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2
10
她不知不觉走到一条石板路上,石缝间窜出青绿茂密的苔藓,分明像是一条通往陵墓的小路。小径在柳树林间延展。枝叶上悬着满满的雨滴,一路轻抚着她,仿佛意图挡住她去路的修长手臂。另一侧隐约可见一幢建筑,乍看似是温室,但走近细看,更像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楼阁。院子里一条袖珍版铁道环绕屋子,还有个车站月台,恰好就建在大门正对面。阿莉西亚跨过铁道,踩着阶梯往上走到房门半掩的大门口。臀部不时抽痛着,偶尔伴随刺痛感,在她看来,这恐怕都是接合骨骼的钢钉发出的警告。她驻足半晌喘口气,接着将门板往里推。在微弱的嘎吱声伴奏之下,大门开了。起初,她以为自己置身于废弃多年的舞厅。满地积尘的木质地板上,尚且留着伦巴舞步的足迹,两盏高悬的水晶灯宛若结了霜的冰花。
“有人在吗?”她高声问道。
回音在大厅里游荡了一圈,毫无响应。地上的脚印消失在幽暗中,暗处依稀可见一组深色木橱柜,隔成一个个小方格,好似墓穴占据了整面墙。阿莉西亚循着足迹往前挪了几步,却惊觉似乎有东西盯着她看,马上停步。一双玻璃眼眸在阴暗中浮现,象牙白的微笑脸庞露出邪恶又轻蔑的神情。玩具娃娃顶着一头红发,穿一身黑色丝绸洋装。
阿莉西亚再往前走了好几米,才发现玩具娃娃并不孤单。每个橱柜方格里都有个精心装扮的娃娃,眼前所见起码有百来个,个个笑脸迎人,目光呆滞,身高有如幼童,即使在阴影下,细致精美的做工仍清晰可见,无论是指甲的光泽,还是红唇间微露的贝齿,甚至连瞳孔虹膜都栩栩如生。
“您是谁?”
声音从客厅尽头传来。阿莉西亚瞥见角落有个端坐椅子上的身影。
“我叫阿莉西亚。阿莉西亚·格里斯。抱歉,希望没吓着你。”
那身影站了起来,出奇缓慢的步伐渐渐走近。阴影中慢慢浮现的身影,随即嵌入大门入口的微光中,阿莉西亚认出那女孩的面容,正是巴利斯书房里那些肖像照的影中人。
“你的娃娃收藏品很漂亮。”
“根本没有人喜欢。我父亲说看起来像吸血鬼,大部分人看了会害怕。”
“我就喜欢这一点。”阿莉西亚说。
梅希迪斯仔细打量眼前的不速之客。她突然觉得,这位访客和她的娃娃收藏品似有共同之处,仿佛其中有个娃娃不再凝滞于象牙般的童颜,却慢慢长成一个有血有肉、性格阴郁的女子。阿莉西亚面带微笑朝她伸出手。
“你一定是梅希迪斯吧?”
女孩点头回应,并握了她的手。阿莉西亚冰冷、敏锐的眼睛给了她平静和信心。眼前的女子大概还不到三十岁,但就跟那些娃娃一样,越是近距离注视她,越难臆测她的年纪。她身材清瘦,衣着品味是梅希迪斯私心偏爱的风格,但她不确定父亲和伊莲娜女士会不会允许她这样穿。女子全身散发着难以捉摸的气息,巴利斯的爱女一眼便看出来,所有男人都会被她迷住,在她面前,男人全变成小孩,或是舔着嘴唇的老头子。女孩方才看到有个警察陪她前来,然后一起进了屋子。警政高层某位有力人士可能认定这名女子是找出她父亲下落的理想人选,在她看来,这个选择难以理解,却又希望无穷。
“您是为了我父亲的事情而来,对不对?”
阿莉西亚点头。“不必用‘您’称呼我。我也没比你大几岁。”
梅希迪斯耸耸肩。“我所受的教育,就是要用‘您’尊称每个人。”
“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努力当个大家闺秀,你看看我现在是什么德行。”
梅希迪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莉西亚心想,她笑的方式就跟她观察世界的方式一样:躲在大人身体里的小女孩。或者说是被童话书、仆人和玻璃娃娃包围着的女人。
“您是警察吗?”
