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穿梭机一直停在穹顶开出的那个大洞里,直到维修队过来了才得以离开。我命令大伙儿返回仁慈卡尔号,毕竟空间站医疗队不需要知道我曾经是什么。更何况,在处理好湖水问题之前,重力装置不能重启。仅仅是处理失重造成或加重的问题就够她们忙得团团转了,而且老实说,我很高兴能回到仁慈卡尔号——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好。
军医找了个地方将我妥善安置,她皱着眉头,警告我除非得到她的允许,勿随便起身。我当时心情很好,便纵容了她一整天。因此斯瓦尔顿向我报告时,我正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手中还捧着一碗茶。“这让我想起了以前。”斯瓦尔顿笑着说,她有些局促,想着我会跟她说些什么。
“是啊。”我赞同道,喝了一口茶。茶叶肯定不是丹奇家的“鱼之女”。好极了。
“我们的提萨瓦特伤得可不轻啊。”见我不再说话,斯瓦尔顿便说道。当时提萨瓦特正待在旁边的隔间里,由黑暗九号照料着,我已经明确地给黑暗九号下达了指令,让她绝不能留上尉一人待着。提萨瓦特的肋骨正在愈合。军医吩咐过,在她想好如何进一步治疗提萨瓦特之前,不许她离开医务室半步。“她怎么想的,居然脱掉铠甲,就那样朝一个辅助部队士兵扑过去了?”斯瓦尔顿问道。
“她想吸引巨剑阿塔加里斯号的火力,给我腾出空隙,让我赶在辅助部队朝园艺师巴斯奈德开枪之前就开枪。她很幸运,辅助部队没有立刻朝她开枪。”迪丽科翻译官的死对辅助部队的影响肯定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当然也有可能只是辅助部队犹豫了,它们不知道要不要在没有合法授权的情况下杀死一名军官。
“园艺师巴斯奈德,是吧?”斯瓦尔顿问道。虽然斯瓦尔顿和这么年轻的上尉打交道的经验可能没有我多,但也不少了。“如此做有何回报?还是说,这是牺牲自己、频频落泪的那档子事?”我扬起眉,斯瓦尔顿接着说道,“此前我从未想过,不过现在我又在想,这些年来有多少上尉曾在你肩上落泪?”
当我还是一艘战舰时,斯瓦尔顿的眼泪从未濡湿过我的制服。“你在嫉妒?”
“是吧。”她说道,“我十七岁之时,宁愿砍下右手,也不愿将脆弱示于人前。”其实她二十七岁、三十七岁时亦然,“如今我后悔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喝下最后一口茶,“巨剑阿塔加里斯号已经承认,赫特尼斯舰长在幽灵之门另一边贩卖流放者。”我派给仁慈卡尔号的任务是总督贾罗德走漏了风声。
“但是卖给谁呢?”斯瓦尔顿皱起眉头,困惑不已,“巨剑阿塔加里斯号说,赫特尼斯以为对方是雷切领主,但若幽灵之门那边是另一位雷切领主,为何她迟迟没有动作呢?”
