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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名字叫凯瑟琳·范怀勒,不过我们大部分人都叫她黑岩女巫。”皮特·范德米尔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陷入了沉思。
此刻他们身处点对点旅馆的酒吧间,坐在散发着年深月久气味的扶手皮座椅中,位于他们中间的咖啡桌上零零散散地放着酒瓶、半满的玻璃杯以及保温杯。旅馆老板娘给德拉若萨夫妇开了一间房,然后就回自己房间睡觉,把一众客人留在灯光昏暗的酒吧间。皮特·范德米尔和格里姆拿了啤酒,史蒂夫喝咖啡,乔斯林捧着茶缸,呷着里面热气腾腾的甘菊茶。芭米·德拉若萨被格里姆灌了一杯伏特加之后,也在喝甘菊茶。她的老公不用别人劝酒,已经斟满了第三杯伏特加。虽然他还没醉,但已经飘飘然了。史蒂夫想,醉了对他来说也许是好事吧。
就凭这短暂的接触来判断,史蒂夫还挺喜欢伯特和芭米的。此刻,他们与格里姆所描述的那两个目中无人的狗男女已经相去甚远了。第一轮的震撼已经消退,他们就能够以比较轻松的心态去审视眼前的状况。其实他们还不能真正心安理得地接受现实,他们只是暂时麻木了。这就像人们痛失至亲之后暂时陷入的那种麻木状态——殡仪馆工作人员正是利用这个麻木期和他们商量怎么办理逝者的身后事。早则明天,迟则周末,无情的现实就会像五雷轰顶似的砸过来,所以他们最好事先知道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不管怎么说,现在他们至少有机会在旅馆这个安全密闭的环境里了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此刻,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说服德拉若萨夫妇回家。那间屋子里一片漆黑、空无一人……除了女巫凯瑟琳。
格里姆开着他的道奇公羊皮卡,把皮特、乔斯林和史蒂夫拉到旅馆。两位新人在大堂迎接他们的时候,显得彬彬有礼,手却在不停地颤抖。当时史蒂夫觉得头昏脑涨,整个人就像要散架似的——他和乔斯林才睡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就被电话吵醒了。现在咖啡已经在他的胃里安顿下来,他的脑子终于开始清醒了。
“凯瑟琳·范怀勒?”伯特·德拉若萨的声音微微颤抖。
“是的。”皮特说,“她住在哲人谷,也就是史蒂夫和乔斯林,还有我太太和我住的地方后面的那片树林里。1664年,她在黑泉镇因为施巫术而被判处死刑——不过那时候这地方还不叫黑泉镇,而是叫‘新贝克’,是一些以设陷阱捕兽为生的荷兰裔猎人的聚居地。从那时起,她就一直留在黑泉镇了。”
在他们身后的壁炉里,一块木头突然发出“噼啪”一声爆响。芭米猛然蹦起来,就像小丑跳跳盒里面那个开了盖就会跳出来的小丑。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史蒂夫发现她的嘴巴附近还出现了很深的皱纹,可见她心里有多紧张。
“无论是高地瀑布村还是蒙哥马利堡的居民,甚至连西点军校的人都知道,我们这一带的山岭和树林有鬼怪作祟。他们甚至不需要了解具体细节,因为他们能在空气中感受到这些灵异怪物的存在,就像雷鸣闪电风暴过后,人们能够嗅到空气中的臭氧气味。不过这个女巫是我们黑泉镇自己的问题,很不幸的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维持现状。”说完,皮特呷了一口啤酒。
德拉若萨夫妇久久地盯着面前的饮品,却没有端起杯子。
“我们对她的生平所知甚少,所以她就更加显得神秘莫测了。她肯定是在1647年左右乘坐荷兰西印度公司的某艘船来到北美的。当时的新阿姆斯特丹是一个非常繁忙的港口城市。人们沿着哈得孙河设立了许多贸易站,与印第安原住民做买卖。那些贸易站都很简陋、很原始,所有的故事和传说都是通过口述流传下来的。因为年深月久,所以大部分都丢失了。凯瑟琳也许是一个牧羊女,也可能是一个接生妇。在新大陆,女人的角色就是为建立殖民地新社区而尽力。”
“通过生育小孩。”乔斯林解释道。
“没错,你看看,她们是为一个全新的文明播撒种子。本来,荷兰人建立的居民点主要分布在比较安全的哈得孙河沿岸地区。可是西面的森林里有大量猎物,印第安门希族人在今天名为‘黑岩森林’的地区附近狩猎,所以荷兰人就在那一带建立了新贝克居民点。他们和印第安人贸易往来,相处融洽,反而是英国人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新英格兰对新荷兰垂涎已久,一直虎视眈眈。嘿嘿,第二年他们果然动手了,结果英国人兵不血刃地吞并了荷兰人的殖民地。后来他们终于把门希族人赶走了……可是很多人说,门希族人其实是自愿离开的。他们往北迁徙,是因为黑泉镇一带已经被诅咒了。”
“对不起,打断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伯特·德拉若萨问道。
“魔法。”罗伯特·格里姆说,他向来说话一点也不委婉,“完蛋了,死路一条。”
“至少当时的人是这样认为的。”芭米假设说。
