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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竟然也奉献祭品了，史蒂夫不禁大吃一惊。他们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马特突然走到柳条夫人像前，从大衣里掏出一面锦旗，摞在柴堆上，与其他人的礼物放在一起。虽然史蒂夫没有开口谴责，但他被马特这个举动震惊了。如果马特把几个油炸饼扔进柳条夫人像的裙子下面，那只是青少年一时冲动做的恶作剧，可是现在他竟然把锦旗从家里拿出来带到这儿。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马特走回来后，史蒂夫问他。
“不为什么。”马特平静地说，“就是想送点东西给老奶奶。”
“可是为什么送锦旗呢？那是你从马术比赛里赢回来的，是有保留价值的纪念品啊。”
马特耸了耸肩。“这面锦旗只是从预赛里赢来的。那次我刚刚伤愈复出，你记得吗？纽阿拉还没适应，所以我只拿了第十四名。接下来就是暑假，然后我上了初中，以后的成绩就越来越好了。”他犹豫了片刻，然后补充道，“再说了，如果你拿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做祭品，又有什么意义呢？”
史蒂夫凝视着马特，心中充满诧异。他很想知道是什么导致马特变得如此迷信，而且突然要用这么愚蠢的方式表现出来。史蒂夫明白马特的用意：很明显，这面锦旗象征着一年半以前马特的比赛成绩陷入低谷；烧掉锦旗表明他与失败的过往一刀两断，从此吉星高照、远离霉运。严格来说，史蒂夫家里有人从事这种迷信活动，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看看他们生活在什么地方就知道了——只是以前他从来没有留意到罢了。
史蒂夫想了想，终于问道：“可是现在有意义吗？”说完，他扬起一道眉毛。
马特的回答又一次让史蒂夫诧异了：“有没有意义……这重要吗？”
不，不重要，史蒂夫想，只要这件事情对你有意义就行了。你为了得到希望和自信，把锦旗作为祭品奉献给女巫；别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人们在胸前画十字架，或者拒绝从梯子下面经过，都是为求心安理得，为了让自己获得信心和希望。魔法只存在于笃信者的意念之中，不见得对现实世界有什么直接的影响。黑泉镇的现实与别的地方有所不同，这是一个人人都必须接受的事实，甚至连我十三岁的小儿子都能理解这一点——我以后还怎么敢再说“知子莫若父”这句话呢？
柳条夫人像点火庆典将会在六点整举行。根据消防部门的命令，周围一圈的临时商铺已经全部拆除，点对点旅馆也已经把大凉棚卸下来了。组委会在柳条夫人像外围设置了一圈很大的围栏，围栏后面的观众把四面八方的街道都塞满了。层层叠叠的人群延伸到五十米开外，他们都是来见证这一幕壮观奇景的。史蒂夫和马特在深谷路上找到一个相当好的位置。乔斯林发短信来，说她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她说她刚才和玛丽·范德米尔去集市了。可是史蒂夫没有在人群中找到她。他也不知道泰勒跑到哪儿去了。
仪式开始之前，众人先静默片刻，进行祈祷。接着，掌礼人走出来。只见他头戴皮革兜帽，手中高举火把，发出一声庄严的长啸——史蒂夫想，角色塑造很到位，可以给十分 ——然后就点着了柳条夫人像脚下那堆浸透了汽油的祭品。火苗先在茅草上蔓延，几秒后，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围观群众同时发出一阵充满敬畏的叹息声。与此同时，几名小提琴手奏起欢快活泼的音乐，一群舞者在警戒圈内跳起了土风舞。他们绕着熊熊燃烧的巫婆像旋转跳跃，就像原始部落里的祭司。
柳条夫人像燃烧了整整八分钟。在火势最盛的时候，冲天的烈焰比四周房屋的屋顶还要高，火苗不断向上蹿，就像一只要攫取一切的魔爪。然后柳条夫人像开始向后倾倒，仰面朝天，仿佛正在念诵最后一句亵渎神灵的咒语。紧接着，巫婆像轰然倒地，溅起无数火花，在十月的冷夜里盘旋飞舞。最后，消防部门终于命令人群后撤，好让那一大堆黑色的灰烬自己慢慢燃尽。这时候，人们的衣服上已经沾满了烟熏火燎的气味。
公共广播系统开始广播，史蒂夫听出了露西·埃弗雷特的声音。她既是女巫特遣队的常规队员，也是大万圣节筹委会的主席。“女士们、先生们、小姑娘们、小伙子们，在这么神奇壮观的一幕之后，我们精彩的庆典也告一段落了。为了方便清理，广场四周的所有酒吧和餐馆现在立即关闭。请各位来宾根据消防部门指示牌的指引，步行回到位于第二百九十三号公路旁的停车场，公共汽车将会在停车场等候。祝各位来宾万圣节快乐，一路顺风。我们来年再会！”
大批外乡人陆续散去，他们将会前往高地瀑布村、高地磨坊村和蒙哥马利堡继续疯玩，或者玩“不给糖吃就捣蛋”的讨糖游戏，或者开万圣节大派对。史蒂夫听出了那几句话背后隐含的命令，不由得心中暗笑：这真是一个精彩绝伦的送客妙计！明明是一年中最好赚钱的一天，明明是晚上六点半吃饭时间，他们却打着消防部门的幌子，硬是把镇上的酒吧和饭馆全部关闭……你干脆直接说：快上车！要不我们就放狗了！可是因为露西扮演的本地社区中心女职员显示出极大的热情，所以没有游客怀疑她其实是在骗人。大家都按照指示，有条不紊地乖乖疏散。史蒂夫知道疏散人群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全靠女巫特遣队一丝不苟地实施，每一步都要有十足把握，绝不能靠运气。他们让监控摄像头超负荷工作，关闭集市，把镇中心清场。八点左右，把在小树林里亲热的青年男女全部赶走；到九点，黑泉镇就会重新回到黑泉镇人的手里。