“因为根本不是领主。”我说道,“那套茶具——你虽没见过——已经有三千多年历史了,少说也有这么多。它显然是属于诺泰人的,而且上面主人的姓名被很小心地刮掉了。那套茶具就是赫特尼斯贩卖流放者的报酬。你还记得那个补给柜吧?她们声称只是块碎片,可巨剑阿塔加里斯号却大费周章掉头去取。”
“它所属战舰的名字也被烧掉了。”她意识到了其中的关联,但还没有彻底想通,“可里面什么也没有,是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把补给柜拖进去的。”
“那拖进去之前,里面应该不是空的。”我很确定,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曾藏在其中,“补给柜也有多达三千年的历史了,很显然门的另一边还有一艘战舰,一艘诺泰战舰,一艘比阿纳德尔·米亚奈本人还要古老的战舰。”
“可是布瑞克,”斯瓦尔顿反驳道,“诺泰战舰都已经被摧毁了,即便是当年效忠于领主的那些,如今也尽皆退役了,况且我们与当年的战场相去甚远。”
“没全毁。”我示意欲反驳的斯瓦尔顿别说话,“其实有一些逃走了,那些娱乐大众的人为了吸人眼球,巴不得把战争描述得要多惊险有多惊险,显然,她们夸大其词了。有趣的是,据说后来这些人都死了,没有人去维护逃走的战舰了。可要是有一艘逃到幽灵星系里去了呢?要是那艘战舰躲了起来,重新补充辅助部队储备呢?你还记得吧,巨剑阿塔加里斯号说过,和赫特尼斯交易的人看起来像雅查纳人,但说起话来却像雷切上层人士,而艾斯奥克在被兼并之前,恰好曾把签过契约的雅查纳人卖给了外星系的那些奴隶贩子。”
“诸神在上哟,”斯瓦尔顿咒骂道,“她们在跟一个辅助部队做交易。”
“另一个阿纳德尔在这边有人,但我猜,伊姆星系的事引起了她的警惕,她现在切断了与这边的联系,也不再频频插手了——毕竟她做得越多,越容易被发现。或许我们在幽灵星系的邻居就是利用了这一点,这也是为什么赫特尼斯一直没动作,直到现在被逼急了——她应该是一直在等雷切领主的指示。”
“而她觉得领主就在幽灵之门那边。但是,布瑞克,若是这个阿纳德尔的支持者意识到了这一切,她们又会怎么做呢?”
“我们怕是得静观其变了。”我呷了一口茶,“我的猜测可能是错的。”
“不会的,”斯瓦尔顿说,“我觉得你没错,猜测是能对上号的。所以在幽灵之门的另一边有一艘疯狂的战舰——”
“并不是疯狂,”我纠正道,“若是你失去了一切珍视的东西,你也会奔走逃窜,企图东山再起。”
“是。”她羞窘地说道。
“在所有人中,我是更能体会这种感受的,所以,它并不是疯狂,但它充满敌意。一艘敌方战舰停在幽灵之门的另一边,而雷切领主的一个人格也许在蓄势展开攻击,普利斯戈尔也可能会出现,要求知道我们对她们的翻译官施加了什么恶行。我说全了吗,还有别的可能吗?”
“这些就够我们受的了。”她笑道。
我继续问道:“上尉,你准备好接受我的谴责了吗?”
“长官。”她欠身。
“我不在战舰上,你暂代了舰长之职。园圃这件事,要是你没救下我,或是你出了什么意外,那艾卡璐上尉就担任指挥了。她是个出色的上尉,也许有一天她会成为出色的舰长,但你更有经验,你不应该让自己置身险地。”
这不是她预料中的谴责。她深感不平,脸上燃起了怒火。但她是把军纪烂熟于心的军士,她没有抗议。“长官。”她回应道。
“我建议你去和军医谈谈你的用药史。我觉得你一直给自己太大压力,可能思考问题不太清楚。”
她手臂上的肌肉抽动着,抑制了想要交叉双臂的欲望:“我之前很担心你。”
“你预计以后再也不会担忧了吗?”
她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嘴角向上翘动。“关于你吗?会继续担忧的啊。”她轻轻地笑了笑,然后她心中的后悔和困窘夹杂着涌上心头,“你能看到战舰的所见吗?”
“有时候能看到。有时我会让战舰展示给我看,有时候它会主动展示它认为我应该看到的画面,就像你当舰长时你自己那艘战舰会向你展示的那些画面,传递一些你可能读不懂的数据,我的战舰也一样。”
“你总能看透我。”她还是很尴尬,“你在尼尔特找到我的时候就是这样。我想你已经知道,园艺师巴斯奈德正往这里赶了吧?”
在穹顶大洞里时,巴斯奈德坚持要登上穹顶修理队的穿梭机。那会儿,她又要求把她带到战舰上来,因为我当时在睡觉,斯瓦尔顿在惊异与不安之后便应允了。“知道。我要是醒着,也会答应她的请求。”我说道,她知道我会如此回应,但听到我亲口说出来,还是感到心满意足,“还有其他要紧的事吗?”没有别的事情了,至少她再没有什么想提的,所以我便让她离开了。
斯瓦尔顿离开三十秒后,提萨瓦特从她的隔间来到了我的病床。我把腿往里边一挪,打了个请坐的手势。“上尉,”我说道,这时她正小心翼翼地坐下,她躯干周围、断掉的肋骨和其他伤口处的治疗剂都凝固了,伤口都在愈合中,“感觉怎么样了?”
