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瓦伦丁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打扰了什么事，”瓦伦丁说，声音干燥得像沙漠的午后，“孩子，介意告诉我这是谁吗？莱特伍德的某个孩子，也许？”
“不是，”杰斯说，声音听起来疲倦而难过，但他抓着克拉丽手腕的手没有松开，“这是克拉丽。克拉丽莎·弗雷。她是我的一个朋友，她——”
瓦伦丁黑色的眼睛慢慢地扫过她全身，从凌乱的头发到磨坏的运动鞋里露出的脚趾头，最后盯着仍旧抓在她手里的短剑。
瓦伦丁的脸上掠过一种难以名状的神情——既好笑又恼怒。“你怎么有那把短剑的，小姑娘？”
克拉丽冷淡地答：“杰斯给我的。”
“当然是他给的，”瓦伦丁温和地说，“我可以看看吗？”
“不能！”克拉丽后退一步，似乎认为瓦伦丁可能会冲上来。她感到这把短剑被人从她手里拿走了。杰斯拿着短剑，抱歉地看着她。“杰斯。”她生气地低声叫道，他简短的名字中饱含了她体会到的每一丝背叛。
杰斯只是说：“你还不明白，克拉丽。”带着一种让克拉丽感到恶心的、小心翼翼的顺从，杰斯走到瓦伦丁身边，递给他那把短剑。“给您，父亲。”
瓦伦丁用他长长的大手接过短剑，认真看了起来。“这是一把高加索双刃剑，切尔克斯人的双刃剑。它以前是一副对剑中的一把。这儿，看这颗刻进剑刃的晨星，”他把剑翻转过来，指给杰斯看，“我很惊讶莱特伍德夫妇从来没注意到它。”
“我从来没给他们看过这把剑，”杰斯说，“他们允许我有自己的私人物品。他们不偷看。”
“他们当然不偷看，”瓦伦丁说，把双刃剑还给杰斯，“他们以为你是迈克尔·维兰德的儿子。”
杰斯把有着红色剑柄的这把短剑插到皮带上，抬起头。“我也这样以为。”他轻声说道。这时，克拉丽才明白这不是开玩笑，杰斯不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假意顺从瓦伦丁。他真的认为瓦伦丁是又回到他身边的父亲。
一种冰冷的绝望传遍克拉丽的全身。杰斯生气了，杰斯不友好，怒气冲冲，她都能对付，但这个新杰斯，脆弱的、沉浸在在他自己生活奇迹中的杰斯，对她完全是个陌生人。
瓦伦丁越过杰斯褐色的头发看着克拉丽，目光冷静，觉得好笑。“也许，”他说，“坐下来对现在的你来说是个好主意，克拉丽？”
她固执地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不。”
“随便你。”瓦伦丁拉出一张椅子，在餐桌的一头坐下了。过了一会儿，杰斯也在一个还有半瓶葡萄酒的酒瓶边坐下了。“但是你将会听到一些事情，也许会让你觉得，要是坐下来就好了。”
“我会告诉你的，”克拉丽向瓦伦丁说，“如果是那样的话。”
“很好。”瓦伦丁靠着椅背，手放在脑后。他的领口张开了一点，露出长着伤疤的锁骨。伤疤，跟他儿子一样，跟所有暗影猎手一样。伤疤和杀戮的生活，霍奇曾经说过。“克拉丽，”他又开口，似乎在品味她名字的读音，“克拉丽莎的简称？不是我会选择的名字。”
他的唇抿起冷峻的弧线。他知道我是他的女儿，克拉丽想，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知道。但他不说。他为什么不说？
因为杰斯，她明白了。杰斯会想——她无法想象他会怎么想。瓦伦丁走进房门时看见他们相拥。他肯定知道自己手里掌握着一个毁灭性的消息。他深不可测的黑眼睛后面的某个地方，敏锐的头脑正在快速运转，想要找出最好的利用他知道的事情的方法。
她向杰斯投去恳求的一瞥，但是他正低头凝视左手边的酒杯，酒杯里盛着半杯紫红色的液体。她能看到杰斯呼吸时胸部快速的起伏，他比表现出来的更难过。
“我真不在乎你会选什么名字。”克拉丽说。
“我肯定，”瓦伦丁身体前倾，回答说，“你不在乎。”
“你不是杰斯的父亲，”她说，“你想要欺骗我们。杰斯的父亲是迈克尔·维兰德。莱特伍德先生和太太知道，每个人都知道。”
“莱特伍德夫妇知道的是错的，”瓦伦丁说，“他们真的相信——相信杰斯是他们的朋友迈克尔的儿子，圣廷也是。甚至无声使者也不知道他是谁。虽然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但是维兰德的戒指——”
“戒指，”瓦伦丁看着杰斯的手说道，戒指在杰斯的手上像蛇鳞一样闪闪发光，“我看见这几天你又戴上了它，乔纳森。很有趣，不是吗，M倒过来很像一个W？当然了，如果你费心思量一下，可能会觉得维兰德家族的标志是一个坠落的星星，这很奇怪。但是如果它象征着摩根斯特恩家族，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克拉丽盯着看。“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忘记了凡人的教育是多么让人遗憾，”瓦伦丁说，“摩根斯特恩的意思是‘晨星’。”
克拉丽不寒而栗。“你是说撒旦28。”
“或者任何伟大力量的堕落，”瓦伦丁说，“由于拒绝效力，正如我的过去。我不会效力于一个堕落的政权，因为这个原因，我失去了我的家庭，我的土地，几乎失去了我的生命——”
“大叛乱是你的错！”克拉丽厉声说道，“很多人在大叛乱中死去！像你一样的暗影猎手！”
“克拉丽，”杰斯向前倾着身体，几乎要碰翻肘边的酒杯，“听他说，好吗？不像你想的那样。霍奇撒了谎。”
“我知道，”克拉丽说，“他向瓦伦丁出卖了我们。他是瓦伦丁的爪牙。”
“不，”杰斯说，“不是的，霍奇是那个一直想要圣杯的人。他是那个派吞噬魔抓你妈妈的人。我父亲——瓦伦丁只是事后才知道，而且前来阻止他。他带你妈妈来这儿治疗，不是来伤害她。”
“你相信那些胡说八道？”克拉丽反感地说，“这不是真的。霍奇是为瓦伦丁效力的，他们是一伙的，一起参与夺取圣杯。他欺骗了我们，这不假，但他只是一个工具。”
“但是他需要圣杯，”杰斯说，“这样他可以摆脱加在他身上的诅咒，在我父亲告诉圣廷他做的一切之前逃走。”
“我所知道的不是这样的！”克拉丽气愤地说，“我在那儿！”她转身看着瓦伦丁，“你过来取圣杯时我在房间里。你看不到我，可我在那儿。我看到你了。你拿走圣杯，解除了霍奇身上的诅咒。他自己无法做到，他这样说的。”
“我确实解除了他的诅咒，”瓦伦丁克制地说，“我是动了恻隐之心。他看起来那么可怜。”
“你没有恻隐之心。你什么感情都没有。”
“够了，克拉丽！”是杰斯。她盯着他看，他的双颊红了，似乎他一直在喝肘边的葡萄酒，而使眼睛过于明亮了。“不要那样和我父亲说话。”
“他不是你父亲！”
杰斯的表情就像她掴了他掌似的。“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们？”
“因为她爱你。”瓦伦丁说。
克拉丽感觉自己的脸没了血色。她看着瓦伦丁，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但又害怕。她觉得自己似乎正在慢慢靠近悬崖，某种极速飞驰的东西跌下悬崖，落入万丈深渊。她感到一阵眩晕。
“什么？”杰斯看起来很讶异。
瓦伦丁得意地看着克拉丽，仿佛看得出来他已经把她像只蝴蝶一样钉在板上了。“她担心我欺骗你，”他说，“我把你洗脑。事情当然不是这样。如果你仔细回忆回忆，克拉丽，你就会明白的。”
“克拉丽。”杰斯看着她，起身站起来。她看得见他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显示着他很疲惫。“我——”
“坐下，”瓦伦丁说，“让她自己去想明白，乔纳森。”
杰斯立即坐下来，靠着椅背。克拉丽在头昏脑涨的眩晕中，费力地想要弄明白。乔纳森？“我以为你的名字是杰斯，”她说，“你对这个也撒谎了吗？”
“不是。杰斯是昵称。”
她现在已经离悬崖很近了，近得几乎可以俯视深渊。“什么的昵称？”
他看着她，仿佛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么小的事情上小题大做。“我名字的首字母，”他说，“J.C.。”
悬崖已经完全呈现在她面前了，她看得见自己纵身坠入黑暗。“乔纳森，”她无力地说，“乔纳森·克里斯托弗。”
杰斯的眉毛皱成一团。“你怎么——”
瓦伦丁插话了，他宽慰地说：“杰斯，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想，母亲死了的故事与母亲在你还不到一岁时就抛弃你的故事相比，前者对你的伤害更少些。”
杰斯纤细的手指痉挛地握紧了酒杯的杯脚，有一会儿克拉丽觉得酒杯可能要被捏碎了。“我妈妈活着？”
“她，”瓦伦丁说，“活着，此时此刻就在楼下的一个房间里睡着了。是的，”杰斯还没开口，瓦伦丁就打断了他，“乔斯琳是你的妈妈。而克拉丽——克拉丽是你的妹妹。”
杰斯猛地缩回了手，葡萄酒杯打翻了，猩红色液体起着小泡沫，洒在白色的桌布上。
“乔纳森。”瓦伦丁说。
杰斯脸色极差，某种绿绿的白色。“这不是真的，”他说，“这里面有问题。不可能是真的。”
瓦伦丁一直注视着他的儿子。“这是欢庆的理由，”他沉思着低声说道，“我会想。昨天你还是一个孤儿，乔纳森，现在却有爸爸、妈妈、妹妹。你从来不知道你有。”
“这是不可能的，”杰斯又说了一遍，“克拉丽不是我妹妹。如果她是……”
“那么怎样？”瓦伦丁说。
杰斯没有回答，但是他恐惧得要作呕的病容让克拉丽受不了了。她脚步有些踉跄地绕过桌子，跪在杰斯的椅子旁，伸手要去握他的手。“杰斯——”
他猛地把手缩了回去，手指在浸湿了的桌布上痉挛起来。“不要。”
对瓦伦丁的仇恨像没有流出的眼泪一样在她的喉中燃烧。他之前不露声色，不说出所知道的事情——她是他的女儿——使她在他的沉默不语中扮演了同谋的角色。现在，他把巨石一般重的真相压在了他们身上之后，自己却倚坐着，冷静地看着后果。杰斯怎么能看不出他有多么可恶？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杰斯盯着桌布说。
克拉丽咽下喉中燃烧着的仇恨。“我不能那样做。”
瓦伦丁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在笑。“那么你现在承认，我这次所说的全部都是真的了吧？”
“不，”她看都没看他，回过去，“你在说谎，里面掺进一点真相，这就是全部。”
“这真让人厌烦，”瓦伦丁说，“如果你想听到真相，克拉丽莎，这就是真相。你听说过大叛乱的事情，所以你认为我是个坏蛋。是这样吧？”
克拉丽正看着杰斯，没有说话。杰斯看起来像是难过欲呕，而瓦伦丁还在残酷地继续说着。“事情很简单，真的。你听到的事情有些部分是真的，但有的不是——掺进一点真相的谎话，就像你说的。事实是迈克尔·维兰德不是而且从来都不是杰斯的父亲。维兰德在大叛乱中被杀死了。我带着儿子逃到玻璃之城时冒用了迈克尔的名字和住宅。这非常容易。维兰德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人，而他最亲密的朋友，莱特伍德夫妇，处于流放之中。他参与了大叛乱，本身很不光彩，所以我过着那种不光彩的生活，非常安宁，单独和杰斯住在维兰德的宅子里。我读书，抚养我的儿子，等待着时机。”他用手指触摸着一个酒杯的金边，若有所思。克拉丽看到他是左撇子，和杰斯一样。
“这样过了十年，我收到一封信。写信的人表示，他知道我真实的身份，如果我不打算按他说的做，他就会揭穿我。我不知道信是谁写的，但这也无关紧要。我没准备给写信人想要的东西。再说我知道我的安全已经陷入危险，除非他认为我死了，找不到我，否则会一直处于危险之中。在布莱克韦尔和潘波恩的帮助下，我第二次导演了我的死亡。为了杰斯的安全，我决定要把儿子送到这儿来，置于莱特伍德夫妇的保护之下。”
