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西岸三部曲3·覺醒之力> 第十章

第十章

之后,我一连几天待在房间里。蒂娥若告诉拔那,我病了。我真的病了——离开尼萨丝河边的坟场后,经过无数个月,我一直不能感受那些悲伤和愤怒,如今,一次全部涌现。我那时离开,是身体与灵魂都离开。现在,我终于回头,不再继续跑开。可是,回头的路程非常漫长。
  我无法在身体上返回阿而卡世系,虽然我经常、经常想要回去。但我真的曾抛开霞萝,抛开所有包含她在内的记忆,而今,我必须重回她那里,好让她也回来我这里。我不能继续否认她,我的爱,我的姐姐,我的灵魂。
  为霞萝哀悼虽然带给我宽慰,但宽慰绝不持久。那股单纯的悲伤总是被忿怒、被苦涩的责备、被自我的责备、被不肯原谅的仇恨堵塞而增厚。由霞萝开始,它们全部回来了,那些脸庞、嗓音、形体,我远离它们那么久,一直把它们藏在那堵墙后面。常常,我根本想不起霞萝,只想到托姆,想到他厚沉的身体、踉跄的步态;也想到阿而卡主母与主父;或是想到侯比——霞萝哭叫求救时,侯比把霞萝推进马车内。侯比这个主父的私生子,满怀嫉恨,尤其憎恶我和霞萝。有一次他几乎把我溺毙,他们也可能——在那个浴池内,可能是侯比他……
  我伏在房间的地板,将一件斗篷的褶边塞进嘴里,免得别人听见我尖叫。
  蒂娥若一天上楼到我房间一、两次,虽然我无法忍受任何人看到我这副样子,但她不但没有让我感到难为情,甚至给了我些许尊严。她内在有一种苍凉、柔和、不移的平静,与她在一起时,我也能够分享到那种平静。我因为这一点爱她,并且感激她。
  她劝我吃点东西,并照顾好自己,我听劝了。有时候她还能促使我思考:我之所以绝望至此,全是为了找到一条穿越绝望的途径,一条回到生命的路。
  等到我终于又下楼时,也因为有她相伴,为我带来了勇气。
  拔那听说我发烧,特别善待我,并叫我一定不可以朗诵,要等到完全康复才行。因此,虽然我白天里大部分时间依旧跟拔那在一起,但冬天已临的这些夜晚,我会去蒂娥若的安静房间,在那里与她单独坐着谈话。我总是盼望着跟她相处的时间,事后又十分地珍惜地想着她的温暖接纳、她的微笑、她的轻柔动作。她那些动作一方面具有演员或舞者的专业格调,另一方面又展露了她的真实天性。我知道她喜欢我到访,也喜欢我们的安静交谈。蒂娥若与我彼此相爱,只是,除了在大壁炉那儿,她任由我放声大哭时抱过我一次以外,不曾再将我搂进怀中。
  旁人开我们玩笑时,会小心看着拔那,以确定他没被冒犯。对于他的旧情妇正在安慰他的少年学者,拔那似乎只觉得有趣。他并没有针对此事开过什么玩笑或暗示什么,这可真是难得的体贴之举。他对待蒂娥若,照旧抱着尊敬。至于蒂娥若本人,她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和说法。
  而我呢,则自忖,假如拔那认为蒂娥若与我是情人,他也就不必怀疑我在「偷追」他的姑娘们。他的姑娘们虽然那么漂亮,而且显然唾手可得,我这种年纪的男孩很容易陷入痴狂,但,诚如家中一些男人早就警告我的,那些姑娘的唾手可得乃是一种骗局、一种陷阱。他们说过,假如拔那给你其中一个姑娘,就接收下来吧,但只限于那个夜晚。而且,不要企图偷偷摸摸与他宠爱的任何一个姑娘胡来!男人们渐渐比较认识我之后,开始信任我能谨慎行事,不过,他们依然告诉我关于拔那醋劲的可怕故事:拔那发现有个男人与他想要的姑娘在一起,就把那男人的手腕拉断,像折断棍子一样,然后,将他拖到外面森林里任他饿死。
  我不完全相信这种故事。说到底,这些男人可能有点嫉妒我吧,所以不惜威吓我远离那些姑娘。我固然还年少,但有些姑娘甚至比我更年幼。其中有几个姑娘会小心地调情,把我吹捧一番,亲昵地称我为她们的「学者缔」,恰当地恳求我朗诵时编个「爱情故事」:「葛伃,故事要编得让我们哭出来喔,要让我们心碎唷!」所以不久之后,我成了她们的娱乐。字词回来了。
  在第一回合的极度痛苦期间,在我重新得回我先前切断的全部记忆之际,我能记得的只是霞萝、霞萝之死,以及我在阿而卡世系和埃绰城的全部生活。之后有好几天,我始终相信那些就是我要追忆的全部,至于我在那个谋杀之家曾经学过的一切,我都不想忆起。因为我珍爱的历史、诗还有故事,都被他们的罪行玷污了。我不想知道他们教了我什么。他们以前给我的东西,我都不想要,也不想要任何属于主人的东西。我试着将它推开,忘记它,如同我先前曾经把他们全忘了。