“对啊,你也可以这样说。”格里姆冷笑一声。皮特·范德米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格里姆只好缩回座椅当中。德拉若萨夫妇对望了一眼,同时皱起眉头。要是换一个场合,看这两人的动作同步得天衣无缝,其实挺有喜感的。
“现在你们要明白,在人类的内心深处,迷信心理一直是根深蒂固的。”皮特继续说,“我们提到的那些殖民者,他们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挣扎求存,那个年代也没有任何安全和保障。在欧洲老家,他们经历了瘟疫肆虐、收成不好、饥荒灾难和强盗劫掠;而新大陆更是充满了未知的野兽、野人和魔鬼。没人知道到底是何方妖孽在殖民定居点以西的荒郊野岭作祟,在那种恶劣的境况下,人们也没有科学知识的帮助,所以只能依赖老太婆口中的传说和预言去应对。他们一方面敬畏全能的上帝,另一方面对魔鬼怕得要死。这一切都在四周的山林里留下了清晰的印记——你想想我们房子后面那座山的名字。”
“悲惨岭?”伯特问道,“这个星期我们刚刚去那儿登山。那地方很漂亮呀,我们在山顶能够眺望哈得孙河。”
“去那里登山是挺好的,只要你不离开人行道就不会有问题。可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些预言和凶兆……你应该把它们看作一种原始的气象学,不过它们预报的不是天气,而是即将来临的灾难。你们肯定知道塞勒姆女巫审判 [1]  吧,那是二三十年以前发生在马萨诸塞湾殖民地的事情了。在女巫审判事件发生之前,当地的收成很不好,暴发过一次天花,还经常被本地的印第安部落骚扰。人们是在女巫惨案之后才把这些灾难和巫术联系到一起的,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从那时起,在每次悲剧发生之前,总会有流言满天飞。在这些流言里,恐惧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人们随时随地能看到凶兆,已经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死婴、反常的自然现象、新鲜肉的快速腐烂、大鸟……”皮特咧嘴一笑,“本来荷兰人比清教徒更加务实,可是在1653年,连续三个星期,每天日落时分,总有一只大鸟停在新阿姆斯特丹港口教堂塔尖的十字架上,在当地引起了巨大骚动。他们说,这只鸟比鹅更大,灰色的羽毛,专门吃死尸。今天你们当然知道这是秃鹫——它们在这个地区四处流浪,不时会出现一下——可是当时殖民地的人又怎么知道呢?很快,人群聚集起来,根据这只鸟的模样做出各种各样的预测。于是市议会派人把这只可怜的大鸟打死了,却还是晚了一步。第二年,天花疫情暴发,人口锐减,于是大家都埋怨是那只鸟害了他们。”
乔斯林想起一件事:“史蒂夫,告诉他们那个医生和小孩的故事。我不知道皮特是否清楚这件事情。”
“不,我不清楚。”
“我在纽约医学院的一个同事曾经告诉过我,”史蒂夫说道,“1654年的天花疫情暴发之前,新阿姆斯特丹有一位名叫弗雷德里克·福尔赫斯特的医生,他曾经研究过小孩的‘葬礼游戏’。孩子们爱玩丧葬的游戏,他们抬着水果箱子扮作送葬队伍,游行到聚居地的围墙外。然后他们挖掘坟坑,把水果箱子埋在里面。那些父母都怀疑儿女被恶魔附体,都觉得这个游戏是个不祥的征兆。”
“谢天谢地,我们现在有Wii游戏机可以玩。”皮特说道。在座的几位哈哈大笑,只有芭米·德拉若萨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还有很多类似的故事,”史蒂夫说,“其中有些相当恐怖。人们发掘出那个时期埋葬的尸体,有很多尸体的上下颌骨之间插着砖头。在1693年的波士顿黄热病疫情暴发期间,人们重新打开许多群葬墓穴,把新的尸体埋进去。有时候掘墓人会遇上一些肿胀的尸体,血从尸体的嘴巴淌出来,脸上的裹尸布也穿了洞,仿佛死者已经复活,还咬穿了裹尸布,要跑出来吸血。现在我们当然知道,尸体在分解过程中产生气体,所以会肿胀;腐烂的内脏把体液从嘴巴挤出来,裹尸布就是被这些体液所携带的细菌腐蚀,所以才会穿孔的。人们认为这些‘吃裹尸布的死人’是一种吃活人的僵尸,它们利用黄热病疫情传播诅咒,让更多的死者变成僵尸复活。在那个年代,人们就把这个当作‘科学真理’。教会的人于是把砖头塞进死者的嘴里,防止它们‘挨饿’。”
一片深沉的静默笼罩着众人,偶尔传来一两声木柴燃烧的“噼啪”声。然后伯特说:“这个……在别的城镇,当地人通常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告诉新来的居民这地方有多好、哪家餐厅最好吃,诸如此类……”
格里姆一下子呛着了,啤酒从鼻子里喷出来。这一次每个人都大笑了,连芭米也不例外。乔斯林捶着格里姆的后背,帮他恢复过来。史蒂夫觉得,伯特现在能够说笑话,这是好现象,这表明他并没有受刺激过度,今晚听到的东西不至于从左耳进、从右耳出——关键是他不要把整瓶俄罗斯红牌伏特加都喝光就好了。
“好了,好了。”皮特笑完了,继续说道,“每当有怪事发生时——天生目盲的婴儿、泥地里古怪的动物蹄印、夜空中闪出的亮光——那些预言末日来临的神棍总是趁机煽风点火,不安全感和恐惧感就会牢牢地控制人们的心灵。当人们开始相信凶兆的时候,他们的思维和生活方式就会逐渐崩溃。他们时刻会想,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在前面等着我们呢?这种思维方式就是一片土壤,人们对凯瑟琳·范怀勒的恐惧正是滋生在这片土壤里。”