“可以这么说。”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任何人看起来都不像自己。”
梅希迪斯琢磨着话中含意。“我想也是。”
“我们可以坐下来吗?”阿莉西亚问。
“当然……”
梅希迪斯连忙从角落搬来两张椅子,摆在入口光线洒进来的位置。阿莉西亚小心翼翼地坐下,女孩立刻察觉她脸上痛苦的神情,随即上前帮忙。阿莉西亚一副额头冷汗直冒的狼狈样,只能微微苦笑。梅希迪斯迟疑片刻,仍旧从口袋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汗。擦拭的时候,她可以感受到阿莉西亚的肌肤是如此细致、如此苍白,让她有一股冲动想用指尖轻抚那张脸庞。这念头沉落在思绪的深渊里,这时候,她惊觉自己羞红了脸,却不太清楚为何如此。
“好一点了吗?”她迫不及待想知道。
阿莉西亚做出肯定的表情。
“您怎么了?”
“多年旧伤。小时候的事了。有时候下了雨,湿气重,就开始痛。”
“意外造成的吗?”
“算是吧。”
“我很遗憾。”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介不介意我问你几个问题?”
女孩的眼神里充满不安。“关于我父亲的事吗?”
阿莉西亚点点头。
“您会找到他吗?”
“尽力而为。”
梅希迪斯以急切的眼神望着她。
“警方找不到他。这件事,就拜托您了。”
“为什么这样说?”
巴利斯的女儿顿时眼神落寞。“因为……我总觉得他不希望警方找到他。”
“你为什么这么想?”
梅希迪斯还是低着头。“我也不知道……”
“玛丽亚娜说,你父亲离开那天早上,你曾经告诉她,你觉得父亲从此一去不回……”
“没错。”
“是不是父亲前一天晚上跟你说了些什么,才会让你有这样的想法?”
“我不知道。”
“舞会那天晚上,你跟他聊过吗?”
“我上楼去他的书房找他。舞会一整晚他都没下来过。当时他跟比森特在一起。”
“他的保镖比森特·卡蒙纳?”
“对。他看起来心情不好,也怪怪的。”
“他跟你说了为什么吗?”
“没有。我父亲一向只说他认为我想听的话。”
阿莉西亚扑哧一笑。“天下的父亲都做同样的事。”
“您的父亲也是这样吗?”
阿莉西亚只是抿嘴微笑,梅希迪斯也没再追问。
“我记得走进书房的时候,他正在看一本书。”
“你还记不记得,那本书的封面是不是黑色?”
梅希迪斯一脸诧异。“我记得就是黑色!我问他那是什么书,他告诉我,那不是年轻女孩该看的书。我当时觉得他是刻意不让我看到那本书。或许是一本禁书吧。”
“你父亲有禁书吗?”
梅希迪斯点点头,再度浮现戒慎拘谨的神情。
“他的部长办公室有个上锁的书柜。但是他并不知道我晓得这件事。”
“我听得有点迷糊了。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父亲经常带你去部长办公室吗?”
梅希迪斯频频摇头。“我只去过两次。”
“市区呢?”
“您是说马德里吗?”
“对,马德里市区。”
“我在这里,想要的东西都有了。”她说话的语气稍嫌勉强。
“也许我们可以找时间一起去市中心走走。逛逛街,或是看场电影。你喜欢看电影吗?”
梅希迪斯咬着嘴唇。“我从来没去过。可是我很想去看看,我是说,跟您一起去。”
阿莉西亚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双手,同时送上亲切无比的笑容。
“我们一起去看加里·格兰特的电影。”
“我不知道他是谁。”
“一个完美无缺的男人。”
“为什么?”
“因为他不存在。”
梅希迪斯再次露出含蓄伤感的笑容。
“那天晚上你父亲还说了些什么,记得吗?”
“他没多说什么。他说他爱我,还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会永远爱我。”
“还有呢?”
“他当时看起来很慌张。跟我道过晚安之后,他就一直和比森特交谈。”
“你听见他们在谈些什么吗?”阿莉西亚问。
“隔着一扇门……听不太清楚。”
“我一向认为,像这样躲在门外听到的谈话内容,反而更丰富。”阿莉西亚紧追不舍。
梅希迪斯忍不住会心一笑。
“我父亲认为,有人在舞会的时候进入了他的书房。”
“他说了是谁吗?”
