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个隐秘的好地方
公墓在皇后区的郊外。在那里公寓楼都变成了一排排整齐的维多利亚式住宅，外墙都刷成了姜饼的颜色：粉红色、白色和蓝色。街道很宽阔，但大多荒无人烟。通往公墓的大道上除了孤零零的一盏街灯之外，再无其他。他们只消片刻的工夫便用石杖打开了上锁的大门，然后又花了一点时间给拉斐尔找到一处足够隐蔽的地方来挖掘坟墓。那是在一座小山的顶部，有一排浓密的树木作为遮挡，以免下面大路上有人看见他们。因为克拉丽、杰斯和伊莎贝尔都用魔法伪装了起来，但却没有办法把拉斐尔或者西蒙的尸体藏起来。
在道路看不到的那侧山坡上立满了石碑，很多石碑顶部都有一颗尖尖的大卫之星。月光下，石碑洁白光滑，如同牛奶一般。远处有个湖，水面上泛起涟漪，波光粼粼。是个好地方，克拉丽想。这个地方适合前来扫墓，在墓前放上鲜花，小坐片刻，回忆逝者的一生，思考他们对你的意义。可在晚上来却不好，在夜幕的掩映下，前来埋葬你的朋友，挖一个浅浅的土坑，既没有棺椁，也没有丧礼。
“他受苦了吗？”她问拉斐尔。
他停下来看看她，倚着铁锹柄，像是《哈姆莱特》中的掘墓人。“什么？”
“西蒙。他受苦了吗？吸血鬼弄痛他了吗？”
“没有。这种流血死亡倒不是种可怕的死法，”拉斐尔说，他悦耳的声音很轻柔，“被咬了之后人就会麻痹。很舒服的，像是要睡着了一样。”
她感到一阵眩晕，一时间她以为自己要晕倒了。
“克拉丽，”杰斯的声音把她从幻觉中惊醒，“走吧，你不必一直看着。”
他朝她伸出手。在他身后，她看到伊莎贝尔手里拿着鞭子站在那里。他们用毯子裹着西蒙的尸体，现在就放在她脚下，似乎她是在保卫着那个东西。不是那个东西，克拉丽警醒自己，是他，是西蒙。
“他醒来的时候，我想在旁边。”
“我知道，我们一会儿再回来。”她还是没有动，杰斯抓起她的胳膊，她没有反抗。他把她从空地边拉开，走到山坡上。有一块巨石，就在第一排坟墓上方。他坐在这块巨石上，拉上了衣服拉链。外面出奇的冷，克拉丽第一次在这个时节看到自己呼出的气。
她也在杰斯旁边坐了下来，望着下面的湖泊。她能听到拉斐尔一锹一锹地砸向地面，然后再把土铲到旁边，唰——唰——唰——很有节奏感。拉斐尔不是人类，活干得很快。对他而言挖出个坟墓用不了多长时间。而且西蒙也不是那样人高马大，不需要多深的坟墓。
她的腹中一阵刺痛，她弯下腰，用手捂着肚子。“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明白。就是这个原因我才带你到这儿来的。你看上去像是要在拉斐尔脚边吐了。”
她轻声呻吟了一下。
“或者那样可以让他脸上的那股得意劲消失，”杰斯略有所思地说，“还要考虑到这一点。”
“闭嘴，”疼痛缓解了，她又抬起头，星海中有一轮明亮的银色月亮，边缘还稍有残缺，“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
“你说得对，是我们的错。”
杰斯转向她，肩头的线条因为恼怒而紧绷了起来。“你怎么会这样想？”
她没有说话，静静地看了他片刻。他需要去理个发，他的头发像长长的藤蔓那样卷曲着，伸出一圈圈的卷须，淡淡的金色如月光一般。他脸上和喉咙上的疤痕像是用含有金属的墨水刻写出来的。他很英俊，她痛苦地想，非常英俊，可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哪怕是一个表情，或者是颧骨的高度、下颚的形状、嘴唇的曲线，跟她或者她母亲相似，能说明他们是一家人。他甚至看起来也不是非常像瓦伦丁。
“怎么了？”他说，“为什么你这样看着我？”
她想扑入他的怀里抽泣，可同时又想握紧拳头重重地打他。她什么也没做，而是说：“如果不是因为在精灵宫殿里发生的事情，西蒙肯定还活着。”
他伸手用力拔起地上的一大把草，草根上还带着泥土，他把草扔在一边。“我们是被迫那么做的。不是出于娱乐，或者故意要伤害他。另外，”他挂着一丝微笑说，“你是我妹妹。”