“好些了,”她说,“我想军医给我服过药了——我能知道这点,是因为我现在不会每隔差不多十分钟,就会觉得您在搜寻我,要把我扔出气闸。”
“我想你最近才会这样的吧?”我以前没觉得她有自杀倾向。不过,这也许是因为我并没有给予她应有的关注。
“不,一直都这样。只是……只是没有这么真实这么强烈过。这种感觉是在我看到赫特尼斯舰长所作所为的那一刻才变得真实的——就在她以杀死园艺师巴斯奈德为威胁,试图杀您的那一刻。我觉得那是我的错。”
“你的错?”除了赫特尼斯她本人罪不可恕,我不认为这是其他任何人的错,“我不能否认,你的政治手段打草惊蛇了,你很明显在谋求权势。但我从一开始就知晓,如果我不认可,我那时就会阻止你的。”
她松了一口气——不过就一点点。她的情绪平静而稳定。她猜对了,军医必定给她服过药了。“就是这个!长官,恕我直言,”我示意她有话直说,“您明白吗,长官?我们在做的事都是她想做的。”“她”指的只能是阿纳德尔·米亚奈,雷切帝国领主,“她派遣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们做现在做的这些事。您不觉得恼怒吗,长官,她取走您的心爱之物,然后利用这一点让您为她所用?”
“有时候会烦,”我承认,“但我知道,她要的东西对我来说并没那么重要。”
提萨瓦特还没来得及回答,军医便皱着眉头走了进来。“我让您待在这里是为了方便休息,舰队长,不是没完没了地开会。”
“什么会?”我做出了一个无辜的表情,“如你所见,这里的上尉和我都是病人,像你看到的,我们都正在休息。”
军医哼唧了一声。
“你不能怪我待着不耐烦,”我继续说,“我在井下休养了两周了,我还有很多事要赶着处理。”
“您把那叫作休养,嗯?”军医质问道。
“那颗炸弹爆炸之前,算吧。”
“军医,”提萨瓦特说,“我这辈子都要一直吃药吗?”
“我不知道,”军医严肃而又诚恳地回答,“我希望不会这样,但我不能保证。”她又转向我,“我想说的是,不能再有访客了,舰队长,但我知道您会为了园艺师巴斯奈德违背我的建议。”
“巴斯奈德要来?”因为肋骨架上敷着治疗剂,提萨瓦特身子本来就直勾勾的,现在似乎挺得更直了,“舰队长,我能和她一起回空间站吗?”
“绝对不行。”军医说。
“你可能也不会想了,”我说,“她应该不想和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人待在一起。我想,大概你那时没听见,我在穿梭机上的时候,告诉了她是我杀了她姐姐。”
“哦。”她果然没听到。她那时正沉湎于痛苦之中。情理之中。
“回床休息,上尉。”军医坚持道。提萨瓦特看向我,想让我求求情,但我没说话,她便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她自己的小隔间,军医则跟在她后面。
我将头往后仰了下去,闭上了双眼。巴斯奈德乘坐的穿梭机离与战舰对接还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战舰的引擎已经关闭,所有军官也都已存入吊舱。绝大部分辅助部队也都被装进了吊舱,只剩几个辅助部队士兵在我手下的几名阿马特的监视下帮着给吊舱上锁。自从在穿梭机上对我恶语相向,巨剑阿塔加里斯号除了有绝对的必要,便不再说话了。它对于问题全都报以直截了当的回答——是。不是。再不会讲别的话语。
我坐在医护室里,卡尔十二号走了进来。她犹犹豫豫地径直走到我的床边,内心局促不安。我睁开眼,然后坐直身子。
“长官,”十二号似耳语般地轻声说道,声音很不自然,“我是仁慈卡尔号战舰。”她伸出一只手,抱住了我的肩膀。
“十二号,你现在知道我是个辅助部队士兵了。”她顿感惊愕。是的,她知道,但我如此说出来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她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我便接着说:“请不要跟我说这无所谓,因为你可没觉得我是辅助部队士兵。”
十二号和战舰之间迅速协商了一番。“请恕我直言,长官,”十二号在战舰的鼓励下说道,“我认为这并不公平,我们知道这个事实不久,对于我们来说,用其他任何视角看待您都是很困难的。”她说得有理,“而且我们也没有多少时间去适应。但是,长官,您的新身份解释了一些以前讲不通的事情。”
此话不假。“我知道你们为战舰做事,战舰会感激。你们装出一副辅助部队的表情,这让你们感到安全,因为你们可以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不过,辅助部队可不是你们去假扮着玩儿的。”
“对的,长官。我明白这个,长官。但像您说的,战舰会感激,而且战舰会关怀我们,长官。有时候感觉我们和战舰是一条心。”说出内心的想法让她有些不自在。
“我知道,”我说,“所以我也没做什么。”我吸了一口气。“你们现在还好吧,关于我?”