黑泉镇人不玩“不给糖吃就捣蛋”的游戏。
回家的路上，史蒂夫和马特碰上了乔斯林、皮特和玛丽·范德米尔。回到家中，他们看到了泰勒、劳伦斯和布拉克。直到这时候，史蒂夫才听说出大事情了。泰勒读出杰登·霍尔斯特发给他的一条短信：“亚瑟·罗斯死翘翘。天哪，好多血呀！真他妈恶心！”然后他的新闻记者瘾发作，开始滔滔不绝地演讲了。“这就意味着他亲眼看见了，对吧？他后来再也没有回复，也许是女巫特遣队把我们的信息拦截了……”史蒂夫和皮特对望了一眼，都不愿意贸然揣度。他们决定时刻关注HEX App，看还有没有进一步的消息，然后史蒂夫外出遛狗去了。
九点二十分，女巫特遣队发出通行令，于是两家人挤进两辆车里，前去参加传统的万圣节庆典结束仪式——在镇政府举行的镇议会公开会议。虽然马特强烈抗议，可是他必须留在家里，因为公开会议只允许十六岁以上的市民参加。
在会场，有七八百人排队等候扫描身份证，过程非常缓慢，流言却蔓延得飞快。史蒂夫跟几个朋友握手打招呼，可是他们问他问题的时候，他只是耸一耸肩。然后他很意外地在人群中发现了伯特和芭米·德拉若萨夫妇，只见两人身穿灰黑色的长大衣，畏畏缩缩的，紧紧地搂住对方。
“你们还好吧？”他问道。
“呃，还没死。”伯特回答说，“我们刚才也参加庆典了，不得不承认，给人印象是挺深刻的。所以我们想着，干脆也来这儿体验一下全套的黑泉镇生活吧。”史蒂夫笑着向前走了一步。“留点儿神。”他压低声音说，“今晚可能会很紧张，可是你们不要太投入了。他们也知道你们是新人，万事开头难呀。”
史蒂夫、乔斯林和泰勒在距离主席台第六排那里找到了位置，位于中央过道的左侧。皮特和玛丽在他们旁边坐下来，德拉若萨夫妇坐在后面一排再往左一点的位置。史蒂夫留意到，在讲坛后面通常会张贴镇上商店的广告，现在却换成了一条横幅标语：“信任主，信任彼此。”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完全不受控制的悲观情绪，脑海中又出现了与泰勒争吵的那一幕。出柜？ 他想，也许吧，可是我们必须先等复活节和万圣节都换到秋季里的同一天，而且科尔顿·马瑟斯突然改变主意，愿意大肆庆祝沃普尔吉斯之夜 [1] 。
将近十点的时候，人群的嗡嗡声逐渐平息了。镇长开始讲话，他先请镇议会的议员上主席台就座——到会的只有六位议员，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因为身体不适而缺席。镇长扶科尔顿·马瑟斯在讲坛后面的椅子坐下来，而罗伯特·格里姆也就座了。史蒂夫想看看皮特的目光，可是他的邻居盯着主席台，脸上露出嘲笑的神情。史蒂夫想起两人有一次在皮特家后门的门廊聊天，社会学家皮特对他讲了一些知心话。皮特说依他的愚见，除了本丢·彼拉多 [2] 处死耶稣基督的那个特别法庭之外，最大的政治闹剧就要数黑泉镇的政令了。
“好了。”镇长说，“下面有请马瑟斯先生用《圣经·诗篇》91里的传统段落为本次会议揭开序幕。”
大会堂里一片寂静，就算一根针掉地上也能听见。马瑟斯议员在黑泉镇的地位就相当于一个家族的族长。他虽然年纪老迈，却依然身材魁梧，像一座雄伟的大教堂似的屹立着，没有丝毫衰老羸弱的感觉。连史蒂夫也察觉到，马瑟斯全身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仿佛能把整个大会堂里面的空气都吸走。只听他用一种单调的语调庄严地说：“住在至高者隐秘处的，”他开始吟诵，“必住在全能者的荫下。他必救你脱离捕鸟人的网罗和毒害的瘟疫。你必不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飞的箭；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虽有千人仆倒在你旁边，万人仆倒在你右边，这灾却不得临近你。你惟亲眼观看，见恶人遭报。女士们、先生们，我在此履行议会主席的职责，向各位宣布一个消息。亚瑟·罗斯因多次违反《黑泉镇紧急法案》而被关押在小卫理公会教堂地牢，因心搏停止，已于今日早些时候去世。愿主让他的灵魂安息。”
会场内的死寂顿时充满了紧张的气氛。突然，人群中响起一阵狂热的欢呼声，有些人开始鼓掌，有些人转头四顾，面容扭曲，一副迟疑的表情。“这头猪终于死啦！”有人大声叫嚷，引起一阵哄笑声。
皮特弯腰凑过去对史蒂夫说：“科尔顿分明是在撒谎。”
“好了，”镇长说，“这件事情就是今晚的第一个议题。与罗斯先生相关的事宜是本镇内部事务，向来按照内部事务的标准处理，我认为这次也不应该破例。据我们所知，罗斯先生无论在镇内或者镇外都没有家人或者亲属。由于他反反复复地出言威胁，企图扰乱黑泉镇的日常事务，我们被迫通过一个裁决——当然是以民主投票的方式——使他与社会隔绝。很不幸，他的疑似脑热症始终没有痊愈。现在的问题是，他的遗体怎样处理？”
“把那傻×烧了！”有人喊道。
“对啊！用他做祭品，烧给柳条夫人！”
又是一阵哄笑。
“这个嘛，我们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焚烧尸体。”镇长笑吟吟地说道，每一个字都流露着傲慢。政府官僚都这样，说一些不好笑的笑话，然后自己笑一番算是给自己捧场，以免太难堪。可是此刻台下的观众已经无暇顾及他的笑话好不好笑了。在屋梁吊灯的强光照射下，本来就狂热躁动的人们显得更加面目狰狞，仿佛一下子变成了殖民时代那种鬼迷心窍的小镇暴民。史蒂夫看着罗伯特·格里姆，发现他看台下众人的时候，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厌恶。史蒂夫的心里顿时也充满了恐惧。