“别那样说——”
“说什么，‘妹妹’？”他摇了摇头，“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如果你一遍又一遍重复一个词，如果足够快的话，那个词就会毫无意义。我睁眼躺着，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糖’‘镜子’‘悄悄话’‘黑暗’。‘妹妹’，”他轻声说，“你是我妹妹。”
“你说多少遍都没关系，那仍旧是事实。”
“那么，你不让我说也没关系，那也仍旧会是事实。”
“杰斯！”一个声音呼唤着，是亚历克。他跑得有些喘不上气，一只手里提着个黑色塑料袋，身后跟着马格纳斯。马格纳斯又高又瘦，穿着件长皮衣，像蝙蝠的翅膀一般随风拍打着，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亚历克走到杰斯面前停了下来，举起袋子。“我带来了血，”他说，“按你所说的那样。”
杰斯打开袋口，往里看了一眼便皱起鼻子。“我想问问你从哪里搞到这个的？”
“从布鲁克林绿点区的一家肉店，”马格纳斯说着也来到他们身边，“他们要把肉里的血弄干净。这是动物的血。”
“血就是血。”杰斯说着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着克拉丽，犹豫了一下。“拉斐尔说那场景不会让人好受，他可没有说谎。你可以留在这儿，我会让伊莎贝尔下来，和你一起在下面等着。”
她的头往后一扬，向上看着他，月光把树影投在了他的脸上。“你见过吸血鬼从土里出来吗？”
“没有，可我——”
“那么其实你不知道，是吗？”她也站了起来，伊莎贝尔那件蓝色外套唰的一声落在脚边，“我想在那儿，我一定得在那儿。”
树影下，她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脸，可觉得他看上去几乎——被打动了。“我就知道不该跟你讲不能做什么事情，”他说，“走吧。”
当他们回到空地的时候，拉斐尔正把一大片长方形的土地压实。杰斯和克拉丽走在马格纳斯和亚历克的前面，后面的两个人似乎在争论着什么。西蒙的尸体不见了。伊莎贝尔坐在地上，鞭子卷在脚踝上，像是金色的圆环，她微微发着抖。“天啊，真冷。”克拉丽说着把伊莎贝尔厚厚的外套拉得更紧了。至少天鹅绒很温暖，可衣服边缘沾上了西蒙的鲜血，她尽力不去注意这一点。“好像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冬天。”
“庆幸这时还没到冬天吧，”拉斐尔说着把铁锨靠在附近的树干上，“冬天的时候，土地会冻得如同钢铁一般。有时候根本挖不动，这些幼鸟在出生前必须等上几个月，在地下忍饥挨饿。”
“你们就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吗？幼鸟？”克拉丽说。这个词似乎不太合适，不知怎地好像过于亲切了，让她想到刚出生的小鸭子。
“对，”拉斐尔说，“是指那些还没出生或者刚刚出生的新人。”他此时看到了马格纳斯，顷刻间一脸惊讶，可之后很快就谨慎地让这个表情在脸上消失了。“大巫师，”他说，“我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
“我很好奇，”马格纳斯说，他的猫眼闪着光，“我从没见过黑夜之子破土而出。”
拉斐尔瞟了一眼杰斯，后者靠在一棵树干上。“你们有个极为卓越的同伴啊，暗影猎手。”
“你又是在指你自己吗？”杰斯问，他用靴子尖把翻起的泥土踩平，“这似乎是种自夸吧。”
“也许他是指我。”亚历克说。每个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亚历克几乎从不开玩笑。他紧张地一笑。“对不起，”他说，“我有些焦虑。”
“不必这样。”马格纳斯说着朝亚历克的肩头伸过手去。可亚历克迅速地移开了，马格纳斯的手只好落在自己身旁。
