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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一年中温暖的日子刚刚来到,转眼又远去了。这个学期还剩下几个星期,史蒂夫·格兰特一边在纽约医学院授课,一边在科研中心做项目负责人,他开始慢慢适应了工作中角色变换的节奏。乔斯林每个星期去康沃尔镇的哈得孙高地上三天半的班。兄弟二人虽然很不情愿,但也逐渐适应了在高地瀑布村的奥尼尔中学新学年的学习生活。整个学年下来,泰勒算是勉强能应付各门功课。现在为了准备期末考试,他正在上数学补习班。泰勒向来重文轻理,如果今年他真的能顺利通过考试——史蒂夫觉得他够呛——他想主攻文科,最理想是考进纽约大学的新闻系,不过这样就意味着他每天要在家和学校之间来回奔波了。大学距离黑泉镇相当远,他要是住学生宿舍的话,危险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逼近……最后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发难。
马特毫不费力地完成了初中第一年的学习。从初二开始,他进入了青春期,经常有激烈的情绪波动。他爱和女同学一起玩,经常像小女生一样无来由地傻笑个不停,也会像得了经前综合征似的暴跳如雷,或者突然变得万分沮丧。乔斯林有点担心,觉得马特可能会在今年或者明年出柜。乔斯林的这个念头让史蒂夫很惊讶,可是细想之下,他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史蒂夫之所以觉得有点惶然,倒不是因为他们歧视同性恋,而是因为在他们心中,马特依然是一个脆弱可爱的小孩子罢了。
他们真的长大了, 史蒂夫想,心中油然生出一丝怅惘。我们也老了,岁月不会为我们稍作停留,我们都会垂垂老去……一生一世就困在这黑泉镇了 。
这个念头让史蒂夫的情绪一落千丈。他沿着马圈旁边的一条小路走到后院的尽头。这是一个典型的仲夏夜,空气中没有一丝秋的气息。虽然将近十一点了,可是天气还相当暖和,不过WAMC电台预测明天会开始下雨。他面前矗立着一片寂静的黑暗树林,废柴就躲在里面玩耍。史蒂夫吹口哨呼唤他的狗。
在栅栏的另一头,皮特·范德米尔的香烟在黑暗中闪出一点亮光。史蒂夫举起一只手打招呼,皮特用两根手指敲了敲太阳穴,以示同情。皮特骨子里就是一个社会学家,经常坐在后院里抽烟,直至凌晨。几年前,他以类风湿关节炎为由提早退休了,从此他的妻子玛丽的工资就成了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虽然皮特比史蒂夫年长十五岁,他的儿子劳伦斯却和泰勒同岁。这么多年来,两家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喂,史蒂夫,你要把最后一点夏天也榨干,是吧?”
史蒂夫笑了:“是,一滴也不剩。”
“人生得意须尽欢哪,尽管惨淡愁云就在眼前。”
史蒂夫扬起两道眉毛。
“你没听说吗?”皮特吐出一团烟雾,“我们又有新人搬进来了。”
“噢,这就糟了。”史蒂夫说,“这次是什么人?”
“一对从城市搬出来的夫妇,还挺年轻的。听说那个男的在纽堡市找到一份工作,所以我想起了你们一家子。”这时候,马厩里的一匹马发出一声很轻的嘶鸣声。“造化弄人哪,对吧?像我在这里出生长大,要适应还容易点。如果他们的婚姻足够牢固,那么他们应该能够像大部分人那样,最终熬过这一关。不过这些事情就不用我来饶舌了。”
史蒂夫只能苦笑——他和乔斯林也不是本地人。十八年前,他接受了纽约医学院的聘书,乔斯林也刚好怀上泰勒,于是他们搬来这个诞生于殖民地时期的小镇,住在这栋重新装修过的老房子里,远离烦嚣的大都市。联系买这栋房子的时候,他们还没有离开亚特兰大。购买过程可谓一波三折——地产经纪人很不友好,连房屋贷款也好不容易才批下来——可是这地方交通便利,每天去医学院上下班不成问题;而且这里位于哈得孙河谷地区,四面森林环抱,很适合小孩子健康成长。
“我希望在买房这件事情上,他的太太也有发言权,否则他们的婚姻就不妙了。”史蒂夫说,“每天我都衷心感谢那些大圆石。”
皮特仰天大笑。深谷路从史蒂夫家一直连到镇中心,沿路都是从冰川时期遗留下来的大圆石。当年乔斯林还在攻读地质学的博士学位,一眼就爱上了这些大圆石。虽然史蒂夫从来不敢向乔斯林明说,可是他觉得根本就是这些大圆石拯救了他们的婚姻。要是搬来黑泉镇完全是他一个人的主意,他怀疑乔斯林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因为那份怨恨会很深很深,即使她有心原谅也无能为力。