他突然一时冲动，难以自制，站起来说：“他看过医生吗？”
大会堂里的交谈声一下子停了，镇长诧异地看着他，显得不知所措。史蒂夫感到好几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的意思是，我想知道他的去世有没有正式记录在死亡证上。”
“噢，他真的已经死了，这一点我可以保证。”镇长说。
你的保证怎能算是正式记录呢？ 史蒂夫想。“我明白，可是只有医生才能确凿地判断死因。而且我从知情人那里得知，他的死亡现场相当血腥。”人群中响起一阵不安的叹息声。史蒂夫听了，自信心倍增，继续说道，“身为一个医生，我看不出他的死亡现场和心搏停止有什么相关的地方。我说的知情人是杰登·霍尔斯特，他的母亲就是议员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格丽泽尔达负责照顾罗斯，却在他去世的同一天刚好生病？既然这是黑泉镇的内部事务，我想镇长您不会介意把真相告诉大家吧？”
大会堂里响起一阵低语声，这是人们表示赞同的声音。泰勒仰头看着父亲，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史蒂夫不由得心中一阵感动。与此同时，台上的镇长转向科尔顿·马瑟斯求助。
马瑟斯小心谨慎地答道：“霍尔斯特女士确实在地牢里发现了罗斯的遗体。正是因为她悲伤过度，所以今晚才缺席，相信在座各位也不会因此而批评她。罗斯先生脱掉身上衣物，然后自残，他身上有好几处严重的伤口，在此我就不一一赘述了。霍尔斯特女士当时很慌张，于是给她的儿子打电话，再给我打电话。我到场后仔细查看，断定是失血过多和体温过低引发心搏停止，最终导致死亡。”
你他妈的简直是在睁眼说瞎话， 史蒂夫心想。其实他根据零星的线索，已还原出一个类似的场景。不过他的推测和马瑟斯的版本有一个重大差异：如果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仅仅是发现罗斯死了，她是绝不会先给儿子打电话的。格丽泽尔达长期遭受家暴，早已磨炼成为一个坚强的女人，史蒂夫很难想象她当时会突然惊慌失措。如果事发时她还能理性分析，就会先给马瑟斯打电话，而不会把自己儿子牵扯进来。然而她确实先给杰登打电话，可见她的确慌张了。在地牢里肯定还发生了别的事情。
再说了，关押他的那间牢房是在上帝的教堂里，如果体温过低是死亡诱因之一，那么牢房里面的条件到底是怎样的呢？
史蒂夫觉得掌心沾满手汗，黏糊糊的，嘴里突然尝到一股酸涩的滋味——那是他心中疑虑的滋味。他孤零零地站着，在一刹那间突然想通了！他想到此刻正在仰望着他的黑泉镇人，当中大部分人长期生活在持续不断的压力当中，对女巫的恐惧在他们的心头肆虐。史蒂夫想：他们还能坚持多久呢？一旦压力积累到一定程度，这帮人能干出什么样的事情呢？也许传言是真的，他们真的打算把罗斯活活饿死。虽然现在压力还没超出人们可承受的范围，可是也许今天发生了某种意外，让形势突然恶化了。可是他这样追究原因，有意义吗？说到底这还是黑泉镇的“内部事务”，后果反正都是一样的。
不！他性格中理想主义者的那一面很固执地坚持着：我们依然拥有人类的尊严！哪怕身边的一切都倒塌崩坏，我们的尊严也应该是完好无缺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他应该和其他人一样，有权利在非自然死亡后接受正规的尸检。”史蒂夫说完就坐下来了。乔斯林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
“您的提议很有道理。”镇长说，“不过问题是我们不能正式宣布亚瑟·罗斯死亡，因为在法律上他早就已经不存在了，一旦传出去只会惹来外人更多质疑。议会已经通过了处理方案——六票赞成，一票反对——把他匿名埋葬在墓园外，不开追思会，也不设立墓碑。”人群中爆发出一声狂喜的欢呼，“然而，按照一个民主社区的准则，我宣布对这件事情进行公投——”
“格兰特医生说得对！”皮特·范德米尔突然大声说，还从座位上站起来了。镇长皱起眉头——虽然他位高权重，但也不能滥用手上的权力禁止皮特继续说下去。“你真的打算打着民主的旗号让我们投票，把一具尸体草草处理掉，然后大家把手洗干净，就恢复天真纯洁了吗？那不是民主，那叫民意法庭！”
“有什么区别吗？”坐在过道另一头的一个相貌粗鄙的男人说，“反正我们横竖也要想办法把他处理掉。再说了，他也不配风光大葬。”
“可这事情根本就是一个闹剧！”皮特说，“各位请听我说，我们不是野蛮人，是吧？如果我们朝那个方向走下去，很快就会变成一群滥用私刑的暴民！”
“那你想怎么处理？”过道另一头的那个人轻蔑地大声说，“把尸体交给上面的人？”
“不！”皮特说，“我们至少应该让医生出示一张正式的死亡证书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是一个人啊！”
大会堂里突然爆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每个人都一缩脖子，脑袋不由自主地向前一伸。原来是科尔顿·马瑟斯把惊堂木狠狠地砸在讲台上。只见他两眼喷火地说：“在——这——里，任何人都不能胡乱提起主的名字！”马瑟斯说话时带有一种镇长所缺乏的权威，“《紧急法案》规定了，生为黑泉镇的人，死为黑泉镇的鬼。”