“还好,长官。”十二号说。她仍旧局促不安,但话里满是真诚。
我闭上眼睛,把头靠在了她的肩上。她伸出另一只手臂,用双臂搂着我。这是不一样的感觉,这不是其他的“我”抱着我的感觉。我感觉到了十二号的制服抵着我的脸颊,还有我自己的头压着她肩膀的重量。我把头又往前靠了靠。十二号很尴尬,但也有对我的关怀。其他的卡尔们在战舰上走动着。这不一样,不可能一样。
我们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十二号替战舰说道:“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战舰关心它的舰长,这我不能谴责,不过我觉得一艘‘巨剑号’眼光该更高一些的。”
“巨剑号”系列战舰都太过傲慢,坚信它们肯定比仁慈号和正义号强得多。但有些事是说不准的。“战舰,”我说道,“十二号的一只胳膊都要僵硬了,园艺师巴斯奈德也要来了,我要准备下。”我们的身子便分开了,十二号往后退着步子。我用手背揩去眼角的泪水。“军医,”虽然她人在走廊里,但我知道她能听到我的呼喊,“我不会这样见园艺师巴斯奈德的,我要回一趟居住舱。”我需要洗把脸,重新穿衣,并保证有茶水和食物可以端给她享用,即使我肯定她会拒绝。
“她会大老远赶来,”十二号和战舰同时问道,“只为了告诉您她有多恨您吗?”
“如果是这样,”我回答说,“我也会静静听着,绝不辩白。毕竟,她完全有权这么做。”
我的肩膀仍然裹在凝固的治疗剂里,所以我穿不了衬衫,不过,要是我小心一些的话,还是能把手臂套进制服夹克里。在十二号看来,穿不穿夹克无所谓,但她无法忍受我不穿衬衫就见园艺师巴斯奈德,所以便坚决地将衬衫一边袖子的后面剪开了,然后帮我穿上。“五号听到我的解释会理解的,长官。”她说。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五号也许不会明白。五号还在园圃窟里帮忙固定物体,这样当重力恢复时,就不会有人受伤了。
巴斯奈德来的时候,我已经换好衣服,但看上去可能只比从悬崖上摔下来,然后差点淹死时的狼狈样稍好一些。我纠结了好一会儿是否要别上奥恩上尉的金质纪念章,因为巴斯奈德上次看到它时似乎被激怒了,但最后,我还是让十二号把它别上了,紧挨着的是迪丽科翻译官的银质猫眼石纪念章。十二号做好了一堆小蛋糕,和水果泥一起放在我的桌上。最后的最后,桌上摆上了那套“第一好”的瓷器,那是我上次在乌茂格行宫和阿纳德尔·米亚奈会面时看到的那套朴素、雅致的白色茶具。刚开始,我很是惊讶,五号竟然能鼓起勇气开口跟领主要这套茶具,但再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巴斯奈德进门时,我欠了欠身。“舰队长,”她边说边回鞠一躬,“我希望我的到来没给您带来不便,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当面谈谈。”
“没有不便,园艺师。我随时为你效劳。”我用我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指着椅子,“请坐。”
我们坐了下来。十二号倒了茶,然后就像辅助部队一样笔挺地立在房间一角。“我想知道,”巴斯奈德礼貌地喝了一口茶后说,“我姐姐的遭遇。”
我便向她一一道明。奥恩上尉如何发现阿纳德尔·米亚奈人格分裂,以及雷切领主其中一个人格的所作所为;上尉如何拒绝服从那位阿纳德尔的命令,结果导致领主下令将她处决,而我又如何成了那刽子手;我之后又是如何不明所以把枪对准了领主;以及领主如何将我毁灭,我所有的躯体都死去了,唯有伊斯克十九号逃脱了,也就是现在的我。
我说完后,巴斯奈德沉默了足有十秒钟。然后她说:“也就是说,您是她分队的成员?一个伊斯克,是吗?”