“呵呵,到最后一切都会过去的。”皮特说,“他们永远不会真正拥有这个地方……可是黑泉镇会把他们完全占有,嘿嘿。”说完,他向史蒂夫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他们还是两个小男孩,正在分享一个秘密,“不说啦,我要去睡觉了。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还会有额外的工作呢。”
他们互道晚安,然后史蒂夫继续向院子外面走去——他还要去找废柴。马厩里传来一匹马——也不知道是帕拉丁还是纽阿拉——“吭哧吭哧”的喷气声。这声音听起来焦躁不安,却让他备感亲切。活在黑泉镇虽然有种种限制,可是很奇怪,史蒂夫竟然爱上了这里的生活。此刻在黑暗之中,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归属感。这种感觉,正如人类其他各种不可思议的心理状态,虽然不能理性地解释,却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史蒂夫的科学思维定式决定了他不可能相信诸如“地域能量”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即使是这样,他的脑子里最原始最直觉的部分也认同邻居的说法:这个地方已经把他们完全占有。即使在这一刻,在这个仲夏夜的庇护之下,他也能感觉到,这个地方本身也被另一些更古老的东西所占有。他们的房子位于黑岩森林自然保护区的边缘,就在悲惨岭的山脚下。从冰河世纪开始,由于冰川推挤和融雪切割,这一带形成了延绵不绝的山岭。自古以来,群山对定居在这里的人们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随便在哪里挖掘一下,准能发现印第安莫希干族和门希族在本地定居和墓葬的遗迹。后来,荷兰和英国殖民者赶走了沿河居住的印第安人,他们开垦荒地的同时并没有改变这个地区的特性,这一带的山岭也成了各式各样的异教徒举行宗教仪式的场所。这些历史,史蒂夫是知道的……不过历史学家忽略了这个地方本身对居民的影响。这种影响是非理性的,只有住在这里的人才能体会到……而且住在这里的人永远也无法摆脱这种影响。
不用说,这么多年来,史蒂夫一家过得并不容易。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拒绝接受现实,然后被愤怒占据了心头。在最初的七个星期里,他们一直处于怀疑和困惑之中。于是他们安排了一个月的假期,飞去泰国的一个海滩,搬进一间竹子搭建的非常精美的平房里。当时乔斯林正怀孕,史蒂夫觉得离开那个烂摊子一段时间会对准妈妈有好处。可是第一个星期才过了一半,两人就陷入了抑郁之中。一种无形的强烈的哀伤感仿佛从泰国湾漫延过来,把他们淹没,将他们从里到外彻底腐蚀。这种哀伤感既没来由,也无定向,却实实在在地影响着两人,像墨迹一样在两人心头扩散。在他们出发之前,镇议会就发出警告,他俩这样放长假不但愚不可及,而且会有生命危险。如今即使陷入了抑郁,史蒂夫也坚决不肯承认议会的警告开始生效了。终于,在离家一个半星期之后,他竟然开始认真考虑用酒店的床单悬梁自尽。这时候他才真正接受现实。
天哪,我在这儿站多久了? 当时他突然从白日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双手揪着床单呆呆地站着。尽管身处热带的高温,但是史蒂夫的手臂和后背突然布满了鸡皮疙瘩。他不知道刚才被什么鬼上了身,竟然用床单勒住自己脖子,导致大脑供氧被切断,脑脊髓液的流体静压上升,连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在那个濒死关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真实、恐怖却极具诱惑力的幻象。在这个幻象里,史蒂夫还活着。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双脚正在凌空晃荡,抬头只见茫茫大海,而他的背后就站着——死神!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一边把凉水泼在脸上,一边想,我刚才竟然想自杀,我刚才真的想自杀!