“他们认为她是女巫?”伯特问道。
“对。”皮特的香烟已经在烟灰缸里烧成了灰烬,于是他开始卷一根新的,“整个事情,除了某些方面之外,本来只是一个关于捕猎女巫的平常故事。先说背景和起因吧,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她是一个单身女子,独自生活在树林里,所以人人都瞧不起她。到了1664年,她肯定已经三十好几了,因为那时候她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两个小孩子。我们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在这儿。传说这对儿女是她和印第安人生的,再加上她不去教会,很快人们就开始对她指指点点。他们说她进行邪教活动,至于该活动具体涉及什么内容呢,这个话题就成了谣言的温床。”
“像崇拜魔鬼?”伯特问道。
“鸡奸、兽交、吃人,没错,所有这些都是魔鬼的恶行。”
“上帝啊!”
“后面发生的事情倒是真和上帝有关。1664年10月,凯瑟琳九岁的儿子死于天花。有证人亲眼看见她穿着一身丧服,在树林里掩埋儿子的尸体。可是几天后,镇上的人看见那个小男孩在新贝克镇的街道上行走,似乎是凯瑟琳让他复活了,就像耶稣让拉撒路复活一样。嘿嘿,我告诉你们吧,当时人们都要吓坏了。让死人复活!如果这还不算逆天而行,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做才算了。所以他们以施行巫术的罪名判处凯瑟琳死刑。在严刑拷打之后,凯瑟琳招认了。可是话说回来,经过那种折磨,还有谁能不招呢?唉,尝过大车轮和潜水凳的滋味,你自然会承认你骑着扫帚在屋顶上飞来飞去。他们对她做了许多可怕的事情。反正到最后她被迫亲手杀死那个亵渎上帝的怪物,也就是她死而复生的儿子。如果她不动手,法官不但会处死她的儿子,连她的女儿也不放过。”
“太可怕了!”芭米叫道,“所以她被迫在亲生儿女当中做出选择!”
皮特耸肩道:“那个年代的人可不是善男信女啊。他们把这股残酷的风气从旧大陆带到这里,以行巫术为借口对人进行起诉和定罪,这一套迫害程序早已成了家常便饭。凯瑟琳别无选择,只能杀了儿子来救女儿。然后他们判了她绞刑,还美其名曰‘慈悲之举’。他们没有亲手吊死她,却逼她自己从绞刑架往下跳,象征通过自我惩罚来给自己赎罪。她死后,他们把她的尸体扔进树林里的一个巫婆坑里喂野兽。这是惯常做法,除此之外,他们也会把犯人烧死在火刑架上。那些死者当然都是无辜的。”
“太可怕了。”芭米喃喃自语。
“问题是,在这个案子上,她并不是完全无辜的。”格里姆说。德拉若萨夫妇一同注视着他。
“呃,这个嘛,我们还不能下结论。”皮特连忙说,“虽然她被判了各种罪名,可是她真的犯了那些罪吗?我们不知道。就算是在黑泉镇这么灵异的地方,控方做出的种种假设和猜想也称得上荒诞不经了。我们只知道一件事情:殖民地的居民相信凯瑟琳让死去的儿子复活了,这就给了他们足够理由去折磨并杀害她。现在回想一下,有一个假设是可能的,也是合理的:在凯瑟琳生前,也许她真的拥有某种特异功能。可是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她创造了什么奇迹,或者用她的超能力去害人了。她生前备受折磨,又被迫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最后还惨遭杀害。她之所以变成这样一个怪物,很可能是所有这些因素加起来造成的。当然了,这只是猜测而已。你也知道,关于灵异事件,我们确实没有太多的参考资料。”
“好!”伯特·德拉若萨说完,猛地喝了一口红牌伏特加,“原来你们村子有自家养的鬼魂。”他突然尖声大笑起来,好像很奇怪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他抬起空酒杯对格里姆说:“真是太好啦!这么看来,你后来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说的是实话喽?你妈×!我还以为你骗我呢。呃……我会以为你是骗我的。”
“你说什么呢?”芭米问道。她看起来很疑惑。
“那天他和那个女的来贿赂我们,记得吗?当天晚上他又打我手机,还想说服我。他在电话里说了一些关于什么西国女巫 [2]  的荒唐鬼怪故事。当时我就震惊了,想不到他们为了达到目的竟然真的不择手段。我也不想影响你心情,所以就没跟你提起。而且……这个,当时我们俩对他们的看法,你也是知道的,宝贝。”
“不好意思。”格里姆说道,他的语气里并没有明显的讽刺意味。
“你说我们‘村子有自家养的鬼魂’,”皮特说,“虽然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但也相当接近了。刚才你们的卧室里出现了这么怪异的东西,而你们接受这个现实的时候好像也不是很费劲。你们看到她的时候,为什么不报警呢?有人闯进自己家里,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报警。你们看到她的那副模样,有没有想过叫救护车呢?”