“所以你让杰斯以为你死了？你就让他以为你已经死了，一直这么多年？这真让人鄙视。”
“不要。”杰斯又说了一次。他举起手蒙住脸，手指掩着嘴唇，闷着声音说：“别说了，克拉丽。”
瓦伦丁带着一丝杰斯看不到的微笑看着他的儿子。“乔纳森不得不认为我死了，是的。他不得不认为他是迈克尔·维兰德的儿子，否则莱特伍德夫妇是不会像那样保护他的。他们是欠迈克尔的情，不是我。他们是看在迈克尔的分上爱护他的，而不是看在我的分上。”
“也许他们是看在杰斯自己的分上爱护他的。”克拉丽说。
“值得称许的、充满感情的解释，”瓦伦丁说，“但是不可能。你不像我那么了解莱特伍德夫妇。”他似乎没有看见杰斯的畏缩，或者他看到了，而不去理会。“最终，这也没什么关系了，”瓦伦丁补充说，“让莱特伍德夫妇保护杰斯，不是作为替代的家人，你明白的。他有家人。他有父亲。”
杰斯喉咙中发出一点声音，从脸上移开双手。“我妈妈——”
“大叛乱后逃走了，”瓦伦丁说，“我是一个不光彩的男人。如果圣廷以为我活着，就会追捕我。她不能忍受和我联系在一起，跑了。”他话音中的痛苦显而易见——假装出来的，克拉丽愤恨地想。他的操控在加强。“我不知道她那时怀孕了，怀着克拉丽。”他微微笑了笑，手指慢慢向下滑过酒杯。“但是他们说，血脉相连，”他继续说道，“命运已经让我们会合了。我们一家，又在一起了。我们可以用移空门，”他说，目光转向杰斯，“去伊德里斯。回到我们的庄园里。”
杰斯有些颤抖，但是点点头，仍然呆呆地看着他的手。
“我们将一起在那儿，”瓦伦丁说，“像我们应该的那样。”
这听起来太美妙了，克拉丽想，只有你，你昏迷不醒的妻子，你受到惊吓的儿子，还有对你恨之入骨的女儿。更不用说你的两个孩子可能彼此相爱。是的，这听起来真像完美的家人团聚。但她说出来的只是：“我不会和你去任何地方，我妈妈也不会。”
“他说得没错，克拉丽。”杰斯声音沙哑地说。他活动着双手，指尖沾染成了红色。“那是我们要去的唯一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儿把事情理清楚。”
“你不会是认真的——”
楼下传来一声巨大的倒塌声，大得听起来好像医院的一堵墙坍塌了。卢克，克拉丽想，跳了起来。
虽然脸上是恐惧得要作呕的神情，杰斯还是下意识地做出反应。他从椅子上半站起来，手摸向皮带。“父亲，他们——”
“他们就要来了。”瓦伦丁站了起来。克拉丽听到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房门被猛地推开了，卢克站在门口。
克拉丽忍着没哭。他浑身是血，凝在牛仔裤和衬衫上黑乎乎的，下半边脸又是胡子，又是血。他的手一直红到手腕，上面的血还湿着，还在流。她不知道这血是不是有他自己的。她听到自己大叫着他的名字，然后穿过房间向他跑去，急切地抓着他衬衫的前面，挂靠着，几乎绊倒了。自从她八岁时，就再没这样做过了。
有一会儿他的大手举起来，罩着她的后脑勺，用一只胳膊把她熊抱在怀里。然后他轻轻推开她。“我全身是血，”他说，“别担心——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是瓦伦丁的声音。克拉丽转身去看，卢克的胳膊横过她的肩膀保护她。瓦伦丁看着他俩，眼睛眯起来算计着。杰斯已经站了起来，绕过桌子，犹豫地站在他父亲身后。克拉丽想不起来他以前什么时候做起事来有过犹豫。
“潘波恩的。”卢克说。
瓦伦丁一只手掠过脸部，这个消息好像让他感到痛苦。“我明白了。你用牙咬断了他的喉咙？”
“事实上，”卢克说，“我用这个杀死了他。”他用空着的手拿出他杀弃魔用的细长短剑。在光线下她能看见剑柄上蓝色的宝石。“你记得它吗？”
瓦伦丁看着短剑。克拉丽看见他的下巴收紧了。“我记得。”他说，克拉丽想他是否也记得他们以前的谈话。
这是一把高加索双刃剑，切尔克斯人的双刃剑。它以前是一副对剑中的一把。
“十七年前你把它递给我，让我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卢克说，紧紧握着这件武器。它的剑刃比杰斯皮带上红色剑柄的那把双刃剑要长，介于短剑和长剑之间，而且剑尖似针。“而我差点这样做了。”
“你以为我会否认吗？”瓦伦丁的声音透着记忆中久远悲伤的痛苦，“我努力想把你拯救出来，卢西恩。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要是我当时有亲自杀死你的勇气，你还能作为一个人死去。”
“像你那样的人？”卢克问。这一刻，克拉丽发现卢克身上有某种她一直熟知的东西，那个看得出她撒谎或假装的人，那个在她傲慢或虚假时提醒她的人。从他愤恨的声音中，她听出他对瓦伦丁曾经的爱，已然凝结为疲惫的恨。“一个把他昏迷的妻子用银链锁在床上，折磨她以便她醒来后从她那里得到信息的男人？这就是你的勇气？”
杰斯望着他的父亲。克拉丽看到霎时愤怒扭曲了瓦伦丁的脸，继而愤怒不见了，他的表情平静下来。“我没有折磨她，”他说，“她被锁起来，是为了保护她。”
“保护她不受什么伤害？”卢克质问道，又向房间里迈了几步，“让她处于危险之中的人就是你。让她曾经处于危险之中的人也是你。她一生都在从你身边逃走，离开你。”
“我爱她，”瓦伦丁说，“我永远都不会伤害她。是你让她背叛我。”
卢克笑了。“她不需要我来让她背叛你。她自己学会恨你的。”
“一派胡言！”瓦伦丁突然残暴地吼道，从腰上的剑鞘里拔剑而出。这把剑呈扁平状，黑色亚光，上面有银星的设计图案。他将剑刃指着卢克的心脏。
杰斯往前向瓦伦丁迈了一步。“父亲——”
“乔纳森，别说话！”瓦伦丁大叫，但太迟了。克拉丽看到卢克盯着杰斯看时脸上震惊的表情。
“乔纳森？”他小声说。
杰斯撇起了嘴。“不许你那样叫我，”他凶狠地说，金黄的眼睛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如果你那样叫我，我会杀了你。”
卢克不理会指着他心脏的剑刃，仍然盯着杰斯。“你妈妈会很自豪。”他说，声音平静得甚至连站在他身边的克拉丽都要费力去听。
“我没有妈妈，”杰斯说，他的手在抖动，“那个给了我生命的女人在我还没记住她的脸时就离开了我。我对她什么都不是，所以她对我也什么都不是。”
“你的妈妈不是那个离开你的人。”卢克说，他的目光缓慢地转向瓦伦丁。“我原先以为即使是你，”他缓缓地说道，“也不会用你自己的骨肉当诱饵。我想我错了。”
“够了，”瓦伦丁的声音几乎变得无精打采，但仍带着凶狠，是渴望暴力的威胁，“放开我女儿，否则我会在你站着的地方杀了你。”
“我不是你的女儿。”克拉丽气愤地说，但是卢克把她推开，力气大得差点使她摔倒。
“离开这儿，”他说，“到安全的地方去。”
“我不要离开你！”
“克拉丽，我是说真的，离开这儿，”卢克已经举起他的短剑，“这不是你的战斗。”
克拉丽跌跌撞撞从他身边跑开，跑向通往楼梯平台的房门。也许她可以跑去找帮手，找阿拉里克——
就在那时杰斯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路。她已经忘了他行动起来是多么迅速，柔软似猫，迅疾如水。“你疯了吗？”他阻止她，“它们已经攻破前门，这个地方很快将到处是弃魔。”
她推开他。“让我出去——”
杰斯用钢铁一般的手拦住她。“难道让它们把你撕碎？绝不可以。”
克拉丽身后响起金属碰撞的响亮声音。她挣脱开杰斯，看到瓦伦丁挥剑向卢克击去，卢克则挡开他的剑，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们各自用力移开武器，在地板上来回穿梭，虚晃佯攻，举剑挥砍，身影模糊，让人眼花缭乱。“噢，我的上帝，”她耳语道，“他们会互相杀死对方。”
杰斯的眼睛几乎变成黑色。“你不懂，”他说，“这是解决问题——”他停下来，吸了口气，这时卢克避开瓦伦丁的防卫，击中了他的肩膀。一时鲜血迸溅，染红了他白色的衬衫。
瓦伦丁扬了扬头，笑了。“真正的一击，”他说，“很难想到你身上带着它，卢西恩。”
卢克站得笔挺，他的刀挡住了克拉丽的视线，使她看不到他的脸。“是你教了我这招。”
“但那是多年以前了，”瓦伦丁用生丝般的声音说，“从那以后，你几乎不需要刀了，不是吗？在你可以用狼爪和獠牙时就不需要了。”
“用它们更容易把你的心剜出来。”
瓦伦丁摇摇头。“多年前你就把我的心剜出来了。”他说。甚至连克拉丽也分辨不出他声音中的悲伤是真还是假。“当你背叛我，抛弃我的时候。”卢克又向他击去，但是瓦伦丁敏捷地退后。相对他魁梧的身材而言，他的动作相当轻巧，让人惊讶。“是你让我的妻子与同族为敌。你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需要帮助的时候，带着你的热忱、你的那种一无是处的责任感来到她的身边。我很冷淡，于是她认为你爱她。她是个傻瓜。”
杰斯在克拉丽身边像根电线一样全身绷得紧紧的。她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就像耷拉下来的电缆发出的火花。“那就是瓦伦丁口中你的妈妈。”
“她遗弃了我，”杰斯说，“某种意义上的妈妈。”
“她以为你死了。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因为她卧室里保存着一只盒子，上面有你名字的首字母J.C.。”
“那么她有只盒子，”杰斯说，“很多人都有盒子。他们在盒子里放东西。这是发展趋势，我听说。”
“里面有你的一绺头发，婴儿时的头发。还有一张照片，也许两张。她以前每年都会拿出来对着哭，那种心碎般的哭——”
杰斯的手在身边握紧了拳头。“别说了。”他的话像从牙缝里吐出来一样。
“别说什么？别告诉你真相？她以为你死了——如果知道你活着，她永远都不可能离开你。你还以为你父亲死了呢——”
“我看到他死的！要么我以为我看到了。我不只是——只是听说然后选择去相信它！”
“她发现了你烧掉的骨头，”克拉丽平静地说，“在她房子的废墟中。和她父母亲的骨头一起发现的。”
最后杰斯看着她。她看到他眼中的疑惑和因为疑惑而睁大的眼睛。她能看到，对父亲的信任就像一副透明的盔甲，保护着他，使他远离真相。她想，在盔甲的某个地方存在着裂缝，如果她能找到合适的字眼，就可以将盔甲破开。“这很滑稽，”他说，“我没有死——不会有任何骨头。”
“有。”
“那它是种魔力。”他粗声粗气地说。
“问问你父亲他的岳父母怎么了。”克拉丽说。她伸出手去摸他的手。“问问他是否那也是魔力——”
“闭嘴！”杰斯控制不住了，狂怒地转身看着她。克拉丽看到卢克被这声喊叫惊了一下，目光瞥向他们。就在他分心的刹那，瓦伦丁避开他的防卫，一剑向前刺去，剑刃刺进卢克的胸膛，就在锁骨下面。
卢克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似乎不是由于疼痛，而是由于震惊。瓦伦丁的剑猛地抽出，垂到地上，被鲜血染得一直红到剑柄。伴着一声尖笑，瓦伦丁又击出一剑，这次他打落了卢克手里的武器，空落落一声响，它掉到地上，又被瓦伦丁用力一踢，踢飞到桌子底下。而此时，卢克轰然倒地。
瓦伦丁将黑色的长剑举过卢克俯卧的躯体，准备进行致命的一击。镶嵌在剑刃上的银色星星闪着寒光，克拉丽一时吓呆了，她想，如此致命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如此美丽？
杰斯似乎知道克拉丽要做什么，转身对着她。“克拉丽——”