  但我内心明白,那是愚不可及之举。渐渐地,疗愈启动了,似乎与它未启动时相仿。一点一点地,我任凭过去所学全部回来我这儿。它没有受污染,没有被糟蹋。它不属于主人,它不是他们的,而是我的。它是我真正拥有过的全部。因此,我不再继续努力遗忘。因此,所有我的书本知识都回来了,清晰而完整,有些人或许感到匪夷所思,但那种天赋并非那么稀罕。我可以在脑海里一再进入阿而卡世系的学堂或图书馆,打开一本书,开始读。站在拔那之屋挑高的木造大厅内,在众人面前,我能够张开嘴巴,讲出一首诗或一个故事的前面几行,其余的会自动跟上来。透过我,诗作会自己说话歌唱;而故事则如同河流奔跃,会在它自己之内更新它自己。
  那里的多数人相信我是即兴创作,相信我是个创作者、诗人,受到奇妙的灵感刺激,因而将能永远叙述六步格诗作,滔滔不绝。与他们争论这件事没有多大意义。关于一项工作如何进行较佳,旁人通常知道得比施工者本人还多,也会就这么把自己的见解告诉施工者;但,施工者依然可能保留自己的看法。
  森林之心很少有别的娱乐方式。有些女孩和几个男人能演戏或歌唱。他们的观众和我的观众都很和善。拔那坐在他的大椅子里,捻着大胡子,热切愉快地聆听。对当天讲的故事或诗没太大兴趣,却依然列席的人,可能是想赢取拔那的宠爱,或者单纯只想与他在一起,分享他的愉快。
  拔那依旧带着我到处转悠,不时谈论他的诸多计划。有谈论有聆听,有闲暇有舒适,于是就有了思考——一个人温暖干爽又不饥饿时,思考运转得快多了。冬末期间,我终于回到我的霞萝,也能为她悲伤哀悼了。于是,那段期间就用来整理重新发现的东西、认识我的失落、查看我过去的人生以及人生的未来可能。
  我还是觉得难以思考阿而卡的主母和主父。想到他们时,我的脑筋不肯变清晰。但我经常想起亚温。我想,他不会背叛我们的信任。不知道亚温回家后是否急于报仇——尽管可能没用。但,无论要按捺多久才能加以惩罚,他肯定都不会原谅托姆和侯比。亚温是个讲信用的人,而且他一直深爱霞萝。
  然而,亚温说不定死了,在卡席卡围城行动中战死。人们说,那场战争对埃绰城是一场灾难,与卡席卡当年围困埃绰城一样,托姆说不定已是阿而卡的正式继承人——我的脑子依然畏惧、不愿靠近这个想法。
  思及珊菟,我只有锥心的悲伤痛苦。她一直尽其所能为我们保持信心。如今,孤伶伶一个人在世家那儿,她近况如何呢?说不定已经出嫁到其他世家去了——没有夫子叶威拉,没有藏书的图书馆,没有友谊,无从逃逸。
  我一再想起霞萝与我在图书馆内谈话的那个晚上。后来珊菟进来,她们曾试着告诉我她们为什么害怕。当时,她们诚挚而无望地相拥。
  然而我却不明白。
  不是只有门第家人背叛了她们,我也背叛了她们——并不是行动上背叛。区区我者,能有什么作为?但那时,我应该去理解,却一直不愿正视。我用「信念」蒙蔽自己的双眼。我当时相信,主人制订的规则与奴隶的顺从,是一种相互、神圣的信任。我当时相信,正义能存在于一个建立在不义之上的社会。
  相信谎言,造就谎言的生命。克思书中的这行字回来了,锋利如刀。
  光荣可以在任何地方存在,情爱可以在任何地方存在,但,正义只能存在于人们基于正义建立的关系当中。
  于是,我以为我理解拔那的起义大计了,以为它们开始对我有意义了。所有由历代祖先形塑的古老邪恶当中,「辖制」与「屈从」的监禁之塔应该根除并拆毁,代之以「正义」与「自由」。那个梦想将会化为真实。幸运神已将我带到巨大改变即将启动之处,将临的自由发源于此,并以此为中心。
  我希望自己也是使那个梦想成真的一员。我开始梦想着「前进阿西安」的种种。很多森林兄弟是阿西安人,那个大城市有众多自由民和解放民、商贾和工匠,相当有利于逃奴混迹其中,不会被盘查或遭怀疑。拔那的网罗人经常扮成贸易者、商人、买牛人、为农民出任务的奴隶等等,进出往来其间。我想加入他们的行列。阿西安城里有许多受过教育的贵族和自由民,我可以向他们毛遂自荐,表明想找工作,比如:抄写、朗诵、教书。那么,一边工作时,我就能一边帮忙拔那,在我遇见的奴隶之间建立起起义的基础。
  但是拔那悍然拒绝。「你得留在这里。」他说:「我需要你,学者!」
  「在那边,你更需要我。」我说。
  他摇头。「太危险了。哪一天要是他们问你:你在何处接受教育?你要怎么回答?」
  我早就想过了。「我在大学所在地美生城受教育,之后才到阿西安,因为峨岱的学者过多,而且边岱的工作酬劳比较高。」
  「边岱也有学者曾在美生城的大学受过教育,他们会说,不对,那男孩从来没进过那所大学。」
  「去那里上大学的有数百人之多,不可能全部互相认识。」