“那么我们现在做什么？”克拉丽问。她抱紧双臂来给自己取暖，寒冷似乎渗入了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对于夏末而言，此时明显冷得过分了。
拉斐尔注意到了她的姿势，微微笑了一下。“吸血鬼的诞生地总是非常寒冷，”他说，“幼鸟会从周围所有活着的东西身上汲取力量，汲取破土而出的能量。”
克拉丽愤恨地盯着他。“你似乎不觉得冷。”
“我可不是活着的。”他往后退了一小步，离开坟墓的边缘——克拉丽强迫自己把这个想象成坟墓，因为确切来说，这就是个坟墓——并且向其他人示意也这样做。“留点空间出来。”他说，“如果你们都踩在他上面，西蒙就出不来了。”
他们急忙后退。克拉丽发觉伊莎贝尔突然抓住了自己的手肘，她转过身去，看到伊莎贝尔连嘴唇都是白的。“出了什么问题吗？”
“从头到尾都有问题，”伊莎贝尔说，“克拉丽，也许我们应该放手让他走——”
“你是说让他死掉，”克拉丽把胳膊从伊莎贝尔的手中挣脱开，“这当然是你所想的，你所想的就是任何一个和你不一样的人最好都死掉。”
伊莎贝尔的表情十分痛苦。“这不是——”
空地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克拉丽从没听到过类似的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有节奏的敲击声，好像突然之间地球的心跳声出现了。
发生了什么？克拉丽想，继而脚下的土地慢慢隆起。她一下摔倒了，双膝着地。坟地翻滚起来，如同不平静的海面上出现了波浪。突然之间，地面裂开了，泥土四溅，一个小土堆升了起来，形状好似蚁冢。小山的中央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掘着泥土。
“西蒙！”克拉丽想冲上去，可拉斐尔把她拉了回来。
“放开我！”她想挣脱开，可拉斐尔的手像把铁钳，“难道你看不出他需要我们的帮助吗？”
“他应该靠自己，”拉斐尔说，手上丝毫没有放松，“这是比较好的方式。”
“那是你的方式！不是我的！”她挣脱了他的手，朝坟墓跑去，可地面隆得更高了，让她一下栽倒在地。一个蜷曲着的身影出现在迅速隆起的坟墓中，手指像是肮脏的爪子，深深陷入泥土，裸露的手臂上有一条条混着泥土和血迹的黑色污迹。继而这个身影从试图吞噬它的泥土中挣脱了出来，爬行了几步之后瘫倒在地。
“西蒙。”克拉丽小声说，因为这当然是西蒙，是西蒙，而不是它。她艰难地爬起来，朝他跑去，运动鞋深深陷入刚翻动过的泥土里。
“克拉丽！”杰斯大喊道，“你要做什么？”
她一个踉跄，脚踝一软，腿便陷入了泥里。她在西蒙旁边跌倒了，双膝着地，而西蒙直挺挺地躺着，好似真的死了一般。他的头发里挂着土块，打着结，肮脏不堪，眼镜不见了，T恤衫也扯破了，能看见里面皮肤上的血迹。“西蒙，”她说着伸手抚摸着他的肩头，“西蒙，你还——”
他的身体在她指尖的触碰下紧张了起来，每一块肌肉都紧张了起来，皮肤也好似钢铁般坚硬。
“——还好吧？”她把话说完了。
他把头转了过来，她看见了他的眼睛，一双空白而毫无生气的眼睛。他尖叫了一声，翻身起来冲向她，好似进攻的毒蛇一般敏捷。他恰好击中了她，将她一下推翻在地。“西蒙！”她大叫了一声，可他似乎没有听到。他面目狰狞，赫然耸立在她的面前，完全让人认不出来。他咧着嘴，露出尖利的犬齿，是獠牙，在月光下如同雪白的骨针一般闪着光。突然之间她感到一阵恐惧，想用力把他踢开，可他抓着她的双肩，把她牢牢按在地上。他的手上都是血，指甲也断了，可他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甚至比她所具有的暗影猎手的力道还要大很多。当他俯身下来的时候，她肩上的骨头一阵剧痛——
接着他被一把拉开，像颗小石子一般被甩了出去，似乎完全没有任何分量。克拉丽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口喘着气，并且看到了拉斐尔阴冷的目光。“我告诉过你要离他远点。”他说着转身在西蒙身边跪下，后者摔在不远处的地面上，蜷缩着身体，不住地抽搐。