德拉若萨夫妇神情尴尬地对望了一眼,竟无言以对。每次向新搬来的人介绍本地神秘事件的时候,史蒂夫总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果他们足够幸运,这种事情每年只会发生几次,而且会发生在比较正常的时刻。可是不管会谈发生在几点钟,他心里总会回想起十八年前的那一幕。当时皮特·范德米尔也在座,只是比现在年轻很多,而且在纽约大学社会学系工作。也许当时他讲这个故事不如现在流利,可他的声音是同样的镇静和深思熟虑。关于十八年前的那一幕,史蒂夫记得的,主要是自己一家人的恐惧和迷茫。我们听皮特讲了一个关于凶兆和女巫的荒唐故事,竟然一下子就相信了……我们亲眼看到了那么恐怖的东西,能不相信吗?
沉默许久,芭米终于说话了:“我们只是觉得她……嗯,她倒不是闯进来打劫的强盗,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了。我们感觉到她是一个很不好的怪物。”她转头看着丈夫:“我能告诉他们当时的情形吗?”
伯特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却一挥手,说道:“随便吧。”
“我们当时还没睡觉,我们正在……云雨。”她的脸颊很优雅地现出一抹红霞,史蒂夫和格里姆连忙噤声。史蒂夫当了这么多年医生,从来没听过有人用这么正经的言辞去表达那件事情,也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像她那样说出与自己气质形象如此相称的字眼。“我刚刚翻身仰面躺着,然后她就在那儿了。我看见她在床脚,就站在伯特身后。最恐怖的是,前一个瞬间她还不在那儿,后一个瞬间她就突然出现了。而且她还盯着我看!不过她没有眼睛,只有一截一截磨损的黑线,她就用那些黑线看着我。我多么希望她没有这样做啊!”
“我太太突然尖叫起来。”伯特用单调的、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她好像触电了似的,拼命扭动着从我身体下面挣扎出去。然后我也看到那个女人了,于是我也开始尖叫。我上一次尖叫是在大学兄弟会的入会仪式上,我被他们逼着跳进牙买加湾的一个冰窟窿里,从此我就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尖叫过。正如芭米所说的,当时我心里一点怀疑也没有,这肯定是一个幽灵,或者是一个噩梦——只是这个噩梦是真的,而且我们俩都在这个梦里。芭米把床单扯下来裹在身上,然后就跑出去了。我跟在芭米身后,可是跑到房门的时候我又转头看那个女人。通常你一眨眼噩梦就醒了,我想试试她会不会也消失,于是我眨一眨眼。可她还在那儿,然后我又……走回去了。”
“啊,你为什么回去呢?”芭米震惊地问道。
他耸了耸肩,说:“呃,在我们卧室里有一个被锁链绑住的残疾女人,你知道我这人,我应该是想回去看看怎样才能帮一下她吧。”
“然后发生什么事情了?”格里姆想刨根问底。
伯特先是一声不吭,芭米与他十指紧扣。史蒂夫发现芭米的手一下子变僵硬了。“没有。”他终于答道,“她只是站在那儿不动。我害怕了,就跟着我太太跑出来了。”
格里姆和史蒂夫对望了几眼。皮特也看出伯特在撒谎,可是他觉得这件事情到目前为止还只算是细枝末节罢了。皮特说:“好吧,这么说来,你们俩都感觉到她并不是人。”
“为什么这件事没有广为人知呢?”伯特问道,“我觉得,要是真的有一个鬼魂在你们镇上作祟的话——在我仔细调查研究之前,我是不会轻易接受这个说法的——可是,我们假设这是真的,那么这事情足以颠覆整个科学世界。你们把她拍摄下来了吗?”