  我竭力争取,但拔那始终大摇他毛发卷曲的头,而且一向豪迈的笑也变得有点狰狞可怕了。「葛仔,听我说。有学问的人总是突出,而你已经有了名气。你晓得,我们很多年轻小伙子前往各个村庄和城镇,说服当地人来这里加入我们。那些小伙子总拿你来吹嘘,说,我们有个能讲任何故事和诗作的人!而且还只是个少年唷,可以说是世界奇景之一呢!嗳,反正,你不能挟着这么响亮的名气去阿西安。」
  我盯着他瞧。「我名气响亮?他们有讲出我的名字吗?」
  「他们就是讲出你给我们的那个名字呀。」拔那丝毫不觉有问题。
  当然了,除了千锐伯恩,拔那以及其余所有人都认为「葛仔」是假名。因为在这里,甚至包括拔那,都没有人使用他们为奴时代的名字。
  拔那看了我的表情,他自己的表情也变了。「噢,摧毁神为证,」他说:「你保留了你在埃绰时使用的名字?」
  我点头。
  「唔,」过一会儿,他说:「万一有一天你真的离开,得换个新名字!不过,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更有理由要你留下来了。你以前的主人可能早就到处放消息,说他们过去花费那么多金钱施以教育的聪明少年奴隶逃跑了。他们可不喜欢逃奴逍遥法外,那会让他们坐立难安,魂不守舍。虽然,我们这里距离埃绰城很远,但世事难料,谁知道呢。」
  我从没想过追踪逃奴的事。当初我离开坟场,顺着尼萨丝河上行时,是死的。我离开一切,进入空无,漫无目的乱走。那时候我一无所惧,因为我一无所欲。而今,我在这里重新活了过来,依然一无所惧。我在自己的脑子里行过何等迢遥的路程,以至从未想到会有过去人生中的任何人追踪我。
  「他们以为我死了。」我终于说:「他们以为那天早上我把自己溺毙了。」
  「他们为何会那样想?」
  我无语。
  我不曾向拔那提起我的过去。除了蒂娥若,我没有向谁讲过。
  「你留了一点衣物在河岸上,是吗?」他说:「唔,说不定他们早就被那个老把戏骗过。但,你是有价值的财产。假如你的老东家认为你可能还活着,就会拉长耳朵探听。事情才经过一、两年而已,对不对?所以,千万别以为你已经安全了——除了在这里!还有,你可能必须跟那些小伙子说你是帕格底人或排兰人,那样的话,就算他们提到你,也不会谈起埃绰城,懂吗?」
  「我会听你的话。」我谦卑地说。
  我的愚笨总是这样没完没了吗?幸运神对我的耐心毫无止境吗?
  不过,后来我的确又向拔那重提要去阿西安的事。拔那说:「葛仔,你是自由的人,我不给你什么命令!但我告诉你,现在还不是你去阿西安的时候,因为不安全。而且,如果你出现在阿西安,有可能危及这里的人,也危及起义大计。等你可以前去的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但,假如在时候未到之前去,就是违逆我心了。」
  我无法反驳那一点。
  早春,来了两个新人,他们是阿西安一个门第的逃奴。驾驶载货马车的一个线民将他们藏在马车货品当中带进森林来。他们随身带了从主人家偷得的东西:一大笔金钱、以及一个长盒子。「这是什么东西?」拔那的手下打开盒子,拿起一个卷轴时,那东西滑了一下,滚落展开在他脚边。「只是布,对不对?」
  「老兄,那正是我想找的东西——一本书。」拔那说:「拿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事实上,拔那曾要求他的网罗人带书,但在那次之前,都还没有人带半本书进来。由于森林里被征集来的新成员及负责征集的人员大多不识字,所以根本不知道上哪儿找书——更有甚者,像现在这一位,他连书本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这两个新来的逃奴都受过教育。其中一个受过会计训练,另一个受过当众吟诵的训练。他们带来的书形式繁多,有卷轴、有分页装帧的;但不管什么形式,都适合拿来作教材,而且其中有一本书对我而言尤其珍贵——克思的《宇宙演化》,一份小巧精致的印刷本,刚好可以取代米萌送给我,而今业已痛失的那份手抄本:当我逐渐回想我遗失、以及遗留在阿而卡世系的物事,那份抄本就是其中之一。
  诚如拔那所言,新来的两名成员大有用处:会计帮他记录物藏清册,朗诵者能讲寓言故事和边岱史诗,他上场,我就可以休息。
  我抱着深切期望,想和两位受过教育的新成员谈话,但结果不如预期。那位会计只懂数字和计算;而那个名叫普特的朗诵者明白表示,他年纪较长,学识又高于我,所以我再怎么佯装有学问,都不够资格与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交谈。可是,虽然他的朗诵很快就有拥戴者,多数人却还是比较喜欢我的朗诵,这让他很着恼。过去我受的教导是让字词自行发挥;但普特的表演不同,他交替使用高喊与低语,辅以漫长的停顿、夸张的语调以及表露情绪的震颤嗓音。