克拉丽从呆傻中清醒了过来。她躲过杰斯，挡开他伸出的双手，跑过石头地板，冲向卢克。卢克用一只胳膊支撑着身体趴在地板上，就在瓦伦丁的长剑挥向前时，克拉丽扑在了卢克的身体上。
剑挥向她时，她看见瓦伦丁的眼睛。虽然只是刹那之间，却感觉像几万年那么漫长。她看出如果他想，他可以停手；看出如果他不停手，就有可能会击中她；看出他打算无论如何都要挥剑过来。
她举起手，紧紧捂住双眼——
哐啷一声响。她听到瓦伦丁大叫一声，然后抬头看见他的手上，剑已经不见了，而手却在流血。红色剑柄的双刃剑躺在几米外的石头地面上，旁边是那把黑色长剑。她非常惊讶，转身看见杰斯就在门边，胳膊仍然向上举着，然后意识到他肯定用了很大力气把那把短剑投掷过去，才足以从他父亲手里打掉黑色的长剑。
杰斯慢慢放下胳膊，脸色非常苍白，眼睛看着瓦伦丁——睁得很大，满是恳求。“父亲，我……”
瓦伦丁看着流血的手。有一刻，克拉丽看见他脸上一阵愤怒的抽搐，像一盏灯忽闪忽灭。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很温和。“绝妙的一掷，杰斯。”
杰斯犹豫了。“但是您的手。我只是想——”
“我不会伤你妹妹的，”瓦伦丁说着，迅速从地上收起他的长剑和那把红色剑柄双刃剑，把它们都别在皮带上，“我会停手的。不过你对家人的关切值得赞赏。”
撒谎。但是克拉丽没工夫去理会瓦伦丁的说辞。她转身去看卢克，感到揪心的痛，非常难过。卢克躺在地上，眼睛半闭着，呼吸急促。鲜血从他破烂衬衫上的洞中喷涌而出。“我需要绷带，”克拉丽哽咽着说，“一些布，什么都行。”
“别动，乔纳森。”瓦伦丁用钢铁般强硬的声音说道。杰斯已经要伸手到口袋中去，顿时全身都凝固了。“克拉丽莎，”她父亲说，声音像抹了黄油的钢铁一样油滑，“这个人是我们家的敌人，圣廷的敌人。我们是猎手，这意味着有时我们是杀手。你肯定得理解这点。”
“魔鬼猎手，”克拉丽说，“魔鬼杀手。但不是谋杀犯。这是有差别的。”
“他是魔鬼，克拉丽莎，”瓦伦丁仍旧用同样柔和的声音说，“长着人脸的魔鬼。我知道这样的怪物可能会多么有欺骗性。别忘了，我曾经饶过他一次。”
“怪物？”克拉丽重复道。她想起五岁时推她荡秋千的卢克，她要他推得更高些，总是更高些；她中学毕业时的卢克，像位自豪的父亲一样摁下相机快门；整理送到书店的每箱书的卢克，总是把她可能喜欢的书放到一边；把她举起来，从他农场房子边的树上摘苹果的卢克。卢克，而她的父亲正要取代他的位置。“卢克不是怪物，”她硬碰硬，用可以和瓦伦丁相匹敌的声音说，“也不是谋杀犯。你是。”
“克拉丽！”是杰斯的声音。
克拉丽没理杰斯，眼睛用力盯着她父亲冰冷的黑眼睛。“你杀了你妻子的父母亲，不是在战斗中，而是出于冷血，”她说，“而且我打赌你还谋杀了迈克尔·维兰德和他幼小的儿子，把他们的骨头和我外祖父母的骨头扔在一起，以便让我妈妈以为你和杰斯死了。焚烧迈克尔·维兰德前，你还把自己的项链戴在他的脖子上，让大家都以为那些骨头是你的。毕竟你说过圣廷不受玷污的血——你杀他们时，根本不在乎他们的鲜血，不在乎他们是无辜的，不是吗？冷血地屠杀老人和孩子，那才是怪物的所作所为。”
另一阵愤怒的抽搐使瓦伦丁的脸变了形。“够了！”瓦伦丁举起镶有星星的黑剑怒吼道。克拉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他究竟是什么人，听出驱使他一生的那种愤怒。永无止境翻滚着的愤怒。“乔纳森！把你妹妹从我面前拖开，否则我以天使的名义，会先击倒她再去杀她保护着的怪物！”
杰斯犹豫了极短的时间，然后扬起头。“当然，父亲。”他说，然后走过房间到克拉丽身边。她还没来得及伸出手把他挡开，他就粗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他一把拽起她，从卢克身边拉开。
“杰斯。”她惊骇不已，小声叫着。
“不要。”他说。他的手指扎进她的胳膊，很痛。他闻起来一股酒味，还有金属味和汗味。“不要和我说话。”
“可是——”
“我说了，不要说话。”他用力摇摇她。她打了个趔趄，重新站好，抬头看见瓦伦丁站在那里，对着卢克瘫倒在地的身体幸灾乐祸。他伸出靴子的靴尖，踢了踢卢克。卢克发出哽咽的声音。
“别碰他！”克拉丽大声叫道，用力想挣脱杰斯，却是徒劳的——他太强壮了。
“别叫，”他在她耳边生气地小声说，“你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你不看会更好。”
“就像你一样？”她也生气地小声回过去，“闭上眼睛假装事情没有发生，并不会让现实反过来。你应该知道得更清楚——”
“克拉丽，住口。”他的语气几乎让她停下来了。他听起来很绝望。
瓦伦丁低声笑着。“如果我想到带把真正的银制武器，我就真正能用你的族类的方法杀死你了，卢西恩。”
卢克吼了些什么，克拉丽听不到，她希望他吼些难听的。她奋力想挣脱杰斯，脚下却一滑。杰斯抓住了她，用力把她拽回来，都拽疼了。此刻他的双臂环抱着她，但不是她曾经希望的方式，和她曾想象过的方式都不一样。
“至少让我站起来，”卢克说，“让我站着死。”
瓦伦丁沿着剑刃看着他，耸了耸肩。“你可以躺着死或跪着死，”他说，“但只有人类才配站着死，而你不是人类。”
“不！”克拉丽大叫起来，卢克没有看她，开始痛苦地爬起来，变成跪着的姿势。
“为什么你要让事情变得对你更糟？”杰斯着急地低声质问，“我跟你说了不要看。”
她由于使劲和疼痛而气喘吁吁。“你为什么非要跟自己撒谎？”
“我没撒谎！”虽然她这时没有挣扎，他还是野蛮地把她抓得更紧了，“我只是想要我生活中美好的东西——我父亲——我的家人——我不能再次全都失去了。”
卢克现在正跪着直起身体，瓦伦丁已经举起沾着血迹的长剑。卢克的眼睛闭着，在念叨着什么：词语，祈祷。克拉丽不知道。她在杰斯的怀里扭来扭去以便能抬头仔细看看他的脸。他的嘴唇抿了起来，下巴紧绷着，但是他的眼睛——
那层脆弱的铠甲正在破碎，只需要她最后一推。她努力找着合适的话语。
“你有家人，”她说，“家人就是那些爱你的人，像莱特伍德先生和太太爱你，亚历克，伊莎贝尔——”她的声音沙哑了，“卢克是我的家人，而你打算让我看着他死去，和你曾经以为的那样，在你十岁时看着你的父亲死去？这是你想要的吗，杰斯？你想要成为这样的人吗？像——”
她停下来，突然害怕自己已经说得太过分了。
“像我父亲。”他说。
他的声音冰冷，漠然，平淡，如同一把刀的刀刃。
我失去了他，她绝望地想。
“趴下。”他说着，用力推她。她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屈起身体单膝跪地。跪直着身体，她看见瓦伦丁把剑高举过头顶。上面枝形吊灯明亮的光照射在剑刃上，反射出灿烂的光点，刺痛着她的双眼。“卢克！”她尖叫道。
长剑重重地扎进去了——扎进地面。卢克已经不在那儿了，杰斯已经把他从面前掀开，使他趴在一边，动作极其迅速，甚至超出克拉丽所能想象的暗影猎手的速度。杰斯站在那里，越过剑柄闪烁的寒光，面对着他的父亲。他脸色苍白，但目光坚定。
“我想您应该走开。”杰斯说。
瓦伦丁无法相信地瞪着他的儿子。“你说什么？”
卢克自己坐起来了，鲜血染红了他的衬衫。他看着杰斯伸出手，轻柔地、几乎是漠然地摸着扎进地面的剑柄。“我想您听到我的话了，父亲。”
瓦伦丁的声音利如鞭抽。“乔纳森·摩根斯特恩——”
杰斯迅如闪电，抓住剑柄，从地板上抽了出来，然后举起来。他轻轻平举着剑，剑尖颤动，离他父亲下巴下方仅几寸之遥。“那不是我的名字，”他说，“我的名字是杰斯·维兰德。”
瓦伦丁仍盯着杰斯，他似乎没注意到指着他喉咙的剑。“维兰德？”他怒吼着，“你身上没有维兰德的血液！迈克尔·维兰德对你而言就是个陌生人——”
“那么，”杰斯平静地说，“您也是。”他把剑向左猛挥过去，“现在快走。”
瓦伦丁摇着头。“绝不。我不会听从一个孩子的命令。”
剑尖亲吻着瓦伦丁的喉咙，克拉丽既兴奋又害怕地看着。“我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孩子，”杰斯说，“您亲自教我精确杀人的技艺。我只需要动两个手指就能割破您的喉咙，您知道吗？”他目光冰冷，“我想您知道。”
“你技艺绝对高超，”瓦伦丁说，他的语气很轻蔑，但是克拉丽注意到，他确实站得一动不动，“可是你不会杀我。你总是心肠很软。”
“也许他不会，”是卢克的声音，他现在站起来了，脸色苍白，浑身是血，但是站直了，“但是我会。而且我不完全肯定他能阻止我。”
瓦伦丁焦虑的眼睛瞟了一眼卢克，然后又盯着他的儿子。卢克发话时杰斯没有转身看，而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塑像，手里的剑也纹丝未动。“你听到那个怪物在威胁我，乔纳森，”瓦伦丁说，“你站在他那一边？”
“说得不错，”杰斯温和地说，“如果他想伤您，我不完全肯定我能阻止他。狼人痊愈得如此之快。”
瓦伦丁抿起了嘴唇。“所以，”他怒叱道，“像你的母亲那样，你更喜欢这个畜生，这个杂种魔鬼，而不是你自己的血亲，你自己的家人？”
第一次，杰斯手里的剑好像在颤抖。“我还是个孩子时您就离开了我，”他克制着嗓音说，“您让我认为您死了，把我送走，和陌生人住在一起。您从来没有告诉我，我有母亲和妹妹，只留下我孤单一人。”最后几个字带着哭腔。
“我是为了你这样做的——为了你的安全。”瓦伦丁争辩道。
“如果你在乎杰斯，如果你在乎血亲，你就不会杀了他的外祖父母。你杀害无辜的人们。”克拉丽愤怒地插了话。
“无辜？”瓦伦丁厉声说，“战争中没有人是无辜的！他们站在乔斯琳一边和我作对！他们会让她把我儿子从我身边带走！”
卢克长吁了一口气。“你知道她打算离开你，”他说，“甚至在大叛乱之前你就知道她打算跑掉？”
“我当然知道！”瓦伦丁怒吼道。他自我控制的冰层已经破裂，克拉丽能看见融化了的狂怒在冰层下面翻涌，使他脖子上青筋迸出，手握成拳。“我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得已而为之，而且最终我给他们的，是他们从来都不配享用的：只授予圣廷最伟大斗士的火葬！”
“你烧死了他们。”克拉丽直截了当地说。
“是！”瓦伦丁叫道，“我烧死了他们！”
杰斯发出哽咽的声音。“我的外祖父母——”
“你根本不认识他们，”瓦伦丁说，“不要假装悲伤。”
剑尖现在颤抖得更厉害了。卢克把一只手放在杰斯的肩膀上。“稳住。”他说。
杰斯没有看他。他好像一直在跑步似的呼吸急促。克拉丽能看见汗水在他突出的锁骨上闪光，头发也粘在太阳穴上。他手背上的青筋也清晰可见。他要杀了他，她想，他要杀了瓦伦丁。
她匆忙迈步向前。“杰斯——我们需要圣杯。或者你知道他要用圣杯干什么。”
杰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圣杯，父亲，在哪儿？”
“在伊德里斯，”瓦伦丁平静地说，“在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杰斯的手在发抖。“告诉我——”
“给我剑，乔纳森。”是卢克，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和蔼。
杰斯的声音好像是从井底传过来的。“什么？”
克拉丽向前迈了一步。“把剑给卢克。让他拿着，杰斯。”
他摇摇头。“我不能那么做。”
她又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现在她已经距离杰斯非常近，摸得到他了。“是的，你能，”她温柔地说，“拜托。”
他没有看她，目光盯着他父亲的眼睛。时间一点点地绵延着，漫无止境。最后他点头了，点得很快很轻，手也没有放下来。可他确实任卢克过来站在他身边，让他把手放在剑柄上自己的手上面。“你可以松手了，乔纳森，”卢克说——看到克拉丽的脸色，又改口道，“杰斯。”