“在我们的电子档案库里有超过四千小时的视频录像。”格里姆说,“我们全镇装满了监控摄像头,你没留意到吗?我们把资料保存十年,然后就销毁,因为那些东西你看多了就会觉得闷了。”
德拉若萨夫妇又一次呆呆地盯着他。“我不是很明白。”伯特慢悠悠地说。
“他想说的是,”皮特解释道,“我们其实是尽力确保不让外人知道。老实告诉你们吧,因为这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生死存亡。”他直视着两人的眼睛,先是伯特,然后是芭米。皮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目光竟然没有避开对方,史蒂夫不禁深深佩服他的定力。“你们要知道,凯瑟琳死后,她的故事并没有就此了结。她被吊死后,过了四个月,在1665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末代总督彼得·施托伊弗桑特 [3]  亲自率领一支队伍进山,查看那些以设置陷阱诱捕猎物为生的猎人都在干什么,却发现新贝克镇的居民都不见了。只见冰挂从各个屋顶上垂下来,所有东西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雪。奇怪的是,地上的积雪都不是刚刚下的,所以四处都应该有脚印——可是雪地上什么也没有,好像镇上的人在一夜之间就灰飞烟灭了。而且他们从此以后不知所终,荷兰人怀疑这里中了邪咒,他们感到一只邪恶的眼睛正在暗处盯着他们,于是对这个鬼镇及其四周的山岭都敬而远之。当年六月份,施托伊弗桑特返回荷兰本土,大部分殖民者也随之离开,这里发生的怪事从此就石沉大海了。关于这次失踪事件的官方历史文献一直没有公开,直到四十三年后,也就是1708年,荷兰共和国的年鉴才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年鉴里简短地提到了这件事情,我们的档案室也保存了这份文件。文件里说,新贝克之所以被废弃,是因为两个原因:英荷战争导致的经济困难,还有英国控制了新阿姆斯特丹并改名为纽约。他们还猜测,原来的居民和印第安部落开战,结果全军覆没。”
“这么说来,也还是本地的传说罢了。”伯特喃喃说道。
“可是这里有一处奇怪的地方。”乔斯林说,“有人说那些印第安人在前一年的秋季——也就是在捕猎季节当中——就离开这个地区了。传说印第安人是因为害怕才走的,他们说这片本来归他们所有的树林已经被污染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污染了这片树林。他们一直和殖民地的人做买卖,本来赚得挺多的,为什么突然不做了呢?而且镇上居民刚刚把凯瑟琳的尸体抛弃在树林里,印第安人马上就离开了,为什么呢?”
“没错。”皮特说,“还有,1713年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是正式记载在历史文献里的。1713年4月,英国的殖民者迁入这个小镇,并正式改名黑泉镇。一个星期后,三个人自杀了。然后有一个名叫贝希娅的接生妇一下子把她的八个小孩全部杀光,最后也被处死了。”
“这都是你编的吧!”
“我也希望这是编的。他们去逮捕她的时候,她说有个女人从树林里走出来,在她耳边小声说话,叫她从她的小孩当中挑选一个。她说她没办法选,所以只好把他们全杀了。那个时期的文献还简短地叙述了本地的一个传说,里面提到了‘邪恶的眼睛’和一些发生在悲惨岭上的怪现象,这些事情都和一个女巫有关。那个故事是这样的:灭门惨案一个月后,一群教会长老走进树林里。他们出来后,宣称他们发现了一个被魔鬼附体的女人。他们把女人的眼睛和嘴巴都缝起来,又用铁链把她捆住,总算把魔鬼驱逐了。可是就在这一年里,这群长老都死了,具体怎么死的没有详细记载。可他们好歹算是成功了一半,至少把‘邪恶的眼睛’缝起来了。”
“可是她并没有离开。”芭米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对,这就是问题所在了。”皮特附和道,“直到今天,凯瑟琳·范怀勒也始终没有离开。她不分昼夜地行走在黑泉镇的大街小巷……甚至出现在我们的屋里。”
没有人接话,于是格里姆开口了:“在很多鬼故事里,大部分人都看不见鬼魂,能看到鬼的通常是一些讨人厌的、没人管的、有自闭症的小孩子。一开始他们把经历说出来也没人信,到最后事实却总能证明他们才是对的。可我们现在说的不是这种老掉牙的鬼故事,因为黑岩女巫一天到晚阴魂不散。而且她也不像那些骗青少年的无聊色情恐怖片所描述的那种对人畜无害的旁观者,也不仅仅是一个来自过往的回响,她是一个总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真实存在。她就像一头关在笼子里、戴着口套的斗牛犬,虽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可是如果你把手指伸进笼子里,它可不仅仅舔一下试试肥瘦,它会一下子把你的手指咬下来。”
伯特站起来,正要伸手拿那瓶俄罗斯红牌伏特加,却改变主意了。虽然他的血管里流淌着大量酒精,可是这一刻他好像突然完全清醒了。“假设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到底想要什么呢?真是岂有此理!这个该死的巫婆到底想从你们这里得到什么?”
“那些人逼迫她做出那么惨绝人寰的事情,我们猜她是想复仇。”皮特语气沉重地说,“不管是什么动机在驱使着她,总之,她的死亡释放出一种能量,让她找那些迫害她的人报仇。虽然这事情已经过去三百五十年了,可是那些人已经化身为黑泉镇的居民,所以我们正是她复仇的对象。”
“可是,这……你们怎么知道的呢?有没有人尝试和她沟通一下?或者,我也不知道,给她驱魔?”