乔斯林也看到幻象了。她倒不是自杀,而是看到自己跟一头驴交配之后,把一把切肉的尖刀插进自己肚子里,把小孩取出来。
当天晚上,他们立刻收拾行李、改航班,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一回到黑泉镇,他们心头无穷无尽的哀伤就如同泪水编织的面纱从脸上滑落,突然烟消云散,这个世界顿时变得可以承受了。
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如此险恶的经历了。他们一回到黑泉镇,马上找罗伯特·格里姆长谈。在座的还有议会指派的几个志愿者,当中就有皮特·范德米尔。“你们会习惯的。”皮特当时说,“我以前觉得黑泉镇就像一间等待行刑的死囚室,可是现在我觉得这儿更像一个小小的马厩牛棚,装了一扇笼门,让我们不时把手指伸出去,向外面的世界展示一下,其实我们也被喂得白白胖胖的。”
当史蒂夫和乔斯林意识到他们继续否认现实也没有用,无助的感觉就慢慢演化成抑郁,变成一种萦绕在心头的、持续烧灼的负罪感,同时也让夫妻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幸好小孩及时出生,慢慢治愈了他们的婚姻。本来史蒂夫一直渴望去了解甚至改变现状,可是在泰勒六个月的时候,他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史蒂夫终于想通了,他搬来黑泉镇其实是出于爱。虽然他找到办法让生活继续下去,可是他的心头已经落下了永久的伤疤:泰勒永远也不能成为战地记者,乔斯林也不能去格陵兰考察冰冠了。他们喜爱的是边远荒芜之地,而不是这条哈得孙河的沉积河谷。他们的心都碎了。可是人类从来都有不能实现的梦想,心碎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这就是人生。乔斯林和马特爱上了骑马——尤其是马特,今年已经是他第五年参加马术比赛了。泰勒埋头摆弄他的GoPro摄像机和YouTube频道,也乐在其中。为了适应环境,你必须妥协,必须牺牲。你这样做是为了你的儿女或者为了爱情,为了你新的梦想,也许是因为疾病或者因为意外……有时候,你这样做是因为黑泉镇。
有时候,你这样做是因为黑泉镇。
这时候,一只黄褐色的猫头鹰在树林里发出一声怪叫,把它自己也吓了一跳,立刻噤声。史蒂夫又吹了一声口哨,召唤废柴。他开始觉得惴惴不安了。这当然是迷信,甚至有点荒唐可笑;可是在这样的夜晚,他确实能感觉到这个地方的魔力在黑暗中涌动,所以还是会觉得心神不宁。他很少回忆最初那几年,在他的记忆里,那段岁月已经模糊了,仿佛正在手上融化的雪,你使劲一捏,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记得当时他俩扪心自问,让小孩降生到这样一个鬼地方,这样做道德吗?乔斯林抓狂了。她尖刻地说,在战争和饥荒年代,环境比这里艰苦得多,人们不是照样生小孩?
从那以后,他们的生活大部分时候还是幸福的……可是负罪感始终不曾远离。
“废柴,快出来!”他一边呼唤,嘴里一边发出“嘶嘶”的声音。终于,在一阵“嗒嗒嗒”的脚步声中,废柴从黑暗中出现了。可是它并没有直接跑过来,而是绕了一个大圈,慢条斯理地走到史蒂夫身前,仿佛表示它并没有做错什么。史蒂夫把马厩锁好,跟着狗沿着碎石路回到后门。
屋子里一片寂静,那是沉睡的声音。眼前只有黑暗,唯一的灯光来自楼上泰勒敞开的房门。史蒂夫走上二楼的时候,泰勒刚好从浴室里走出来。史蒂夫身形一沉,摆出拳击手的姿势,泰勒迅速向后一闪——这是父子俩典型的打招呼方式。
“明天准备好了?”
“明天是永远也准备不好的。”
史蒂夫微笑道:“嗯,有点哲学家的意思。别弄得太晚了,好吧?”
“不会的,我马上就睡了。爸爸晚安。”
半小时后,史蒂夫上厕所,发现泰勒房门顶上的气窗还闪着苍白的光——那是从他的手提电脑屏幕发出来的。史蒂夫本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了,给小伙子一点私密空间吧。
临睡前,他从自己一侧的床边站起来,凝望窗外。乔斯林睡得很香,并没有被吵醒。他们的卧室在房子背后,外面没有路灯,光线太暗,影影绰绰的,分不清具体形状。史蒂夫觉得他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点红光,那是装在他院子后面的那棵橡树上的监控摄像头。然后这点红光也消失了,也许是有一根枝条被风吹动,挡在了摄像头前面吧。他想起了皮特·范德米尔那根忽明忽灭的香烟,还有那只尖叫的猫头鹰,那两匹烦躁不安、不断喘气的马,以及泰勒房间透出来的亮光……它们是在守夜, 他想,它们都在守夜。可是为什么它们要守夜呢?
因为它们要保护属于自己的东西。虽然这是一个逻辑混乱的想法,可是紧接着出现的那个念头非常清晰。那个念头潜入他疲倦的脑子里,化作一条冷冽的细流,在他心上悠悠地流过:
有时候,你这样做是因为黑泉镇。
他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驱走,然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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