杰斯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他松开了剑柄，从他父亲身边走开了。杰斯的脸色恢复了些，他现在的脸更像油灰色，嘴唇咬着的地方淌着血。克拉丽渴望抚摸他，用双臂环绕着他，却知道他永远也不会让她这样做的。
“我有个建议。”瓦伦丁对卢克说，语气出人意料地平静。
“让我猜猜，”卢克说，“是‘别杀我’，对吗？”
瓦伦丁笑了，笑声中没有任何幽默感。“我才不会屈尊求你饶命。”他说。
“好，”卢克说，用剑轻触着瓦伦丁的下颌，“除非你逼迫我，我不会杀你，瓦伦丁。我给自己设了限，不会在你的孩子们面前杀你。我想要的是圣杯。”
楼下的咆哮声现在更大了，克拉丽觉得像是外面走廊里的脚步声。“卢克——”
“我听到了。”他厉声说。
“圣杯在伊德里斯，我告诉你了。”瓦伦丁的目光闪过卢克，说道。
卢克在出汗。“如果在伊德里斯，你用移空门把它带过来。我跟你一起去。把它带回来。”卢克的眼睛瞥向外面。现在外面动静更大了，叫喊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克拉丽，和你哥哥待在一起。我们走后，你用移空门去个安全的地方。”
“我不离开这儿。”杰斯说。
“不，你要离开。”什么东西正在重重地击着房门。卢克提高声音说：“瓦伦丁，移空门，快。”
“要么怎样？”瓦伦丁若有所思地盯着房门。
“如果你逼迫我，我会杀了你，”卢克说，“当着他们的面，或不当着他们的面。移空门，瓦伦丁，现在。”
瓦伦丁张开两臂。“如果你想要。”
他轻轻后退几步，就在这时房门被撞开，门上的铰链散落一地。卢克手里仍然握着剑，转身朝旁边一闪，躲开翻落的房门，以免被压着。
一只狼站在门口，山一样咆哮着，斑驳的棕色皮毛，向前耸着肩，嘴唇翻开，露出龇着的牙，浑身上下，伤口无数，往外流着血。
杰斯轻声咒骂着，手里已经抓着一把六翼天使。克拉丽按着他的手腕。“不要——他是朋友。”
杰斯向她投去匪夷所思的一瞥，但是放下了手。
“阿拉里克——”卢克用一种克拉丽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嚷着什么。阿拉里克又龇着牙吼叫起来，蜷伏得更靠近地面，一阵混乱中，她还以为他就要扑向卢克。然后她看见瓦伦丁的手摸着皮带，看到红色宝石的光芒，才想到她忘了，杰斯的短剑还在瓦伦丁手里。
她听到一个声音大叫着卢克的名字，起初以为是她自己叫的——然后意识到她的喉咙似乎粘起来了，而大叫的人是杰斯。
卢克急转过身。短剑离开瓦伦丁的手，像只银色的蝴蝶飞向卢克，似乎极其缓慢，在空中转了又转。卢克举起他的剑——某个巨大的棕灰色东西冲在他和瓦伦丁之间。她听见阿拉里克咆哮着，站起来，又突然倒下，还听见兵刃相击的声音。她喘着气，想要向前跑，可是杰斯把她拉了回来。
那只狼就倒在卢克的脚下，鲜血溅满了他的皮毛。阿拉里克虚弱地用爪子抓着从胸膛里伸出的刀把。
瓦伦丁笑了起来。“这就是你对轻易买来的忠诚的回报，卢西恩，”他说，“让他们为你而死。”他向后退着，眼睛仍盯着卢克。
卢克脸色苍白，看看他，然后又低头看看阿拉里克，摇了摇头，然后跪下来，俯身在倒地的狼人身上。杰斯仍然抓着克拉丽的肩膀，嘘道：“待在这儿，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待在这儿。”然后迈步去追瓦伦丁。瓦伦丁正莫名其妙地匆忙走向远处的那面墙。他打算从窗户跳出去吗？他走近那面金框的大镜子时，克拉丽能在镜子里看见他。他脸上的表情——一种放松的表情，带着讥讽——让她内心充满想杀死他的愤怒。
“我才不要待在这儿。”她小声嘟囔着跟着杰斯，中间停下来从桌子底下拿起那把蓝柄的双刃剑，瓦伦丁之前把它踢到这儿的。剑在她自己手里让她感觉拿得很舒服，也很放心。同时，她把一把翻了的椅子从面前推开，朝镜子走去。
杰斯拿出了六翼天使，向上投射出强光，映暗了他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和双颊凹下的地方。瓦伦丁转过身背靠着镜子站着，六翼天使的光照出他的轮廓。在镜面上，克拉丽能看见卢克在他们身后。他已经放下长剑，正在温柔地、小心翼翼地从阿拉里克的胸中拔出那把红柄双刃剑。她觉得有些想吐，把自己的双刃剑握得更紧了。“杰斯——”她开口道。
他并没有转身看她，虽然他可以从镜子中看到她。“克拉丽，我告诉过你让你等着。”
“她跟她妈妈一样。”瓦伦丁说。他一只手在身后，正顺着镜子厚重的镀金框架边缘摸索着。“不喜欢被人发号施令。”
杰斯不再像刚才那样发抖了，但是克拉丽能感觉到他的自我控制已经接近极限，就像一面鼓上的鼓皮般被拉升得非常纤薄。“我要和你一起去伊德里斯。我要把圣杯拿回来。”
“不，你不能。”克拉丽开口说道，在镜子里看见他的脸扭曲成了什么样子。
“你有更好的想法吗？”他问道。
“但是卢克——”
“卢西恩，”瓦伦丁的声音像丝绸一般，“正在照顾一个倒下来的同伴。至于圣杯和伊德里斯，它们并不远。也许可以说，通过这面镜子就是。”
杰斯眯起了眼睛。“镜子是移空门？”
瓦伦丁抿起了嘴唇，松开手，从镜子里向后退去。这时，镜子里的映像旋转、变换，仿佛是一幅画中的水彩在流动。现在，克拉丽能看到的不是有深色木家具和蜡烛的房间，而是绿色的田野、苍翠的树叶，还有宽阔的草坪一直延伸到远处一处石头砌成的大房子。她能听见蜜蜂嗡嗡的叫声，还有风中树叶的沙沙声，闻见风中飘荡着的忍冬花的甜味。
“我跟你们说了不远。”瓦伦丁站在有着镀金拱顶的门道上，头发被吹乱，远处的树叶也同样被风吹得凌乱，“这儿是你记忆中的样子吗，乔纳森？什么都没变吗？”
克拉丽的心在胸膛里提紧了。她毫不怀疑，这就是杰斯儿时的家，此刻展现在他的面前来诱惑他，就像你可能会用糖果或玩具来诱惑一个孩子一样。她向杰斯望去，而他好像根本没有看她。他正盯着移空门看，看那边绿色的田野和庄园的宅子。她看见他的脸色缓和起来，嘴唇现出神往的弧度，仿佛他正看着心爱的人。
“你还可以回家。”他的父亲说。杰斯拿着的六翼天使发出的光在他的身后投下影子，所以看起来像跨过了移空门，压暗了明亮的田野和远处的草坪。
杰斯唇边的微笑褪去了。“那不是我的家，”他说，“现在这是我的家。”
瓦伦丁看着他的儿子，愤怒的抽搐使他的脸变了形。克拉丽永远都不会忘记那种表情——那种表情使她突然极度想念她的妈妈。因为无论她妈妈对她生多大的气，从来都没有像那样看着她。她的目光总是那么慈爱。
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为杰斯感到难过。
“很好。”瓦伦丁说着，迅速穿过移空门后退一步，以使双脚踏上伊德里斯的土地。他的嘴唇上扬，微笑起来。“啊，”他说，“家。”
杰斯摇晃着走到移空门边，停下脚步，一只手扶着镀金的镜框。伊德里斯如同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在他的眼前闪闪发光，他心头涌起一种奇怪的犹豫不决。只需要迈一步——
“杰斯，不要，”克拉丽急忙说，“不要跟着他去。”
“但是圣杯——”杰斯说。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他手里的刀随着他的手抖动得厉害。
“让圣廷去取！杰斯，拜托。”如果你穿过那个移空门，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瓦伦丁会杀了你的。你不想相信，但他会的。
“你妹妹说得对。”瓦伦丁站在绿草和野花中，刀剑就在他的脚边挥舞着。克拉丽意识到，虽然他和他们只相距几寸远，但他们处在不同的国度。“你真的以为你能赢吗？虽然你有六翼天使，而我手无寸铁？但我不仅比你更强壮，而且我怀疑你是否真心想要杀我。而要想得到圣杯，必须先杀了我。”
杰斯握紧了六翼天使。“我能——”
“不，你不能。”瓦伦丁把手伸出来穿过移空门，抓住杰斯的手腕往回拉，直到六翼天使的刃尖触到自己的胸口。杰斯穿过移空门的手和手腕，看起来像被投入水中一样闪着光。“那么，杀我，”瓦伦丁说，“把刀刺进来，三寸——也许四寸。”他把刀往前猛拽，刀尖割破了衬衫。一个红色的圆圈仿佛一朵罂粟开在瓦伦丁的心脏处。杰斯喘了口气，猛地缩回了胳膊，晃了回来。
“和我想的一样，”瓦伦丁说，“心太软。”然后他极其突然地朝杰斯挥了一拳。克拉丽大叫一声，但拳头并未打到杰斯，而是击到他们之间的移空门上，发出仿佛千件易碎物品打碎的声音。似镜非镜的移空门表面出现蛛网状的裂纹，在碎成一地不规则的碎片前，克拉丽最后听到的是瓦伦丁嘲讽的笑声。
玻璃像冰雨一样涌过地板，银色的碎片酷似有着一种奇异之美的瀑布。克拉丽向后退，而杰斯在玻璃倾泻而来时，盯着镜子的空框，一动不动地站着。
克拉丽原以为他会对他的父亲叫骂、大喊或诅咒，但他却只是等着碎片不再落下。碎片不落了，他在一片狼藉的碎玻璃片中默默地小心地跪下来，捡起较大的一片，拿在手里翻过来。
“不要，”克拉丽跪在他旁边，把一直拿着的刀放下来，这把刀不再能给她宽慰了，“没什么你能做的。”
“不，有。”他仍在低头看着这片玻璃。玻璃的碎片在他头发上蒙了一层粉尘。“我本来可以杀了他。”他把玻璃片递给她。“看。”他说。
她看了。在这个玻璃碎片中他仍然能看见一丝伊德里斯——一丝蓝天，绿叶的影子。她痛苦地吸了口气。“杰斯——”
“你们还好吗？”
克拉丽抬起头，看见卢克站在旁边。他手里没有武器，由于疲惫，眼睛深陷，眼周都是黑眼圈。“我们没事。”她说。她看见卢克身后躺着一个人，身上半盖着瓦伦丁的长外衣。一只手从长外衣旁边伸了出来，指尖是爪子的样子。“阿拉里克……”
“死了。”卢克尽量克制着声音中的痛苦说道。虽然他对阿拉里克了解甚少，但是克拉丽知道内疚的重负将会一直伴随着他。而这就是你对轻易买来的忠诚的回报，让他们为你而死。
“我父亲走了，”杰斯说，“带着圣杯。”他的声音很淡，“我们亲手给他的。我很失败。”
卢克将一只手放在杰斯的头上，为他拂去头发上的玻璃。卢克的手还是狼爪的样子，手指沾染着鲜血，但杰斯让他触摸着自己，似乎并不介意，什么也没说。“这不是你的错。”卢克说道，低头看着克拉丽。他的蓝眼睛目光坚定，说：“你哥哥需要你，和他待在一起。”
她点点头，卢克于是离开他们向窗户走去。他推开窗户，一阵气流涌进房间，吹得烛光摇曳不定。克拉丽听见他在向下大声喊叫楼下的狼群。
她在杰斯的身边跪下。“没事的。”她有些迟疑地说道，尽管显然并不是这样，而且也许永远都不再是这样。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手下的衬衫一点也不柔滑，浸透了汗，但奇怪地反而让她感到宽慰。“我们救回了我妈妈。我们有你。我们有所有重要的东西。”
“他说得对。这就是为什么我没办法让自己穿过移空门，”杰斯小声说，“我做不到。我不会杀他。”
“你杀了他，才是你的失败。”她说。
他没说话，只是小声嘟哝了些什么。她不太听得清他嘟哝了什么，却伸出手从他手里拿走了那块玻璃。他拿玻璃的地方在流血，有两处细细的小口子。她放下玻璃片，拿过他的手，把手指握起来，握在受伤的手掌上。“说实话，杰斯，”她说，声音像她触摸他的动作那么温柔，“你不知道不能玩碎玻璃吗？”
