地。她滑过玄关的地板，狠狠地撞在墙上，翻滚了几圈趴在地上。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耳朵里一阵闷响。
杰斯紧贴着墙壁，在口袋里乱摸，面露惊色。阴森逼近他的是个体型硕大的人，像童话故事里的巨人一样，腹部粗如橡木，一只毫无血色的巨手紧紧握着一柄宽刃斧头。褴褛肮脏的破布片挂在它沾满污垢的皮肤上，它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团糟，上面布满尘土。它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汗臭味和腐肉味。克拉丽很欣慰自己看不见它的脸——光是看着它的背就已经让人受不了了。
杰斯手里握着六翼天使。他举起来，喊道：“桑桑维！”
一柄刀刃从管子里射出来。克拉丽想起旧电影中藏在手杖中的刺刀，轻轻一推就抽出来了。但她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刀刃：像玻璃一样晶莹剔透，刀柄闪闪发光，锋利无比，几乎像杰斯的前臂那么长。他用力击打，挥舞着向巨人砍去，巨人摇晃着往后退，发出一声怒吼。
杰斯迅速地转过身，朝她跑来。他抓住她的胳膊，一把拉起她，把她推在自己前面，往玄关外撤退。她听得见那个东西跟在他们后面，它那轰隆作响的踏步声犹如铅垂坠落在地面上一样，但它跟得很紧。
他们飞快地穿过入口，来到楼梯平台，杰斯转过身来砰的一声关上大门。她听见自动锁咔嗒一声响，然后喘了一口气。巨人从公寓内用力地击打大门，门挂在铰链上不停地摇晃。克拉丽后退到楼梯。杰斯瞥了她一眼，眼眶里洋溢着一种疯狂的兴奋。“下楼！撤出——”
又传来一声敲击，这一次铰链脱落，门向外飞将出来。杰斯身手矫捷，克拉丽几乎没看见他移动，否则门就会将他击倒。突然他出现在最上面的一层台阶上，六翼天使像坠落的星星一样在他手中熊熊燃烧。她看见杰斯看着她，大喊着什么，可是她根本听不清楚，那个巨大的家伙咆哮着从那扇破碎的门后面蹦出来，直逼杰斯，将他的声音湮没其中。它挥舞着斧头向杰斯的头砍去，从她身边经过时散发出一阵热腾腾的恶臭，她急忙紧贴墙壁。杰斯猫下腰，巨人铿铿一声重重地撞上楼梯扶手。
杰斯大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似乎激怒了这个大家伙，它扔掉斧头，举起巨大的拳头向杰斯抡去。杰斯挥动六翼天使划过一条弧线，刺进巨人的肩膀，只剩下刃柄露在外面。不一会儿巨人站着摇晃起来，接着它颤巍巍地向前扑去，伸出双手去抓。杰斯急忙让到一旁，但他躲得不够快：巨人蹒跚着摔倒时巨大的拳头抓住他，在它倒地之时将他拽倒。杰斯大叫一声，然后传来一阵沉重的噼啪声，接着一切陷入寂静。
克拉丽笨拙地站起来冲下楼。杰斯手脚摊开躺在楼梯脚下，胳膊不规则地弯曲在身体下方。巨人横躺在他的腿上，它的肩膀上只露出杰斯的六翼天使的刃柄。它还没有完全断气，虚弱地缓慢移动，鲜红的泡沫从它的口腔里流出来。克拉丽现在看清它的脸了——毫无血色，苍白如纸，可怕的网状黑色疤痕在它脸上纵横交错，几乎模糊了它的容貌。它的眼袋满是鲜红的溃脓。克拉丽奋力忍住翻涌上来的呕吐，跌跌撞撞地跑下最后几级楼梯，跨过抽搐的巨人，在杰斯身边跪下来。
他一动不动。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感到他的衬衣黏糊糊地沾满了鲜血——他自己的，还是巨人的，她不得而知。“杰斯？”
他的眼睛睁开了。“它死了吗？”
“差不多。”克拉丽闷闷不乐地说。
“该死，”他脸部扭曲，“我的腿——”
“别动。”克拉丽爬到他的头那边，把手塞进他的胳膊下方，把他往外拉。他的腿从那个大家伙抽搐的尸体下方抽离出来时，杰斯痛苦地呻吟着。克拉丽放开他，他则挣扎着站起来，左手横挂在胸前。她站起来。“你的胳膊没事吧？”
“不，断了，”他说，“你能把手伸进我的口袋吗？”
她犹豫了，然后点点头。“哪个？”
