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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奈松和伊松,在世界的阴暗面

当奈松决定改变世界,已经是日落时分。

她一整天都蜷缩在沙法身边,把他依然沾着火山灰斑点的旧衣服当作枕头,呼吸着他的气味,奢望着不可能发生的种种。最终她起来,很小心地喂他吃了最后一点儿自己做的蔬菜粥。她还给他喝了很多水。即便是她把月亮扯到撞击轨道之后,也要再过好几天才能把大地砸个稀烂。她不想让沙法在那段时间承受太多痛苦,因为到时候,她已经不可能在身边照顾他了。

(在内心深处,奈松是个特别善良的孩子。不要生她的气。她只能从自己有限的经历出发做出选择,她有那么多可怕的经历,并不是她本人的错。相反更让人惊奇的,是她那么容易爱别人,爱得如此彻底。爱到足以改变世界!她从某个地方学会了这样去爱。)

她用布片抹掉沙法嘴唇上的粥,同时向上伸展意念,开始激活她的网络。在核点这里,她可以不用缟玛瑙碑就达到目的,但启动还是需要时间。

“‘戒律是刻在石头上,不容更改的。’”她郑重地告诉沙法。他的眼睛再次睁开。他眨眨眼,也许是在对刚才的声音做出反应,尽管奈松知道,那并没有任何意义。

那句话,是她从一份奇怪的手稿中读到的——就是那份手稿,告诉她怎样用一个较小的方尖碑网络充当“备用钥匙”来夺取缟玛瑙碑对方尖碑之门的控制权。那个写这份笔记的人很可能已经疯了,证据就是在很久以前,他居然爱上了奈松那个恐怖的妈妈。这个真是怪异又恶心,但在某种程度上也并不意外。这个世界尽管很大,但奈松已经开始察觉,它其实也很小。同样的故事,一遍又一遍重演。同样的结局,一次又一次出现。同样的错误,永远都有人再犯。

“有些东西就是坏得太严重,无法修复了,沙法。”不知为什么,奈松却想起了杰嘎。这想法带来的痛苦,让她一时默然无语。“我……我没办法改善任何一件事。但我至少可以确保让坏事结束。”说完这个,她站起来离开了。

奈松没有看见沙法的脸转过来,像是月亮滑入阴影里,目送她离开。

你下定决心改变世界的时间是黎明。你们还在睡觉,躺在勒拿带到黄标房顶上的寝具里面。你和他前一个晚上在水塔下面度过,听着地裂永不停息的轰鸣,还有时不时出现的雷声。也许本应该再做一次爱,但是你没想到那个,他也没提,所以,哦算了。反正,那事也已经给你带来了足够多的麻烦。完全不应该只靠中年之身和饥饿来避免怀孕。

他看着你站起来伸展腰肢,这件事你永远都无法完全理解,也总会感到不自在——他目光里的那份仰慕。他让你觉得自己是个更棒的人,超过自己的现实情况。而这个正是让你再一次感到遗憾的原因,不能留下来,等着他的孩子出生。勒拿那份稳定又无所畏惧的善意,是这个世界应该长期珍藏的东西,无论怎样。啊。

你其实配不上他的仰慕。但你想要做到。

你们下楼,然后愣住了。前一个晚上,除了勒拿之外,你还告诉过汤基、加卡和依卡,说时机已到——你们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就走。就他们是否同行的问题,你没有提及,态度开放。如果他们自告奋勇,那另当别论,但你不会主动要求。如果迫使他们冒那样的风险,你成什么人了?当前情况下,他们的处境已经很危险,跟其他人类成员一样。

你下楼时,并没有指望他们都出现在黄标建筑的客厅里。但他们全都在,忙着收拾铺盖,打哈欠,煎香肠,大声抱怨说某个没品的冤家把茶全都喝光了。霍亚也在场,他的位置正好能看清你下楼的模样。他的石头嘴唇上挂着相当得意的微笑,但这并没有让你感到吃惊。丹尼尔和麦克西瑟却让你很意外,前者已经装束停当,在屋角做某种武术练习,后者正在切土豆块,准备放入烤盘——是的,他在房子的客厅里生了一堆火,无社群的人有时候就会这样乱来。有些窗户也被敲碎了,烟就从那些地方冒出去。加卡和汤基也让你意外;她俩还在睡觉,抱在一起,盖着一大堆毛皮。

但你真的真的没料到依卡会走进来,带着她从前那份时尚感,眼妆也画得相当完美。她环顾整个客厅,把你跟其他人都看在眼里,然后两手叉腰:“抓到你们这帮小坏蛋干坏事了吧?”

“你才抓不着呢。”你脱口而出回答。其实现在讲话很难,喉咙像是被哽住了,尤其是面对依卡。你瞪大眼睛看她。邪恶的大地,她穿的又是那件毛皮大衣。你还以为她把那件衣服丢在了凯斯特瑞玛-下城。“你不能去。社群啊。”

浓妆的依卡翻了个大白眼:“好啦,我×。但你说的没错,我不去。只是来送送你,也顺便送送其他跟你同去的人。我真的应该把你们处决了完事,因为你们实际上就是把自己驱逐出了社群,但我觉着,都到现在了,我们就不用再纠缠那些小细节。”

“什么,我们不能再回来了吗?”汤基冒冒失失地问。她终于坐了起来,尽管明显还困得东倒西歪,头发乱作一团。加卡被吵醒,含混不清地说着脏话,现在也坐了起来,递给汤基一盘子烤土豆,都是从麦克西瑟已经烤好的那堆东西里挖来的。

