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5
23
他们进了纽立亚餐厅,挑了个靠窗的位子。阿莉西亚点了白葡萄酒,她今天的第二杯。接着,她点燃一支烟,望着窗外兰布拉大道流动的人潮,仿佛那是举世最大的水族箱,巴尔加斯在一旁看着她颤抖的手拿起酒杯,凑近唇边。“又要开始训话了吗?”阿莉西亚随口问道,视线依然朝着窗外。
“干杯!”
“您一直没聊起那个面具陌生人。难不成您的想法和我一样?”
他耸耸肩,面露怀疑的神情。
“巴利斯在文艺协会疑似遭暗杀的调查报告提到,有个覆盖脸部的男子……”阿莉西亚说。
“有可能。”巴尔加斯赞同她的推测,“我去打几通电话。”
终于熬到独处的时候,阿莉西亚不由得发出痛苦的呻吟,并伸手摸着臀部。她一度考虑服用半颗止痛药丸,但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巴尔加斯忙着在餐馆里面的角落打电话,她趁机向服务生再点了一杯白葡萄酒,并要他撤下她刚刚一口气喝光的第一杯。过了一刻钟,巴尔加斯回到座位,手上拿着小记事本,炯炯发亮的眼神预告会有新消息。
“运气好,查出来了。那辆车登记在梅宝纳有限公司名下。这是一家房地产公司,至少是以这样的名义注册的。总公司在巴塞罗那恩宠大道六号。”
“就在这附近。让我再休息几分钟,我们等一下就过去。”
“这事就交给我。阿莉西亚,回家休息吧,我处理完就过去向您报告调查成果。”
“确定可以吗?”
“当然可以,走吧。”
两人来到兰布拉大道,这时候天空总算放晴了,冰蓝的晴空偶尔会在巴塞罗那冬季施展魔法,能让天真的世人以为岁月如此静好。
“直接回家,知道吗?我知道您的习惯,千万不要顺路又去办别的事情。”巴尔加斯叮咛。
“遵命,千万别偷偷背着我破案了。”阿莉西亚说。
“您放心。”
她看着他走向加泰罗尼亚广场,并在原地等了几分钟。她早在多年前就证实了一件事:夸大疼痛症状,露出茶花女式楚楚可怜的忧容,即可操弄男人扭曲、幼稚的思维,他们自以为是地认定自己必须保护她并指点迷津,基本上,这是所有男人的通病,只有莱安德罗除外,他向她传授了不少秘籍,并喜欢打探她学会了哪些其他招数。当阿莉西亚确定摆脱了巴尔加斯,随即转向改道。回家这件事还可以再等一等。她需要时间思考,需要隐身暗处观察。最重要的是,有些事情,她只想单独进行,并且以她自己的方式完成。
梅宝纳地产公司就在那幢梦幻城堡般的现代主义风格雄伟建筑顶楼。这幢建筑外墙重新砌上了赭红色石砖,顶着复折式屋顶和醒目的塔楼,世人给它起了个响亮名号:罗卡摩拉之屋,精细手工艺和戏剧化风貌并陈的典范,也是巴塞罗那街头特有的景致。巴尔加斯驻足街角片刻,就为了好好欣赏眼前壮观的楼台、通廊以及拜占庭式建筑结构。一位街头画家站在他摆在街角的画架前,正忙着完成以眼前这栋建筑为主题的印象派画作,一见巴尔加斯出现,立即对他微笑致意。
“很精彩的画作。”巴尔加斯表示赞赏。
“尽力而为罢了。警察先生吗?”
“这么明显啊?”
街头画家冷笑以对。巴尔加斯指了指画作,“这幅画要卖吗?”
“大概半个小时后就可以来拿了。对这房子有兴趣?”
“一直都很有兴趣。进去要买门票吗?”巴尔加斯问道。
“不必。”
一座仿佛科幻小说里才有的电梯把他载至宽广的办公楼层大门前,门上的金色告示牌印着气势逼人的粗体字:
梅宝纳
资产投资&管理
巴尔加斯按了门铃。清脆的钟琴声回荡在空中,不久大门开了,一名衣着精致的女接待员出现在华丽的大厅里。在有些公司,财富展现出有意识的恶意。
“早安。”巴尔加斯语气严肃,同时出示了证件,“我是巴尔加斯,警察总部刑警。我想跟这里的负责人谈一下,麻烦您了。”
女接待员打量着他,难掩惊讶。或许她向来接待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您是说桑奇斯先生?”