“对啊。”芭米也开口支持她丈夫,“也许她只是需要人倾听……”
“你们说的我们都想到了,也尝试过了。”格里姆说,“通灵板 [4]  是绝对不能用的,别和那些牛×凶灵纠缠,弄不好连小命也赔上。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旁门左道的招数,用在她身上根本没有用。能想到的我们都试过了,我们甚至从梵蒂冈请来了一帮驱魔人。结果他们说这女鬼是化外之灵,根本不信神,所以他们也无能为力。其实是那帮人吓坏了。我们请过教士、巫医、白女巫 [5]  、军队、特种兵……最后总是弄得一塌糊涂。过去他们甚至试过砍她的头和用火烧她,结果呢?这么说吧,烟刚从她的裙底冒上来,她一下子就消失了。我们现在有一部《紧急法案》,严禁对她采取这类手段,因为这样做最后总会搞出人命。每次有人攻击她,就会有一个无辜的黑泉镇居民暴毙。他们缝住她的眼睛和嘴巴,其实已经把她的危害降到最低了——天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可是如果这里的事情泄露出去,外面的人肯定想把她的眼睛和嘴巴都打开。历史一次次地证明,每当人们打出人道主义的旗号,他们总是会越过一些不应该逾越的界线。我们有足够理由相信,一旦她睁开眼睛开始念诵咒语,我们所有人都会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把她藏起来不让外人看到。她既不想别人理解她,我们也绝不能去理解她。凯瑟琳就是一个超自然定时炸弹。”
“不好意思,可是我不相信你说的。”伯特说。
皮特喝了一口啤酒,然后把玻璃杯放在桌面上:“德拉若萨先生,当时你太太跑出去了,你却自己走回房间,你听见她在低声说话吗?”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了:“我……我想我是听到一点声音了。我隐约看见她的嘴角在动,所以我想听一下她是不是在说话。”
“你听见什么了?”
“她确实在低声说话。”
“嗯,我要问一个问题,你不要见怪。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你想过自杀呢?”
芭米发出一声尖叫,马上抬手捂着嘴,却把她放在皮座椅扶手上的空茶杯碰翻了。茶杯掉在地上摔成三块,乔斯林连忙过去把碎片捡起来。芭米刚想开口说什么,却看到丈夫的脸,她的下嘴唇开始颤抖起来。
“你想过自杀,对吧?”皮特说,“你听见她的喃喃低语,然后你就产生了伤害自己的念头,她就是这样害你的。她被迫自杀,所以她也让别人自杀。”
“伯特,”芭米问道,她的声音也在颤抖,“他们在说什么呢?伯特?”
伯特的脸色“唰”地白了。他想回答,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先清了清嗓子,“我和她单独在一起只有几秒的时间。其实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害怕如果我发出声响,她就会抬头看我了。我就是不想她抬头看过来,你明白吧?虽然我明知道她是瞎子,可我还是不想让她看见我。我确实听到她在低声说话,然后我就走到外面走廊那里,我很想把脑袋狠狠撞在门柱上。”芭米听了,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整个人向后一缩,然后用手捂着嘴。伯特继续说,“我可以对天发誓,当时我脑子里出现了一幅画面,是我自己双手抱着门柱,用力把前额撞在门柱上,一共撞了三次,撞得脑浆迸裂。然后……然后你在旁边尖叫。宝贝,多亏你及时叫醒了我,于是我就跟着你出门了。正是因为你在旁边尖叫,我才没有自杀。”
“求你别说了。”芭米突然号啕大哭,一把抱住她丈夫,“这不是真的,对吧?我再也不想听这些事情了,伯特,求求你了。”
“冷静点。”乔斯林让她先别说话,“你们现在已经安全了。他陷在诅咒里的时间很短,所以没有后患。”
伯特伸出手臂搂住正在哭泣的妻子,然后转头看着皮特。直到现在,皮特第一次看见他脸上露出焦虑和憔悴的神色……他已经相信了。“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情呢?”伯特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个问题。
“那些人就在老矿工路尽头的西点军校,”格里姆说,“可是只有军校最高层的一个绝密行动小组知情。为了避免事情泄露,这个小组只有很少的成员,而且不受任何上级的监管。”
“不会吧?”
“我怀疑连总统也被蒙在鼓里呢。其实以前的总统都知道的——对啊,从乔治·华盛顿到亚伯拉罕·林肯,他们肯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因为根据档案记载,他们都曾经来黑泉镇视察。1802年,政府高层设立了西点军校来给我们做掩护。他们肯定是在南北战争快结束的时候才觉得‘老点’确实信得过,于是把黑泉镇的事宜交给‘老点’全权负责,而且很可能是敬爱的林肯总统亲自下的命令呢。不过以上这些纯属猜测,如有偏差,概不负责。反正这件事情非常微妙就是了。后来,本地区蓬勃发展,泄密的危险也越来越大。我们就组织起来,转型为专业人士。于是,HEX诞生了。”
“什么是HEX?”
“HEX就是女巫特遣队,也就是我们。我们是现实版的捉鬼敢死队,我们把女巫隐藏在光天化日之下。”
伯特看着格里姆,脸上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这个HEX是什么单词的缩写呢?”