“夹克内袋，右边。拿出一把六翼天使，递给我。”他一动不动地等她紧张兮兮地把手伸进他的口袋。她与他如此靠近，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汗、香皂和血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他的呼吸轻轻地吹拂着她的后颈，痒痒的。她的手指抓住一根管子，她抽出来，没看他一眼。
“谢谢。”他说。他的手指缓慢地在上面摸了摸，然后说出它的名字：“桑维。”和前面那根一样，管子变成了一把散发凶光的匕首，它的光芒照亮了杰斯的脸。“别看。”他说着站在那个伤痕累累的巨人旁边。他把六翼天使举过头顶，然后放下来。血从巨人的喉咙喷涌出来，溅到杰斯的靴子上。
她期望着巨人消失不见，像群魔殿里的那个小孩一样自己蜷曲起来。但是它没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金属般地浓烈。杰斯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他脸色苍白，她分辨不出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厌恶。“我叫你别看。”他说道。
“我以为它会消失，”她说，“回到它自己的世界——你说过。”
“那是恶魔死后会发生的事情，”他抖落肩膀上的夹克，露出左上臂，疼得脸部扭曲，“这不是恶魔。”他用右手从皮带里抽出什么。那是他用来在克拉丽的皮肤上刻出重叠的圆圈的光滑棍状物体。看着它，克拉丽感到前臂开始发烫。
杰斯看着她盯着自己，露出鬼魅般的笑容。“这是，”他说道，“石杖。”他像握着一支铅笔似的拿着它，触着手臂上的皮肤描画起来。纤细的黑色线条从尖端回旋而出，创造出一个形同文身的印记。“这个，”他说，“是暗影猎手受伤时会出现的。”
他放下手时印记闪闪发光，印记逐渐陷入他的皮肤，一如沉重的物体沉入水中，只留下影影绰绰的提示：一个苍白的细小疤痕，几乎看不见。
一个影像在克拉丽的脑海中油然而生。她妈妈的后背，游泳衣的上衣无法完全遮盖的地方，肩胛骨和脊椎的曲线布满细小的白色印记。这好像是她在睡梦中见过的东西——她妈妈的后背实际上并不是这种样子，她知道。但是这个影像不断地烦扰她。
杰斯发出一声叹息，紧张的痛苦神情从他脸上消失了。他活动胳膊，一开始动作很慢，而后更加自如地上下举动，紧握拳头。显然，胳膊已经痊愈了。
“真是令人惊叹，”克拉丽说，“你是怎么——”
“这是移除文17——有治愈功效的如尼文，”杰斯说，“用石杖完成如尼文可以激活它。”他把细长的棍子推进皮带里，耸着肩膀把夹克重新穿好。他用靴子头戳了戳巨人的尸体。“我们要把这件事报告给霍奇，”他说，“他会吓坏的。”他补充道，好像想到霍奇警觉万分给他带来一种满足感似的。克拉丽心想杰斯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那种人，哪怕是坏事情。
“为什么他会吓坏？”克拉丽问，“我猜那个东西不是恶魔——那就是为什么感应仪没有探测到它的原因，对不对？”
杰斯点了点头。“你看见它满脸疤痕了吗？”
“看见了。”
“那些是石杖造成的，和这个一样，”他拍了拍皮带里的棍子，“你问过我如果把印记刻在没有暗影猎手血统的人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如果只有一道印记那只会烧伤你，甚至杀了你，但许多印记，强大的印记呢？刻入完全没有任何暗影猎手血统的普通人类的肉体？你身上的就是这种。”他对着尸体猛地摆了摆下巴，“如尼文会让被印之人疼痛难忍，备受煎熬。他们会发疯——痛苦使其失去理智，最后变成凶猛无脑的杀手。他们不睡觉，也不吃东西，除非你强迫他们这么做，他们会死，通常死得很快。如尼文具有强大的力量，可以用来行善——但也能用来作恶。弃魔很邪恶。”
克拉丽恐惧地盯着她。“但为什么有人会这样对待自己呢？”
“没人愿意。是外力加诸于他们的。利用巫师，暗影魅族也可能会发疯。弃魔效忠于印记它们的人，它们是凶猛的杀手。它们也服从简单的命令，就好像一支——一支奴隶军队一样，”他从死去的弃魔身上跨过去，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我回楼上去。”
“但那里什么也没有。”