巴尔加斯微微点头回应,并往前挪了几步。这间接待室四面墙都贴了蓝色天鹅绒壁纸,还挂了好几幅优雅的巴塞罗那经典建筑画作。巴尔加斯认出是街角画家的作品,极力忍住笑意。
“可否请问您有何贵干,警官?”在他背后的女接待员好奇探问。
“警长。”巴尔加斯头也不回地纠正了她的说法。
接待员干咳几声,久久未获回应,便叹了口气。“桑奇斯先生正在开会,您若不介意……”
巴尔加斯随即转过身来,一脸冷漠地直视她。
“我马上就去通知他,警长。”
巴尔加斯没好气地点了点头。女接待员火速跑去搬救兵了。紧接着传来她细微的谈话声,然后是房门开关的声响,以及在走道上快跑的脚步声。不到一分钟,她回到接待室,换上了满脸亲切笑容,请他一同入内。
“麻烦移驾到会议室,总经理正在那里等您。”
他走过长长的走廊,两旁尽是浮夸的办公室,里头的律师个个穿着三件式西装,以隆重行头展现专业代理人的权威。举目所及皆是价值不菲的雕塑、画作和地毯,最后来到一间宽敞大厅,厅内装设了一大片落地窗,凭窗远望,仿佛天使俯瞰人间,整条恩宠大道尽收眼底。气派的大会议桌旁摆着成套的扶手椅,还有玻璃橱柜,外加高级木材制成的墙角装饰木条。
“桑奇斯先生马上就来。您要不要喝点什么?咖啡?”
巴尔加斯摇头婉拒。女接待员火速从现场蒸发,让他落了单。
警官暗自评估现场陈设。梅宝纳公司这办公地点,闻起来就是一股铜臭味。或许,光是脚下这块地毯的价格就超过他多年薪资的总和。巴尔加斯绕着大会议桌踱步,抚着打过蜡的橡木桌面,嗅着满室豪奢香氛。从陈设风格看来,这个致力于制造财富的机构散发着沉闷、疏离的氛围,时刻提醒着来访者,即使已经身在其中,其实仍被排拒在外,外人终究只属于那片著名的落地窗外的世界。
会议厅挂满了不同尺寸的人物肖像。大部分是照片,但也有肖像画家的油画和炭笔素描,这些近代名家都是一时之选。巴尔加斯仔细检视肖像,所有照片和画作都出现了同一个人,一位满头银发的绅士,总是道貌岸然地看着镜头或画架,笑容祥和平静,眼神冷若冰霜。这位主角显然深谙装腔作势,更懂得挑选合影人。巴尔加斯凑近细看其中一张合照,这位眼神冷漠的绅士与一群有头有脸的名人一起入镜,个个一身猎装,笑容满面,就像相识一辈子的老友,大伙儿簇拥着年轻许多的佛朗哥将军。巴尔加斯一一检视照片中的人物,目光停驻在一位参与打猎的合影人。他站在第二排,极尽所能展露灿烂笑容,仿佛刻意要引人注意。
“巴利斯。”他喃喃低语。
他背后的会议室大门开了,一转身,眼前立刻出现一位中等身材、体型近乎瘦弱的男子,稀疏金发柔细得像是初生儿。一身无懈可击的羊驼毛西装,颜色正好与他温和、深邃的眼眸相衬。总经理笑容可掬地对他伸出手。
“早安,我是桑奇斯,本公司总经理。玛利亚·罗莎告诉我,您要跟我谈事情。抱歉让您久等了。我们正在准备股东年度大会,事情比较多一点。请问小队长有何贵干?”