“呵呵,这就没人知道了,反正就是某些单词的缩写流传到现在呗。其实名字不重要,我们做的事情才是关键!‘老点’给我们高度自治权,不过我们要定期提交报告,讨他们欢心。这样的话,万一我们需要封路,或者需要动用公款,就可以找‘老点’帮忙了。要不是这样,你觉得我们怎么可能成功地把这件事情捂住呢?我们设置障眼法、烟幕弹都需要用钱,而且必须秘密进行。‘老点’决心维持现状,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只懂得藏着掖着,不让公众和外国情报机构发现。他们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从来不控制民众的自由,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其实他们已经害怕得大小便失禁了。如果可能,他们会用高墙把我们的整个地区封闭起来,把这儿变成一个‘无人区’。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就会背上三千条性命的血债,已经赶上‘9·11’的死难人数了。于是他们决定,目前就采取‘遏制政策’,在想出最终解决方案——也不知道怎么才算解决——之前,大家还是照常过活,该干吗干吗。我们保守秘密,他们付封口费,那笔钱来无影去无踪,是从国库里的一个秘密小金库支付的。”
“这是形象问题。”皮特说,“如果你脖子上长了一个瘤,你就穿高领衫挡住。”
“天哪!”伯特·德拉若萨喃喃地说,“有没有人尝试打开她的眼睛呢?”
“试过一次。”沉默了很久,皮特终于答道,“可是他们的努力刚开始就夭折了。那件事情发生在1967年,是由‘老点’的军情处策划的。当时已经风平浪静多年,人们开始质疑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大危害。甚至在镇上也有人说要去了解她,呵呵,要给她一点什么。正如芭米刚才说的,或者她只是需要人倾听呢?那个实验已经录下来了,罗伯特,也许你可以给他们看看。”
格里姆把手提电脑从公文包里拿出来打开。“我们总是让值得信赖的人看这段视频,让他们知道事态有多么严重,毕竟眼见为实嘛。可是我必须警告你们,在整个过程中,每个人在判断评估形势的时候,都犯了极其严重的错误。这段视频里包含一些非常极端的画面,极端到什么地步呢?就连《六点钟新闻》也不让播。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我就不是很想看了。”芭米一边擦眼泪,一边说。
“好吧,宝贝。”伯特说,“如果你不想看就别看了。”他紧张地晃了一下身体,转头看着皮特,希望得到他的首肯。皮特点了点头,于是格里姆把手提电脑放在自己大腿上,用鼠标点击“播放”。
*    *    *
无疑,这段视频的画面是非常震撼的。那些都是真正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超八毫米胶片经过数字化修复而成的图像,能够使观众产生一种怀旧的感觉。这种效果,别说泰勒的GoPro摄像机做不到,就连Instagram网站也只能勉强模仿而已。史蒂夫发现自己本能地喜欢这种风格,哪怕图像褪色了也不在乎——要是泰勒知道,肯定会笑他已经落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这时候,史蒂夫并没有看视频,而是坐在酒吧间的另一头,双臂环抱着乔斯林,两眼却注视着伯特和芭米·德拉若萨夫妇的脸色。史蒂夫根本不用看也知道画面的内容,黑泉镇每个人都对这段视频很熟悉,因为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从小就被灌输和洗脑了。史蒂夫强烈反对黑岩小学给五年级的学生看这些片段,所以轮到泰勒和马特的时候,他还试着给两人请病假,无奈罚款实在太高了——黑泉镇的每一个人都必须遵守《紧急法案》的规定。
学校给他的小孩播放这段视频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可是史蒂夫觉得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当时所有家长都在场,那些画面实在太恐怖了。对很多小孩子来说,看过了那些画面就标志着童年的终结,可是这个成年仪式来得实在太早了。
视频的背景是一个正方形的医生办公室,正中心坐着凯瑟琳·范怀勒。他们用一个绳圈抓紧器 [6]  把她固定在椅子上——这种器械是人们抓疯狗用的。有一个穿着呢子大衣的老点军官站得远远的,手里拿着抓紧器的长杆子,另一头的绳圈还紧紧套住她的脖子。另外两个军官手持长棍站在她身后戒备。
不过她看起来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就这样,黑岩女巫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房间里还有另外三个人:两位黑泉镇本地的医生,以及一位负责录像和解说的摄影师。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就像沃尔特·克朗凯特 [7]  。两位医生全程一言不发,紧张到无以复加,观众不用凑到屏幕前面也能看见他们额头上的汗水。他们跪在女巫身前,身体重心在两腿之间换来换去,想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前提当然是绝对不能碰到女巫。其中一个医生拿着一把镊子和一把拆线刀。“现在麦基医生准备拆除缝着她嘴巴的第一根线。”连解说的声音也流露出恐惧和犹豫。