“没有。”
“他还说了什么?有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事?”
“他们谈到什么清单之类的。他说某人手上有清单,但我不知道是谁。”
“知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类的清单?”
“不清楚。跟数字有关吧。很抱歉,我也很想尽量帮您,但我听到的就是这些了……”
“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梅希迪斯。”
“真的吗?”
阿莉西亚点头肯定,并轻抚她的脸颊。梅希迪斯的母亲缠绵病榻已十年,双手枯瘦如鱼钩,自此再也没有人像这样抚触她的双颊。
“你父亲提到‘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觉得他指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以前听过他这样说吗?”
梅希迪斯缄默不语,并凝望着她。
“梅希迪斯?”
“我不想谈这个。”
“谈什么?”
“父亲曾经告诉我,不能跟任何人讲这件事。”
阿莉西亚挨近她,握着她的手。女孩全身颤抖着。
“我和其他人不同。你可以跟我说。”
“父亲如果知道我跟您讲这个……”
“他不会知道。”
“您发誓?”
“我发誓。我如果说谎就天打雷劈。”
“请不要这样说。”
“告诉我吧,梅希迪斯。你告诉我的事情,只有你和我知道,不会有别人晓得。我们一言为定。”
梅希迪斯泪眼婆娑地望着她。阿莉西亚紧握着女孩的手。
“我那时候大概才七八岁,当时在马德里的黑衣修女教会学校。下午放学,父亲的保镖会来接我。我们女孩子都在翠柏园等着,因为所有家长或仆人都从这里进来接孩子。放学时间是下午五点半。那个女人来过好多次,她总是站在校门外,始终盯着我看。有时她会朝着我微笑。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她几乎天天下午都在那里。她招手要我过去,这让我更加害怕。有一天保镖来晚了,听说是在马德里出了点事,在市中心。我还记得,其他女生都被家里的轿车接走了,只剩我一个人还在等。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总之,一辆轿车开出校门的同时,女人趁机钻了进来。她走过来,在我面前跪下来,接着上前抱住我,号啕大哭起来。她开始亲吻我。我吓坏了,于是大声尖叫。修女们急忙跑出来,保镖也到了。我记得有两人分别抓着她的手臂,硬是拖着她走,女人又哭又叫。父亲的一个保镖朝她的脸狠狠揍了一拳,她掏出藏在口袋里的东西,是一把手枪。保镖们冲了过去,她却朝着我跑过来。她满脸鲜血地抱着我,还告诉我她是多么爱我,而且永远不会忘记我。”
“然后呢?发生什么事了?”
梅希迪斯咽下口水。
“这时候,比森特走过来,朝着她头部开了一枪。女人在我脚边倒下,整个人躺在血泊里。我还记得,有个修女扶着我的手臂,帮我把鞋子脱了,因为鞋上沾满了她的血。她把我交给一位保镖,接着陪我一起去搭车,还有比森特也在。比森特发动引擎后,我们火速离开,但从轿车的后视镜里,我看见另外两名保镖拖着女人的尸体……”
梅希迪斯正找寻着阿莉西亚的目光时,她已被拥入怀中。
“那天晚上,父亲告诉我,那女人是个疯子,警方已经多次逮捕她,因为她曾经试图在马德里好几所学校绑架小孩。他告诉我,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伤害我,要我不必担心。他还告诉我,这天发生的事情,千万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从此我不再上学,伊莲娜女士成了我的专任导师,所有课程都是在家自学……”
阿莉西亚拥着女孩,让她尽情地哭,同时不停轻抚着她的头发。当女孩终于平静下来,阿莉西亚隐约听见巴尔加斯的车从远处传来喇叭声,于是她连忙起身。
“我必须走了,梅希迪斯,但是我会再回来的。而且,我们要找一天一起去马德里逛街看电影,答应我,到时候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梅希迪斯紧握着她的手,频频点头。
“您会找到我父亲吗?”