依卡白了她一眼:“你吗?你要去的,是一座巨大的,保存完好的方尖碑建造者遗迹。我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你了。但是当然啦,要是还能回来,加卡有办法让你恢复理智,你们还可以加入社群。我至少还需要她。”

麦克西瑟大声打了个哈欠,响亮到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他是全luo的,这让你看出他的样子终于有了起色——还是瘦得皮包骨,但是这段时间,半个社群的人都这样。但他咳嗽少一些了,头发也开始变浓密,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是特滑稽的那种刷子头型,就是灰吹发还不够长,飘逸不起来的阶段。你是头一次看到他的断腿上没穿衣服,这才发现那里的伤疤过于整齐,不可能是某个无社群的劫匪用锯子截断的。好吧,这是他的生平故事。你对他说:“你别犯傻啊。”

麦克西瑟看上去有一点儿烦:“我现在还没决定去,的确是的。但我说不定待会儿想去哦。”

“不,你他妈不能去。”依卡凶他,“我都跟你们说过了,我这边需要有个学院原基人。”

他叹气:“好吧。但没理由不让我来送行啊。现在别再问问题,过来吃点儿东西。”他伸手拿过衣服,开始穿。你顺从地走到火堆旁,开始吃。现在早起还不会恶心;这也算是一点儿好运气。

你一面吃,一面观察每一个人,然后发现自己特别感动,同时也有一点儿挫败感。当然,他们这样来送别是挺感人的。你为此觉得高兴,甚至都无法装作不高兴。你可曾这样离开过任何地方吗——公开,没有暴力,在欢笑中上路?这感觉……你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感觉。很好?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但你希望他们中间有更多人决定留下。就现在来说,霍亚简直需要拖带一个大篷车穿越地底。

但当你看到丹尼尔,你吃惊地眨眼。她又剪了一次头发;真的不喜欢长发啊,她。侧面都刮干净了,而且……嘴唇涂成了黑色。大地才知道她从哪里搞到这些东西,或者就是她自己用炭黑和油脂制作的。但是突然之间,已经很难再把她看成她曾是的那个壮工将军。她从来都不是。在某种意义上,这让局面有了几分不同,你意识到,自己要去面对的考验,竟然有一位赤道区的讲经人愿意为子孙后代记录下来。现在,这已经不是什么大篷车旅行。这他妈的成了一次伟大的远征。

这想法让你不禁狂笑,每个人都停下手头的事情,瞪着你看。“没事。”你说,一面挥手,一面把空盘子放在一旁。“只是……我×。那这样,别废话,都有谁要去啊?”

有人给勒拿取来了背包,他默不作声地背上,看着你。汤基骂了一句,开始手忙脚乱收拾她的东西,加卡耐心地在一旁协助。丹尼尔拿了条毛巾,擦掉脸上的汗水。

你走到霍亚身旁,他已经让自己的表情变成略带冷嘲。你站在他旁边,看着这堆人叹气:“你能带这么多人去吗?”

“只要他们能保持跟我的身\_体接触,或者抓紧其他能够触及我的人,那就可以。”

“抱歉。我没料到会是这样。”

“真的没料到吗?”

你看着他,但随后汤基——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用自己完好的那只胳膊背起背包——就抓住了霍亚举起的那只手,尽管她停顿了一下,肆无忌惮地观察了一会儿。时间一点点过去。

“那么这事要怎么起效呢?”依卡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观察每个人,还盘起双\_臂。她显然要比平时更躁动。“你到达那里,抓到月亮,把它推回原位,然后怎样?我们会看到任何发生变化的迹象吗?”

“地裂将会冷却。”你说,“短期来说,那不会带来太多变化,因为空气中已经有了那么多灰尘。第五季还是要慢慢熬过去,无论怎样,这次灾祸都会很严重。月亮甚至有可能会让情况变得更糟。”你已经可以感知到它对这颗行星的牵引力。是的,你很确信它会让情况进一步恶化。依卡点头。她也能隐知到这些。

但你心里还有个无解的困惑,是你自己没能弄明白的。“但是,如果我能做到这件事,让月亮归位……”你无助地耸肩,看看霍亚。

“这就提供了可以谈判的空间。”他用他空洞的声音说。所有人都停下来瞪着霍亚。从他们退缩的程度区别,你能看出谁习惯了食岩人的存在,谁还没有。“然后也许,会停战。”

依卡皱眉:“只是‘也许’?所以说,我们历经这么多磨难,你们甚至都不能确定这招儿可以结束所有的第五季?邪恶的大地。”

“的确。”你承认,“但此举一定能够结束这次的第五季。”你还是能确定这么多的。有这份希望,已经值得了。

依卡不再追问,但还时不时地自言自语。你因此知道,她实际上也想去——但你很高兴地发觉她已经说服了自己放弃这个想法。凯斯特瑞玛需要她。你需要知道,在你离去之后,凯斯特瑞玛依然存在。

终于,所有人都准备就绪。你用左手握住霍亚的右手。你已经没有另一只胳膊可以伸给勒拿,所以他用一只手臂揽住你的腰;你看他时,他点点头,沉稳、坚定。霍亚另一侧是汤基、加卡和丹尼尔,手拉手连成一串。