“《紧急法案》才没这么规定呢——这分明是凯瑟琳的意思。”皮特坐下来的时候咕哝着，可是除了史蒂夫——也许还有他的妻子玛丽——之外，其他人都没听到。
“为了彰显我们的决策过程是真正的民主，我们马上就这两位先生的提案进行投票，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发出自己的声音。”
史蒂夫心中暗骂马瑟斯无耻。这家伙其实心知肚明，在这种时刻，黑泉镇居民固执的清教徒心理会战胜正常的伦理道德观念，更何况他还说得冠冕堂皇的，自然是稳操胜券。皮特也知道，只是不说出来罢了。突然，一个恶心的场景浮现在史蒂夫的脑子里：科尔顿·马瑟斯和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把亚瑟·罗斯的尸体装进一个黑色大垃圾袋里，用封箱胶带密封，放在一个用扫帚柄制成的架子上面。两人就用这个自制的简陋架子硬是把尸体拖上了悲惨岭，扔进他最后的安息处——一个既没有名字也没有荣耀的土坑。
老议员面无表情地让镇长继续主持。镇长宣布：“好了，要进行投票的问题是，我们是否让医生出具死亡证明，给亚瑟·罗斯一个正式的名分？同意者请举右手。”
毫无疑问，肯定会有人举手的。可是史蒂夫不需要回头看也知道，他们是少数——甚至是微不足道。在镇议会的议员中，只有罗伯特·格里姆很不耐烦地举起了右手。
“在我看来，投票结果一目了然，这个提案被否决了。如果没有人反对，”——按照惯例，镇长的目光在观众席上迅速扫过一遍——“我正式将议会的提案交给诸位表决。议会提议在墓园外给亚瑟·罗斯进行一个不光彩的葬礼，且不设立墓碑。赞成者请举右手。”
随着一阵很响亮的衣服“沙沙”声和肘关节的“咔咔”声，许多只手举起来了。有些人耀武扬威地扭过脖子，盯着坐在第六排那几个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的异类分子。史蒂夫并没有以眼还眼，转头一看，正好碰上伯特和芭米·德拉若萨夫妇困惑的目光。
“提案通过了。”科尔顿·马瑟斯宣布，然后一拍惊堂木，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 * *
“幸好你没有在镇里开诊所。”乔斯林说，“要不今晚你就会流失过半的病人了。”此刻，他们两人正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疾劲的风声。一夜之间，温度已经降至零下了。
“他们就是一帮中世纪的宗教狂徒。”史蒂夫说，“他们不需要家庭医生，只要有个剃头匠手术师 [3] 就够了。”
“唉，可我们还是要和这帮宗教狂徒生活在一起呀，史蒂夫。”
他转过身来面向着她，打了个哈欠，说：“这帮人大多数需要放一下血了，我可以自告奋勇帮他们。”
乔斯林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然后开始亲他。“今天晚上，你确实让一个人感到非常自豪。”亲完了，她说。史蒂夫闻言，两道眉毛也扬起来了。她继续说，“我是说泰勒，我留意到他看你的那副神情。你为了心中的信念而仗义执言，他真的很仰慕你啊，格兰特医生。你们两人上次为了罗蕊争吵，现在正好需要这件事情来缓和一下父子关系。”
希望是吧。 史蒂夫想，今天的事也许能让父子关系缓和一段时间，但并不能消除泰勒的顾虑。泰勒刚刚开始面对“我们的状况不可能改善”这个残酷的现实，今晚他目睹的这场闹剧恰恰印证了这一点。而且他会发现，他所相信的那一套东西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史蒂夫与乔斯林做爱之后抱在一起沉沉睡去。史蒂夫梦见凯瑟琳·范怀勒又出现在卧室里。她就像一块黑色巨石似的立在黑暗之中，可她的眼睛是睁开的，还闪着妖异的光芒。史蒂夫在梦里慢慢觉醒，忽然意识到他看见的是什么，顿时惊醒，一下子坐起来，连毯子也踢开了。乔斯林还在床的另一侧酣睡。史蒂夫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肿起来了，上身还覆盖着一层冰凉的汗水。
凯瑟琳当然不在房间里，可是史蒂夫依然下了床，走到楼梯平台那里。自从他们被困在黑泉镇以来，凯瑟琳一共在他们卧室出现过两次。她第一次来的时候，马特还没出生。当时她站在飘窗前，似乎在看着窗外的景致。史蒂夫和乔斯林吓坏了，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仿佛在野生动物保护区的观景棚里观察一头凶猛的野兽。凯瑟琳第二次光临是在几年前，那一次她在他们床边站了三天三夜，于是乔斯林也坚持在沙发上睡了三天三夜。
史蒂夫把整栋房子检查个遍，包括一楼和车库。他一边走一边把全屋的灯都打开——要是在黑暗中撞到老奶奶，史蒂夫怕自己会失声尖叫。他还检查了每一道门上的锁——这样做其实毫无意义，却能让他心里舒服点。这座房子静悄悄、空荡荡的，只有废柴趴在狗窝里。它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史蒂夫，轻轻地“呜”了两声。
天哪，快回去睡觉吧！ 史蒂夫对自己说。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不轻，而且冷得浑身发抖。
他刚回到卧室，突然，屋外一根树枝被风刮得撞在飘窗上，史蒂夫吓得一下子跳回床上，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叫出来。他咬着嘴唇，暗笑自己怎么那么笨。很快，史蒂夫就睡着了。
注解：