格里姆、伯特和芭米——虽然她不想看,最后还是看了——盯着麦基医生的一举一动。只见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女巫左边嘴角微微颤抖的干枯的肌肉拨开,把最边沿的黑线绷紧,然后用拆线刀的刀锋在线上一划,黑线像橡皮筋似的一下子就断开了。麦基医生向后缩了一下,换了个姿势,顺便擦一擦眉毛上的汗珠。凯瑟琳还是没有动,可是观众都能够确凿无误地看到她的嘴巴还在不停地颤抖。那根弯曲的线头从她的嘴角伸出来,形成了她今天的造型。麦基医生再次弯腰凑上去,忽然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另一个医生也跟着凑上去。“老点”的几个军官听不见她的喃喃低语,所以没有意识到,从那一刻起,他们已经彻底落入了她的魔爪。
“刚刚剪开了第一针。”疑似沃尔特·克朗凯特的声音说。只见麦基医生眨了眨眼睛,又擦掉眉毛上的汗水。他刚刚举起镊子,可是手抬了一半又垂下去,却再次弯腰凑上前。“没事吧……麦基医生?”解说者问道。麦基医生没有回答,突然举起拆线刀,反反复复地往自己脸上插,那速度简直可以媲美胜家牌缝纫机的针头了。
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内,所有变故都在同一时间爆发,现场陷入一片混乱。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叫声中,摄像机被碰翻了,三脚架被撞得靠在墙上,观众看这个房间的角度突然歪了,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女巫也不再坐在椅子上,却站在办公室的一角,画面只显示她的下半身,其余部分都被撞歪的镜头切掉了。抓紧器也跌落在地上,麦基医生的四肢张开,躺在很大一摊血泊中,身体还在不停地抽搐。他身旁还有两条腿,应该是另一个医生的腿——至少我们是这样假设的。那几个军官尖叫着争相逃离这个房间。芭米·德拉若萨抬起双手挡着脸,拼命地喘气,看样子也想逃出酒吧间。她的丈夫似乎陷入了极度震惊中,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眼前这一幕是真人真事。
“这,”罗伯特·格里姆说,“就是情报部门最后一次在女巫身上栽大跟头。”
他按下COMMAND和Q键,电脑顿时变成黑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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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死了五个人。”皮特继续说,“那两个医生当场自杀身亡,可是在黑泉镇上还有三个老人倒毙在大街上,而且都死在同一时刻。尸检显示死因都是急性脑出血,他们猜测死亡时间正好就是切断黑线的那一刻。”
酒吧间再次陷入了沉默。史蒂夫瞥了一眼手机,已经三点一刻了。芭米浑身颤抖着,正在伯特的怀里哭泣,其他人都很不自在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我不想回那间屋子,伯特,”芭米哭着说,“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好的,好的。”伯特的声音也嘶哑了,“你不用回去了。”他转头看着格里姆:“我告诉你吧,我们现在很不爽。我真的很感激你给我们订了这个旅馆的房间,可是我和我太太根本就不想留在黑泉镇,哪怕多一分钟也不想。我们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不过都可以等以后再说。如果我和我太太能开车,我们今晚就去曼哈顿朋友家借宿。如果我们不能开车,我就坐出租车去纽堡市住汽车旅馆。”
“恐怕你不能——”皮特想插话,可是伯特根本不让他往下说。
“明早我就打电话给地产经纪人,我……你们要忍受这样的折磨,我也觉得很遗憾。可是……可是我们受不了,我们要搬走了。”
“恐怕你们已经搬不走了。”皮特轻声说道。在这一刻,史蒂夫突然意识到,甚至连皮特也没有勇气直视他们了。
终于,伯特问道:“什么意思?”
“刚才你一直在说‘你们村子的鬼魂’‘你们的巫婆’,可是很抱歉,我必须告诉你,从今晚开始,恐怕她也已经成为你们的难题了。她是不会放你们走的。既然搬来了黑泉镇,你们也就中了她的诅咒。”
接下来的沉默只有一个人能打破——罗伯特·格里姆说:“欢迎两位回家来。”他脸上带着一丝恐怖的微笑,“小镇趣事多,充满喜和乐。”

注解:
[1]  1692年,美国马萨诸塞州塞勒姆镇一个牧师的女儿突然得了一种怪病,随后与她平素形影不离的7个女孩相继出现了同样的症状。从现代医学角度讲,这是“跳舞病”的一种表现。这类症状的病因是一种寄生于黑麦的真菌“麦角菌”。当时人们普遍认为,让孩子们得了怪病的真正原因,是村里的黑人女奴蒂图巴和另一个女乞丐,还有一个孤僻的从来不去教堂的老妇人。人们对这3名女人严刑逼供,“女巫”和“巫师”的数量也逐渐增加,先后有20多人死于这起冤案中,另有200多人被逮捕或监禁。1992年,马萨诸塞州议会通过决议,宣布为所有受害者恢复名誉。
[2]  《绿野仙踪》中的邪恶女巫。
[3]  彼得·施托伊弗桑特(Peter Stuyvesant,1592—1672),1647年至1664年期间任荷兰新印度公司派驻北美新阿姆斯特丹殖民地的总督,也是该殖民地的最后一名总督。
[4]  一种西方的通灵工具,通常是一块刻了英文字母和数字的木板,其使用方法类似于东方的请碟仙、请笔仙。
[5]  专指用法术做好事的善良女巫。
[6]  一根长杆子,前端安装了套索,可以在杆子上控制套索的松紧。
[7]  沃尔特·克朗凯特(Walter Cronkite,1916—2009),冷战时期美国著名电视新闻节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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