克拉丽倒抽了一口气，听上去像是在啜泣。“他不认得我了。”
“他认得你，可他不在乎，”拉斐尔回头看向杰斯，“他饿极了，需要鲜血。”
杰斯脸色惨白，之前他呆呆地站在坟墓边缘，此时向前走了几步，默默地把那只塑料袋递了过来，像是奉上一份祭品。拉斐尔一把夺过袋子，撕开口，几小包红色液体掉了出来。他拿起一包，一边嘀咕着，一边用尖利的指甲撕开了，血液飞溅到他沾满尘土的白色衬衫上。
西蒙好似嗅到了鲜血的气味，抬起身，发出一声令人动容的哭号。他仍旧手脚抽搐，断了指甲的双手深陷在泥土里，同时还翻起了白眼。拉斐尔把装着血液的小袋递过去，一些红色的液体滴在西蒙脸上，在他洁白的肌肤上形成一道道红色的条纹。“来吧，”他几乎是轻声哼唱，“喝吧，小鸟儿，快喝吧。”
西蒙从十岁起便只吃素食，也只喝有机奶，看到针头就会晕倒——可此时却从拉斐尔瘦小的手中夺过装着血液的袋子，用自己的牙齿撕咬着，几口便把一包血都吞了下去。他把血袋扔到一边，又哭号了一声。拉斐尔已经准备好第二包，递到了他的手中。“别喝得太快，”他提醒说，“那样你会让自己不舒服的。”西蒙当然没有理睬他，不借助任何帮助便自己撕开了第二包，贪婪地吮吸着里面的液体。血液沿着他的嘴角和喉咙一路淌下，同时他的手上也溅满了红色的血点。他闭着眼睛。
拉斐尔转身看着克拉丽，而她能感觉到杰斯也正看着自己，还有其他人，所有人的表情都很一致，充满恐惧和憎恶。“下一次再喂他的时候，”拉斐尔平静地说，“就不会这么不堪了。”
不堪。克拉丽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走出空地。她听到杰斯在叫自己，可没有理睬，反而跑了起来，一直跑进树林里。她已经跑下了半山腰，可一阵剧痛袭来。她跪在地上呕吐，好似肚子里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全要出来。等吐完了，她爬开一小段距离，瘫在了地上。她知道自己很可能是躺在了某个人的墓地上，可她毫不在意。她把自己灼热的脸颊贴在冰冷的地面上，第一次想到也许死去终究没有那么不幸。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在道路看不到的那侧山坡上立满了石碑，很多石碑顶部都有一颗尖尖的大卫之星。月光下，石碑洁白光滑，如同牛奶一般。远处有个湖，水面上泛起涟漪，波光粼粼。是个好地方，克拉丽想。这个地方适合前来扫墓，在墓前放上鲜花，小坐片刻，回忆逝者的一生，思考他们对你的意义。可在晚上来却不好，在夜幕的掩映下，前来埋葬你的朋友，挖一个浅浅的土坑，既没有棺椁，也没有丧礼。
“他受苦了吗？”她问拉斐尔。
他停下来看看她，倚着铁锹柄，像是《哈姆莱特》中的掘墓人。“什么？”
“西蒙。他受苦了吗？吸血鬼弄痛他了吗？”
“没有。这种流血死亡倒不是种可怕的死法，”拉斐尔说，他悦耳的声音很轻柔，“被咬了之后人就会麻痹。很舒服的，像是要睡着了一样。”
她感到一阵眩晕，一时间她以为自己要晕倒了。
“克拉丽，”杰斯的声音把她从幻觉中惊醒，“走吧，你不必一直看着。”
他朝她伸出手。在他身后，她看到伊莎贝尔手里拿着鞭子站在那里。他们用毯子裹着西蒙的尸体，现在就放在她脚下，似乎她是在保卫着那个东西。不是那个东西，克拉丽警醒自己，是他，是西蒙。
“他醒来的时候，我想在旁边。”
“我知道，我们一会儿再回来。”她还是没有动，杰斯抓起她的胳膊，她没有反抗。他把她从空地边拉开，走到山坡上。有一块巨石，就在第一排坟墓上方。他坐在这块巨石上，拉上了衣服拉链。外面出奇的冷，克拉丽第一次在这个时节看到自己呼出的气。
她也在杰斯旁边坐了下来，望着下面的湖泊。她能听到拉斐尔一锹一锹地砸向地面，然后再把土铲到旁边，唰——唰——唰——很有节奏感。拉斐尔不是人类，活干得很快。对他而言挖出个坟墓用不了多长时间。而且西蒙也不是那样人高马大，不需要多深的坟墓。