[1] 欧洲庆祝春季来临的传统节日。
[2] 本丢·彼拉多（Pontius Pilate，？—公元41年），罗马帝国犹太行省第五任总督，被迫判处耶稣钉十字架。
[3] 中世纪欧洲的剃头匠也管截肢、放血和外科手术。真正的医生反而不屑于做手术，只是专注于理论和学术。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马特走回来后，史蒂夫问他。
“不为什么。”马特平静地说，“就是想送点东西给老奶奶。”
“可是为什么送锦旗呢？那是你从马术比赛里赢回来的，是有保留价值的纪念品啊。”
马特耸了耸肩。“这面锦旗只是从预赛里赢来的。那次我刚刚伤愈复出，你记得吗？纽阿拉还没适应，所以我只拿了第十四名。接下来就是暑假，然后我上了初中，以后的成绩就越来越好了。”他犹豫了片刻，然后补充道，“再说了，如果你拿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做祭品，又有什么意义呢？”
史蒂夫凝视着马特，心中充满诧异。他很想知道是什么导致马特变得如此迷信，而且突然要用这么愚蠢的方式表现出来。史蒂夫明白马特的用意：很明显，这面锦旗象征着一年半以前马特的比赛成绩陷入低谷；烧掉锦旗表明他与失败的过往一刀两断，从此吉星高照、远离霉运。严格来说，史蒂夫家里有人从事这种迷信活动，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看看他们生活在什么地方就知道了——只是以前他从来没有留意到罢了。
史蒂夫想了想，终于问道：“可是现在有意义吗？”说完，他扬起一道眉毛。
马特的回答又一次让史蒂夫诧异了：“有没有意义……这重要吗？”
不，不重要，史蒂夫想，只要这件事情对你有意义就行了。你为了得到希望和自信，把锦旗作为祭品奉献给女巫；别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人们在胸前画十字架，或者拒绝从梯子下面经过，都是为求心安理得，为了让自己获得信心和希望。魔法只存在于笃信者的意念之中，不见得对现实世界有什么直接的影响。黑泉镇的现实与别的地方有所不同，这是一个人人都必须接受的事实，甚至连我十三岁的小儿子都能理解这一点——我以后还怎么敢再说“知子莫若父”这句话呢？
柳条夫人像点火庆典将会在六点整举行。根据消防部门的命令，周围一圈的临时商铺已经全部拆除，点对点旅馆也已经把大凉棚卸下来了。组委会在柳条夫人像外围设置了一圈很大的围栏，围栏后面的观众把四面八方的街道都塞满了。层层叠叠的人群延伸到五十米开外，他们都是来见证这一幕壮观奇景的。史蒂夫和马特在深谷路上找到一个相当好的位置。乔斯林发短信来，说她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她说她刚才和玛丽·范德米尔去集市了。可是史蒂夫没有在人群中找到她。他也不知道泰勒跑到哪儿去了。
仪式开始之前，众人先静默片刻，进行祈祷。接着，掌礼人走出来。只见他头戴皮革兜帽，手中高举火把，发出一声庄严的长啸——史蒂夫想，角色塑造很到位，可以给十分 ——然后就点着了柳条夫人像脚下那堆浸透了汽油的祭品。火苗先在茅草上蔓延，几秒后，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围观群众同时发出一阵充满敬畏的叹息声。与此同时，几名小提琴手奏起欢快活泼的音乐，一群舞者在警戒圈内跳起了土风舞。他们绕着熊熊燃烧的巫婆像旋转跳跃，就像原始部落里的祭司。
柳条夫人像燃烧了整整八分钟。在火势最盛的时候，冲天的烈焰比四周房屋的屋顶还要高，火苗不断向上蹿，就像一只要攫取一切的魔爪。然后柳条夫人像开始向后倾倒，仰面朝天，仿佛正在念诵最后一句亵渎神灵的咒语。紧接着，巫婆像轰然倒地，溅起无数火花，在十月的冷夜里盘旋飞舞。最后，消防部门终于命令人群后撤，好让那一大堆黑色的灰烬自己慢慢燃尽。这时候，人们的衣服上已经沾满了烟熏火燎的气味。
公共广播系统开始广播，史蒂夫听出了露西·埃弗雷特的声音。她既是女巫特遣队的常规队员，也是大万圣节筹委会的主席。“女士们、先生们、小姑娘们、小伙子们，在这么神奇壮观的一幕之后，我们精彩的庆典也告一段落了。为了方便清理，广场四周的所有酒吧和餐馆现在立即关闭。请各位来宾根据消防部门指示牌的指引，步行回到位于第二百九十三号公路旁的停车场，公共汽车将会在停车场等候。祝各位来宾万圣节快乐，一路顺风。我们来年再会！”
大批外乡人陆续散去，他们将会前往高地瀑布村、高地磨坊村和蒙哥马利堡继续疯玩，或者玩“不给糖吃就捣蛋”的讨糖游戏，或者开万圣节大派对。史蒂夫听出了那几句话背后隐含的命令，不由得心中暗笑：这真是一个精彩绝伦的送客妙计！明明是一年中最好赚钱的一天，明明是晚上六点半吃饭时间，他们却打着消防部门的幌子，硬是把镇上的酒吧和饭馆全部关闭……你干脆直接说：快上车！要不我们就放狗了！可是因为露西扮演的本地社区中心女职员显示出极大的热情，所以没有游客怀疑她其实是在骗人。大家都按照指示，有条不紊地乖乖疏散。史蒂夫知道疏散人群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全靠女巫特遣队一丝不苟地实施，每一步都要有十足把握，绝不能靠运气。他们让监控摄像头超负荷工作，关闭集市，把镇中心清场。八点左右，把在小树林里亲热的青年男女全部赶走；到九点，黑泉镇就会重新回到黑泉镇人的手里。
黑泉镇人不玩“不给糖吃就捣蛋”的游戏。