他发出一声像是噎着的笑声，然后伸出手揽她入怀。她知道卢克还在窗户那边看着他们，但她还是下了决心闭上眼睛，把脸埋在杰斯的肩膀上。他身上有股咸咸的血的味道，只有在他的嘴唇靠近她的耳朵时她才明白他之前一直在嘟哝什么，是最最简单的祈祷：她的名字，只是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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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杰斯说，声音听起来疲倦而难过，但他抓着克拉丽手腕的手没有松开，“这是克拉丽。克拉丽莎·弗雷。她是我的一个朋友，她——”
瓦伦丁黑色的眼睛慢慢地扫过她全身，从凌乱的头发到磨坏的运动鞋里露出的脚趾头，最后盯着仍旧抓在她手里的短剑。
瓦伦丁的脸上掠过一种难以名状的神情——既好笑又恼怒。“你怎么有那把短剑的，小姑娘？”
克拉丽冷淡地答：“杰斯给我的。”
“当然是他给的，”瓦伦丁温和地说，“我可以看看吗？”
“不能！”克拉丽后退一步，似乎认为瓦伦丁可能会冲上来。她感到这把短剑被人从她手里拿走了。杰斯拿着短剑，抱歉地看着她。“杰斯。”她生气地低声叫道，他简短的名字中饱含了她体会到的每一丝背叛。
杰斯只是说：“你还不明白，克拉丽。”带着一种让克拉丽感到恶心的、小心翼翼的顺从，杰斯走到瓦伦丁身边，递给他那把短剑。“给您，父亲。”
瓦伦丁用他长长的大手接过短剑，认真看了起来。“这是一把高加索双刃剑，切尔克斯人的双刃剑。它以前是一副对剑中的一把。这儿，看这颗刻进剑刃的晨星，”他把剑翻转过来，指给杰斯看，“我很惊讶莱特伍德夫妇从来没注意到它。”
“我从来没给他们看过这把剑，”杰斯说，“他们允许我有自己的私人物品。他们不偷看。”
“他们当然不偷看，”瓦伦丁说，把双刃剑还给杰斯，“他们以为你是迈克尔·维兰德的儿子。”
杰斯把有着红色剑柄的这把短剑插到皮带上，抬起头。“我也这样以为。”他轻声说道。这时，克拉丽才明白这不是开玩笑，杰斯不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假意顺从瓦伦丁。他真的认为瓦伦丁是又回到他身边的父亲。
一种冰冷的绝望传遍克拉丽的全身。杰斯生气了，杰斯不友好，怒气冲冲，她都能对付，但这个新杰斯，脆弱的、沉浸在在他自己生活奇迹中的杰斯，对她完全是个陌生人。
瓦伦丁越过杰斯褐色的头发看着克拉丽，目光冷静，觉得好笑。“也许，”他说，“坐下来对现在的你来说是个好主意，克拉丽？”
她固执地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不。”
“随便你。”瓦伦丁拉出一张椅子，在餐桌的一头坐下了。过了一会儿，杰斯也在一个还有半瓶葡萄酒的酒瓶边坐下了。“但是你将会听到一些事情，也许会让你觉得，要是坐下来就好了。”
“我会告诉你的，”克拉丽向瓦伦丁说，“如果是那样的话。”
“很好。”瓦伦丁靠着椅背，手放在脑后。他的领口张开了一点，露出长着伤疤的锁骨。伤疤，跟他儿子一样，跟所有暗影猎手一样。伤疤和杀戮的生活，霍奇曾经说过。“克拉丽，”他又开口，似乎在品味她名字的读音，“克拉丽莎的简称？不是我会选择的名字。”
他的唇抿起冷峻的弧线。他知道我是他的女儿，克拉丽想，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知道。但他不说。他为什么不说？
因为杰斯，她明白了。杰斯会想——她无法想象他会怎么想。瓦伦丁走进房门时看见他们相拥。他肯定知道自己手里掌握着一个毁灭性的消息。他深不可测的黑眼睛后面的某个地方，敏锐的头脑正在快速运转，想要找出最好的利用他知道的事情的方法。
她向杰斯投去恳求的一瞥，但是他正低头凝视左手边的酒杯，酒杯里盛着半杯紫红色的液体。她能看到杰斯呼吸时胸部快速的起伏，他比表现出来的更难过。
“我真不在乎你会选什么名字。”克拉丽说。
“我肯定，”瓦伦丁身体前倾，回答说，“你不在乎。”
“你不是杰斯的父亲，”她说，“你想要欺骗我们。杰斯的父亲是迈克尔·维兰德。莱特伍德先生和太太知道，每个人都知道。”
“莱特伍德夫妇知道的是错的，”瓦伦丁说，“他们真的相信——相信杰斯是他们的朋友迈克尔的儿子，圣廷也是。甚至无声使者也不知道他是谁。虽然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但是维兰德的戒指——”
“戒指，”瓦伦丁看着杰斯的手说道，戒指在杰斯的手上像蛇鳞一样闪闪发光，“我看见这几天你又戴上了它，乔纳森。很有趣，不是吗，M倒过来很像一个W？当然了，如果你费心思量一下，可能会觉得维兰德家族的标志是一个坠落的星星，这很奇怪。但是如果它象征着摩根斯特恩家族，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克拉丽盯着看。“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忘记了凡人的教育是多么让人遗憾，”瓦伦丁说，“摩根斯特恩的意思是‘晨星’。”
克拉丽不寒而栗。“你是说撒旦28。”
“或者任何伟大力量的堕落，”瓦伦丁说，“由于拒绝效力，正如我的过去。我不会效力于一个堕落的政权，因为这个原因，我失去了我的家庭，我的土地，几乎失去了我的生命——”
“大叛乱是你的错！”克拉丽厉声说道，“很多人在大叛乱中死去！像你一样的暗影猎手！”
“克拉丽，”杰斯向前倾着身体，几乎要碰翻肘边的酒杯，“听他说，好吗？不像你想的那样。霍奇撒了谎。”
“我知道，”克拉丽说，“他向瓦伦丁出卖了我们。他是瓦伦丁的爪牙。”
“不，”杰斯说，“不是的，霍奇是那个一直想要圣杯的人。他是那个派吞噬魔抓你妈妈的人。我父亲——瓦伦丁只是事后才知道，而且前来阻止他。他带你妈妈来这儿治疗，不是来伤害她。”
“你相信那些胡说八道？”克拉丽反感地说，“这不是真的。霍奇是为瓦伦丁效力的，他们是一伙的，一起参与夺取圣杯。他欺骗了我们，这不假，但他只是一个工具。”
“但是他需要圣杯，”杰斯说，“这样他可以摆脱加在他身上的诅咒，在我父亲告诉圣廷他做的一切之前逃走。”
“我所知道的不是这样的！”克拉丽气愤地说，“我在那儿！”她转身看着瓦伦丁，“你过来取圣杯时我在房间里。你看不到我，可我在那儿。我看到你了。你拿走圣杯，解除了霍奇身上的诅咒。他自己无法做到，他这样说的。”
“我确实解除了他的诅咒，”瓦伦丁克制地说，“我是动了恻隐之心。他看起来那么可怜。”
“你没有恻隐之心。你什么感情都没有。”
“够了，克拉丽！”是杰斯。她盯着他看，他的双颊红了，似乎他一直在喝肘边的葡萄酒，而使眼睛过于明亮了。“不要那样和我父亲说话。”
“他不是你父亲！”
杰斯的表情就像她掴了他掌似的。“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们？”
“因为她爱你。”瓦伦丁说。
克拉丽感觉自己的脸没了血色。她看着瓦伦丁，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但又害怕。她觉得自己似乎正在慢慢靠近悬崖，某种极速飞驰的东西跌下悬崖，落入万丈深渊。她感到一阵眩晕。
“什么？”杰斯看起来很讶异。
瓦伦丁得意地看着克拉丽，仿佛看得出来他已经把她像只蝴蝶一样钉在板上了。“她担心我欺骗你，”他说，“我把你洗脑。事情当然不是这样。如果你仔细回忆回忆，克拉丽，你就会明白的。”
“克拉丽。”杰斯看着她，起身站起来。她看得见他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显示着他很疲惫。“我——”
“坐下，”瓦伦丁说，“让她自己去想明白，乔纳森。”
杰斯立即坐下来，靠着椅背。克拉丽在头昏脑涨的眩晕中，费力地想要弄明白。乔纳森？“我以为你的名字是杰斯，”她说，“你对这个也撒谎了吗？”
“不是。杰斯是昵称。”
她现在已经离悬崖很近了，近得几乎可以俯视深渊。“什么的昵称？”
他看着她，仿佛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么小的事情上小题大做。“我名字的首字母，”他说，“J.C.。”
悬崖已经完全呈现在她面前了，她看得见自己纵身坠入黑暗。“乔纳森，”她无力地说，“乔纳森·克里斯托弗。”
杰斯的眉毛皱成一团。“你怎么——”
瓦伦丁插话了，他宽慰地说：“杰斯，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想，母亲死了的故事与母亲在你还不到一岁时就抛弃你的故事相比，前者对你的伤害更少些。”
杰斯纤细的手指痉挛地握紧了酒杯的杯脚，有一会儿克拉丽觉得酒杯可能要被捏碎了。“我妈妈活着？”
“她，”瓦伦丁说，“活着，此时此刻就在楼下的一个房间里睡着了。是的，”杰斯还没开口，瓦伦丁就打断了他，“乔斯琳是你的妈妈。而克拉丽——克拉丽是你的妹妹。”
杰斯猛地缩回了手，葡萄酒杯打翻了，猩红色液体起着小泡沫，洒在白色的桌布上。
“乔纳森。”瓦伦丁说。
杰斯脸色极差，某种绿绿的白色。“这不是真的，”他说，“这里面有问题。不可能是真的。”
瓦伦丁一直注视着他的儿子。“这是欢庆的理由，”他沉思着低声说道，“我会想。昨天你还是一个孤儿，乔纳森，现在却有爸爸、妈妈、妹妹。你从来不知道你有。”
“这是不可能的，”杰斯又说了一遍，“克拉丽不是我妹妹。如果她是……”
“那么怎样？”瓦伦丁说。
杰斯没有回答，但是他恐惧得要作呕的病容让克拉丽受不了了。她脚步有些踉跄地绕过桌子，跪在杰斯的椅子旁，伸手要去握他的手。“杰斯——”
他猛地把手缩了回去，手指在浸湿了的桌布上痉挛起来。“不要。”
对瓦伦丁的仇恨像没有流出的眼泪一样在她的喉中燃烧。他之前不露声色，不说出所知道的事情——她是他的女儿——使她在他的沉默不语中扮演了同谋的角色。现在，他把巨石一般重的真相压在了他们身上之后，自己却倚坐着，冷静地看着后果。杰斯怎么能看不出他有多么可恶？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杰斯盯着桌布说。
克拉丽咽下喉中燃烧着的仇恨。“我不能那样做。”
瓦伦丁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在笑。“那么你现在承认，我这次所说的全部都是真的了吧？”
“不，”她看都没看他，回过去，“你在说谎，里面掺进一点真相，这就是全部。”
“这真让人厌烦，”瓦伦丁说，“如果你想听到真相，克拉丽莎，这就是真相。你听说过大叛乱的事情，所以你认为我是个坏蛋。是这样吧？”
克拉丽正看着杰斯，没有说话。杰斯看起来像是难过欲呕，而瓦伦丁还在残酷地继续说着。“事情很简单，真的。你听到的事情有些部分是真的，但有的不是——掺进一点真相的谎话，就像你说的。事实是迈克尔·维兰德不是而且从来都不是杰斯的父亲。维兰德在大叛乱中被杀死了。我带着儿子逃到玻璃之城时冒用了迈克尔的名字和住宅。这非常容易。维兰德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人，而他最亲密的朋友，莱特伍德夫妇，处于流放之中。他参与了大叛乱，本身很不光彩，所以我过着那种不光彩的生活，非常安宁，单独和杰斯住在维兰德的宅子里。我读书，抚养我的儿子，等待着时机。”他用手指触摸着一个酒杯的金边，若有所思。克拉丽看到他是左撇子，和杰斯一样。
“这样过了十年，我收到一封信。写信的人表示，他知道我真实的身份，如果我不打算按他说的做，他就会揭穿我。我不知道信是谁写的，但这也无关紧要。我没准备给写信人想要的东西。再说我知道我的安全已经陷入危险，除非他认为我死了，找不到我，否则会一直处于危险之中。在布莱克韦尔和潘波恩的帮助下，我第二次导演了我的死亡。为了杰斯的安全，我决定要把儿子送到这儿来，置于莱特伍德夫妇的保护之下。”