  《宇宙演化》是普特带来的,但他没兴趣阅读克思的著作,他认为现代诗作不但晦涩难明,而且堕落违常。他将那本书送给我。仅仅出于这缘故,我就可以原谅他的自高自大,并容忍使用颤音的所有演出。虽然我自己也觉得那部诗作很艰深,但还是经常反复閲读。有时我会摘取片段诗行,利用某些宁静的午后,待在蒂娥若房里时,读给她听。
  蒂娥若的友谊是我人生中的异数。只有与她在一起时,我才能谈谈阿而卡世系的生活种种。与她相处时,我感觉自己没了报仇雪恨的渴望;没了翻转社会秩序的欲望;对可怜已故祖先的无能也不至于怒火中烧。我清楚了自己失去什么,也能想起我曾经拥有什么。蒂娥若虽然不曾去过埃绰城,却成了我与埃绰城重新连结的中介;她不认识霞萝,但她将霞萝带回来给我,因而宽慰了我的心。
  与多数奴隶一样,蒂娥若从小只偶尔有「母亲」照顾,而据她所知,她并没有兄弟姐妹;年轻时所生的两个小孩,早在婴儿时期就被卖掉了。所以,对家庭关系的渴望深植在她心中——如同我们所有奴隶一样。拔那很了解这一点,他形塑及强化这里的兄弟情谊,就是诉求于这一点。
  我与我姐姐有那么紧密的连结,实在不寻常。也因此,我的失落绝无仅有。我对亲情的渴望十分尖锐。我爱蒂娥若有如爱一个姐姐;而我之于她,则如同一个小弟或一个儿子——此外,我可能也是她所知唯一不想当她主人的男人。
  她很喜欢听我聊起霞萝、聊起阿而卡世系其他人,以及我们在农场度过的时光。她对埃绰城的习俗很好奇,对我的出生也很好奇。芮希河发源的大沼地位于阿西安南边不远处,蒂娥若一看到我,就猜出我必定是沼地人:肤色深、外型纤瘦矮小,浓密的黑发,高梁鼻子。她自己将沼地人称为「芮叟」。她说,芮叟人定期进阿西安城,到每月一次的市集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易。他们带来阿西安人大量需求的药草和药物、芦苇编的篮子和芦苇布,交换他们自己需要的陶器和金属器皿。由于一个自古传下的宗教性休战协定,他们可以来去自如而不怕搜奴人。阿西安人尊重芮叟人为自由民,而且,有些芮叟人甚至定居在城市某特定地区。听说埃绰人为了强掳奴隶而突袭沼地,蒂娥若吓了一跳。「芮叟是一支神圣的民族。」她说:「他们与『众水之主』立了约。我想,将来有一天,埃绰人必得为奴役芮叟人而遭天谴。」
  拔那之屋里,有些年轻女子对蒂娥若极尽屈从奉承,仿佛蒂娥若具有奴隶主人那种特有的权力。另有些人则对她抱持信任与尊重,还有些人则如同对待所有上年纪的妇女一样,漠视蒂娥若。蒂娥若本人对她们一视同仁,一概亲切温婉和顺,外加使她得以保持距离的一种尊贵态度。我猜想,蒂娥若在这些女人当中应该感到十分孤单。有一次,我看见她与一个年轻女孩谈话,情形如同她上次安慰了我一样,让那女孩尽情倾吐思乡之情。
  拔那之屋没有小孩。某个女孩如果怀孕,就搬去镇上其余妇女居住的其中一间屋子,生下孩子之后,自己选择留下婴孩或把婴孩送走。假如她想自己抚养孩子长大,那很好;假如她想重回拔那之屋,过自由日子,她不能把小孩也带过来。「这里是我们产生小孩的地方,不是留置孩子的地方!」拔那这么说,他手下都高呼赞同。
  普特和那个会计到来之后不久,一个新的女孩被带到拔那之屋,同时带来一个她无论如何不肯分离的小妹。新女孩名叫依兰,年方十五、六,长得美极了,来自森林西边一个村子。拔那立刻被她的美貌迷倒,当着众人明白宣称依兰是他的人。不知是由于她已经与男人发生过关系,还是纯粹出于毫无戒备,总之,她顺服一切,全无抗拒——直到别人告诉她,她的小妹必须被带走时,突然间她变成一头母狮。我并未亲眼目睹当时情况,只听别的汉子转述。「你要是碰她,我就把你杀了。」她说着,出其不意从刺绣长裤缝边抽出一把细长匕首,瞪着四周的男人与拔那。
  拔那先是跟她讲理,说明家中规矩,并保证小妹妹会获得妥善照顾。依兰站着没说话,握住刀子随时准备出手。
  蒂娥若在这个节骨眼介入。她走上前来站在两姐妹身旁,一边劝服依兰,一边将一只手放在小妹妹头上。她问拔那,两姐妹是否为奴隶。我可以想像她用温和平静的嗓音问这问题。
  拔那当然宣称,在这个自由城市,她们都是自由之女。
  「既然这样,那么,假如她们喜欢,可以跟我同住。」蒂娥若说。
  转告我这件事的人认为,蒂娥若终于嫉妒了,因为依兰那么年轻漂亮。在场所有人听了这说法,都笑了。其中一人说:「那只母狐狸只剩一、两颗牙齿了嘛!」
  我倒不认为蒂娥若介入是出于嫉妒。蒂娥若并无嫉妒之心或占有欲。那么,这一回是什么原因促使她介入呢?