她的腹中一阵刺痛，她弯下腰，用手捂着肚子。“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明白。就是这个原因我才带你到这儿来的。你看上去像是要在拉斐尔脚边吐了。”
她轻声呻吟了一下。
“或者那样可以让他脸上的那股得意劲消失，”杰斯略有所思地说，“还要考虑到这一点。”
“闭嘴，”疼痛缓解了，她又抬起头，星海中有一轮明亮的银色月亮，边缘还稍有残缺，“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
“你说得对，是我们的错。”
杰斯转向她，肩头的线条因为恼怒而紧绷了起来。“你怎么会这样想？”
她没有说话，静静地看了他片刻。他需要去理个发，他的头发像长长的藤蔓那样卷曲着，伸出一圈圈的卷须，淡淡的金色如月光一般。他脸上和喉咙上的疤痕像是用含有金属的墨水刻写出来的。他很英俊，她痛苦地想，非常英俊，可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哪怕是一个表情，或者是颧骨的高度、下颚的形状、嘴唇的曲线，跟她或者她母亲相似，能说明他们是一家人。他甚至看起来也不是非常像瓦伦丁。
“怎么了？”他说，“为什么你这样看着我？”
她想扑入他的怀里抽泣，可同时又想握紧拳头重重地打他。她什么也没做，而是说：“如果不是因为在精灵宫殿里发生的事情，西蒙肯定还活着。”
他伸手用力拔起地上的一大把草，草根上还带着泥土，他把草扔在一边。“我们是被迫那么做的。不是出于娱乐，或者故意要伤害他。另外，”他挂着一丝微笑说，“你是我妹妹。”
“别那样说——”
“说什么，‘妹妹’？”他摇了摇头，“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如果你一遍又一遍重复一个词，如果足够快的话，那个词就会毫无意义。我睁眼躺着，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糖’‘镜子’‘悄悄话’‘黑暗’。‘妹妹’，”他轻声说，“你是我妹妹。”
“你说多少遍都没关系，那仍旧是事实。”
“那么，你不让我说也没关系，那也仍旧会是事实。”
“杰斯！”一个声音呼唤着，是亚历克。他跑得有些喘不上气，一只手里提着个黑色塑料袋，身后跟着马格纳斯。马格纳斯又高又瘦，穿着件长皮衣，像蝙蝠的翅膀一般随风拍打着，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亚历克走到杰斯面前停了下来，举起袋子。“我带来了血，”他说，“按你所说的那样。”
杰斯打开袋口，往里看了一眼便皱起鼻子。“我想问问你从哪里搞到这个的？”
“从布鲁克林绿点区的一家肉店，”马格纳斯说着也来到他们身边，“他们要把肉里的血弄干净。这是动物的血。”
“血就是血。”杰斯说着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着克拉丽，犹豫了一下。“拉斐尔说那场景不会让人好受，他可没有说谎。你可以留在这儿，我会让伊莎贝尔下来，和你一起在下面等着。”
她的头往后一扬，向上看着他，月光把树影投在了他的脸上。“你见过吸血鬼从土里出来吗？”
“没有，可我——”
“那么其实你不知道，是吗？”她也站了起来，伊莎贝尔那件蓝色外套唰的一声落在脚边，“我想在那儿，我一定得在那儿。”
树影下，她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脸，可觉得他看上去几乎——被打动了。“我就知道不该跟你讲不能做什么事情，”他说，“走吧。”
当他们回到空地的时候，拉斐尔正把一大片长方形的土地压实。杰斯和克拉丽走在马格纳斯和亚历克的前面，后面的两个人似乎在争论着什么。西蒙的尸体不见了。伊莎贝尔坐在地上，鞭子卷在脚踝上，像是金色的圆环，她微微发着抖。“天啊，真冷。”克拉丽说着把伊莎贝尔厚厚的外套拉得更紧了。至少天鹅绒很温暖，可衣服边缘沾上了西蒙的鲜血，她尽力不去注意这一点。“好像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冬天。”