“所以你让杰斯以为你死了？你就让他以为你已经死了，一直这么多年？这真让人鄙视。”
“不要。”杰斯又说了一次。他举起手蒙住脸，手指掩着嘴唇，闷着声音说：“别说了，克拉丽。”
瓦伦丁带着一丝杰斯看不到的微笑看着他的儿子。“乔纳森不得不认为我死了，是的。他不得不认为他是迈克尔·维兰德的儿子，否则莱特伍德夫妇是不会像那样保护他的。他们是欠迈克尔的情，不是我。他们是看在迈克尔的分上爱护他的，而不是看在我的分上。”
“也许他们是看在杰斯自己的分上爱护他的。”克拉丽说。
“值得称许的、充满感情的解释，”瓦伦丁说，“但是不可能。你不像我那么了解莱特伍德夫妇。”他似乎没有看见杰斯的畏缩，或者他看到了，而不去理会。“最终，这也没什么关系了，”瓦伦丁补充说，“让莱特伍德夫妇保护杰斯，不是作为替代的家人，你明白的。他有家人。他有父亲。”
杰斯喉咙中发出一点声音，从脸上移开双手。“我妈妈——”
“大叛乱后逃走了，”瓦伦丁说，“我是一个不光彩的男人。如果圣廷以为我活着，就会追捕我。她不能忍受和我联系在一起，跑了。”他话音中的痛苦显而易见——假装出来的，克拉丽愤恨地想。他的操控在加强。“我不知道她那时怀孕了，怀着克拉丽。”他微微笑了笑，手指慢慢向下滑过酒杯。“但是他们说，血脉相连，”他继续说道，“命运已经让我们会合了。我们一家，又在一起了。我们可以用移空门，”他说，目光转向杰斯，“去伊德里斯。回到我们的庄园里。”
杰斯有些颤抖，但是点点头，仍然呆呆地看着他的手。
“我们将一起在那儿，”瓦伦丁说，“像我们应该的那样。”
这听起来太美妙了，克拉丽想，只有你，你昏迷不醒的妻子，你受到惊吓的儿子，还有对你恨之入骨的女儿。更不用说你的两个孩子可能彼此相爱。是的，这听起来真像完美的家人团聚。但她说出来的只是：“我不会和你去任何地方，我妈妈也不会。”
“他说得没错，克拉丽。”杰斯声音沙哑地说。他活动着双手，指尖沾染成了红色。“那是我们要去的唯一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儿把事情理清楚。”
“你不会是认真的——”
楼下传来一声巨大的倒塌声，大得听起来好像医院的一堵墙坍塌了。卢克，克拉丽想，跳了起来。
虽然脸上是恐惧得要作呕的神情，杰斯还是下意识地做出反应。他从椅子上半站起来，手摸向皮带。“父亲，他们——”
“他们就要来了。”瓦伦丁站了起来。克拉丽听到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房门被猛地推开了，卢克站在门口。
克拉丽忍着没哭。他浑身是血，凝在牛仔裤和衬衫上黑乎乎的，下半边脸又是胡子，又是血。他的手一直红到手腕，上面的血还湿着，还在流。她不知道这血是不是有他自己的。她听到自己大叫着他的名字，然后穿过房间向他跑去，急切地抓着他衬衫的前面，挂靠着，几乎绊倒了。自从她八岁时，就再没这样做过了。
有一会儿他的大手举起来，罩着她的后脑勺，用一只胳膊把她熊抱在怀里。然后他轻轻推开她。“我全身是血，”他说，“别担心——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是瓦伦丁的声音。克拉丽转身去看，卢克的胳膊横过她的肩膀保护她。瓦伦丁看着他俩，眼睛眯起来算计着。杰斯已经站了起来，绕过桌子，犹豫地站在他父亲身后。克拉丽想不起来他以前什么时候做起事来有过犹豫。
“潘波恩的。”卢克说。
瓦伦丁一只手掠过脸部，这个消息好像让他感到痛苦。“我明白了。你用牙咬断了他的喉咙？”
“事实上，”卢克说，“我用这个杀死了他。”他用空着的手拿出他杀弃魔用的细长短剑。在光线下她能看见剑柄上蓝色的宝石。“你记得它吗？”
瓦伦丁看着短剑。克拉丽看见他的下巴收紧了。“我记得。”他说，克拉丽想他是否也记得他们以前的谈话。
这是一把高加索双刃剑，切尔克斯人的双刃剑。它以前是一副对剑中的一把。
“十七年前你把它递给我，让我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卢克说，紧紧握着这件武器。它的剑刃比杰斯皮带上红色剑柄的那把双刃剑要长，介于短剑和长剑之间，而且剑尖似针。“而我差点这样做了。”
“你以为我会否认吗？”瓦伦丁的声音透着记忆中久远悲伤的痛苦，“我努力想把你拯救出来，卢西恩。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要是我当时有亲自杀死你的勇气，你还能作为一个人死去。”
“像你那样的人？”卢克问。这一刻，克拉丽发现卢克身上有某种她一直熟知的东西，那个看得出她撒谎或假装的人，那个在她傲慢或虚假时提醒她的人。从他愤恨的声音中，她听出他对瓦伦丁曾经的爱，已然凝结为疲惫的恨。“一个把他昏迷的妻子用银链锁在床上，折磨她以便她醒来后从她那里得到信息的男人？这就是你的勇气？”
杰斯望着他的父亲。克拉丽看到霎时愤怒扭曲了瓦伦丁的脸，继而愤怒不见了，他的表情平静下来。“我没有折磨她，”他说，“她被锁起来，是为了保护她。”
“保护她不受什么伤害？”卢克质问道，又向房间里迈了几步，“让她处于危险之中的人就是你。让她曾经处于危险之中的人也是你。她一生都在从你身边逃走，离开你。”
“我爱她，”瓦伦丁说，“我永远都不会伤害她。是你让她背叛我。”
卢克笑了。“她不需要我来让她背叛你。她自己学会恨你的。”
“一派胡言！”瓦伦丁突然残暴地吼道，从腰上的剑鞘里拔剑而出。这把剑呈扁平状，黑色亚光，上面有银星的设计图案。他将剑刃指着卢克的心脏。
杰斯往前向瓦伦丁迈了一步。“父亲——”
“乔纳森，别说话！”瓦伦丁大叫，但太迟了。克拉丽看到卢克盯着杰斯看时脸上震惊的表情。
“乔纳森？”他小声说。
杰斯撇起了嘴。“不许你那样叫我，”他凶狠地说，金黄的眼睛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如果你那样叫我，我会杀了你。”
卢克不理会指着他心脏的剑刃，仍然盯着杰斯。“你妈妈会很自豪。”他说，声音平静得甚至连站在他身边的克拉丽都要费力去听。
“我没有妈妈，”杰斯说，他的手在抖动，“那个给了我生命的女人在我还没记住她的脸时就离开了我。我对她什么都不是，所以她对我也什么都不是。”
“你的妈妈不是那个离开你的人。”卢克说，他的目光缓慢地转向瓦伦丁。“我原先以为即使是你，”他缓缓地说道，“也不会用你自己的骨肉当诱饵。我想我错了。”
“够了，”瓦伦丁的声音几乎变得无精打采，但仍带着凶狠，是渴望暴力的威胁，“放开我女儿，否则我会在你站着的地方杀了你。”
“我不是你的女儿。”克拉丽气愤地说，但是卢克把她推开，力气大得差点使她摔倒。
“离开这儿，”他说，“到安全的地方去。”
“我不要离开你！”
“克拉丽，我是说真的，离开这儿，”卢克已经举起他的短剑，“这不是你的战斗。”
克拉丽跌跌撞撞从他身边跑开，跑向通往楼梯平台的房门。也许她可以跑去找帮手，找阿拉里克——
就在那时杰斯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路。她已经忘了他行动起来是多么迅速，柔软似猫，迅疾如水。“你疯了吗？”他阻止她，“它们已经攻破前门，这个地方很快将到处是弃魔。”
她推开他。“让我出去——”
杰斯用钢铁一般的手拦住她。“难道让它们把你撕碎？绝不可以。”
克拉丽身后响起金属碰撞的响亮声音。她挣脱开杰斯，看到瓦伦丁挥剑向卢克击去，卢克则挡开他的剑，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们各自用力移开武器，在地板上来回穿梭，虚晃佯攻，举剑挥砍，身影模糊，让人眼花缭乱。“噢，我的上帝，”她耳语道，“他们会互相杀死对方。”
杰斯的眼睛几乎变成黑色。“你不懂，”他说，“这是解决问题——”他停下来，吸了口气，这时卢克避开瓦伦丁的防卫，击中了他的肩膀。一时鲜血迸溅，染红了他白色的衬衫。
瓦伦丁扬了扬头，笑了。“真正的一击，”他说，“很难想到你身上带着它，卢西恩。”
卢克站得笔挺，他的刀挡住了克拉丽的视线，使她看不到他的脸。“是你教了我这招。”
“但那是多年以前了，”瓦伦丁用生丝般的声音说，“从那以后，你几乎不需要刀了，不是吗？在你可以用狼爪和獠牙时就不需要了。”
“用它们更容易把你的心剜出来。”
瓦伦丁摇摇头。“多年前你就把我的心剜出来了。”他说。甚至连克拉丽也分辨不出他声音中的悲伤是真还是假。“当你背叛我，抛弃我的时候。”卢克又向他击去，但是瓦伦丁敏捷地退后。相对他魁梧的身材而言，他的动作相当轻巧，让人惊讶。“是你让我的妻子与同族为敌。你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需要帮助的时候，带着你的热忱、你的那种一无是处的责任感来到她的身边。我很冷淡，于是她认为你爱她。她是个傻瓜。”
杰斯在克拉丽身边像根电线一样全身绷得紧紧的。她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就像耷拉下来的电缆发出的火花。“那就是瓦伦丁口中你的妈妈。”
“她遗弃了我，”杰斯说，“某种意义上的妈妈。”
“她以为你死了。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因为她卧室里保存着一只盒子，上面有你名字的首字母J.C.。”
“那么她有只盒子，”杰斯说，“很多人都有盒子。他们在盒子里放东西。这是发展趋势，我听说。”
“里面有你的一绺头发，婴儿时的头发。还有一张照片，也许两张。她以前每年都会拿出来对着哭，那种心碎般的哭——”
杰斯的手在身边握紧了拳头。“别说了。”他的话像从牙缝里吐出来一样。
“别说什么？别告诉你真相？她以为你死了——如果知道你活着，她永远都不可能离开你。你还以为你父亲死了呢——”
“我看到他死的！要么我以为我看到了。我不只是——只是听说然后选择去相信它！”
“她发现了你烧掉的骨头，”克拉丽平静地说，“在她房子的废墟中。和她父母亲的骨头一起发现的。”
最后杰斯看着她。她看到他眼中的疑惑和因为疑惑而睁大的眼睛。她能看到，对父亲的信任就像一副透明的盔甲，保护着他，使他远离真相。她想，在盔甲的某个地方存在着裂缝，如果她能找到合适的字眼，就可以将盔甲破开。“这很滑稽，”他说，“我没有死——不会有任何骨头。”
“有。”
“那它是种魔力。”他粗声粗气地说。
“问问你父亲他的岳父母怎么了。”克拉丽说。她伸出手去摸他的手。“问问他是否那也是魔力——”
“闭嘴！”杰斯控制不住了，狂怒地转身看着她。克拉丽看到卢克被这声喊叫惊了一下，目光瞥向他们。就在他分心的刹那，瓦伦丁避开他的防卫，一剑向前刺去，剑刃刺进卢克的胸膛，就在锁骨下面。
卢克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似乎不是由于疼痛，而是由于震惊。瓦伦丁的剑猛地抽出，垂到地上，被鲜血染得一直红到剑柄。伴着一声尖笑，瓦伦丁又击出一剑，这次他打落了卢克手里的武器，空落落一声响，它掉到地上，又被瓦伦丁用力一踢，踢飞到桌子底下。而此时，卢克轰然倒地。
瓦伦丁将黑色的长剑举过卢克俯卧的躯体，准备进行致命的一击。镶嵌在剑刃上的银色星星闪着寒光，克拉丽一时吓呆了，她想，如此致命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如此美丽？
杰斯似乎知道克拉丽要做什么，转身对着她。“克拉丽——”
克拉丽从呆傻中清醒了过来。她躲过杰斯，挡开他伸出的双手，跑过石头地板，冲向卢克。卢克用一只胳膊支撑着身体趴在地板上，就在瓦伦丁的长剑挥向前时，克拉丽扑在了卢克的身体上。