  最后,蒂娥若如愿以偿。那天晚上,她带小妹妹去她房间。拔那当然带走依兰去过夜。此后,只要拔那没找依兰,依兰就与小妹待在蒂娥若的房里。
  拔那之屋的女人全部聚集时,她们青春的娇柔力量常令我畏缩。身为男性,我求取公平的方法就是瞧不起她们。她们身体健康,三餐美食,无忧无虑,终日满足于在屋内闲晃,试穿最新偷来的华丽服饰,空洞地闲聊。若其中一、两人搬出去生小孩,这里不会有什么改变,因为姑娘源源不绝,同样年轻貌美的姑娘将随同下一批劫掠者的护卫抵达。
  于是,有一天,我忽然对这批源源不绝的姑娘纳闷起来。她们全是逃奴吗?她们都要求来这里吗?她们都在寻求自由吗?
  是的,她们当然都是。她们逃离那些强迫进行鱼水之欢的主人。
  但是,拔那之屋有好过她们逃离的不管什么门第吗?
  是的,当然比较好。在这里,她们不会被强暴、不会被痛打。她们吃好穿好,悠闲度日。
  与阿而卡世系丝居内的女人一模一样。
  此刻,回想当初得到上述结论时,我曾如何为之瑟缩,现在不觉再次瑟缩。此刻的我与当时的我同样羞愧。
  当时我以为,我在我的记忆中将霞萝珍藏得好好的,而其实,我早就再度将她遗忘,早就拒绝去看她,也拒绝看清她的一生和她的死亡向我揭示了什么。我早就再度跑开了。
  因此,见蒂娥若也变得困难。所以一连几个晚上,我去找威宁与千锐还有他们的朋友谈话。等我终于又去探访蒂娥若时,我的羞愧使我哑然无语。何况,那个小妹妹在场。「依兰当然每天晚上与拔那共度。」蒂娥若说:「但我跟小湄立一起睡。我们说了很多故事,对不对,湄立?」
  小妹妹很有精神地点头。她大约六岁,深色皮肤,个子非常瘦小。她坐在蒂娥若身边,盯着我瞧。只要我一看她,她立刻躲开,但马上又转回来继续盯着我。「你是柯来吗?」她问。
  「不是,我是葛仔。」
  「柯来有进我们村子,」孩子说:「他也长得像一只乌鸦。」
  「我姐姐以前都叫我『尖嘴儿』。」我说。
  过一会儿,她总算没再盯着我瞧,改看地上,但她含笑地小声念着:「尖嘴儿,尖嘴儿。」
  「湄立住的村子靠近沼地。」蒂娥若说:「也许柯来是沼地人。湄立也长得有点像芮叟。葛仔,来看看今早湄立做了什么。」她让我看一块薄薄的硬帆布,由于我们几乎没有纸张,所以就用那种帆布来练习书写。帆布上头写了几个大大的,笔画还不大稳的字母。
  「T,M,O,D。」我读出来。「湄立,这些是你写的?」
  「我照着蒂娥若奥写给我看的写。」孩子说。她跳起来,把蒂娥若的卷轴抄本拿来,打开最后几行诗。「我照着那几个大的抄写。」
  「写得很好。」我说。
  「那个字不大稳。」湄立带着批判眼光审视字母「D」,一边说。
  「她要是能跟你学,可以学得比我能教她的多很多。」蒂娥若说。蒂娥若很少表达愿望,若表达,也都很婉转迂回,我常常错失,没察觉。但这次,我察觉到了。
  「虽然写得不大稳,但我认得出来是什么,完全没问题。」我对湄立说:「它读作『蒂』。你如果写蒂娥若的名字,开头就是D。你想不想看其他字母怎么写?」
  小女孩没说什么,但再次跳起来去拿墨水瓶架和笔。我谢谢她,将两样工具放在书桌上。桌上有一块没写过字的帆布,我写下蒂娥若的名字,然后端来一张凳子让湄立坐着,将笔交给她。
  她依样画葫芦,写得很好,得到了赞美。「我可以写得再好一点。」她说着,伏在桌上,重新抄起来。她两道眉毛挤在一起,笔紧握在麻雀爪子般的小手中,上下牙咬住粉红舌尖。
  蒂娥若再一次将我离开阿而卡世系时遗落的某样东西给了我。她看着湄立与我时,两眼发亮。