“我们这次要完蛋,对吧?”加卡说。这堆人里边,只有她看起来紧张。丹尼尔一派宁静,像是终于找回了自我。汤基激动得笑个不停。勒拿只是靠在你身旁,一如既往地坚如磐石。

“很可能哦!”汤基说,兴奋得跳了一两下。

“这主意看起来蠢得令人发指。”依卡说。她靠在房间一侧的墙面,两臂交叉,观察这组人集结起来。“伊茜当然必须去,我的意思是,你们其他人……”她摇摇头。

“如果不是头领,你会跟我们一起去吗?”勒拿问。他的表情很平淡。他老是这样抛出最大块的石头,不动声色,突如其来。

依卡蹙起眉头,狠狠瞪他。然后瞧了你一眼,有点儿警觉,可能还有几分尴尬,然后她叹口气,推开墙壁。但你看到了她的小动作,又一次感觉喉头发紧。

“嘿,”你抢在她逃走之前说,“依克。”

她瞪着你:“我讨厌别人那样叫我。”

你没理这茬:“一段时间之前,你跟我说过你还有一些赛雷蒂酒。我们说好了,等打败雷纳尼斯军队就喝醉一回呢。还记得吗?”

依卡眨眨眼,然后脸上缓缓泛起笑意:“你貌似昏迷期间,我已经一个人把酒喝光了。”

你瞪着她,很意外地发觉自己真的很烦。她居然当面嘲笑你。这算哪门子的深情告别啊?

但是……好吧。那感觉还是很不错。

“大家闭上眼睛。”霍亚说。

“他不是开玩笑的。”你附和着警告大家。但你自己的眼睛一直睁着,看着周围的世界变暗,变怪异。你没有感觉到任何恐惧。你并非独自一人。

时间是深夜。奈松站在被她当作核点中央绿地的地方。这儿并不是绿地,第五季之前建造的城市,不会有这种东西。这只是靠近核点中心那座大洞的一个地方。洞的周围有倾斜的怪异建筑,跟她看到过的锡尔-阿纳吉斯特动力支架相似——但这里的建筑更为巨大,有几层楼那么高,每座都有一个街区那么宽。奈松过于靠近这些建筑的时候发现的,她看不到任何门窗,它们会发出警报信号,由鲜红色文字和符号组成,闪亮在城市上空。更糟糕的,是那种低沉的、听不懂的警报信息,它回荡在所有街道——并不是很响,但是播放个没完没了。这声音让她感觉牙齿松动,发痒。

(尽管有这么多警告信号,奈松还是朝洞里看过。跟地下城市里的洞-穴-相比,这个洞显得极为巨大——周长有那个洞的好多倍,那么大,如果要绕行一周,她需要花费一小时,甚至更长时间。尽管它那么壮观,尽管它显示出人类早已失传的高超建设工艺,奈松还是没觉得它特别了不起。这个洞养活不了任何人,也不能在面临火山灰或武力侵袭时提供保护。它甚至不会吓到奈松——尽管这个没有任何参考意义。在她穿过地下城市和行星核心的旅程之后,在失去沙法之后,再没有任何事物会吓到她了。)

奈松找到的这个地点,是个完全正圆形的区域,就在那个洞的警告范围外面一点点。这里的地面感觉很怪,摸起来有点儿软,踩上去略微有弹性,跟她之前见过的任何材质都不同——但在核点这里,此类经历并不罕见。这个圆形区域内没有真正的土壤,除了圆圈边缘有一点儿被风吹来的尘土之外;这儿只长了很少一些海草,还有那段干枯细长的小树干,很多年前,那棵树生前也曾尽了一切努力抵挡海风。仅此而已。

一些食岩人出现在圆圈周围,她站到圆心位置的中途注意到了。没看到灰铁在场的迹象,但是在街角和街面上,一定有二三十个其他食岩人,有的坐在台阶上,背靠着墙。她经过时,有的食岩人会转头,或者移动视线看她,但奈松不予理会,就当他们不存在。也许他们是来见证历史的。也许有些像灰铁一样,希望结束他们自身漫长到可怕的生命;也许此前帮助过她的那些人之所以帮忙,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也许他们只是闲极无聊。核点,肯定不是世界上最热闹的城市。

但现在,除了夜空,一切都不重要。而在那夜空里,月亮正开始升起。

它刚出地平线,看上去要比前一天晚上更大一点儿,被空气的变形作用变成椭圆形。白白的,有点儿怪,只是个圆,看上去不太可能因为缺少它,就给这世界带来那么多痛苦和挣扎。但是——它却吸引着奈松体-内所有的原基人特质。它吸引着整个世界。

那么,现在轮到这世界吸引它了。

奈松闭上眼睛。它们都已经到了核点周围——那把备用钥匙,三乘三再乘三,二十七块方尖碑,她过去几周花时间联络,驯服,引诱到附近轨道上来。她现在仍能感觉到蓝宝石碑,但它的距离很远,而且看不见;她目前无法使用它,如果召唤,它也要几个月之后才能赶到。不过,另外这些方尖碑已经够用。看到那么多这东西聚集在天空里,感觉有点儿怪异,她这辈子,都只能看到一块(或者没有)方尖碑在天上。更怪异的感觉,是它们全都与她相连,用略微不同的频率发出声响,它们能量之井的深度略有差别。颜色更深的那些,能量储备也更深厚一点儿。说不清楚为什么,但的确能感觉到那份差异。