剑挥向她时，她看见瓦伦丁的眼睛。虽然只是刹那之间，却感觉像几万年那么漫长。她看出如果他想，他可以停手；看出如果他不停手，就有可能会击中她；看出他打算无论如何都要挥剑过来。
她举起手，紧紧捂住双眼——
哐啷一声响。她听到瓦伦丁大叫一声，然后抬头看见他的手上，剑已经不见了，而手却在流血。红色剑柄的双刃剑躺在几米外的石头地面上，旁边是那把黑色长剑。她非常惊讶，转身看见杰斯就在门边，胳膊仍然向上举着，然后意识到他肯定用了很大力气把那把短剑投掷过去，才足以从他父亲手里打掉黑色的长剑。
杰斯慢慢放下胳膊，脸色非常苍白，眼睛看着瓦伦丁——睁得很大，满是恳求。“父亲，我……”
瓦伦丁看着流血的手。有一刻，克拉丽看见他脸上一阵愤怒的抽搐，像一盏灯忽闪忽灭。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很温和。“绝妙的一掷，杰斯。”
杰斯犹豫了。“但是您的手。我只是想——”
“我不会伤你妹妹的，”瓦伦丁说着，迅速从地上收起他的长剑和那把红色剑柄双刃剑，把它们都别在皮带上，“我会停手的。不过你对家人的关切值得赞赏。”
撒谎。但是克拉丽没工夫去理会瓦伦丁的说辞。她转身去看卢克，感到揪心的痛，非常难过。卢克躺在地上，眼睛半闭着，呼吸急促。鲜血从他破烂衬衫上的洞中喷涌而出。“我需要绷带，”克拉丽哽咽着说，“一些布，什么都行。”
“别动，乔纳森。”瓦伦丁用钢铁般强硬的声音说道。杰斯已经要伸手到口袋中去，顿时全身都凝固了。“克拉丽莎，”她父亲说，声音像抹了黄油的钢铁一样油滑，“这个人是我们家的敌人，圣廷的敌人。我们是猎手，这意味着有时我们是杀手。你肯定得理解这点。”
“魔鬼猎手，”克拉丽说，“魔鬼杀手。但不是谋杀犯。这是有差别的。”
“他是魔鬼，克拉丽莎，”瓦伦丁仍旧用同样柔和的声音说，“长着人脸的魔鬼。我知道这样的怪物可能会多么有欺骗性。别忘了，我曾经饶过他一次。”
“怪物？”克拉丽重复道。她想起五岁时推她荡秋千的卢克，她要他推得更高些，总是更高些；她中学毕业时的卢克，像位自豪的父亲一样摁下相机快门；整理送到书店的每箱书的卢克，总是把她可能喜欢的书放到一边；把她举起来，从他农场房子边的树上摘苹果的卢克。卢克，而她的父亲正要取代他的位置。“卢克不是怪物，”她硬碰硬，用可以和瓦伦丁相匹敌的声音说，“也不是谋杀犯。你是。”
“克拉丽！”是杰斯的声音。
克拉丽没理杰斯，眼睛用力盯着她父亲冰冷的黑眼睛。“你杀了你妻子的父母亲，不是在战斗中，而是出于冷血，”她说，“而且我打赌你还谋杀了迈克尔·维兰德和他幼小的儿子，把他们的骨头和我外祖父母的骨头扔在一起，以便让我妈妈以为你和杰斯死了。焚烧迈克尔·维兰德前，你还把自己的项链戴在他的脖子上，让大家都以为那些骨头是你的。毕竟你说过圣廷不受玷污的血——你杀他们时，根本不在乎他们的鲜血，不在乎他们是无辜的，不是吗？冷血地屠杀老人和孩子，那才是怪物的所作所为。”
另一阵愤怒的抽搐使瓦伦丁的脸变了形。“够了！”瓦伦丁举起镶有星星的黑剑怒吼道。克拉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他究竟是什么人，听出驱使他一生的那种愤怒。永无止境翻滚着的愤怒。“乔纳森！把你妹妹从我面前拖开，否则我以天使的名义，会先击倒她再去杀她保护着的怪物！”
杰斯犹豫了极短的时间，然后扬起头。“当然，父亲。”他说，然后走过房间到克拉丽身边。她还没来得及伸出手把他挡开，他就粗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他一把拽起她，从卢克身边拉开。
“杰斯。”她惊骇不已，小声叫着。
“不要。”他说。他的手指扎进她的胳膊，很痛。他闻起来一股酒味，还有金属味和汗味。“不要和我说话。”
“可是——”
“我说了，不要说话。”他用力摇摇她。她打了个趔趄，重新站好，抬头看见瓦伦丁站在那里，对着卢克瘫倒在地的身体幸灾乐祸。他伸出靴子的靴尖，踢了踢卢克。卢克发出哽咽的声音。
“别碰他！”克拉丽大声叫道，用力想挣脱杰斯，却是徒劳的——他太强壮了。
“别叫，”他在她耳边生气地小声说，“你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你不看会更好。”
“就像你一样？”她也生气地小声回过去，“闭上眼睛假装事情没有发生，并不会让现实反过来。你应该知道得更清楚——”
“克拉丽，住口。”他的语气几乎让她停下来了。他听起来很绝望。
瓦伦丁低声笑着。“如果我想到带把真正的银制武器，我就真正能用你的族类的方法杀死你了，卢西恩。”
卢克吼了些什么，克拉丽听不到，她希望他吼些难听的。她奋力想挣脱杰斯，脚下却一滑。杰斯抓住了她，用力把她拽回来，都拽疼了。此刻他的双臂环抱着她，但不是她曾经希望的方式，和她曾想象过的方式都不一样。
“至少让我站起来，”卢克说，“让我站着死。”
瓦伦丁沿着剑刃看着他，耸了耸肩。“你可以躺着死或跪着死，”他说，“但只有人类才配站着死，而你不是人类。”
“不！”克拉丽大叫起来，卢克没有看她，开始痛苦地爬起来，变成跪着的姿势。
“为什么你要让事情变得对你更糟？”杰斯着急地低声质问，“我跟你说了不要看。”
她由于使劲和疼痛而气喘吁吁。“你为什么非要跟自己撒谎？”
“我没撒谎！”虽然她这时没有挣扎，他还是野蛮地把她抓得更紧了，“我只是想要我生活中美好的东西——我父亲——我的家人——我不能再次全都失去了。”
卢克现在正跪着直起身体，瓦伦丁已经举起沾着血迹的长剑。卢克的眼睛闭着，在念叨着什么：词语，祈祷。克拉丽不知道。她在杰斯的怀里扭来扭去以便能抬头仔细看看他的脸。他的嘴唇抿了起来，下巴紧绷着，但是他的眼睛——
那层脆弱的铠甲正在破碎，只需要她最后一推。她努力找着合适的话语。
“你有家人，”她说，“家人就是那些爱你的人，像莱特伍德先生和太太爱你，亚历克，伊莎贝尔——”她的声音沙哑了，“卢克是我的家人，而你打算让我看着他死去，和你曾经以为的那样，在你十岁时看着你的父亲死去？这是你想要的吗，杰斯？你想要成为这样的人吗？像——”
她停下来，突然害怕自己已经说得太过分了。
“像我父亲。”他说。
他的声音冰冷，漠然，平淡，如同一把刀的刀刃。
我失去了他，她绝望地想。
“趴下。”他说着，用力推她。她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屈起身体单膝跪地。跪直着身体，她看见瓦伦丁把剑高举过头顶。上面枝形吊灯明亮的光照射在剑刃上，反射出灿烂的光点，刺痛着她的双眼。“卢克！”她尖叫道。
长剑重重地扎进去了——扎进地面。卢克已经不在那儿了，杰斯已经把他从面前掀开，使他趴在一边，动作极其迅速，甚至超出克拉丽所能想象的暗影猎手的速度。杰斯站在那里，越过剑柄闪烁的寒光，面对着他的父亲。他脸色苍白，但目光坚定。
“我想您应该走开。”杰斯说。
瓦伦丁无法相信地瞪着他的儿子。“你说什么？”
卢克自己坐起来了，鲜血染红了他的衬衫。他看着杰斯伸出手，轻柔地、几乎是漠然地摸着扎进地面的剑柄。“我想您听到我的话了，父亲。”
瓦伦丁的声音利如鞭抽。“乔纳森·摩根斯特恩——”
杰斯迅如闪电，抓住剑柄，从地板上抽了出来，然后举起来。他轻轻平举着剑，剑尖颤动，离他父亲下巴下方仅几寸之遥。“那不是我的名字，”他说，“我的名字是杰斯·维兰德。”
瓦伦丁仍盯着杰斯，他似乎没注意到指着他喉咙的剑。“维兰德？”他怒吼着，“你身上没有维兰德的血液！迈克尔·维兰德对你而言就是个陌生人——”
“那么，”杰斯平静地说，“您也是。”他把剑向左猛挥过去，“现在快走。”
瓦伦丁摇着头。“绝不。我不会听从一个孩子的命令。”
剑尖亲吻着瓦伦丁的喉咙，克拉丽既兴奋又害怕地看着。“我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孩子，”杰斯说，“您亲自教我精确杀人的技艺。我只需要动两个手指就能割破您的喉咙，您知道吗？”他目光冰冷，“我想您知道。”
“你技艺绝对高超，”瓦伦丁说，他的语气很轻蔑，但是克拉丽注意到，他确实站得一动不动，“可是你不会杀我。你总是心肠很软。”
“也许他不会，”是卢克的声音，他现在站起来了，脸色苍白，浑身是血，但是站直了，“但是我会。而且我不完全肯定他能阻止我。”
瓦伦丁焦虑的眼睛瞟了一眼卢克，然后又盯着他的儿子。卢克发话时杰斯没有转身看，而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塑像，手里的剑也纹丝未动。“你听到那个怪物在威胁我，乔纳森，”瓦伦丁说，“你站在他那一边？”
“说得不错，”杰斯温和地说，“如果他想伤您，我不完全肯定我能阻止他。狼人痊愈得如此之快。”
瓦伦丁抿起了嘴唇。“所以，”他怒叱道，“像你的母亲那样，你更喜欢这个畜生，这个杂种魔鬼，而不是你自己的血亲，你自己的家人？”
第一次，杰斯手里的剑好像在颤抖。“我还是个孩子时您就离开了我，”他克制着嗓音说，“您让我认为您死了，把我送走，和陌生人住在一起。您从来没有告诉我，我有母亲和妹妹，只留下我孤单一人。”最后几个字带着哭腔。
“我是为了你这样做的——为了你的安全。”瓦伦丁争辩道。
“如果你在乎杰斯，如果你在乎血亲，你就不会杀了他的外祖父母。你杀害无辜的人们。”克拉丽愤怒地插了话。
“无辜？”瓦伦丁厉声说，“战争中没有人是无辜的！他们站在乔斯琳一边和我作对！他们会让她把我儿子从我身边带走！”
卢克长吁了一口气。“你知道她打算离开你，”他说，“甚至在大叛乱之前你就知道她打算跑掉？”
“我当然知道！”瓦伦丁怒吼道。他自我控制的冰层已经破裂，克拉丽能看见融化了的狂怒在冰层下面翻涌，使他脖子上青筋迸出，手握成拳。“我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得已而为之，而且最终我给他们的，是他们从来都不配享用的：只授予圣廷最伟大斗士的火葬！”
“你烧死了他们。”克拉丽直截了当地说。
“是！”瓦伦丁叫道，“我烧死了他们！”
杰斯发出哽咽的声音。“我的外祖父母——”
“你根本不认识他们，”瓦伦丁说，“不要假装悲伤。”
剑尖现在颤抖得更厉害了。卢克把一只手放在杰斯的肩膀上。“稳住。”他说。
杰斯没有看他。他好像一直在跑步似的呼吸急促。克拉丽能看见汗水在他突出的锁骨上闪光，头发也粘在太阳穴上。他手背上的青筋也清晰可见。他要杀了他，她想，他要杀了瓦伦丁。
她匆忙迈步向前。“杰斯——我们需要圣杯。或者你知道他要用圣杯干什么。”
杰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圣杯，父亲，在哪儿？”
“在伊德里斯，”瓦伦丁平静地说，“在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杰斯的手在发抖。“告诉我——”
“给我剑，乔纳森。”是卢克，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和蔼。
杰斯的声音好像是从井底传过来的。“什么？”
克拉丽向前迈了一步。“把剑给卢克。让他拿着，杰斯。”
他摇摇头。“我不能那么做。”
她又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现在她已经距离杰斯非常近，摸得到他了。“是的，你能，”她温柔地说，“拜托。”
他没有看她，目光盯着他父亲的眼睛。时间一点点地绵延着，漫无止境。最后他点头了，点得很快很轻，手也没有放下来。可他确实任卢克过来站在他身边，让他把手放在剑柄上自己的手上面。“你可以松手了，乔纳森，”卢克说——看到克拉丽的脸色，又改口道，“杰斯。”