“是,伊斯克第一分队十九号。”
“她总说你对她照顾有加。”
“我知道。”
她轻轻一笑:“您当然知道,所以你才能读到我的诗。好尴尬啊。”
“你写的诗可没那么糟糕。”奥恩上尉并不是唯一一个有能写诗的小妹妹的军官,“奥恩上尉很喜欢读你的诗。真的是这样。收到你的信息总会让她十分欢喜。”
“这让我感到开心。”她简洁地说道。
“园艺师,我……”但我说不出话来了,我无法保持镇定。拿起一块蛋糕或是一小片水果泥对我来说都变得艰难,所以它们无法让我分散一下此刻的挣扎。喝茶也是如此,我只能等着自己镇定下来。巴斯奈德耐心地坐在桌子对面,静静地等着我开口。“战舰会关心它们的军官,”我认为自己可以再次开口时说道,“我们是情不自禁的,因为我们制造出来就是如此,但我们会更青睐一些军官,也会多加照料。”现在,也许我能说出心声了:“我很爱你姐姐。”
“这也让我感到开心,”她说,“真的,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要我做你的继承人了,但我还是不能接受。”我记得她和提萨瓦特在园圃窟客厅里的对话,不过都与我无关,“我不认为你能买到宽恕,即使你付出了如此高的代价。”
“我想要的并不是宽恕。”那个我唯一在乎是否宽恕我的人已经死了。
巴斯奈德思索了一会儿。“真是无法想象,”她最后说道,“您原来是那么庞大体系的一部分,而且存在了那么久,然后突然变成孤独一人。”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雷切领主收养您进入米亚奈家族,您一定是百感交集吧?”
“并没有。”
她笑了,有些后悔,然后又冷肃地说:“您对我说了这么多,但我不知道自己有何感想。”
“你不欠我的,无须说出你的感受,也无须解释你的感受。但我的提议一直有效,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它仍然可以得到兑现。”
“如果您有了孩子呢?”
有一瞬间,我不敢相信她竟能提出这样的假设:“你能把我和一个婴儿联系到一起吗,公民?”
她笑了:“您说得在理,但什么人都是可以成为母亲的。”
这倒是真的。“但所有人可能都没资格。我的提议会一直有效,但我不会再提了,除非你改变主意。园艺局那边怎么样了?她们准备好重启重力装置了吗?”
“快了。空间站关闭重力的时候,里面的水比周围的湖水还多,得赶紧把这些水都弄下去。不过,我们损失的鱼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
我想起了那些孩子跑到桥上去喂鱼的情景,那些紫色、绿色、橙色和蓝色的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不错。”
“园圃窟一层的大部分物品都没受损,但在水退回到湖里之后,所有的挡板都要重建。原来,湖漏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不过漏得不多。”
“让我猜猜,”我端起茶,“是蘑菇。”
“蘑菇!”她大笑,“我早该知道的,我听到有人在园圃窟种蘑菇的时候,就应该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是啊,她们爬进了挡板支撑层,然后在那里种起了蘑菇。不过,正是因为她们在湖底挡板之下建了些结构,加上堆在那里用作基底的有机材料,才延缓了园圃之水冲决挡板的时间,可是大部分损坏也在这一区域,恐怕园圃窟的蘑菇产业没法子再继续下去了。”
“我希望她们重新建起挡板后,能再考虑一下蘑菇的事。”我要向空间站站长塞勒和贾罗德总督进言,我得提醒贾罗德总督不要夺走园圃窟居民的特色菜。
“舰队长,我想如果您提起这件事,她们会考虑的。”
“希望如此,”我说,“希里克斯情况如何?”