“一定。”
阿莉西亚在女孩的额上轻轻一吻,随即一拐一拐地往门外走。梅希迪斯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深陷在幽暗的娃娃国里,一个从此永远破碎的世界。
11
返回马德里途中,一路充盈着细雨和沉默。阿莉西亚紧闭双眼,头倚着挂满雨丝的车窗,心思飘荡到千里之外。巴尔加斯的眼角余光一直观察着她的动静,不时费尽心思找话题,就为了打破离开梅希迪斯别墅以来尾随不去的寂静。“您对巴利斯的秘书可真是态度强硬,”他试探了一下,“说好听点。”
“蛇蝎女人。”阿莉西亚冷冷地回了一句。
“如果不想聊这个,那我们来聊聊天气好了。”巴尔加斯提议。
“正在下雨!”阿莉西亚回答,“还想聊什么?”
“你可以说说,在花园小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是您在里头待了半个钟头。我希望您没有把谁又逼到墙角了。我们最好不要一开始就跟所有人对立,这是我的看法。”
阿莉西亚没搭腔。
“我说……我们必须充分合作,这案子才办得下去。”巴尔加斯正色说道,“我们必须分享信息。因为……我不是您的司机。”
“既然这样,案子大概是办不下去了。我可以搭出租车,如果您比较喜欢这样的话。我反正一直都习惯搭出租车。”
巴尔加斯长叹一声。
“别理我,好吗?”阿莉西亚回应,“我身体不太舒服。”
巴尔加斯仔细端详她。她依旧闭着眼,一手揪着臀部,满脸痛苦的神情。
“要不要去一趟药店?”
“去药店做什么?”
“不知道……我看您脸色不是太好。”
“谢了。”
“我可以帮忙买点止痛药什么的吗?”
阿莉西亚摇头拒绝了。她的呼吸变得不太顺畅。
“可以靠边停一下吗?”她终于开口要求。
巴尔加斯瞥见前方大约一百米处有间公路餐厅,旁边的休息站前停了十几辆大卡车。他驶出交流道,把车停在餐厅前面。他下了车,绕到另一边帮她打开车门,并向她伸出手。
“我可以自己来。”
勉力试了两次都不成之后,巴尔加斯抓着她两侧腋下,将她从车内架了出来。他拿起座位上的皮包,挂在她的手臂上。
“您还能走吗?”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随即缓步走向餐厅大门。巴尔加斯轻扶她的手臂,而她破天荒头一遭没抗拒。进了餐厅,身为刑警的巴尔加斯习惯性地扫视周遭,先弄清出入口位置和食客状况。有一桌围坐了一群卡车司机,桌上铺了纸桌巾,摆着餐厅招牌红酒和苏打水。有几个司机转头瞅了他们一下,但一碰到巴尔加斯凌厉的目光,随即别过头,继续安分地吃着盘中的菜肉杂烩。服务生一派皇家旅馆老板的恭敬态势,端着摆满咖啡的托盘上前招呼他们,并指着一张应该是雅座的餐桌,隔离了人群,一望出去还有高速公路景致。
“我马上过来为两位服务。”他说道。
巴尔加斯领着阿莉西亚走到餐桌旁,安顿她坐在背对其他客人的座位。他在她对面坐下,一脸好奇地盯着她。
“您可把我吓坏了。”他说。
“别想太多。”
服务生飞也似的赶过来,脸上堆满殷勤的笑容,热切招待这对不寻常的贵客。
“先生女士决定要吃点什么了吗?本店今天的杂烩锅美味极了,是我夫人亲手烹煮的,不过,不管两位想吃什么,我们都能为您准备,例如牛排啦……”
“请帮我送开水过来,谢谢。”阿莉西亚突然提出要求。
“马上来!”
服务生连忙取来一瓶矿泉水,回来时还多拿了两份手工轧制厚纸板菜单。他赶紧为客人斟上两杯水,并且察觉自己逗留的时间越短越好,于是识相地先行告退。
“菜单留在这里,两位请慢慢看。”
巴尔加斯轻声道了谢,并看着阿莉西亚大口灌下整杯水,仿佛刚从沙漠归来。
“饿了吗?”