桑奇斯看来温文有礼,并兼具企业高阶主管的专业素养。他的眼神同时散发着亲切感和权威感,并具备洞悉细微的功力。巴尔加斯坚信,早在桑奇斯开口说第一句话之前,大概已经先看出他脚上的皮鞋是哪个牌子,以及他身上那件旧西装的年份。
“我觉得这个人很面熟。”警官指着会议厅墙上挂的其中一幅油画。
“这位是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先生。”桑奇斯面带微笑说道,面对访客的无知或天真,依旧和颜悦色,“我们的创办人。”
“乌巴赫银行那位吗?”巴尔加斯问,“就是那位火药银行家?”
桑奇斯露出短暂的应酬式微笑,但眼神已淡漠许多。
“米盖尔·安赫尔先生并不喜欢这个绰号,也容我冒昧请求您,勿以个人偏见批判他人。”
“听说这是大元帅本人亲自帮他取的绰号,基于他对国家的贡献。”巴尔加斯信口编造。
“其实,事情不是这样的……”桑奇斯提出纠正,“这是某个左派媒体在战争期间强加给米盖尔·安赫尔先生的绰号。乌巴赫银行连同其他机构,一起资助了国家解放运动。他是个伟大的人物,西班牙对他亏欠许多。”
“但他显然也从中获利不少……”巴尔加斯咕哝。
桑奇斯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依旧保持应有的礼貌。
“请问米盖尔·安赫尔与这家公司有什么样的关联吗?”巴尔加斯好奇探问。
桑奇斯清了清喉咙,一副打算好好说教一番的姿态。
“安赫尔先生一九四八年去世之后,乌巴赫银行集团分割成三个事业体,其一是加泰罗尼亚工业信贷银行,这家银行大约在八年前被拉丁美洲信贷银行并购。梅宝纳地产公司应当时的需要而创立,借以管理银行旗下拥有的不动产。”
桑奇斯咬字清晰地说完这段话,仿佛已背诵多次,配上专业客观的神色,就像在博物馆带领观光客的导览人员,边说边瞥了一下手表。
“不过,我相信您对本公司创建历史大概不会有太大兴趣。”他结束简短介绍,“有什么需要我服务的地方吗,长官?”
“其实是一件小事,大概也算是微不足道。桑奇斯先生,不过,您也知道,该做的例行工作就是免不了。”
“当然,您说的是。”
巴尔加斯立刻掏出记事本,假装查看内容。
“您能不能确认一下,有一辆车牌B-74325的奔驰车是不是梅宝纳公司的车?”
桑奇斯一脸困惑地望着他。“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个……我得去问问。”
“我想贵公司大概有一整支车队吧,我有没有说错?”
“您说的没错,我们确实拥有五六辆车,如果……”
“其中一辆是不是奔驰车?黑色的?大概是十五年到二十年前的车款?”
桑奇斯闪过一丝不安的神情。“对……那是瓦伦丁开的车。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您刚刚说他叫瓦伦丁?”
“瓦伦丁·莫尔加多,我们公司的司机。”
“您个人的专属司机?”
“是的。从几年前开始的,能否请问究竟……”
“这位莫尔加多先生现在人在公司吗?”
“我想他应该不在。他一大早就得送维多利亚去看医生。”
“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是我太太。”
“您夫人娘家的本姓是?”
“乌巴赫。维多利亚·乌巴赫。”
巴尔加斯眉梢上挑,一副吃惊的模样。桑奇斯点头回应,略显不悦。
“没错,她是米盖尔·安赫尔先生的女儿。”
警官对他眨了个眼,表达自己多么羡慕这样的好处多多的婚姻。
“长官,能否请您解释今天的来意?”
巴尔加斯一派轻松,堆满亲切的笑容。“正如我刚才说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正在调查一场车祸,今早在巴尔梅斯街发生的撞车事故。可疑的肇事车辆已逃逸无踪。别担心,这件事跟您无关。但车祸现场有两个目击证人宣称,看见路口停了一辆车,特征描述以及黑色奔驰车的车号,恰好跟……”
“瓦伦丁。”
“就跟瓦伦丁开的那辆车吻合。两位目击证人一致宣称,车祸当下,奔驰车的驾驶员坐在车内。因此我们很想联络他,说不定他看见了什么,有助于找出肇事逃逸的车辆……”
听了这段叙述,桑奇斯面露遗憾的神情,但也隐约可见一丝宽慰,因为他的座车和司机并未卷入这场车祸。
“太可怕了!请问这场意外是否造成任何伤亡?”