奈松抬起双手,十指张开,不知不觉已经在模仿她的母亲。她极为小心,开始连接二十七块方尖碑中的每一块——一块连接到下一块,然后是两个一组互连,依此类推。她要受到视线和受力线的约束,这些奇特的本能反应,本来都需要众多数学知识作为基础,奈松根本就不懂那些,却也能运用。每块方尖碑都在支持渐渐成形的网络,而不是扰乱它,或者抵消掉它已有的能量。这就像把马放进辔头,有点儿像是你已经套好了一匹马,它的步调自然又轻快,另有一匹马跟在旁边。这次,是要把二十七匹强大的赛马套在一起……但原理是一样的。

而且感觉很美,当所有那些能量流不再拒斥奈松,步调变得完全一致。她深吸一口气,情不自禁地微笑,自从大地父亲毁掉沙法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欢欣。这本来应该是可怕的,不是吗?那么强大的力量。实际上却不是。她在不同色调的洪流中跌升,有时灰,有时绿,有时红紫,有时亮白;她身\_体的某些组成部分,她从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那些部分,在移动,在调整,投入一场有二十七个角色的华丽群舞。哦,那真是太可爱了!要是沙法能——

等等!

突然有某种感觉,让奈松颈后寒毛直竖。现在分神特别危险,于是她迫使自己有条不紊地触碰每一块方尖碑,安抚它们回归一种近乎待命的状态。它们大多容忍了这样的安排,尽管蛋白石碑挣扎了一下,她不得不强制它安静。等到一切都平稳下来,奈松小心地睁开自己的眼睛,四下张望。

一开始,月光下黑白分明的街道跟此前一样:安宁寂静,尽管有成群的食岩人聚集起来看她忙碌。(在核点,你很容易在人多的地方感受到寂寞。)然后她发觉……有动静。某种东西——某个人——正从一片黑暗处闪躲到下一片黑暗。

奈松很吃惊,向着那个移动的人影走近一步:“喂——是谁?”

那人影脚步踉跄,向着某种细柱子靠近,奈松一直不明白这些柱子有什么用,尽管看上去,城里有一半的转角处都有这种东西。那人险些摔倒,扶着柱子稳住身\_体,那身影扭-动着,抬头朝着她发声的方向看过来。冰白色的眼眸,从阴影里刺向奈松。

沙法。

醒着。能走动。

奈松想都没想,马上开始小跑,然后就是狂奔着追他。女孩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儿。她之前听别人这样说过,但一直都没在意——只是诗性的语言,只是傻话——但现在她知道了这种感觉,嘴里变得那么干,她能透过舌-头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她的视线开始模糊。“沙法!”

他就在三四十英尺之外,靠近围绕核点巨洞的倾斜建筑之一。近到足以认出奈松——但他眼里没有任何已经认出她的迹象。恰恰相反;他眨眨眼,然后缓缓地露出冰冷的微笑,让她跌跌撞撞地停住,感觉到深深的、浑身难受的那种不安。

“沙——沙法?”奈松再次开口。寂静里,她的声音显得特别微细。

“你好,渺小的敌人。”沙法说,那声音回荡在整个核点,穿透它地下的山峦,也回响在周围一千英里以内的海面上。

然后他转身,朝向身后的倾斜建筑。一个高高的、狭窄的入口在他手边出现;他一瘸一拐地穿过入口。瞬间之后,那入口就在他身后消失了。

奈松尖声大叫,奋不顾身地向他扑去。

你感觉到方尖碑之门有一部分被激活时,正在地幔下层深处,穿越世界行程的中途。

或者说最开始,你的脑子里是这样解读的,直到你控制住自己的紧张,放出意念确认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之前。这很难。在地层深处,魔法就是太多。试图在这种情境下感知地面情况,就像在上百座轰鸣的瀑布旁边,试图听清远处细流的轻响。霍亚带你们深入的越多,这情况就越严重,直到最后你不得不“闭目塞-听”,不再感应魔法——因为附近就有特别巨大的对象,正在用它的亮度“闪瞎”你。感觉就像地底有一颗太阳,银亮,有密集到不可思议的强大魔力集中在那里不停涌动……但你还可以感觉到霍亚远远避开那颗太阳,尽管这意味着旅程会花掉超过必要水平的时间。事后,你一定要问一下这是为什么。

在地底深处这里,除了翻涌的红色岩浆,你看不到太多其他。你们速度有多快?因为没有参照物,这个很难判断。在红色背景下,霍亚是你身旁时隐时现的影子,你偶尔看见他,会发现他的身\_体在放出微光——但话说回来,你自己的身\_体可能也在放光。他不是在钻过地层,而是成为其中的一部分,然后让他身\_体的颗粒包裹在岩层颗粒上进行传缩,变成了一种波,你可以隐知到的那种,就像声音或光线或热量。这本身已经很令人不安,即便不去想他也这样处理了你的身\_体。你完全没有这种感觉,除了他的手传来轻微的压力,还有勒拿胳膊带来的隐约拉扯感。除了无处不在的隆隆声,周围没有其他声响,没有硫黄味或其他任何气味。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呼吸,反正你也没有感觉到自己需要空气。

但是远方多座方尖碑同时激活的事,让你心慌意乱,几乎让你试图摆脱霍亚,以便集中精神,尽管——太蠢了——那样的结果不只是让你没命,而且是彻底毁灭,把你变成灰,然后让灰化成气,再把气体点燃。“奈松!”你叫嚷,或者试图叫嚷,但在地下深处的轰鸣中,人声会被吞噬。没有人能听到你的尖叫。