她径自拿起皮包,站了起来。“我去一下洗手间。您帮我点餐吧。”
刑警看着她跛着脚往洗手间走去,消失在门后。服务生在吧台观察她,八成是在纳闷这对男女究竟是什么关系。
阿莉西亚关上门,随手拉上门闩。厕所充斥着消毒清洁剂的刺鼻味,墙面褪色的花砖上满是淫秽图案和晦暗的词句。狭窄的小窗上装了通风扇,沾满灰尘的扇叶缝隙间,挤进了一丝灰蒙蒙的微光。阿莉西亚走近洗手台,双手撑在上面。接着,她打开水龙头,散发双氧水味的自来水就这样流着。她打开皮包,取出一个金属盒子,抖着双手把东西拿出来。她拿起一支注射器、一个有塑料瓶盖的玻璃瓶,把针头插进瓶内,抽取液体直到针筒半满。她用指尖轻敲针筒,用力推进活塞芯杆,直到针头冒出一滴饱满晶亮的液体。她走近抽水马桶,放下马桶盖,背靠着墙坐了下来,左手将洋装裙边往上拉到臀部。她摸了摸大腿内侧,用力深呼吸,以两根手指捏着细针,在裤袜头上方扎入,并注入针筒内所有液体。不过数秒钟的光景,她已有所感受。注射器从手中脱落,心思仿佛悬浮在云雾中,一股冰凉在她的血管里蹿流。她靠着墙,什么也不想,就让那条冰冷的蛇在她体内爬行数分钟。她一度失去意识倒了下来,张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个陌生景象,一个发臭的残破陋室。依稀传来声响,有人敲门的声音,让她一时警觉了起来。
“阿莉西亚,还好吗?”
巴尔加斯的声音。
“我很好……”她吃力地应道,“马上出来。”
刑警的脚步声踌躇半晌才慢慢离去。阿莉西亚把大腿流出的鲜血拭净,放下洋装裙边,捡起断裂的注射器放回金属盒。她在洗手台前洗了脸,并用墙壁铁钉上挂着的残余卫生纸把脸擦干。出去之前,她先照了照镜子。看起来就像梅希迪斯的娃娃。她涂上口红,整了整衣装,用力深呼吸之后,重返活人的世界。
回到餐桌旁,她在巴尔加斯对面坐下,送上格外甜美的笑容。他拿着一杯啤酒,看起来连一口都没喝过,一脸忧容望着她。
“我帮您点了牛排。”他终于开了口,“三分熟,蛋白质更丰富。”
阿莉西亚点头示意,这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我不知道该帮您点什么菜,但是突然想到,您应该是肉食动物吧。”
“带血的肉是我唯一吞得下去的东西。”阿莉西亚附议,“最好还来自纯洁的动物。”
他的脸上并未因此露出笑容。阿莉西亚在巴尔加斯的眼神里读出了他的心思。
“想说就说吧!”
“说什么?”
“您心里想的事情。”
“我在想什么?”
“我看起来像吸血鬼的女朋友。”
巴尔加斯眉头深锁。
“莱安德罗常这样说我。”阿莉西亚语气平和,“我无所谓,习惯了。”
“我不是在想这个。”
“之前在车上的事情,抱歉了。”
“没什么好抱歉的。”
服务生端着两盘菜肴走过来,一脸殷勤。
“这是小姐的牛排、先生的杂烩锅。还需要什么吗?再来点面包,或者来点红酒配菜?”
巴尔加斯一一婉拒。阿莉西亚瞥了一眼盘中被成堆马铃薯包围的牛排,不禁叹了口气。
“有需要的话,牛排可以多煎一会儿……”服务生在一旁客气地说道。
“这样就可以了,谢谢。”
接着,两人默默开始用餐,偶尔互看一眼,交换勉强的笑容。阿莉西亚毫无胃口,但还是努力吃着,假装自己很享受这份牛排餐。
“嗯,非常美味。您的杂烩锅呢?是不是好吃到想把女厨师娶回家?”
巴尔加斯放下汤匙,往椅背上一靠。阿莉西亚心知肚明,他正在打量她那放大的瞳孔和倦怠的面容。
“注射了多少剂量?”
“不关您的事。”
“是什么样的旧伤?”
“有教养的女士是不会谈这个的。”
“我们如果要一起工作,我就有必要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我们又不是订婚了。这工作一两天就结束了,你不需要带我回家见您的母亲。”
巴尔加斯压根儿笑不出来。
“是我小时候发生的事。战争期间的大轰炸。医生不眠不休,花了二十四小时全力为我动手术,总算才重建了我的臀部。我想,我的身体里大概还留着几片意大利战机的‘纪念品’。”
“在巴塞罗那吗?”
