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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多童话故事里,最残忍的情节往往会被人忽视。比如说格林童话里的《糖果屋》,最残忍的不是巫婆的恶行,而是伐木工人失去一对儿女的悲痛之情。
身为医生,史蒂夫知道,在心爱的人去世前,如果人们事前有心理准备,就能逐步接受这个即将到来的现实,从而减少噩耗造成的剧痛。一来,人们有机会一点一点地开始悼亡伤逝;二来,人们有主观意愿去接受最坏的结果——这两者都有助于减轻噩耗的打击。虽然这一套理论只是心理学的废话,可是对史蒂夫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那恐怖的一幕以雷霆万钧之势突然袭来,一下子就将史蒂夫的心智打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中。十二月十四日星期五,这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的一天。这天早上,史蒂夫如常地起床、刮胡子,下班后和乔斯林去纽堡市购物中心买东西。可是在同一天的晚上,他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他在泰勒床边的地板上躺了整整一夜——他没有睡在床上,因为他不忍心抹掉泰勒留在床垫上的痕迹。
现实就像变了味的童话,一样的残酷,一样的恐怖。他们甚至还不能把泰勒的尸体解下来,因为她就在他身边——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经过这最后一次折磨,史蒂夫的世界完全坠入了黑暗。
此刻唯一让史蒂夫烦恼的是他竟然还隐隐约约知道,此时此刻他们一家人应该守在一起。可惜在史蒂夫所处的黑暗国度里,这个想法没有任何意义。安慰?支持?这些字眼已经变成了空洞的概念。震惊过后,史蒂夫完全迷失在难以承受的哀痛当中;他没有能力去安慰别人,也没有能力接受别人的安慰。而且,还哪来的“一家人”呢?他的家庭已经支离破碎了。在这一刻,乔斯林正坐在纽堡市圣路克康沃尔医院等候室的半圆靠背椅中,笼罩在凄冷的灯光里——史蒂夫突然冒出一个刻毒的念头:她的儿子还活着,而我的却死了!既然史蒂夫自顾不暇,那么她目前也只能靠自己了,幸好她有她的父亲和玛丽·范德米尔陪伴。
当晚早些时候,电话铃响过一会儿。不久,双眼通红的皮特来了。史蒂夫想不起那时候是几点,因为他的时间概念已经消失殆尽。他隐约记得殡仪馆的业务代表(那个殡仪馆的名字叫“诺克斯与克莱默”,古怪中略带一点煞气)已经走了,他自己独坐在饭厅餐桌前,面前放着一盒还没碰过的中餐外卖。他仿佛回到了九月中旬,泰勒和马特兄弟俩就坐在他对面,用泰勒的GoPro摄像机逗对方玩。
“马特的右眼基本上洗干净了。”皮特说,“医生给他洗了胃,现在已经脱离危险。可是他的左眼不太乐观,因为胶水渗入了眼角膜,还没到医院就已经硬化了。”
“哦。”史蒂夫答道。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一天,仲夏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饭厅里。“我敢打赌,你不想知道我正在想什么。 ”马特对着泰勒的镜头说。泰勒说:“对啊,我真的不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个散发着马味儿的臭小弟。我宁愿你快去洗个澡。”
“史蒂夫?”
史蒂夫忍着一丝微笑,抬头看着皮特,疑惑地问:“什么?”
“很可能会造成永久性的伤害,你明白吗?胶水开始腐蚀他的眼角膜,他可能会失明一辈子啊。”
“哦,知道了。”史蒂夫答道,可是他完全不知道皮特在说什么。在他心里,泰勒说:“让我们把这个问题的背景设在我们的家乡这儿。Padremio,如果你必须让某一方死,你会选谁?你的小孩,还是我们黑泉镇其余所有人?”