“庆幸这时还没到冬天吧，”拉斐尔说着把铁锨靠在附近的树干上，“冬天的时候，土地会冻得如同钢铁一般。有时候根本挖不动，这些幼鸟在出生前必须等上几个月，在地下忍饥挨饿。”
“你们就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吗？幼鸟？”克拉丽说。这个词似乎不太合适，不知怎地好像过于亲切了，让她想到刚出生的小鸭子。
“对，”拉斐尔说，“是指那些还没出生或者刚刚出生的新人。”他此时看到了马格纳斯，顷刻间一脸惊讶，可之后很快就谨慎地让这个表情在脸上消失了。“大巫师，”他说，“我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
“我很好奇，”马格纳斯说，他的猫眼闪着光，“我从没见过黑夜之子破土而出。”
拉斐尔瞟了一眼杰斯，后者靠在一棵树干上。“你们有个极为卓越的同伴啊，暗影猎手。”
“你又是在指你自己吗？”杰斯问，他用靴子尖把翻起的泥土踩平，“这似乎是种自夸吧。”
“也许他是指我。”亚历克说。每个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亚历克几乎从不开玩笑。他紧张地一笑。“对不起，”他说，“我有些焦虑。”
“不必这样。”马格纳斯说着朝亚历克的肩头伸过手去。可亚历克迅速地移开了，马格纳斯的手只好落在自己身旁。
“那么我们现在做什么？”克拉丽问。她抱紧双臂来给自己取暖，寒冷似乎渗入了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对于夏末而言，此时明显冷得过分了。
拉斐尔注意到了她的姿势，微微笑了一下。“吸血鬼的诞生地总是非常寒冷，”他说，“幼鸟会从周围所有活着的东西身上汲取力量，汲取破土而出的能量。”
克拉丽愤恨地盯着他。“你似乎不觉得冷。”
“我可不是活着的。”他往后退了一小步，离开坟墓的边缘——克拉丽强迫自己把这个想象成坟墓，因为确切来说，这就是个坟墓——并且向其他人示意也这样做。“留点空间出来。”他说，“如果你们都踩在他上面，西蒙就出不来了。”
他们急忙后退。克拉丽发觉伊莎贝尔突然抓住了自己的手肘，她转过身去，看到伊莎贝尔连嘴唇都是白的。“出了什么问题吗？”
“从头到尾都有问题，”伊莎贝尔说，“克拉丽，也许我们应该放手让他走——”
“你是说让他死掉，”克拉丽把胳膊从伊莎贝尔的手中挣脱开，“这当然是你所想的，你所想的就是任何一个和你不一样的人最好都死掉。”
伊莎贝尔的表情十分痛苦。“这不是——”
空地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克拉丽从没听到过类似的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有节奏的敲击声，好像突然之间地球的心跳声出现了。
发生了什么？克拉丽想，继而脚下的土地慢慢隆起。她一下摔倒了，双膝着地。坟地翻滚起来，如同不平静的海面上出现了波浪。突然之间，地面裂开了，泥土四溅，一个小土堆升了起来，形状好似蚁冢。小山的中央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掘着泥土。
“西蒙！”克拉丽想冲上去，可拉斐尔把她拉了回来。
“放开我！”她想挣脱开，可拉斐尔的手像把铁钳，“难道你看不出他需要我们的帮助吗？”
“他应该靠自己，”拉斐尔说，手上丝毫没有放松，“这是比较好的方式。”
“那是你的方式！不是我的！”她挣脱了他的手，朝坟墓跑去，可地面隆得更高了，让她一下栽倒在地。一个蜷曲着的身影出现在迅速隆起的坟墓中，手指像是肮脏的爪子，深深陷入泥土，裸露的手臂上有一条条混着泥土和血迹的黑色污迹。继而这个身影从试图吞噬它的泥土中挣脱了出来，爬行了几步之后瘫倒在地。