阿莉西亚点点头。
“我有个刑警同事也是巴塞罗那人,他和身体里的霰弹碎片共同生活了十二年,大约橄榄的大小,刚好贴着主动脉。”巴尔加斯说。
“他后来死了吗?”
“嗯……在阿托查车站前面,被派报车撞死的。”
“媒体就是这么不可靠。一有机会,他们就会置人于死地。您呢?战争期间在哪里?”
“待过几个地方,但大部分时间都在托莱多。”
“在城堡里面还是外面?”
“有什么差别?”
“战争的纪念呢?”
巴尔加斯动手解开衬衫纽扣,向她展示右胸上的圆形伤疤。
“我可以摸一下吗?”
巴尔加斯点点头。阿莉西亚挨了过去,以指尖摸了摸疤痕。吧台后方,服务生正在擦拭的玻璃杯忽地脱手落了地。
“像那么回事儿。”阿莉西亚说,“痛吗?”
巴尔加斯扣好衬衫纽扣。“只有笑的时候会痛,真的。”
“干这行,您大概没有机会笑到需要吃阿斯匹林止痛了。”
巴尔加斯总算露出笑容。阿莉西亚举起水杯。
“为我们的伤痕干杯吧!”
刑警举起杯子,两人干杯庆祝。他们默不作声继续吃,巴尔加斯清空了盘子,阿莉西亚在盘中把牛肉推来移去。等她终于把盘子推到一边,他开始吃起她几乎没动过的马铃薯。
“那么,今天下午有什么计划吗?”他问。
“我已经想好了,您可以回警察总部去弄一份萨尔加多信函的影印本,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一点线索。如果还有时间,可以去拜访一下阿里亚娜出版社的卡斯科斯先生。这部分不太对劲。”
“不跟我一起去找他吗?”
“我有别的计划。我打算去拜访一位老朋友,或许他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我单独去找他比较好。他这人很古怪。”
“要当您的朋友,古怪大概是必要条件。您是去问他关于那本书的事情?”
“没错。”
巴尔加斯朝着服务生比了个手势,要他过来结账。
“不点杯咖啡或饭后甜点吗?”
“等会儿到车上您再请我抽一根进口香烟。”阿莉西亚说。
“该不会耍什么花招摆脱我吧?”
阿莉西亚摇头否认。
“晚上七点,我们在希洪咖啡馆碰面,然后‘交换信息’。”
巴尔加斯神情严肃看着她。她庄重地举起了手。
“我保证。”
“好吧!您在哪里下车?”
“雷科莱托斯,您刚好顺路。”
12
阿莉西亚初到马德里那年,她的师父兼操纵大师莱安德罗·蒙塔尔沃教过她这么一课:想要在这个世界上保持理智,需要找一个能够彻底放开自己的地方。此地是一个人最后的庇护所,也是灵魂的归属,当世界纷扰而成一出荒唐闹剧,你可以躲到这里,不理外面的世界。莱安德罗最让人气愤的一点是他总是对的。这些年来,阿莉西亚终于臣服,暗自决定是时候替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因为这荒谬世界让她觉得,过去偶尔上演的闹剧,如今已成了日常戏码。这一次,命运之神发了张好牌给她。正如所有美好的相遇,事情就在出乎意料中发生了。多年前某一天,那是阿莉西亚在马德里度过的第一个秋天,她正在雷科莱托斯大道闲逛,突然一场滂沱大雨,她瞥见蓊郁树林间一幢古典风格的皇宫式建筑,以为是一座博物馆,当下决定,暴风雨结束之前,那就是她暂时的庇护所。她被大雨淋成落汤鸡,湿漉漉地走上阶梯,扶手边上竖立着一长排不知名的雕像。有个人站在门口凝望屋外的豪雨奇观,此时正面无表情,却眼神犀利地盯着她走进来。秃鹰似的目光锁定在她身上,仿佛她是个小猎物。
“您好,请问这里都展出什么样的艺术品?”阿莉西亚随口找话题。
男子睁大眼睛直盯着她,显然对她的问题感到索然无味。
“我们这里展出耐心,小姐,有时候还展示对无知大胆感到的惊奇。这里是国家图书馆。”