史蒂夫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不留一点痕迹。
“喂!你听见我说的话吗?”皮特还在不屈不挠地追问。
“对啊,听到了。”
皮特一把抓住他的手。史蒂夫很奇怪,这手竟然那么柔软纤弱,和皮特完全不相称。“史蒂夫!你无论如何都要去他们那儿!”皮特恳求道,“我这就开车送你去纽堡市。他们都需要你,尤其是你太太。我知道现在所有东西都是一团糟,可是老兄,你还有另一个儿子呢!他还在医院挣扎呢!”他站起来,向史蒂夫伸出双手,“喂,哥们儿,你现在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行啊……”
说着说着,皮特竟然又哭起来了。史蒂夫慢慢抬起头——皮特刚才说的话,他基本上就没听进去——可是在这个瞬间,他的意识很难得地又回到了当下。史蒂夫知道自己必须留在这里,至于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他并不了解。“我不能走啊,皮特。”他彬彬有礼地回答,语气平静如水,“我必须留在这里。”
皮特的肩膀不停地颤抖,完全不受控制。史蒂夫伸手搂住他,想道:现在明明是我死了儿子,怎么我反而安慰起隔壁老范了? 真是一幕荒诞的讽刺剧。史蒂夫想放声大笑,连忙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来。因为他隐约觉得,这时候大笑……好像不太合时宜。嘴唇传来一阵刺痛,史蒂夫的脸一下子扭曲了。噢,对了,他这才想起来,他的下嘴唇早已肿胀破裂,变成了紫色——史蒂夫是在当天下午把自己的嘴唇咬破的。当时他们发现他蜷缩在楼梯平台上,靠着栏杆,双眼凸出,咽喉肿胀,头发竖起,正在拼命地咬自己的拳头。此刻,嘴唇又一次被咬破,鲜血倒流回他的嘴巴里,一股铜线味道顿时把他正在神游太虚的意识拉回了现实。要是他现在真的笑出来,很可能马上就会变成尖叫,然后他的神志就永远不能恢复了。
“爸爸,那只是政治正确。” 泰勒的话音再次响起。就这样,那一幕幕场景在史蒂夫的脑子里又开始了新一轮循环。这一次,他努力回想那天早上泰勒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    *    *
他只记得他和乔斯林回家之前做过的种种琐事。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场景就像画在一张描图纸上,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眼前。史蒂夫把所有这些描图纸都叠起来,与当时家中发生的事情进行对比,企望找出一一对应的时间点。我们离开沃尔玛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呢?他去马厩取绳子的时候,我们又在做什么呢? 无奈史蒂夫这番努力只是徒劳,他能找到的只是凌乱的记忆碎片,仿佛千百个来自地狱的号哭声在他脑中同时响起:当初我要是……当初我要是……当初我要是…… 负罪感把这些声音化作一条九尾鞭,狠狠地抽打在史蒂夫的心上。
那天下午,他和乔斯林都很早下班,决定去城里进行圣诞采购。其实他们主要是在各种咖啡店和蜡烛店进进出出、流连忘返。从十一月的低谷走出来之后,他们在十二月初给乔斯林举行了生日会,还把今年的圣诞大礼提早给了兄弟俩。所以今年的圣诞采购,他们决定一切从简,只买一些有节日气氛的小东西。此外,史蒂夫想去沃尔玛超市的肉食部买一种特制的肉;乔斯林要买一套好点的衣服,因为他们打算圣诞节第二天就飞去亚特兰大探望她父亲,并在那里住几天。
这是很普通的一天,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今天会跟往常不一样。空气不见得比平常更沉重或者更压抑;商场里的人们也跟往常一样,横冲直撞,完全不管别人感受。在邦顿百货大楼前面,一群街头舞者在人群中即兴跳起舞来,史蒂夫和乔斯林看了一会儿,还彬彬有礼地为他们鼓掌。与此同时,在黑泉镇的家中,一幕不可言说的人间惨剧正在上演。
回到此刻,沉重的打击使史蒂夫觉得自己仿佛困在一条运送煤炭的管道中,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他颓坐在泰勒的房间里,呼吸着泰勒残留下来的气息。他的思绪沉着、冷静,可是如果他能够清醒地判断一下,就会发现自己此刻的想法都是非理性的,都是靠不住的。他不断地想,如果他们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他们会采取什么措施呢?他们有能力阻止这一切吗?这时候,如果能够把责任推到某一个人身上,那该多好呀!都怪乔斯林在巴诺书店逛了那么久!都怪他自己非要在星巴克停一下不可……唉,真他妈的傻、白痴!他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当初他们要是能早点儿赶回家……