不对。有人。

你们周围有东西在动——或者说,你迟钝地意识到,是你们相对于它的位置在改变。你开始没有留意这件事,直到它再一次发生;你觉得自己应该是感觉到勒拿在猛扯你身\_体的侧面。然后你才终于想到,应该去看你的同伴们身上的银光,在深红色的地下岩壤的背景下,这些至少还能看清。

你手上有一团炽烈的人形光源,重得像一座山,在你的意念中向上疾飞:霍亚。不过他的行动方式很怪,周期性地向一侧或者另一侧偏转;这是你之前有那种感觉的原因。霍亚身边有更为暗淡的发光体,浅浅的只有轮廓。其中一个的胳膊上,银光有明显的间断;那一定是汤基。你分不清加卡和丹尼尔,因为你看不出头发、个子高矮,或者牙齿之类的细节。勒拿的明显特征,也只有他靠你更近。而在勒拿外侧——

有东西一闪而过,重如山峦,魔力明亮,徒有人形,但并非人类。也不是霍亚。

又一道闪光。某种东西划出与它垂直的轨道,拦截并把那道光驱走,但还有更多。霍亚又一次偏转,又一道闪光扑空。但这次很险。你身边的勒拿似乎在战栗。他也能看到吗?

你真心希望他不能,因为你现在明白了正在发生什么。霍亚在闪躲。而你根本就什么都做不了,完全无能为力,只有相信霍亚可以保护你们避开那些食岩人,而他们正在试图把你们从霍亚身旁扯开。

不。在你如此恐惧时,真的很难集中精神——当你跟行星地幔中半固态的高压岩石融为一体,当你一旦失败,自己爱过的所有人都会在恐惧中缓缓死去,当你周围环绕着如此强大的魔法力量,毕生从未见过,而你又遭到了致命食岩人的袭击。但是。你童年时代一直在死亡的威胁下磨炼技艺,那段日子并没有白过。

仅靠一丝一缕的魔法,根本就不能阻止食岩人。地层深处像江河一样流淌的那种东西,才是你必须鼓动的力量。探入这样的魔法之河,就像让自己的意识潜入岩浆腔室,有个瞬间你在纳闷儿,如果霍亚放手,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可怕的热力和痛苦一闪而过,然后一切皆空。你把这想法丢到一旁。你想起一段往事。喵呜。把一段寒冰楔子打入山崖表面,选准时机把它削断,去砸烂一艘载有守护者的船——

你让自己的意念变成楔形,钉入最近处的魔法急流,它轰然作响,蜿蜒流动。这招儿管用,但你的准头太差,魔力四处喷溅,霍亚不得不再次闪避,这次是因为帮倒忙的你。我×!你又试了一次,这回集中精神,让自己心态放松。你们已经在地下,血红、炙热的空间,而不是黑暗温暖的地带,但这又有什么区别?你还是在一座熔炉里,只不过这回名副其实,而不是用马赛克作为象征。你需要把楔子钉在这里,目标是那儿,就在又一团人形闪光开始尾随你们,并且要冲上来发出致命一击的瞬间——

你恰在此时挡住了一道最纯粹、最明亮的银流,直接冲刷到它的行进路线上。还是没有命中。你的瞄准能力不行。但你看到那个食岩人戛然止住,魔力洪流几乎是在他鼻尖涌过。在这片深红世界里不可能看得清表情,但你想象那家伙很吃惊,也许还有点儿怕。你希望他怕了。

“下个就轮到你了,臭杂种,食人族生养的混蛋!”你想要喊,但你这时候不在完全真实的空间里。声音和空气都遥不可及。所以你想象这番话,并且希望你针对的那个混蛋能明白这意思。

你却没想到,那些疾速跃动的食岩人会不再攻击。霍亚继续前进,但已经没有新的攻击。好吧,那也行。自己总算还有点儿用。

没了妨碍,他现在的上升速度更快。你的隐知盘又开始能够感应深度,它变成了理智的、可计算的东西。深红色变成了深棕色,然后冷却成深黑。然后——

空气。光线。质感。你又恢复了真实存在,血肉之躯,不再掺杂其他成分,站在一条街道上,两旁是奇怪的、线条平滑的建筑,夜空下,它们有方尖碑那么高。感知力的恢复让人震惊,极富冲击力——但什么都比不上你抬头看到的景象更令人震撼。

因为过去两年,你一直活在满是飞灰的天空下,直到现在,你都不知道月亮已经回来。

它是暗黑天幕上的一颗冰白瞳孔,是无尽星空中的恶兆,如此巨大,又如此可怕。你可以看清它的实质,甚至无须隐知——一块巨大的岩石球。在天空中,欺骗性地显小;你觉得应该要靠方尖碑协助,才能看清它,但只用肉眼,也能看到它表面类似火山坑的构造。你曾经穿行过火山坑。月亮上的火山坑大到从这里就可以看见,步行穿过它,可能要花上好几年,这让你知道,它整体已经大到难以想象。

“我×。”丹尼尔说,这让你把视线从天空方向收回。她四肢着地,就像是要赖在地面上,感谢大地的真实存在。也许现在,她已经后悔为了职责冒险的选择,又或者,从前的她只是不懂,做好一名讲经人,也可以像担任将军一样可怕又危险。“我×!我×!”