  之后,我几乎每天去她的房间,与她一起阅读、教小湄立写字。那孩子的姐姐也常常在那儿。起初碰到我,依兰很害羞;我对她也同样感到害羞,因为她那么漂亮、那么没有防备,而且那么明显是拔那的财产。蒂娥若总是陪我们,同时也保护我们两个。湄立敬爱蒂娥若,不久也热情地黏着我:我一进房间,她就朝着我疾冲而来,大嚷:「尖嘴儿!尖嘴儿来了!」我抱起她,她也用力搂住我。这让依兰也开始信任我,而且一起跟小湄立玩耍、谈话,依兰和我都渐渐自在多了。湄立个性认真、逗趣,而且聪明极了。依兰对湄立的爱,有极强的保护意味,此外还含有欣赏,甚至是敬畏的成分。她总说:「恩努神派我来照顾湄立。」
  她们姐妹的脖子都系了一条细绳,细绳上有恩努神的小雕像——一只粗糙的泥塑猫头像。
  说服依兰跟湄立一起学习阅读和书写并不困难。所以她也一起上课。她与蒂娥若一样,在学习方面缺乏自信。但湄立不会,我每次看湄立这个小妹妹教姐姐写字,总是很感动。
  至于其他女孩的学习进度,始终没能超过半数字母;因为她们老是失去学习兴趣,不然就是被叫走。教导湄立的快乐让我想到,说不定可以聚集全镇的小孩一起上课。我后来实际尝试了,但总不成功。妇女不放心把她们的女儿交给任何一个男人,就托口孩子需要跟母亲去田里;或是得照顾婴儿小弟;再不然就是孩子根本没办法为了好好上完课而安静久坐;孩子的父母也想不通,为何有必要好好静下来上课。我需要拔那的支持,需要他的权威才行。
  我去见拔那,提议设立一所学校,规画一个特定处所,上课时间固定。我负责教读写。至于普特,为了满足他的优越感,就请他教朗诵和文学。那位会计或许可以教一点实用的算术。拔那听着这些提议,点点头,衷心表示赞成。但等我一提出我认为合适的地点时,他却有各种推翻的理由。最后,他拍拍我肩膀,说:「学者,延到明年再说吧。现在忙得很,大家都挪不出时间。」
  「六、七岁的小孩挪得出时间啊。」我说。
  「那个年纪的小孩不想被锁在一间教室里!他们需要到处跑,游戏玩耍,像小鸟一样自由!」
  「但现在他们并没有像小鸟一样自由啊,」我说:「他们都跟着母亲在田里做苦工,或是吃力地背着小妹小弟到处晃。像这样子,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实际学东西?」
  「我们会留意让他们及时学习。我会再找时间跟你谈这件事。」说完,他又赶着去视察谷仓的增建工程。他确实有忙不完的事,虽然他应允会找时间再谈,但我还是很失望。
  为了稍稍补偿自己,我先在我希望拿来当学堂的房间演讲,事先告诉别人,我打算利用晚上时间,讲述城市邦联、边岱以及西岸其他地区的历史,想听的人都可以来。第一次共有九至十位男性听众——女性夜晚不上街。这些听众多数只是来听故事,但有两个人对各地习俗和信仰的差异非常感兴趣;对稀奇古怪的做事方法及思考方法,也痛快大笑;而且随时能谈论事情的来龙去脉。但由于大家白天都辛苦工作了一天,所以如果我拉长时间,有半数听众就睡着了。因此,假如真要教育这些森林兄弟,必须在他们年少时期进行。
  既然兴学失败,我于是有较多时间与蒂娥若和湄立相处,而我也感觉,与她们相处,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来得快乐。我仍然继续跟随拔那,但他的兴趣都在那些急切的计划、新兴建设、社区厨房扩建等事务上。由于禽畜和菜园扩增,劫掠者带进更多东西,这座「森林之心」繁荣得更加快速了。我去千锐经常造访的啤酒屋喝淡啤酒,跟那些去过阿西安城的网罗人交谈,他们谈的都是偷窃和易物,我不禁觉得,他们被派出去的主要目的就是搜罗奢侈品。