逛完了商店,史蒂夫和乔斯林把买好的东西装上丰田轿车。他们从停车场开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跟随大部分车流右转去I-84或者I-87高速公路,而是左转再左转,去了百老汇。再过了几个红绿灯口,他们就上了9W公路。他们沿着9W公路出了纽约城区,然后左转,来到了风暴王州立公园。在那里,他们转上了293号公路,再开五英里,就回到了黑泉镇。
在五英里之外的那一幕仿佛是悬挂在他们头顶上方的一个钟摆斧 [1]  ——这个传说中的刑具正在无情地落下,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将其逆转。他们每前进一英里,半月弯刀的钢刃就向着他们的头顶逼近一分;闪着寒光的锋利刀刃呼啸着,越来越近了。右……左……右……左……就像一口古老大钟敲响了残酷的丧钟——他们所知道的一切、他们所爱的一切将会全部毁灭。
回家路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保存在史蒂夫的记忆里,仿佛一颗颗闪闪发亮的宝石。挂在天际的斜阳映照在后视镜中,闪耀着他的双眼;暮色中的哈得孙河映出苍白的光芒;乔斯林提议,他们要再养一只狗……他重新经历着路上的每一幕,很想对着脑子里的两个幽灵——史蒂夫和乔斯林——大声吼:快掉头,往回开,能开多远就开多远!好像这样做就能够把已经发生的一切全部抹掉似的。然而史蒂夫就像看着一部恐怖电影,两位主角悲惨的命运早已注定;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开着车,驶向那个无法逃脱的可怕结局。
他们驶过高尔夫球场,在分岔路口靠右走,回到了深谷路。然后他们越过小溪,开进自己家的停车道。在十二月的阳光里,空荡荡的房子似乎屏住了呼吸,正在等待着他们回来。他们提着大包小包走到前门,史蒂夫手上拿满了东西,还试图把钥匙插进门锁里,万分狼狈的样子把乔斯林逗得哈哈大笑。看乔斯林这么开心,史蒂夫知道下一步她会做什么——果然,她凑过来亲了他一下,害得他的沃尔玛购物袋没夹紧,从手臂下方滑下来掉在地上,手够不到了。乔斯林弯腰帮他捡起来,笑着说,幸好不是圣诞树上挂的小球球。以前他们回到家门的时候,废柴总会热烈地扑上来,一边吠,一边欢快地摇着尾巴——它真的是一只可爱的狗。自从废柴去世后,家里总是一片死寂,他们也逐渐适应了。可是在这一刻,乔斯林的欢声笑语打破了这一片死寂。
他们来到了走廊,向楼梯走去。天哪,楼梯!
在楼上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呢?答案还有四十秒就揭晓了。
和往常一样,乔斯林走去饭厅拆邮件;史蒂夫则向厨房走去,准备把东西放在冰箱里。就在这时,四周似乎刮起一阵冷风,史蒂夫马上站定了,抬头张望。他并不是迷信的人,可是他相信每个人体内都有某种生物节律方面的特质,能够在某种程度上预知即将来到的危险。当时他仿佛听到了一阵从远处飘来的号哭声,就像有人在刑房里受折磨时发出惨叫。空中的钟摆斧不断下沉,距离史蒂夫的头顶只有几英寸了;利刃不停地摆动,在空中卷出一个个气流旋涡,形成了那股让史蒂夫心惊胆战的冷风。他想不到,七小时后,自己会躺在泰勒的房间,不断地挣扎扭动,想摆脱手脚的束缚,从行刑架上逃出来。
他关上冰箱门,拿起几袋子圣诞礼物,回到走廊,踏上楼梯。史蒂夫很想对回忆中的自己大声吼:快下来!你只剩下十二秒了。十二秒后,一切都会完蛋了!现在只有十秒了!再过十秒,钟摆斧的钢刃就会……
可惜回忆中的他并没有听见,继续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无法预知的末日。
当时他还想着吃饭前应该有时间去跑步呢。
卧室门打开了,又是皮特·范德米尔。他看见史蒂夫正坐在泰勒床边的地板上,不禁吓了一跳。史蒂夫不知道自己眼睛里的毛细血管大部分已经破裂,双眼变成一片血红。
“不行不行!你这样子不行!快跟我出去!”皮特一边说,一边抓住史蒂夫的手臂,把他揪起来了。史蒂夫想抗议,他不想泰勒呼吸过的空气被皮特吸走或者从房门溜走。泰勒是他的,他要把房间里的空气保留下来——他要让泰勒活下来!