“西蒙。”克拉丽小声说，因为这当然是西蒙，是西蒙，而不是它。她艰难地爬起来，朝他跑去，运动鞋深深陷入刚翻动过的泥土里。
“克拉丽！”杰斯大喊道，“你要做什么？”
她一个踉跄，脚踝一软，腿便陷入了泥里。她在西蒙旁边跌倒了，双膝着地，而西蒙直挺挺地躺着，好似真的死了一般。他的头发里挂着土块，打着结，肮脏不堪，眼镜不见了，T恤衫也扯破了，能看见里面皮肤上的血迹。“西蒙，”她说着伸手抚摸着他的肩头，“西蒙，你还——”
他的身体在她指尖的触碰下紧张了起来，每一块肌肉都紧张了起来，皮肤也好似钢铁般坚硬。
“——还好吧？”她把话说完了。
他把头转了过来，她看见了他的眼睛，一双空白而毫无生气的眼睛。他尖叫了一声，翻身起来冲向她，好似进攻的毒蛇一般敏捷。他恰好击中了她，将她一下推翻在地。“西蒙！”她大叫了一声，可他似乎没有听到。他面目狰狞，赫然耸立在她的面前，完全让人认不出来。他咧着嘴，露出尖利的犬齿，是獠牙，在月光下如同雪白的骨针一般闪着光。突然之间她感到一阵恐惧，想用力把他踢开，可他抓着她的双肩，把她牢牢按在地上。他的手上都是血，指甲也断了，可他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甚至比她所具有的暗影猎手的力道还要大很多。当他俯身下来的时候，她肩上的骨头一阵剧痛——
接着他被一把拉开，像颗小石子一般被甩了出去，似乎完全没有任何分量。克拉丽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口喘着气，并且看到了拉斐尔阴冷的目光。“我告诉过你要离他远点。”他说着转身在西蒙身边跪下，后者摔在不远处的地面上，蜷缩着身体，不住地抽搐。
克拉丽倒抽了一口气，听上去像是在啜泣。“他不认得我了。”
“他认得你，可他不在乎，”拉斐尔回头看向杰斯，“他饿极了，需要鲜血。”
杰斯脸色惨白，之前他呆呆地站在坟墓边缘，此时向前走了几步，默默地把那只塑料袋递了过来，像是奉上一份祭品。拉斐尔一把夺过袋子，撕开口，几小包红色液体掉了出来。他拿起一包，一边嘀咕着，一边用尖利的指甲撕开了，血液飞溅到他沾满尘土的白色衬衫上。
西蒙好似嗅到了鲜血的气味，抬起身，发出一声令人动容的哭号。他仍旧手脚抽搐，断了指甲的双手深陷在泥土里，同时还翻起了白眼。拉斐尔把装着血液的小袋递过去，一些红色的液体滴在西蒙脸上，在他洁白的肌肤上形成一道道红色的条纹。“来吧，”他几乎是轻声哼唱，“喝吧，小鸟儿，快喝吧。”
西蒙从十岁起便只吃素食，也只喝有机奶，看到针头就会晕倒——可此时却从拉斐尔瘦小的手中夺过装着血液的袋子，用自己的牙齿撕咬着，几口便把一包血都吞了下去。他把血袋扔到一边，又哭号了一声。拉斐尔已经准备好第二包，递到了他的手中。“别喝得太快，”他提醒说，“那样你会让自己不舒服的。”西蒙当然没有理睬他，不借助任何帮助便自己撕开了第二包，贪婪地吮吸着里面的液体。血液沿着他的嘴角和喉咙一路淌下，同时他的手上也溅满了红色的血点。他闭着眼睛。
拉斐尔转身看着克拉丽，而她能感觉到杰斯也正看着自己，还有其他人，所有人的表情都很一致，充满恐惧和憎恶。“下一次再喂他的时候，”拉斐尔平静地说，“就不会这么不堪了。”
不堪。克拉丽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走出空地。她听到杰斯在叫自己，可没有理睬，反而跑了起来，一直跑进树林里。她已经跑下了半山腰，可一阵剧痛袭来。她跪在地上呕吐，好似肚子里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全要出来。等吐完了，她爬开一小段距离，瘫在了地上。她知道自己很可能是躺在了某个人的墓地上，可她毫不在意。她把自己灼热的脸颊贴在冰冷的地面上，第一次想到也许死去终究没有那么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