“就是它喽,看起来。”汤基说,她也在仰头看月亮。

你转头去看勒拿的反应,然后——

勒拿。你身边那个位置,之前他拉着你的地方,空了。

“我没有预料到那场袭击。”霍亚说。你无法转身面对他。无法把视线从那片空白移开,勒拿应该出现的地方。霍亚的声音,还是平常那种没有抑扬顿挫、空洞的男高音——但他是动摇了吗?被吓到了?你不想让他被吓到。你想让他说类似这样的话,但是当然,我还是成功保证了所有人的安全,勒拿就在附近,别担心。

相反,他说的却是:“我本应该猜到的。那些不想要和解的派别……”他欲言又止。闭上嘴巴,就像个不知该怎样解释的平常人类一样。

“勒拿。”最后那下拉扯。你以为勉强躲过的那次。

这不是理应出现的结果。你才是那个高贵地选择了为拯救未来世界而献身的人。他本应该是幸存者。

“他怎么啦?”加卡问,她还能站立,但是弯着腰,两手扶膝,像在考虑要不要呕吐。汤基在给她揉后背,就像这样能帮忙似的,加卡的注意力却在你身上。她在皱眉,然后你看到她终于明白你们在谈的内容,脸上的表情变成了震惊。

你感觉……麻木。不是通常那种无知无觉,在你变成雕像的中途出现的状态。这次不一样。这次——

“我以前甚至不认为我爱他。”你咕哝说。

加卡的脸色不太好看,然后她挺直身\_体,深吸一口气:“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次可能是有来无回。”

你摇头,是……混乱吗?“他一直是……他生前……一直都比我年轻那么多。”你以为他会比你活得更久。这个是正常应该出现的结果。你本以为自己死前还会感到内疚,因为留下他孤身一人,又害死了他没出生的孩子——他本来应该——

“嘿。”加卡的声音严厉起来。不过,现在你已经认出了她脸上的表情。这是领导者的模样,或者说,这表情让你想起,自己是此地的领导者。但这是对的,不是吗?这次小小的远征是你主导的。你是那个没有让勒拿,或者其他任何人待在家里的人。你是那个没有勇气独自完成这件事,而你他妈的本来就应该那样独行,如果你真心不想让他们受伤害的话。勒拿的死是你的责任,跟霍亚无关。

你避开他们的视线,不自觉地伸手抓自己的断臂。这是不理智的反应。你在希望能发现战斗中留下的伤,灼烧痕迹,或者另外某种东西,来表明勒拿已死。但断臂完好无损。你也毫发无伤。你回应别人的注视;他们也都安然无恙,因为跟食岩人的战斗没有那么简单,任何人都可能仅受一点儿皮肉伤就脱离战场。

“这个是战前遗迹。”你失神呆立的同时,汤基已经转身侧向加卡,这是个问题,因为加卡已经赖在她身上。加卡哼唧着抱怨,用一只胳膊揽住汤基的脖子,让她跑不开。汤基看似没有觉察。她环顾四周,眼睛瞪得太大。“邪恶的,吃人的大地啊,看这个地方。绝对完整!没有任何隐蔽设施,没有防御机制和伪装,然后也没有足够的绿地让它自给自足……”她眨眨眼。“他们一定需要定期运来补给才能生存。这个地方的建造初衷就不是确保生存。这意味着,它属于大敌出现之前的时代!”她又眨眨眼。“这里的居民一定是来自安宁洲。也许这里有某种特别的运输方式,我们还没看到。”她安静下来沉思,时不时自言自语,一面蹲下来,抚-摩地面材料。

你不在乎。但你也没时间悼念勒拿或者痛恨自己,现在不行。加卡是对的。你有工作要做。

你已经看到了天空中除了月亮之外的东西——那几十块方尖碑,它们那么靠近,位置那么低,能量已经蓄积起来,而且当你向它们伸手,没有一块理你。它们不是你的。尽管它们已经被调试过,准备就绪,用某种特定的方式套在一起协作,让你马上断定情况不妙,但它们什么都没有做。某种力量让它们引而不发。

专注。你清清喉咙:“霍亚,她在哪儿?”

当你的目光扫向他,发现他已经换了新姿势:表情空白,身\_体大致朝向东南。你循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马上让你肃然起敬的东西:一组建筑,在你看上去有六七层高,楔形,表面完全平整。很容易看出它们构成了一个圆环,也很容易猜出环的中央有什么,即便因为角度关系,你看不到中央。但是,埃勒巴斯特早就跟你说过,不是吗?那座城市的存在,就是为了包围那个洞。

你喉咙哽咽,难以呼吸。

“不。”霍亚说。好吧。你迫使自己恢复呼吸。她没在那个洞里。

“那么,她在哪儿?”

霍亚转过身来看着你。他这样做,动作很慢。他的眼睛瞪大:“伊松……她已经进入了沃伦。”

地上是核点,地下就是沃伦。

奈松跑过黑曜石岩层中开掘出来的廊道,通道狭小,低矮,压抑。这下面比较热,还没有热到让人难受,但是热源很近,而且无处不在。这是火山的热力,从它核心处的古老岩石上辐射出来。她可以隐知到那种回响,当初为了建造这个地方用过的手段,因为那是原基力,不是魔法,尽管这种原基力要比她见过的任何技法更精准,更强大。但她完全不在乎所有这些。她只要找到沙法。