杰斯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他松开了剑柄，从他父亲身边走开了。杰斯的脸色恢复了些，他现在的脸更像油灰色，嘴唇咬着的地方淌着血。克拉丽渴望抚摸他，用双臂环绕着他，却知道他永远也不会让她这样做的。
“我有个建议。”瓦伦丁对卢克说，语气出人意料地平静。
“让我猜猜，”卢克说，“是‘别杀我’，对吗？”
瓦伦丁笑了，笑声中没有任何幽默感。“我才不会屈尊求你饶命。”他说。
“好，”卢克说，用剑轻触着瓦伦丁的下颌，“除非你逼迫我，我不会杀你，瓦伦丁。我给自己设了限，不会在你的孩子们面前杀你。我想要的是圣杯。”
楼下的咆哮声现在更大了，克拉丽觉得像是外面走廊里的脚步声。“卢克——”
“我听到了。”他厉声说。
“圣杯在伊德里斯，我告诉你了。”瓦伦丁的目光闪过卢克，说道。
卢克在出汗。“如果在伊德里斯，你用移空门把它带过来。我跟你一起去。把它带回来。”卢克的眼睛瞥向外面。现在外面动静更大了，叫喊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克拉丽，和你哥哥待在一起。我们走后，你用移空门去个安全的地方。”
“我不离开这儿。”杰斯说。
“不，你要离开。”什么东西正在重重地击着房门。卢克提高声音说：“瓦伦丁，移空门，快。”
“要么怎样？”瓦伦丁若有所思地盯着房门。
“如果你逼迫我，我会杀了你，”卢克说，“当着他们的面，或不当着他们的面。移空门，瓦伦丁，现在。”
瓦伦丁张开两臂。“如果你想要。”
他轻轻后退几步，就在这时房门被撞开，门上的铰链散落一地。卢克手里仍然握着剑，转身朝旁边一闪，躲开翻落的房门，以免被压着。
一只狼站在门口，山一样咆哮着，斑驳的棕色皮毛，向前耸着肩，嘴唇翻开，露出龇着的牙，浑身上下，伤口无数，往外流着血。
杰斯轻声咒骂着，手里已经抓着一把六翼天使。克拉丽按着他的手腕。“不要——他是朋友。”
杰斯向她投去匪夷所思的一瞥，但是放下了手。
“阿拉里克——”卢克用一种克拉丽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嚷着什么。阿拉里克又龇着牙吼叫起来，蜷伏得更靠近地面，一阵混乱中，她还以为他就要扑向卢克。然后她看见瓦伦丁的手摸着皮带，看到红色宝石的光芒，才想到她忘了，杰斯的短剑还在瓦伦丁手里。
她听到一个声音大叫着卢克的名字，起初以为是她自己叫的——然后意识到她的喉咙似乎粘起来了，而大叫的人是杰斯。
卢克急转过身。短剑离开瓦伦丁的手，像只银色的蝴蝶飞向卢克，似乎极其缓慢，在空中转了又转。卢克举起他的剑——某个巨大的棕灰色东西冲在他和瓦伦丁之间。她听见阿拉里克咆哮着，站起来，又突然倒下，还听见兵刃相击的声音。她喘着气，想要向前跑，可是杰斯把她拉了回来。
那只狼就倒在卢克的脚下，鲜血溅满了他的皮毛。阿拉里克虚弱地用爪子抓着从胸膛里伸出的刀把。
瓦伦丁笑了起来。“这就是你对轻易买来的忠诚的回报，卢西恩，”他说，“让他们为你而死。”他向后退着，眼睛仍盯着卢克。
卢克脸色苍白，看看他，然后又低头看看阿拉里克，摇了摇头，然后跪下来，俯身在倒地的狼人身上。杰斯仍然抓着克拉丽的肩膀，嘘道：“待在这儿，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待在这儿。”然后迈步去追瓦伦丁。瓦伦丁正莫名其妙地匆忙走向远处的那面墙。他打算从窗户跳出去吗？他走近那面金框的大镜子时，克拉丽能在镜子里看见他。他脸上的表情——一种放松的表情，带着讥讽——让她内心充满想杀死他的愤怒。
“我才不要待在这儿。”她小声嘟囔着跟着杰斯，中间停下来从桌子底下拿起那把蓝柄的双刃剑，瓦伦丁之前把它踢到这儿的。剑在她自己手里让她感觉拿得很舒服，也很放心。同时，她把一把翻了的椅子从面前推开，朝镜子走去。
杰斯拿出了六翼天使，向上投射出强光，映暗了他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和双颊凹下的地方。瓦伦丁转过身背靠着镜子站着，六翼天使的光照出他的轮廓。在镜面上，克拉丽能看见卢克在他们身后。他已经放下长剑，正在温柔地、小心翼翼地从阿拉里克的胸中拔出那把红柄双刃剑。她觉得有些想吐，把自己的双刃剑握得更紧了。“杰斯——”她开口道。
他并没有转身看她，虽然他可以从镜子中看到她。“克拉丽，我告诉过你让你等着。”
“她跟她妈妈一样。”瓦伦丁说。他一只手在身后，正顺着镜子厚重的镀金框架边缘摸索着。“不喜欢被人发号施令。”
杰斯不再像刚才那样发抖了，但是克拉丽能感觉到他的自我控制已经接近极限，就像一面鼓上的鼓皮般被拉升得非常纤薄。“我要和你一起去伊德里斯。我要把圣杯拿回来。”
“不，你不能。”克拉丽开口说道，在镜子里看见他的脸扭曲成了什么样子。
“你有更好的想法吗？”他问道。
“但是卢克——”
“卢西恩，”瓦伦丁的声音像丝绸一般，“正在照顾一个倒下来的同伴。至于圣杯和伊德里斯，它们并不远。也许可以说，通过这面镜子就是。”
杰斯眯起了眼睛。“镜子是移空门？”
瓦伦丁抿起了嘴唇，松开手，从镜子里向后退去。这时，镜子里的映像旋转、变换，仿佛是一幅画中的水彩在流动。现在，克拉丽能看到的不是有深色木家具和蜡烛的房间，而是绿色的田野、苍翠的树叶，还有宽阔的草坪一直延伸到远处一处石头砌成的大房子。她能听见蜜蜂嗡嗡的叫声，还有风中树叶的沙沙声，闻见风中飘荡着的忍冬花的甜味。
“我跟你们说了不远。”瓦伦丁站在有着镀金拱顶的门道上，头发被吹乱，远处的树叶也同样被风吹得凌乱，“这儿是你记忆中的样子吗，乔纳森？什么都没变吗？”
克拉丽的心在胸膛里提紧了。她毫不怀疑，这就是杰斯儿时的家，此刻展现在他的面前来诱惑他，就像你可能会用糖果或玩具来诱惑一个孩子一样。她向杰斯望去，而他好像根本没有看她。他正盯着移空门看，看那边绿色的田野和庄园的宅子。她看见他的脸色缓和起来，嘴唇现出神往的弧度，仿佛他正看着心爱的人。
“你还可以回家。”他的父亲说。杰斯拿着的六翼天使发出的光在他的身后投下影子，所以看起来像跨过了移空门，压暗了明亮的田野和远处的草坪。
杰斯唇边的微笑褪去了。“那不是我的家，”他说，“现在这是我的家。”
瓦伦丁看着他的儿子，愤怒的抽搐使他的脸变了形。克拉丽永远都不会忘记那种表情——那种表情使她突然极度想念她的妈妈。因为无论她妈妈对她生多大的气，从来都没有像那样看着她。她的目光总是那么慈爱。
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为杰斯感到难过。
“很好。”瓦伦丁说着，迅速穿过移空门后退一步，以使双脚踏上伊德里斯的土地。他的嘴唇上扬，微笑起来。“啊，”他说，“家。”
杰斯摇晃着走到移空门边，停下脚步，一只手扶着镀金的镜框。伊德里斯如同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在他的眼前闪闪发光，他心头涌起一种奇怪的犹豫不决。只需要迈一步——
“杰斯，不要，”克拉丽急忙说，“不要跟着他去。”
“但是圣杯——”杰斯说。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他手里的刀随着他的手抖动得厉害。
“让圣廷去取！杰斯，拜托。”如果你穿过那个移空门，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瓦伦丁会杀了你的。你不想相信，但他会的。
“你妹妹说得对。”瓦伦丁站在绿草和野花中，刀剑就在他的脚边挥舞着。克拉丽意识到，虽然他和他们只相距几寸远，但他们处在不同的国度。“你真的以为你能赢吗？虽然你有六翼天使，而我手无寸铁？但我不仅比你更强壮，而且我怀疑你是否真心想要杀我。而要想得到圣杯，必须先杀了我。”
杰斯握紧了六翼天使。“我能——”
“不，你不能。”瓦伦丁把手伸出来穿过移空门，抓住杰斯的手腕往回拉，直到六翼天使的刃尖触到自己的胸口。杰斯穿过移空门的手和手腕，看起来像被投入水中一样闪着光。“那么，杀我，”瓦伦丁说，“把刀刺进来，三寸——也许四寸。”他把刀往前猛拽，刀尖割破了衬衫。一个红色的圆圈仿佛一朵罂粟开在瓦伦丁的心脏处。杰斯喘了口气，猛地缩回了胳膊，晃了回来。
“和我想的一样，”瓦伦丁说，“心太软。”然后他极其突然地朝杰斯挥了一拳。克拉丽大叫一声，但拳头并未打到杰斯，而是击到他们之间的移空门上，发出仿佛千件易碎物品打碎的声音。似镜非镜的移空门表面出现蛛网状的裂纹，在碎成一地不规则的碎片前，克拉丽最后听到的是瓦伦丁嘲讽的笑声。
玻璃像冰雨一样涌过地板，银色的碎片酷似有着一种奇异之美的瀑布。克拉丽向后退，而杰斯在玻璃倾泻而来时，盯着镜子的空框，一动不动地站着。
克拉丽原以为他会对他的父亲叫骂、大喊或诅咒，但他却只是等着碎片不再落下。碎片不落了，他在一片狼藉的碎玻璃片中默默地小心地跪下来，捡起较大的一片，拿在手里翻过来。
“不要，”克拉丽跪在他旁边，把一直拿着的刀放下来，这把刀不再能给她宽慰了，“没什么你能做的。”
“不，有。”他仍在低头看着这片玻璃。玻璃的碎片在他头发上蒙了一层粉尘。“我本来可以杀了他。”他把玻璃片递给她。“看。”他说。
她看了。在这个玻璃碎片中他仍然能看见一丝伊德里斯——一丝蓝天，绿叶的影子。她痛苦地吸了口气。“杰斯——”
“你们还好吗？”
克拉丽抬起头，看见卢克站在旁边。他手里没有武器，由于疲惫，眼睛深陷，眼周都是黑眼圈。“我们没事。”她说。她看见卢克身后躺着一个人，身上半盖着瓦伦丁的长外衣。一只手从长外衣旁边伸了出来，指尖是爪子的样子。“阿拉里克……”
“死了。”卢克尽量克制着声音中的痛苦说道。虽然他对阿拉里克了解甚少，但是克拉丽知道内疚的重负将会一直伴随着他。而这就是你对轻易买来的忠诚的回报，让他们为你而死。
“我父亲走了，”杰斯说，“带着圣杯。”他的声音很淡，“我们亲手给他的。我很失败。”
卢克将一只手放在杰斯的头上，为他拂去头发上的玻璃。卢克的手还是狼爪的样子，手指沾染着鲜血，但杰斯让他触摸着自己，似乎并不介意，什么也没说。“这不是你的错。”卢克说道，低头看着克拉丽。他的蓝眼睛目光坚定，说：“你哥哥需要你，和他待在一起。”
她点点头，卢克于是离开他们向窗户走去。他推开窗户，一阵气流涌进房间，吹得烛光摇曳不定。克拉丽听见他在向下大声喊叫楼下的狼群。
她在杰斯的身边跪下。“没事的。”她有些迟疑地说道，尽管显然并不是这样，而且也许永远都不再是这样。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手下的衬衫一点也不柔滑，浸透了汗，但奇怪地反而让她感到宽慰。“我们救回了我妈妈。我们有你。我们有所有重要的东西。”
“他说得对。这就是为什么我没办法让自己穿过移空门，”杰斯小声说，“我做不到。我不会杀他。”
“你杀了他，才是你的失败。”她说。
他没说话，只是小声嘟哝了些什么。她不太听得清他嘟哝了什么，却伸出手从他手里拿走了那块玻璃。他拿玻璃的地方在流血，有两处细细的小口子。她放下玻璃片，拿过他的手，把手指握起来，握在受伤的手掌上。“说实话，杰斯，”她说，声音像她触摸他的动作那么温柔，“你不知道不能玩碎玻璃吗？”
他发出一声像是噎着的笑声，然后伸出手揽她入怀。她知道卢克还在窗户那边看着他们，但她还是下了决心闭上眼睛，把脸埋在杰斯的肩膀上。他身上有股咸咸的血的味道，只有在他的嘴唇靠近她的耳朵时她才明白他之前一直在嘟哝什么，是最最简单的祈祷：她的名字，只是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