“很遗憾,已经有一人死亡。有位老太太虽然紧急送医,可惜到院前就断了气。”
“我感到非常遗憾。当然。只要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只要能跟您的司机谈一谈,我感激不尽……”
“当然,没问题。”
“您知不知道……司机莫尔加多先生早上除了接送您的夫人看医生,是不是还去了别的地方?”
“这我就不清楚了。应该不会,维多利亚昨天告诉我,她今天中午在家接待客人……瓦伦丁也可能外出跑腿去了。有时我和太太会让他在早上帮忙传递办公室的公文或信件。”
巴尔加斯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能否麻烦您转告莫尔加多先生,请他尽快和我联络?”
“放心,我马上差人去找他,通知他立刻跟您联系。”
“说不定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这是法定程序,一定要执行。”
“当然。”
“还有一件事……莫尔加多先生在外貌上是不是有什么特征?”
桑奇斯点头确认。
“没错。瓦伦丁在战争期间受过伤。因为一场空袭,他的半张脸炸烂了。”
“他在您这儿工作很多年了吗?”
“至少有十年。他之前就在我太太的娘家工作了,为人向来值得信赖,这点我可以确定。”
“目击证人提到,他的脸有一部分罩着面具,是这样吗?我想确定证人的证词是否确实。”
“的确,瓦伦丁的下巴和左眼两个部位都罩上了人造皮。”
“不好意思占用您太多时间,桑奇斯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协助,还有,打断您开会,造成不便,很抱歉。”
“没关系,这是应该的。协助国家治安是所有西班牙国民的责任和荣幸。”
桑奇斯送客到大门口时,两人经过一扇雕花木门,往内细看,原来是个壮观的图书室,凭窗一望,眼前就是恩宠大道。巴尔加斯驻足半晌,探头往室内张望。图书室仿效凡尔赛宫式长廊往外延伸,似乎占用了这一侧建筑的所有空间。地上和天花板都铺了磨光的木板,光泽明亮,仿佛相对映的两面镜子,一排排藏书乍看之下数量倍增,简直不可计数。
“太壮观了,”巴尔加斯惊叹,“您是藏书家吗?”
“算是吧,”桑奇斯答道,“这里大部分藏书来自乌巴赫基金会的收藏,但是不瞒您说,书籍是我难以抵挡的诱惑,也是我在财经界的避风港。”
“我了解。我做的是微不足道的差事,但也需要从书里寻找安慰。”巴尔加斯编起了故事,“我的兴趣在于寻找珍贵稀有的书籍。我老婆说,这根本就是变相的职业病。”
桑奇斯点头回应,依旧愉悦有礼,但眼神已透露不耐烦,显然想尽快摆脱这缠人的警察。
“您也对稀有书籍感兴趣吗,桑奇斯先生?”
“我们的藏书多是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的古书,涵盖了西班牙文、法文和意大利文,此外也有一套非常出色的德国文学和哲学藏书,以及英国诗歌……”身为负责人的桑奇斯提出解释,“我想,就某种程度而言,这些书也算是稀有版本了。”
桑奇斯轻巧却坚定地拉住他的手臂,引导他走回通往出口的走道。
“我实在太羡慕您了,桑奇斯先生。有几个人能坐拥这样的收藏?我的藏书就那么几本,而且只能妥协去买些便宜的书。”
“书籍没有贵贱之分,就怕傲慢的漠视。”
“您说的是。我也曾经对一位老书商说过同样的话,我在寻找一个系列小说,作者是个已经被遗忘多年的作家。说不定您也听过他?他叫马泰克斯,维克多·马泰克斯。”
桑奇斯与他四目交接,不动声色,只是缓缓摇头。“很可惜,从来没听说过。”
“大家都这样说。这个人一辈子努力写作,却根本没有人记得他的作品……”
“文学是个残酷的情人,转眼就把人忘了。”桑奇斯边说边打开大门。
“司法也是这样。幸好世上还有像您和我这样的人,努力在这两个领域重温记忆。”
“人生亦若是,我们总是淡忘了过去发生的一切。现在,如果您没有别的事……”
“没别的事了,再次感谢您的协助,桑奇斯先生。”
24
一踏出屋外,巴尔加斯随即瞥见那位水彩画家将画具收拾完毕,正悠闲地抽着雪茄。他大老远就冲着警官微笑,随后走了过来。“哎呀,这不是我们的福尔摩斯吗?”画家惊呼。
“是巴尔加斯。”
“我叫达尔默。”画家自我介绍。
“怎么样,大师,您的大作完成了吗?”