走廊是空的,头顶有那种奇怪的方形光源,就像她在地下城看到的那种。除此之外,这里跟地下城再无相似之处。地下城的设计感觉很是放松,站点建造的方式透着隐约的美感,表明它是一点点逐步建造而成,每个建造阶段都有时间细细规划。沃伦却只是阴暗、实用。当奈松跑过倾斜的坡道,途经会议室、教室、餐厅、起居室,她看出所有房间都是空的。这座设施的走廊,是从盾形火山岩层中强行开挖出来的,周期仅仅几天或几周——很仓促,尽管奈松不清楚她是怎样看出这儿建造仓促的,反正她就是有某种根据,自己也很吃惊。或许是恐惧已经渗入了那些墙壁。

但这些都不重要。沙法在这里,某个地方。沙法,他已经连续几周几乎一动不动,现在却跑了起来,他的身\_体被某种力量驱使,但不是他本人的意志。奈松追踪他的银线,奇怪在自己设法打开那道门的一点点时间里,他居然能跑出那么远。那道门不愿为她打开,奈松用银线强行扯开的。现在,他已经远在前方,而且——

前方还有其他人。奈松停留片刻,喘息着,突然感到不安。好多人。几十个……不对,好几百个。跟沙法类似,他们的银线更微细,更怪异,而且全都从别处得到了强化。

守护者。那么这个,就是他们灾季期间要去的地方了……但沙法曾说过,那些人会杀死他,因为他已经“被污染了”。

他们做不到。奈松握紧双拳。

(奈松完全没想到那些人也会杀死她。或者说,她想到了,但在她的意识里面,“他们做不到”才是主导一切的想法。)

当奈松穿过一段阶梯顶端的门,门后突然出现了一间特别狭窄,但是房顶很高的石室。它高到房顶几乎隐没在阴影里,长度也延伸到她的视野之外。而在这间石室的墙面上,都是整齐的行列,一直堆到房顶,那里有几十个,不对,数百个,奇怪的方形孔洞。她想起峰房中的小室,只不过形状不对。

每个方孔里面,都有一个人的身\_体。

沙法就在前方不远。房间中的某处,不再向前移动。奈松也停下来,恐惧终于压过了她马上找到沙法的冲动。这份寂静让她皮肤刺痛。她不可抑-制地感到害怕。蜂房那个比喻还在她的头脑里,在某种程度上,她害怕往石格中看去,却发现一只幼虫瞪着自己,也许趴在某种动物(人类)的尸体下,充当寄生虫。

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最近处的石格。它比里面的男人肩膀宽不了多少,那人看似睡着了。他样子年轻,灰头发,是个中纬人,身穿暗红制服,奈松听说过很多次,但从未见过的那种。他在呼吸,尽管频率很慢。他旁边格子里的女-人也穿同样的制服,尽管在其他方面,跟前一位截然不同:一个东海岸人,皮肤全黑,头发编成了贴着头皮的复杂小辫,黑葡萄酒色的双唇。那嘴唇上有极浅的笑容——就像在睡梦里,她还是摆脱不了爱笑的习惯。

睡着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睡着。奈松追寻石格中那些人的银线,感觉他们的神经和循环系统,知道每个人都是在类似昏迷的状态下。她觉得,自然状态的昏迷应该不是这样子。这些人里面像是无人受伤或者生病。而且在每个守护者的体-内都有核石——这些很安静,而不像沙法那颗一样,总在怒冲冲地发光。奇怪的是,每个守护者体-内的银线,都在向他们周围的同伴伸展。共同组成一个网络。是在互相强化吗,也许?彼此充入能量,来完成某种工作,就像方尖碑网络一样?她猜不出。

(他们从来都不是能永远存活的。)

但随后,从那个高房间的中央,也许是一百英尺外的地方,她听到刺耳的机器嗡鸣声。

奈松跳起来,踉跄着远离石格,快速而恐惧地环顾周围,想知道那声音是不是哪个石格中的人触发的。他们都没动。她咽下口水,小声叫道:“沙法?”

她得到的回答,在高高的石室中回荡的,是低沉又熟悉的-呻-吟。

奈松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她呼吸急促。这是他的声音。那间古怪石室中央立着一些设备,排成几行。每套设备都有一张椅子,连接在复杂的银色线路上,线圈和晶体部件众多,她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你见过。)每套设备看似足够大,可以容纳一个人,但都是空的。然后——奈松探身靠近,想看清楚——每套设备都靠着一根石柱,里面有复杂到令人发指的机械构造。不可能无视那些小小的解剖刀,还有精致的镊子形附件,大小各不相同,还有其他若干设备,显然适合切割和钻孔……

在附近某处,沙法在-呻-吟。奈松把那些切割用具从脑子里推开,快速跑过方格行列——

——她到了整个房间唯一有人的绳椅面前。

这椅子已经被某种办法调整过。沙法坐在上面,但他脸冲下,身\_体被绳索悬吊,被剪短的头发在颈后分开。椅子后面的机械设备正在开动,伸展到他身\_体上方,感觉特别气势汹汹——但在她靠近时,那设备已经在收回。沾血的设备消失在自动机械内部;她听到更多嗡鸣。也许是在做清洁吧。不过,还有一个小小的、镊子似的附件留在外面,举起一个仍在微微放光的战利品,上面还沾着沙法的血。一块小小的金属片,形状不规则,色调暗黑。

你好,渺小的敌人。

沙法没有动,奈松瞪着他的身\_体,浑身哆嗦。她无法迫使自己把感应模式调整到银线,调整到魔力,看他是否还活着。那颈后高处的带血的伤口已经细细缝合,就在奈松一直好奇的另外那道伤疤上方。伤口还在流血,但显而易见,这伤口切开得很快,缝合也同样迅速。

就像小孩子祈求床下的妖怪不要存在一样,奈松祈求沙法的后背和身\_体侧面能动一下。

那些地方动了,然后他吸了一口气。“奈——奈松。”他哑着嗓子叫道。

“沙法!沙法。”她双膝跪地,跪爬着向前,从绳椅底下看他的脸,无视沙法的脖子和脸上还有鲜血滴下。他的眼睛,他那双美丽的冰白眼睛,现在睁开了一半——而且这次真的是他。她看出了这一点,自己也痛哭起来。“沙法?你还好吗?你真的已经好了吗?”