回家的路上，史蒂夫和马特碰上了乔斯林、皮特和玛丽·范德米尔。回到家中，他们看到了泰勒、劳伦斯和布拉克。直到这时候，史蒂夫才听说出大事情了。泰勒读出杰登·霍尔斯特发给他的一条短信：“亚瑟·罗斯死翘翘。天哪，好多血呀！真他妈恶心！”然后他的新闻记者瘾发作，开始滔滔不绝地演讲了。“这就意味着他亲眼看见了，对吧？他后来再也没有回复，也许是女巫特遣队把我们的信息拦截了……”史蒂夫和皮特对望了一眼，都不愿意贸然揣度。他们决定时刻关注HEX App，看还有没有进一步的消息，然后史蒂夫外出遛狗去了。
九点二十分，女巫特遣队发出通行令，于是两家人挤进两辆车里，前去参加传统的万圣节庆典结束仪式——在镇政府举行的镇议会公开会议。虽然马特强烈抗议，可是他必须留在家里，因为公开会议只允许十六岁以上的市民参加。
在会场，有七八百人排队等候扫描身份证，过程非常缓慢，流言却蔓延得飞快。史蒂夫跟几个朋友握手打招呼，可是他们问他问题的时候，他只是耸一耸肩。然后他很意外地在人群中发现了伯特和芭米·德拉若萨夫妇，只见两人身穿灰黑色的长大衣，畏畏缩缩的，紧紧地搂住对方。
“你们还好吧？”他问道。
“呃，还没死。”伯特回答说，“我们刚才也参加庆典了，不得不承认，给人印象是挺深刻的。所以我们想着，干脆也来这儿体验一下全套的黑泉镇生活吧。”史蒂夫笑着向前走了一步。“留点儿神。”他压低声音说，“今晚可能会很紧张，可是你们不要太投入了。他们也知道你们是新人，万事开头难呀。”
史蒂夫、乔斯林和泰勒在距离主席台第六排那里找到了位置，位于中央过道的左侧。皮特和玛丽在他们旁边坐下来，德拉若萨夫妇坐在后面一排再往左一点的位置。史蒂夫留意到，在讲坛后面通常会张贴镇上商店的广告，现在却换成了一条横幅标语：“信任主，信任彼此。”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完全不受控制的悲观情绪，脑海中又出现了与泰勒争吵的那一幕。出柜？ 他想，也许吧，可是我们必须先等复活节和万圣节都换到秋季里的同一天，而且科尔顿·马瑟斯突然改变主意，愿意大肆庆祝沃普尔吉斯之夜 [1] 。
将近十点的时候，人群的嗡嗡声逐渐平息了。镇长开始讲话，他先请镇议会的议员上主席台就座——到会的只有六位议员，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因为身体不适而缺席。镇长扶科尔顿·马瑟斯在讲坛后面的椅子坐下来，而罗伯特·格里姆也就座了。史蒂夫想看看皮特的目光，可是他的邻居盯着主席台，脸上露出嘲笑的神情。史蒂夫想起两人有一次在皮特家后门的门廊聊天，社会学家皮特对他讲了一些知心话。皮特说依他的愚见，除了本丢·彼拉多 [2] 处死耶稣基督的那个特别法庭之外，最大的政治闹剧就要数黑泉镇的政令了。
“好了。”镇长说，“下面有请马瑟斯先生用《圣经·诗篇》91里的传统段落为本次会议揭开序幕。”
大会堂里一片寂静，就算一根针掉地上也能听见。马瑟斯议员在黑泉镇的地位就相当于一个家族的族长。他虽然年纪老迈，却依然身材魁梧，像一座雄伟的大教堂似的屹立着，没有丝毫衰老羸弱的感觉。连史蒂夫也察觉到，马瑟斯全身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仿佛能把整个大会堂里面的空气都吸走。只听他用一种单调的语调庄严地说：“住在至高者隐秘处的，”他开始吟诵，“必住在全能者的荫下。他必救你脱离捕鸟人的网罗和毒害的瘟疫。你必不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飞的箭；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虽有千人仆倒在你旁边，万人仆倒在你右边，这灾却不得临近你。你惟亲眼观看，见恶人遭报。女士们、先生们，我在此履行议会主席的职责，向各位宣布一个消息。亚瑟·罗斯因多次违反《黑泉镇紧急法案》而被关押在小卫理公会教堂地牢，因心搏停止，已于今日早些时候去世。愿主让他的灵魂安息。”
会场内的死寂顿时充满了紧张的气氛。突然，人群中响起一阵狂热的欢呼声，有些人开始鼓掌，有些人转头四顾，面容扭曲，一副迟疑的表情。“这头猪终于死啦！”有人大声叫嚷，引起一阵哄笑声。
皮特弯腰凑过去对史蒂夫说：“科尔顿分明是在撒谎。”
“好了，”镇长说，“这件事情就是今晚的第一个议题。与罗斯先生相关的事宜是本镇内部事务，向来按照内部事务的标准处理，我认为这次也不应该破例。据我们所知，罗斯先生无论在镇内或者镇外都没有家人或者亲属。由于他反反复复地出言威胁，企图扰乱黑泉镇的日常事务，我们被迫通过一个裁决——当然是以民主投票的方式——使他与社会隔绝。很不幸，他的疑似脑热症始终没有痊愈。现在的问题是，他的遗体怎样处理？”
“把那傻×烧了！”有人喊道。
“对啊！用他做祭品，烧给柳条夫人！”
又是一阵哄笑。
“这个嘛，我们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焚烧尸体。”镇长笑吟吟地说道，每一个字都流露着傲慢。政府官僚都这样，说一些不好笑的笑话，然后自己笑一番算是给自己捧场，以免太难堪。可是此刻台下的观众已经无暇顾及他的笑话好不好笑了。在屋梁吊灯的强光照射下，本来就狂热躁动的人们显得更加面目狰狞，仿佛一下子变成了殖民时代那种鬼迷心窍的小镇暴民。史蒂夫看着罗伯特·格里姆，发现他看台下众人的时候，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厌恶。史蒂夫的心里顿时也充满了恐惧。
他突然一时冲动，难以自制，站起来说：“他看过医生吗？”