  威宁和他的狩猎团如果结束好几天的狩猎活动归来,也会和一些伙伴来啤酒屋加入我们。他喜欢他的工作,他说工作很刺激,又不必射死任何人。我问他,森林外的人知不知道他们是谁。他说,在他刚去过的排兰村,村民都喊他们「拔那的小子」。村民虽然愿意跟他们以物易物,但会提防他们,而且总是怂恿他们去下一个城镇「剥商人的皮」。
  我问威宁,劫掠者曾不曾向人提到起义的事。结果连威宁也根本没听过这件事。「起义?奴隶?奴隶怎么可能打仗?要打仗,我们必须像一支军队才行啊。」既然他不晓得这件事,我于是猜想,只有某些特定的人,才被赋与出去散播起义计划这个危险任务。但我不知道那些特定的人是谁。
  我问劫掠者,村庄或农场的奴隶是否经常请求加入他们。他们说,偶尔才碰到一个男孩想跟他们逃跑,但他们通常不带走对方,因为,连偷牛贼都会引来报复的追杀,何况是偷走奴隶。不过,他们倒是有很多关于逃奴自动跟随他们的故事,劫掠者中有很多人就是这种逃奴。「懂吧,我们以前就知道,不跟随拔那的小子走,就进不了拔那的城镇。」一个来自芮希河域村落的年轻人说:「我一向都在留意那些跟我相像的人。」
  「你带进来的那些姑娘,也都是这样来的吗?」我问。
  这句话引起哄堂大笑,以及七嘴八舌的各种陈述。我推测,有些女孩是逃奴,但劫掠者接收时必须小心,「因为有人会跟踪她们,而她们又不知道怎么藏匿行踪。何况,有的还怀了小孩。」另一个人插嘴道:「只有怀孕、貌丑、残废还有兔唇的,才会想加入我们。我们想要的那些,都被紧紧把守着。」
  「那么,你们如何促成她们加入?」我问。
  更多笑声。「与我们促成牛羊加入我们一样的办法。」威宁的狩猎领队说,他是个矮小,甚至算矮胖的男人。威宁曾经告诉我,他是个出色的猎人暨侦查员。「先绕到她们后面,然后驱赶!」
  「但是,别碰,别碰。」另一个男人说:「至少别碰最漂亮的那、一两个。拔那喜欢尝鲜。」
  他们继续讲各种传闻。带依兰和湄立进来的那几个男人也在场,其中一个讲起依兰和湄立的故事——相当夸张,因为人人都已经知道依兰是拔那最宠爱的姑娘。「她们那时刚好出来,在村子边缘的田野中,两个人。阿特与我骑马经过,我瞧一眼就向阿特眨眼示意,然后纵身下马,抓起那个美丽姑娘。可是,告诉你们,她打斗起来竟像一头母熊。她本来准备伸手拿她的刀,幸好没拿成,不然就被她开肠破肚啦。而那个小的就用她的小利刀戳我两腿,划得好像彩带一样,所以阿特不得不过来将她拉开,本来他想把小的扔在一边,但两个人抱得死紧,我就说,只好两只母泼狗一起带走了。我们把她们绑在一起,放在我牝马座骑的前面。她们一路尖叫,但我们距离房舍都够远,所以没人听见。山帕神为证,那次掠夺真够幸运的!我猜想村民可能直到半夜才发现女孩不见,但那时,我们已经在返回森林的半路上了。」
  「我不喜欢像那样子拿刀拿家伙打斗的女人,」块头大但说话慢的阿特说:「我喜欢温柔的女人。」
  与啤酒屋经常的闲聊一样,那天,大家漫扯着,渐渐聊到女人的种类。我们那一桌八个男人当中,只有一个有自己的女人,大家揶揄他,每逢他外出劫掠,他的女人都做什么。其他人所谈的,大都是他们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比较少谈到他们现有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森林之心」毕竟是男人之城,拔那自己有时候也说,森林之心是个军营。这样的比照,从很多方面来说都相当贴切。
  那么,假如我们是士兵,我们在打什么仗呢?