不知道是因为同情还是无聊,这位眼神有如猫头鹰的先生向她介绍,这是全球最大的图书馆之一,藏书超过两千五百万册,如果只是想借用洗手间,或是在阅览室大厅翻阅最新的流行杂志,那她现在就可以转身离开,然后在雨中等着得肺炎。
“恕我冒昧,请问阁下怎么称呼?”阿莉西亚谨慎探问。
“所谓的‘阁下’,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不过,如果您指的是眼前这个不值一提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诉您,我是这座图书馆的馆长,最喜欢的休闲活动就是赶走小红雀和入侵者。”
“可是,我希望能成为会员。”
“我还希望写《大卫·科波菲尔》呢!现实是我慢慢变老,没写出什么值得看的东西。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我是阿莉西亚·格里斯,愿意随时为您效劳,也为西班牙效劳。”
“写不出当代经典一点都不影响我对嘲讽或傲慢的欣赏。我没法替西班牙回答,已经有太多人假装代言西班牙。至于我,您除了提醒我时间的流逝之外,我也看不出您能为我效劳什么。但我不是恶魔,如果您真心想申请会员证,我也不想害您变成文盲。在下贝尔梅奥·普马雷斯。”
“很荣幸认识您。在您的调教之下,我会虚心学习以弥补自己的无知,允许我,在您的召唤下,进入这座诗意的殿堂。”
贝尔梅奥·普马雷斯眉头紧蹙,对眼前这个女孩,他不得不另眼看待。
“我开始有种感觉,您其实能干得很,根本就不需要帮助,您的无知显然远不及于您的胆识,格里斯小姐。我知道自己是个书呆子,说起话来总要引经据典,但即使是这样,也没必要嘲笑我这个年迈的老师!”
“不,我绝无此意。”
“嗯,人的谈吐能展现内涵。阿莉西亚,我很喜欢您,虽然从我的表现看不出来……您可以进去,到柜台跟普丽说,普马雷斯要她帮您办一张借书证。”
“我该如何对您表达谢意?”
“常常到这里来,多读好书,读您自己想读的书,别去管别的人、甚至我说的话,我这个人虽然喜欢说教,但是不会不变通。”
“放心,我一定会常来的。”
那天下午,阿莉西亚领到国家图书馆的借书证,从此开启了她在宽敞阅览大厅消磨的美好时光,许许多多的午后,她的思绪与累积千百年的珍贵人类智慧共舞。偶尔,她从埋首阅读的书页中抬起头,竟恰巧迎上普马雷斯鹰隼般的锐利目光,他向来喜欢在阅览大厅闲逛,除了看看助理都在读些什么,偶尔也气冲冲地把打瞌睡和低声聊天的人赶出去,他常说,沉睡的心灵和愚蠢的闲聊,在图书馆外的世界已经够泛滥了。
有一次,历时一年的观察之后,自认已摸清阿莉西亚阅读品味的普马雷斯,邀她一同前往阅览大厅后面的藏书室,让她得以亲炙一系列不对外开放的藏书。他说,那里保存的都是最珍贵的书,只有持特殊图书证的人才能进入,多半是做研究的学者。
“您从来没提过您做的是哪一种行业,不过,我的直觉是……应该与调查有关,但我指的并不是调查青霉素衍生药物,或是中古文学出土古书考究……”
“您的思考方向并没有错。”
“我这辈子还没有走岔过呢。我们亲爱的国家,最大的问题出在路线,而不是我们这些路人,他们说这是上帝的神秘不可预测。”
“以我个人来说,路线不是由上帝指引的,而是所谓国家安全机构的长官大人。”
普马雷斯缓缓点着头。“您总能让我感到惊讶,阿莉西亚。坦白说,我是不敢打开您这个充满惊喜的盒子。”
“睿智的决定。”
普马雷斯把自己的通行证递给她。“总之,我想确定离开之前能让您也有一张研究员通行证,有朝一日,您如果想进去的话就用得上。”
“离开之前?”