巴斯奈德皱了皱眉头:“她在安保部接受调查,我……我不知道。我喜欢希里克斯,尽管她似乎总是有点……易怒。我还是不敢相信她竟然……”她声音小了下去,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如果你在这之前问我,我会说她永远不会做错事,不会做那样的事。但我听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去安保部自首,后来她和安保赶去园圃,但是区域门正好关掉了。”
我得跟贾罗德总督谈谈希里克斯的事。“我想她对我很失望。”她不是因愤怒才做出这种事的,“她一直在等待正义来临,她本想也许我会带来正义,但她对正义的看法……和我认为的大相径庭。”
巴斯奈德叹了口气:“提萨瓦特怎么样了?”
“她还好。”姑且算还好吧,“园艺师,提萨瓦特很是迷恋你。”
她莞尔一笑。“我知道,我觉得这种感觉很甜蜜。”然后她皱起眉头,“事实上,她那天在园圃那么英勇,比甜蜜还美。”
“是啊,”我同意道,“我想她现在有点脆弱,所以我才跟你说起。”
“提萨瓦特,脆弱!”巴斯奈德笑了,“但是人们有时候看起来很坚强,内心却很柔弱,不是吗?比如说您得躺下来,却还试着苦撑。我该走了。”
“请留下来吃晚饭。”她说得对,我需要躺下,也许我还需要卡尔十二号给我拿些软垫,“躺回去是一段漫长的过程,而且要是有重力,吃饭会舒服得多。我不会强求你陪我们,但我知道提萨瓦特会很高兴见到你的,我相信,我手下的其他军官也会想要见到你的。我是说,更正式一些的会面。”她没有马上回答。“你还好吧?你和我们其他人一样都度过了一段艰难时刻。”
“我很好。”然后她说道,“还行。老实说,舰队长,我感觉……就像我以为自己能依靠的一切都消失了,好像一切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我只是这么意识到了。现在,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以为我很安全,我以为我熟知每个人,但我错了。”
“我知道那种感觉,”我说。不放垫子的话,我撑不了多久了。不知什么原因,我的腿开始隐隐作痛。“不过最后你会理清楚的。”我补充道。
“我愿意与您和提萨瓦特共进晚餐,”她这话好像是对我刚才说的话的回答,“你也可以邀请其他人。”
“荣幸至极。”没待我下令,十二号便离开了她站着的那个角落,去打开了靠墙的一个储物用的长椅,然后拖出三个垫子。“告诉我,园艺师,你能用诗句说出,神是如何像一只鸭子的吗?”
巴斯奈德眨了眨眼睛,有些惊讶,然后放声大笑。我这么突然改变话题,就是想让她放松一下。十二号在我背后堆了一个垫子,并在我固定着的左胳膊肘下面又放了两个垫子。我说道:“谢谢你,十二号。”
“从前有只鸭子叫神,”巴斯奈德作起诗来,“有人说这也太过离奇。飞翔时便展开双翼,游泳时则扑动尾鳍。”她皱起眉头,“我说不下去啦,一首歪诗,没调式,也没节拍,我太疏于练习了。”
“比我能作出来的要长一些。”我闭上了眼睛。提萨瓦特躺在医务室里的病床上,眼睛闭着。战舰在她耳边播放音乐,黑暗九号在她身旁小心看护。光明分队的队员们有的在刷洗着她们负责的那部分走廊,有的则和艾卡璐在一起站岗。阿马特们在休息、锻炼或是洗澡。斯瓦尔顿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由于某种原因,内心有些忧郁,也许她还在想着她以前错过的在我肩头哭泣的机会。军医向战舰抱怨我无视她的建议,不过她话里并无恼怒之意。卡尔一号正在为我做饭。五号则还在空间站,因我突然改变了晚餐计划而和三号发牢骚,不过烦躁不安的情绪很快就转为笃定,因为她们两人肯定能应付得过来。在浴室里,一个阿马特士兵开始唱歌:“妈妈说,一切都在转,一切都在转,战舰绕着空间站转。”
歌词不一样了。这结局并不是我想要的——至少不完全是。它确实不是我一直认为自己在孜孜以求的那个,但这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