大会堂里的交谈声一下子停了，镇长诧异地看着他，显得不知所措。史蒂夫感到好几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的意思是，我想知道他的去世有没有正式记录在死亡证上。”
“噢，他真的已经死了，这一点我可以保证。”镇长说。
你的保证怎能算是正式记录呢？ 史蒂夫想。“我明白，可是只有医生才能确凿地判断死因。而且我从知情人那里得知，他的死亡现场相当血腥。”人群中响起一阵不安的叹息声。史蒂夫听了，自信心倍增，继续说道，“身为一个医生，我看不出他的死亡现场和心搏停止有什么相关的地方。我说的知情人是杰登·霍尔斯特，他的母亲就是议员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格丽泽尔达负责照顾罗斯，却在他去世的同一天刚好生病？既然这是黑泉镇的内部事务，我想镇长您不会介意把真相告诉大家吧？”
大会堂里响起一阵低语声，这是人们表示赞同的声音。泰勒仰头看着父亲，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史蒂夫不由得心中一阵感动。与此同时，台上的镇长转向科尔顿·马瑟斯求助。
马瑟斯小心谨慎地答道：“霍尔斯特女士确实在地牢里发现了罗斯的遗体。正是因为她悲伤过度，所以今晚才缺席，相信在座各位也不会因此而批评她。罗斯先生脱掉身上衣物，然后自残，他身上有好几处严重的伤口，在此我就不一一赘述了。霍尔斯特女士当时很慌张，于是给她的儿子打电话，再给我打电话。我到场后仔细查看，断定是失血过多和体温过低引发心搏停止，最终导致死亡。”
你他妈的简直是在睁眼说瞎话， 史蒂夫心想。其实他根据零星的线索，已还原出一个类似的场景。不过他的推测和马瑟斯的版本有一个重大差异：如果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仅仅是发现罗斯死了，她是绝不会先给儿子打电话的。格丽泽尔达长期遭受家暴，早已磨炼成为一个坚强的女人，史蒂夫很难想象她当时会突然惊慌失措。如果事发时她还能理性分析，就会先给马瑟斯打电话，而不会把自己儿子牵扯进来。然而她确实先给杰登打电话，可见她的确慌张了。在地牢里肯定还发生了别的事情。
再说了，关押他的那间牢房是在上帝的教堂里，如果体温过低是死亡诱因之一，那么牢房里面的条件到底是怎样的呢？
史蒂夫觉得掌心沾满手汗，黏糊糊的，嘴里突然尝到一股酸涩的滋味——那是他心中疑虑的滋味。他孤零零地站着，在一刹那间突然想通了！他想到此刻正在仰望着他的黑泉镇人，当中大部分人长期生活在持续不断的压力当中，对女巫的恐惧在他们的心头肆虐。史蒂夫想：他们还能坚持多久呢？一旦压力积累到一定程度，这帮人能干出什么样的事情呢？也许传言是真的，他们真的打算把罗斯活活饿死。虽然现在压力还没超出人们可承受的范围，可是也许今天发生了某种意外，让形势突然恶化了。可是他这样追究原因，有意义吗？说到底这还是黑泉镇的“内部事务”，后果反正都是一样的。
不！他性格中理想主义者的那一面很固执地坚持着：我们依然拥有人类的尊严！哪怕身边的一切都倒塌崩坏，我们的尊严也应该是完好无缺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他应该和其他人一样，有权利在非自然死亡后接受正规的尸检。”史蒂夫说完就坐下来了。乔斯林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
“您的提议很有道理。”镇长说，“不过问题是我们不能正式宣布亚瑟·罗斯死亡，因为在法律上他早就已经不存在了，一旦传出去只会惹来外人更多质疑。议会已经通过了处理方案——六票赞成，一票反对——把他匿名埋葬在墓园外，不开追思会，也不设立墓碑。”人群中爆发出一声狂喜的欢呼，“然而，按照一个民主社区的准则，我宣布对这件事情进行公投——”
“格兰特医生说得对！”皮特·范德米尔突然大声说，还从座位上站起来了。镇长皱起眉头——虽然他位高权重，但也不能滥用手上的权力禁止皮特继续说下去。“你真的打算打着民主的旗号让我们投票，把一具尸体草草处理掉，然后大家把手洗干净，就恢复天真纯洁了吗？那不是民主，那叫民意法庭！”
“有什么区别吗？”坐在过道另一头的一个相貌粗鄙的男人说，“反正我们横竖也要想办法把他处理掉。再说了，他也不配风光大葬。”
“可这事情根本就是一个闹剧！”皮特说，“各位请听我说，我们不是野蛮人，是吧？如果我们朝那个方向走下去，很快就会变成一群滥用私刑的暴民！”
“那你想怎么处理？”过道另一头的那个人轻蔑地大声说，“把尸体交给上面的人？”
“不！”皮特说，“我们至少应该让医生出示一张正式的死亡证书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是一个人啊！”
大会堂里突然爆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每个人都一缩脖子，脑袋不由自主地向前一伸。原来是科尔顿·马瑟斯把惊堂木狠狠地砸在讲台上。只见他两眼喷火地说：“在——这——里，任何人都不能胡乱提起主的名字！”马瑟斯说话时带有一种镇长所缺乏的权威，“《紧急法案》规定了，生为黑泉镇的人，死为黑泉镇的鬼。”
“《紧急法案》才没这么规定呢——这分明是凯瑟琳的意思。”皮特坐下来的时候咕哝着，可是除了史蒂夫——也许还有他的妻子玛丽——之外，其他人都没听到。
“为了彰显我们的决策过程是真正的民主，我们马上就这两位先生的提案进行投票，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发出自己的声音。”