“可能还有更多的弃魔，”他这么说时有种但愿如此的语气，“你应该在这里等着。”他开始拾级而上。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那么做，”一个刺耳却很熟悉的声音传来，“还会有更多那种东西。”
杰斯几乎已经爬到最上面一级楼梯，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看。克拉丽也转过身来，尽管她立即知道是谁在说话。那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错不了。
“多萝西娅夫人？”
老妇人像帝王一样颔首。她站在自己公寓的入口，穿着一件看似由紫色生丝做成的帐篷模样的衣服。金链子在她的手腕上微微发光，脖子上也绕着金链子。她那犹如獾纹的长发凌乱地从头顶上的发髻飘散出来。
杰斯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但……”
“更多什么？”克拉丽问。
“更多弃魔。”多萝西娅快活地答道，克拉丽觉得这种语气不合时宜。她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入口。“你们把这里弄得一团糟，是不是？我确定你们也没清理此地的打算。太典型了。”
“但你是盲呆。”杰斯总算说完了整句话。
“观察敏锐啊，”多萝西娅说，眼睛闪着微光，“圣廷真的再也没有跟你一样的人了。”
杰斯脸上迷惑不解的神情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初现的气愤。“你知道圣廷？”他追问，“你知道他们，你知道这座屋子里有弃魔，却没有通知他们？弃魔的存在本身就是违反圣廷的罪——”
“圣廷也好，《盟约》也罢，都没为我做过任何事，”多萝西娅夫人说，她的眼睛闪现出一缕愤怒的光芒，“我不欠他们任何东西。”有那么一会儿，她那沙哑低沉的纽约口音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克拉丽辨认不出的更浓厚更深沉的口音。
“杰斯，别说了。”克拉丽说。她转而对多萝西娅夫人说道：“如果您知道圣廷和弃魔，那么您或许知道我妈妈出了什么事？”
多萝西娅摇摇头，耳环不停地摇晃，脸上浮现出一抹怜悯之情。“我对你的建议是，”她说，“忘记你妈妈，她走了。”
克拉丽脚下的地板似乎倾斜了。“您是说她死了？”
“不是，”多萝西娅几乎不情愿地说出这个词，“我确定她仍然活着，至少现在。”
“那么我得找到她。”克拉丽说。世界停止倾斜，杰斯站在她身后，用手扶着她的胳膊肘像要支撑住她似的，但她几乎没注意到这一切。“您明白吗？我得找到她，在……”
多萝西娅夫人举起一只手。“我不想使自己卷入暗影猎手的事情。”
“但您认识我妈妈，她是您的邻居——”
“这是圣廷的官方调查，”杰斯打断她，“我能跟无声使者一起来。”
“哦，就——”多萝西娅扫了一眼她的门，接着扫了一眼杰斯和克拉丽。“我想你们不妨进来，”她终于开口道，“我会告诉你们我能说的一切。”她走向大门，然后停在门槛处，满眼怒火，“倘若你们告诉任何人我帮过你们，暗影猎手，你们明天醒来头发就会变成蛇，多长出一双胳膊。”
“那倒不错，多一双胳膊，”杰斯说，“打斗时派得上用场。”
“妄想，要是从你的……”多萝西娅停了下来，对他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威胁，“脖子里长出来。”
“呀！”杰斯温和地说道。
“‘呀’是对的，杰斯·维兰德。”多萝西娅迈步走进公寓，紫色的帐篷像艳丽的旗子一样在她周围飘扬。
克拉丽看着杰斯。“维兰德？”
“是我的姓，”杰斯面露震惊之色，“我可不喜欢她知道。”
克拉丽瞥了一眼多萝西娅的背影。公寓里的灯亮着，浓郁的焚香气味已经弥漫在玄关处，混合着令人不适的恶臭血腥气。“尽管如此，我想我们不妨试着跟她谈一谈。我们还有什么可损失的呢？”
“一旦你在我们的世界里多待一段时间以后，”杰斯说，“就不会再问我那样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