  「他又恍神,思考去了。」威宁说完,发出母鸡般的咯咯笑声。我只知道有人开我玩笑,但没听清。他们都笑起来——有点讨好的温厚取笑。我是这里的学者,小书呆子,他们喜欢我扮演心不在焉的角色。
  我返回拔那之屋。那天晚上我有朗诵聚会。拔那照例在场,坐在他的大椅子里。那天还有依兰坐在他膝上。他边听我讲摘自《先邯集》的一个故事,一边爱抚依兰。
  虽然拔那有时会公开爱抚他的姑娘们,但总归是开玩笑性质,不外乎召唤一群姑娘围在四周,「让我在冬夜保持温暖」,并邀请他的手下「自行取用」。但以前都是在宴饮之后才有这种情形,不是在朗诵之际。每个人都晓得他被依兰醉倒了,每晚要她进他房间,完全忽略了之前宠爱的其他姑娘。无论如何,像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的爱抚,这是头一遭。
  依兰安静不动,面无表情,任随拔那越来越亲昵的爱抚。
  那一章还没讲完,我停住了。字词已自行枯干。我失去了故事头绪,很多听众也一样。我默默站立一会儿,然后鞠躬下台。
  「还没到结局,对吧?」拔那的大嗓门说。
  我说:「还没。但今晚好像已经讲够了。也许朵瑞梅愿意为我们演奏?」
  「把故事讲完!」拔那说。
  但其他人已经开始起身走动并交谈。有几个人赞同我的提议,朵瑞梅拿了她的七弦竖琴上前,如同普特或我每次朗诵完之后一样。现场就这样交代过去,我立刻脱身走开。我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去蒂娥若的房间。因为我心烦,想与她谈话。
  湄立已在卧房睡了。蒂娥若坐在起居室,没有点灯,月光照进来。那是初夏,一个芳甜清朗的夜晚。好多只被称为「夜铃」的林鸟正在远处树林间鸣唱,相互应和,偶尔有猫头鹰传来小声啼叫。蒂娥若的房门开着,我走进去跟她打招呼,然后坐下,我们好一会儿都没说话。我想将拔那的行径告诉她,却又不想破坏她的宁静——那份宁静总是能使我心静。最后是她说话:「葛仔,你今天晚上看起来很悲伤。」
  我听见有人轻步上楼的声响。依兰进来,头发散乱,喘着气。「别说我在这里!」她小声说完,又跑出去。
  蒂娥若站起来。在月光中,她一身银黑,有如杨柳临风。她拿起打火石和钢片点了灯。小油灯焕发黄光,不停变换着房内的影子,将月亮的寒光留在室外的空气中。我不希望失去我们安静的氛围,正准备唐突地问蒂娥若,依兰为什么玩躲猫猫时,楼梯传来沉重踏步的吵杂声,一转眼,拔那已站在门口。在蓬乱的头发与胡须中,那张气鼓鼓的脸孔几乎是黑色的。「那条母狗在哪里?」他吼道:「她在这里吗?」
  蒂娥若低了头。一辈子接受顺从训练的她,除了瑟缩的沉默,无法回答他什么,而我目睹这个大汉处于盛怒中的盲目,也瑟缩了。
  他推开我们,砰地开了卧室门,四下查看之后,转过身,瞪着我。「你!你在追求她!所以蒂娥若才留她在此!」他有如一只红色的大公猪,直扑过来,一只胳膊举起来要揍我。蒂娥若站到我们两人中间,一边唤他名字。拔那一只手将她推倒,走过来抓住我的双肩把我提起,然后像以前侯比那样摇晃我,还左右开弓掴我的头,然后扔下我。
  我不晓得其后一、两分钟的事况,等我能坐起来,透过眼冒金星的黑暗看出去,望见蒂娥若缩成一团伏在地上。拔那已经走了。
  我勉强用双手和双膝爬起来。走去卧室察看,没人,只见靠墙边的床上有个蜷缩的小身影。
  我说:「别怕,湄立,没事了。」我发觉自己讲话有困难,嘴里满是鲜血,右侧两颗牙齿松动。「蒂娥若马上就来了。」我说。
  我回到蒂娥若身边。她已经坐起来。油灯仍亮着,借着微弱的光晕,我看见她一边脸颊的细嫩肌肤瘀血了。这光景让人无法忍受。我在她身旁跪下。
  「拔那找到她了。」蒂娥若低语:「她躲在你房间。拔那直接去了那里。葛仔,你要怎么办?」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是冷的。
  我摇头,这一摇,头又晕眩起来。而且我一直在吞咽鲜血。
  「拔那会对她怎样?」我说。
  蒂娥若耸肩。
  「他怒火冲天——有可能杀了她——」
  「拔那会伤害她,但是,他不会杀女人。葛仔,你不能待在这里。」
  我原以为,蒂娥若的意思是指这个房间。
  「你必须走。离开!她刚才去了你房间,因为她不知道能躲去哪里。噢,可怜的孩子。噢,葛仔!我一向这么爱你!」她把脸埋进我手中,无声哭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我们没事的。我们不是男人,我们没关系。但你必须走。」
  「我带你走。」我说:「还有她们,依兰和湄立——」
  「不行,不行,不行。」她低语:「葛仔,他会杀了你。快走,现在!两个女孩和我安全无虞。」她撑着桌子站起来,颤抖了一会儿,然后走进卧室。我听见她柔和的声音在对孩子说话。她抱着湄立走出来。湄立紧依着她,脸孔藏着。
  「湄立甜甜,你必须跟葛仔道别。」
  孩子转头,伸出两只手臂。我接过她,紧紧拥抱。「会没事的,湄立。」我说:「要跟着蒂娥若继续上课,答应我好吗?还要帮依兰学习。有一天你们两个都会变得很有智慧。」我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噙着泪,亲吻孩子,然后放下她。我执起蒂娥若的手靠在我嘴边一会儿,随即放手走了出去。
  我去我房间,将我的刀用腰带佩挂好,穿上外套,《宇宙演化》放进口袋。四下看看这个有扇高窗的房间——我生平仅有的个人房间。
  我从后巷离开拔那之屋,然后绕路穿过街道,走去制鞋匠的棚寮。月光如洗,月下的这座木造城市变成一座灰蓝之城,光影相接、寂静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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