“喂,你听着,你现在已经没有能力做决定了,所以你必须听我的安排。我们这就去医院,你太太现在很狼狈,玛丽已经尽力在帮她了,可她最需要的是你!这时候,你们两人最需要的就是对方的支持啊!”
皮特拉着史蒂夫走出房间,他接触房门的时候把泰勒留下来的指纹也抹掉了。史蒂夫这么顺从地跟着他出去,主要是想让皮特快点离开,以免他把泰勒遗留的痕迹破坏殆尽。
“我会留下来陪你们俩,换玛丽回家睡一觉。劳伦斯去了波基普西市,暂时住在玛丽的父母家里。她不想劳伦斯……”
……待在黑泉镇, 史蒂夫在脑子里帮皮特把话说完。想到这里,他心中突然一阵绞痛。好主意啊,皮特。既然她害死了泰勒,照理说下一个就轮到劳伦斯了,对吧?
皮特拉着他来到了楼梯平台。突然,史蒂夫眼前又出现了马特的惨状——这是他在一天之内第二次看到了。小儿子虽然有时候会把他气得半死,不过马特其实是一个很讨人喜欢、很开心的小孩。这时候,马特正坐在二楼的过道里,脑袋向后仰着。他用建筑液体钉强力胶水把自己的两只眼睛粘起来了;他的嘴巴扭曲着,流露出一丝恐怖的笑意;他的嘴里闪着银光——因为里面塞满了死亡帽!唾沫不断地从他口中渗出来,咬碎的毒蘑菇随着口水流到他的衣服上。那些毒蘑菇从地板缝隙里长出来,形成一个仙女环,把马特困在当中。马特好像觉得,获得自由的唯一途径就是把这些死亡帽都吃了。可是他每摘掉一个,马上就有新的一个在同一个位置长出来,把仙女环重新合上。
仙女环外面,放着一把胶水枪。
马特已经丧失了理智,因为他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因为他亲眼看到了某些无法承受的东西。
史蒂夫一转身,在这个瞬间,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钟摆斧的钢刃一下子把他的身体剖成两半。他突然有一种失禁的感觉,仿佛连肠子也要拉出来了。实际上,史蒂夫并没有真的拉,他是觉得皮囊之下的整个自己都已经消失殆尽了。这种感觉太真实,史蒂夫几乎失声笑出来。
泰勒从马厩取来一截绳子,上吊自杀了。他把绳子抛过顶梁,缠住脖子,再一脚把凳子蹬开。这一下坠落并没有什么效果,不能把他的脖子折断。因此,泰勒是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断气的,而且全程保持着清醒的意识。
只见他肿胀的双眼笼罩着一层寒霜,眼角处垂下两道干涸的泪痕。死亡在他脸上烙下了永恒的恐惧,他眉宇间那种深深的哀伤足以把世间的一切光明全部吞噬。
直到这一刻,史蒂夫才看见骨瘦如柴的凯瑟琳·范怀勒直挺挺地站在微微晃动的尸体后面——黑岩女巫来了!她就如同红死魔 [2]  ,像贼一样趁着夜色潜了进来。这时候,史蒂夫知道,他已经确凿地知道了:泰勒,他的儿子,他的泰勒,真的已经死了。
七个小时后,当皮特·范德米尔拉着他走过楼梯平台的时候,史蒂夫终于开始尖叫起来。

注解:
[1]  中世纪刑具,传说曾为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所用。
[2]  出自爱伦·坡的恐怖小说《红死魔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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