史蒂夫心中暗骂马瑟斯无耻。这家伙其实心知肚明，在这种时刻，黑泉镇居民固执的清教徒心理会战胜正常的伦理道德观念，更何况他还说得冠冕堂皇的，自然是稳操胜券。皮特也知道，只是不说出来罢了。突然，一个恶心的场景浮现在史蒂夫的脑子里：科尔顿·马瑟斯和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把亚瑟·罗斯的尸体装进一个黑色大垃圾袋里，用封箱胶带密封，放在一个用扫帚柄制成的架子上面。两人就用这个自制的简陋架子硬是把尸体拖上了悲惨岭，扔进他最后的安息处——一个既没有名字也没有荣耀的土坑。
老议员面无表情地让镇长继续主持。镇长宣布：“好了，要进行投票的问题是，我们是否让医生出具死亡证明，给亚瑟·罗斯一个正式的名分？同意者请举右手。”
毫无疑问，肯定会有人举手的。可是史蒂夫不需要回头看也知道，他们是少数——甚至是微不足道。在镇议会的议员中，只有罗伯特·格里姆很不耐烦地举起了右手。
“在我看来，投票结果一目了然，这个提案被否决了。如果没有人反对，”——按照惯例，镇长的目光在观众席上迅速扫过一遍——“我正式将议会的提案交给诸位表决。议会提议在墓园外给亚瑟·罗斯进行一个不光彩的葬礼，且不设立墓碑。赞成者请举右手。”
随着一阵很响亮的衣服“沙沙”声和肘关节的“咔咔”声，许多只手举起来了。有些人耀武扬威地扭过脖子，盯着坐在第六排那几个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的异类分子。史蒂夫并没有以眼还眼，转头一看，正好碰上伯特和芭米·德拉若萨夫妇困惑的目光。
“提案通过了。”科尔顿·马瑟斯宣布，然后一拍惊堂木，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 * *
“幸好你没有在镇里开诊所。”乔斯林说，“要不今晚你就会流失过半的病人了。”此刻，他们两人正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疾劲的风声。一夜之间，温度已经降至零下了。
“他们就是一帮中世纪的宗教狂徒。”史蒂夫说，“他们不需要家庭医生，只要有个剃头匠手术师 [3] 就够了。”
“唉，可我们还是要和这帮宗教狂徒生活在一起呀，史蒂夫。”
他转过身来面向着她，打了个哈欠，说：“这帮人大多数需要放一下血了，我可以自告奋勇帮他们。”
乔斯林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然后开始亲他。“今天晚上，你确实让一个人感到非常自豪。”亲完了，她说。史蒂夫闻言，两道眉毛也扬起来了。她继续说，“我是说泰勒，我留意到他看你的那副神情。你为了心中的信念而仗义执言，他真的很仰慕你啊，格兰特医生。你们两人上次为了罗蕊争吵，现在正好需要这件事情来缓和一下父子关系。”
希望是吧。 史蒂夫想，今天的事也许能让父子关系缓和一段时间，但并不能消除泰勒的顾虑。泰勒刚刚开始面对“我们的状况不可能改善”这个残酷的现实，今晚他目睹的这场闹剧恰恰印证了这一点。而且他会发现，他所相信的那一套东西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史蒂夫与乔斯林做爱之后抱在一起沉沉睡去。史蒂夫梦见凯瑟琳·范怀勒又出现在卧室里。她就像一块黑色巨石似的立在黑暗之中，可她的眼睛是睁开的，还闪着妖异的光芒。史蒂夫在梦里慢慢觉醒，忽然意识到他看见的是什么，顿时惊醒，一下子坐起来，连毯子也踢开了。乔斯林还在床的另一侧酣睡。史蒂夫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肿起来了，上身还覆盖着一层冰凉的汗水。
凯瑟琳当然不在房间里，可是史蒂夫依然下了床，走到楼梯平台那里。自从他们被困在黑泉镇以来，凯瑟琳一共在他们卧室出现过两次。她第一次来的时候，马特还没出生。当时她站在飘窗前，似乎在看着窗外的景致。史蒂夫和乔斯林吓坏了，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仿佛在野生动物保护区的观景棚里观察一头凶猛的野兽。凯瑟琳第二次光临是在几年前，那一次她在他们床边站了三天三夜，于是乔斯林也坚持在沙发上睡了三天三夜。
史蒂夫把整栋房子检查个遍，包括一楼和车库。他一边走一边把全屋的灯都打开——要是在黑暗中撞到老奶奶，史蒂夫怕自己会失声尖叫。他还检查了每一道门上的锁——这样做其实毫无意义，却能让他心里舒服点。这座房子静悄悄、空荡荡的，只有废柴趴在狗窝里。它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史蒂夫，轻轻地“呜”了两声。
天哪，快回去睡觉吧！ 史蒂夫对自己说。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不轻，而且冷得浑身发抖。
他刚回到卧室，突然，屋外一根树枝被风刮得撞在飘窗上，史蒂夫吓得一下子跳回床上，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叫出来。他咬着嘴唇，暗笑自己怎么那么笨。很快，史蒂夫就睡着了。
注解：
[1] 欧洲庆祝春季来临的传统节日。
[2] 本丢·彼拉多（Pontius Pilate，？—公元41年），罗马帝国犹太行省第五任总督，被迫判处耶稣钉十字架。
[3] 中世纪欧洲的剃头匠也管截肢、放血和外科手术。真正的医生反而不屑于做手术，只是专注于理论和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