普马雷斯面色凝重。
“巴利斯部长已下令终止我的职务,我在图书馆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是昨天,礼拜三。部长是根据好几个因素才做出这项决定,一方面是因为我本人对统治阶级的漠不关心,另一方面是某个政府高官的妻舅对于治理这个机构垂涎已久。显然某个蠢货以为图书馆馆长这个头衔在某些圈子里就跟受邀去皇家马德里体育场的总统包厢一样尊贵。”
“我很遗憾,普马雷斯先生,真的。”
“不用替我觉得遗憾。回顾这个国家的历史,有才能的人,或者至少不是彻底无能的人,几乎不可能领导一个文化机构。所有严密监控和无数专业人员的投入,就是为了阻挡适才适任的人才坐上高位。精英政治和地中海型气候在需求上是不相容的。我想,我们就是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才能拥有全世界最优质的橄榄油。一个勇于创新的图书馆员领导西班牙国家图书馆,虽然才短短十四个月,已经是出乎意料的意外插曲,而支配小老百姓命运的政府杰出高官,现在有了解决的办法,特别是觊觎这个职位的亲朋好友数都数不完。我只能说,我会想念您的,阿莉西亚。想念您这个人,想念您的神秘,还有您的嘲弄。”
“我也会想念您的。”
“我要回归美丽的故乡托莱多,看看那里有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盼望在山丘上租一栋安静的别墅,居高临下,鸟瞰整座城市,安度我逐渐凋零的余生,远眺塔霍河,重读《堂吉诃德》,他和他那群敌人,大部分都住在我的故乡附近,即使历经那样的辉煌年代和经典文学的熏陶,依旧无法导正这艘偏航的大船。”
“能否让我帮帮您呢?文学不是我的专长,但是我有些门路可以制造点麻烦,给您一个惊喜。”
普马雷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我不会惊讶的,但我会害怕,其实,我只敢招惹一些无知的笨蛋。而且您已经帮了我够多的忙,只是您不知道罢了。祝您好运,阿莉西亚。”
“也祝您好运,大师。”
贝尔梅奥·普马雷斯面露笑容,那是个开怀的灿笑。阿莉西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笑容。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压低音量说道:
“我有件事想问您,阿莉西亚。容我好奇一问,除了对诗歌的喜好,以及您的学识和教养,促使您来到这个地方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她随意耸了耸肩。“一个记忆。”
图书馆馆长皱起眉头,一脸好奇。
“童年的一个回忆。我曾经在一次濒临死亡的情况下梦见过类似的场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是一座群书堆砌而成的殿堂……”
“是在哪里发生的事?”
“巴塞罗那。战争时期的往事。”
馆长缓缓点头,同时自顾自笑着。“您说是梦中的地方?确定吗?”
“几乎可以确定。”
“确定是令人安慰的,但质疑才能成长。还有一件事。将来有一天,您不得不制造麻烦,搅乱浑水。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您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带着这种阴郁眼神来到此地的人。当这一天来临时——这一天一定会来的——您会知道,这座图书馆隐藏的东西远胜于外观给人的印象,而像我这样的人,总会来来去去,但这里总会有人能帮上忙的。”
普马雷斯指了指宽敞的拱顶走廊尽头那扇黑色的门,走廊两侧是堆满藏书的一排排书架。
“越过那扇门,就是通往国家图书馆地下室的楼梯。那里有数不清的书架通道,无限延伸,存放了数百万册藏书,其中许多是古版书。光是战乱期间,为了避免遭战火烧毁,这里就增加了五十万册书籍。不过,地下室里并非只有书。我猜您大概从来没听过雷科莱托斯皇宫的吸血鬼传奇吧?”
“确实没听说过。”
“但是这个想法很吸引人,您说呢?至少具有戏剧性……”
“这一点我倒是不否认。不过,当真有这么一回事吗?”
普马雷斯对她眨了眨眼。
“我刚刚不就说了?虽然外表看起来不像,但我这个人其实很懂得欣赏嘲讽。这件事,我就留着让您自己慢慢去发现吧!希望您别停止造访这座图书馆,或是任何类似的地方。”
“为了祝福您身体健康,我会再来的。”
“就算是为了世界的健康吧,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不长进了。好好保重,阿莉西亚。希望您能找到我曾经错过的人生之路。”
就这样,普马雷斯不再多言,默默走过研究员的通道,穿越阅览室大厅,跨出雷科莱托斯大道的国家图书馆大门,他始终不曾回眸,挺身迈向遗忘,在灰暗的西班牙天空下,无数迷茫灵魂有若恒河沙数,他就这样成了其中一粒沙尘。
时序推移,几个月后,好奇战胜谨慎的那一天终于来临,为了解密,阿莉西亚决定跨越那扇黑色房门,深入隐匿在国家图书馆地下室的黑暗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