他说话的声音缓慢,含糊。奈松不去想这是为什么。“奈松。我。”更缓慢地,他的表情变了,就像眉宇间发生了一场海底地震,迟缓的认知像海啸一样蔓延到身\_体其他各处。他瞪大眼睛。“我没有感觉到。疼痛。”

她触摸沙法的脸:“那——那个东西已经离开你的身\_体了,沙法。那个金属的东西。”

沙法闭上双眼,奈松感到腹部在抽紧,但随后,沙法的眉头展开了。他再次微笑——奈松见到他以来第一次,没有在笑容里看到紧张和虚假。他现在的微笑不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疼痛,也不是为了安抚别人的泪水。他的嘴巴张开。奈松能看到他所有的牙齿,他在大笑,尽管身\_体很虚,他也在痛哭,带着解脱和欢愉,而这是奈松见过最美的东西。她捧住沙法的脸,小心着他颈后的伤,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跟他轻柔的笑声一起震颤。她爱他。她就是太爱他。

而且因为她接触到了沙法,因为她爱这个男子,因为她对他的需求和痛苦和欢乐都那么熟悉,她的感应能力滑到了银线那层。她并不是有意这样做的。她只是想用双眼享受沙法回望她的眼神,用她的双手触摸他的皮肤,用她的耳朵听到他的声音。

但她是个原基人,无法关闭隐知盘,正如她不能关闭视觉、听觉和触觉。这就是她的笑容凋谢,欢乐消失的原因,因为在她看到沙法体-内银线开始退去的瞬间,就已经知道自己无法否认,他正在慢慢死亡。

这很慢。只靠剩下那些银线,他可能会再活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最长可能有一年。但其他生物几乎是偶然就能产生自己的银色能量,它们的银线或断或续,可以修复细胞之间的任何损伤,沙法的细胞之间却只有极其虚弱的联系。他体-内剩余的能量主要都集中在神经系统,而且奈松能看到,在他曾经的银色能量核心,有个巨大的空白,就在他隐知盘的位置。正如沙法警告过的,没有核石,他本人也活不长。

沙法的眼睛已经闭上。他睡着了,筋疲力尽,因为迫使他虚弱的身\_体跑过那些街道。但那件事并非他本人所为,不是吗?奈松站起来,哆嗦着,两只手仍然按着沙法的双肩。他沉重的头压在奈松胸前。她怨愤地看着那块小金属片,马上懂得了大地父亲为什么对他这样做。

它知道奈松想要让月亮掉落,这样就会导致远远超过碎裂季的一系列灾难。它想要活下去。它知道奈松爱沙法,直到现在,她一直都是为了让沙法安息,才要毁灭整个世界。现在,大地却已经让沙法脱胎换骨,把他交付给奈松,当作一个活生生的最后通牒。

现在他已经自由。大地用这个无言的姿态说。现在他可以不必去死,就得到安宁。如果你想让他活下去,渺小的敌人,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灰铁从未说过这件事做不到,只不过不应该那样做。也许灰铁是错的。也许,作为一名食岩人,沙法不会永远孤单,难过。灰铁本人又狠又坏,所以才没有人愿意跟他在一起。沙法却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他肯定能找到新的对象去爱。

尤其是,当整个世界都是食岩人。

她决定了,为了沙法将来的幸福灭绝全人类,不算太大代价。

霍亚说,奈松已经去了地下,去了沃伦——守护者们潜伏的地方,这件事造成的慌乱让你嘴里尝到酸涩味,你大步跑向那洞口,寻找进入之路。你没敢要求霍亚直接把你送到她身旁。现在到处是灰人的盟友,他们肯定会像危害勒拿一样,对你毫不留情。霍亚的盟友也在,你恍惚记得有两座大山一样的东西撞在一起,一个把另一个赶走了。但在月亮的事处理完之前,进入地下显然过于冒险。所有的食岩人都已经到场,你隐知到,上千个人类大小的高山在核点城及其地下,有些在旁观你跑过街道,寻找女儿。不管结局如何,他们所有古老的派系争斗和私人恩怨,都将在今晚有一个了结。

加卡和其他人一直跟着你,尽管更慢,他们没有感觉到你的恐慌。你至少看到一座斜向建筑被打开过——切开的,看上去是,就像是动用了巨大的刀,不规则地划了三下,然后有人让门向外倒。门有一英尺厚。但后面,就是又宽又低的走廊,通往地下黑暗处。

但当你跑到门口,跌跌撞撞停住时,有人正从下面攀爬上来。

“奈松!”你叫出声,因为就是她。

站在门口那女孩,比你记忆中的她高了好几英寸。她的头发现在也更长了,梳成两根大辫垂在肩膀后面。你几乎认不出她了。她看到你,也停住脚步,脸上掠过一丝困惑,你意识到,她也是很吃力才认出了你。然后她意识到你是谁,看你的样子,就好像你就是全世界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因为事实如此。

“嗨,妈妈。”奈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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