“作品永远没有完成的时候。诀窍在于……人要懂得何时喊停,让未完成的作品展现完整的面貌。您对这张画还有兴趣吗?”
画家掀开遮盖画作的粗布,向他展示了水彩画。
“看起来就像梦境。”巴尔加斯说道。
“只要花个一百块,再加上想象力,这梦境就是您的了。”
警官立刻掏出皮夹。画家眼神炯亮,一如雪茄上的火光。巴尔加斯将百元钞票递给他。
“这样太多了。”
巴尔加斯摇摇头。“就当我是您今天的赞助者吧。”
画家随即用粗布和绳索将画包好。
“您可以靠画画维生吗?”巴尔加斯随口问道。
“大量印制的海报让我流失了很多顾客,不过,有品位的人还是有的。”
“就像桑奇斯先生这种人?”
画家皱起一边眉毛,面带疑虑瞅着他。“我就觉得事有蹊跷,原来您是来找我麻烦的。”
“桑奇斯先生很久以前就是您的老主顾了吗?”
“好几年了吧。”
“他向您买了很多画作?”
“还不少。”
“他这么喜欢您的画风?”
“我想,他买画是因为可怜我。他是个慷慨大方的人,至少以一个银行家来说是如此。”
“说不定他只是有罪恶感。”
“他不会是唯一有罪恶感的人。在这样一个国家,施舍和买卖时,都有罪恶感的影子。”
“您是在说我吗?”
达尔默低声发着牢骚,并着手折叠画架。
“要走了吗?我还以为您要跟我聊聊桑奇斯这个人。”
“这样吧……我把钱还给您,那幅画您就留着吧。干脆把它挂在警局地牢里。”
“钱是付给您的,那是您应得的。”
画家踌躇不决。“您到底想对桑奇斯怎么样?”
“没怎么样。纯粹好奇而已。”
“另外那个警察也是这样说的。您两位都是一样的德行。”
“另外一个警察?”
“没错。别装作您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能否形容一下我那同事的长相?您如果能帮上忙,钱包里说不定还会多一张钞票……”
“没什么好形容的。他跟您一样,鲁莽,没啥礼貌。不同的是,他脸上有刀疤。”
“他跟您说他叫什么名字了吗?”
“我们的交情没好到那种程度。”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两三个礼拜以前。”
“就在这里吗?”
“对,就是在这里,在我办公的地方。我可以走了吗?”
“您不用怕我,大师。”
“我才不怕。对警察的畏惧,你这样的我见的多了。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换个地方。”
“您在里面待过吗?”
画家面带鄙夷发出讪笑。
“示范监狱?”
“蒙锥克。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三年。警察能使出的所有手段,我全都领教过。”
巴尔加斯掏出皮夹,打算付第二笔钱,却被画家回绝了。他甚至掏出巴尔加斯先前给他的钞票,往地上一丢。接着,他拿起折好的画架和画具箱,跛着脚慢慢离去。巴尔加斯望着他的身影隐没在前方的恩宠大道,接着屈膝捡起地上的钞票,往相反方向离去,腋下还夹着那幅画。
伊格纳西奥·桑奇斯走近会议室窗边,观察警官和街头画家交谈的情形。几分钟后,警官拿着买来的画作,逐渐朝着加泰罗尼亚广场方向远离。桑奇斯一直盯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接着,他来到会议室外的走道,前往柜台。
“玛利亚·罗莎,我要出去一下。如果马德里分行打电话来,转给胡安赫接听。”
“知道了,桑奇斯先生。”
他没等电梯上来,径自步行下楼,大街上清风拂面,他这才发觉自己额头上满是汗水。他走向巴塞罗那电台隔壁那家咖啡馆,就在盖斯贝街,一进去就点了杯浓缩咖啡。趁着咖啡仍在烹煮,他走向角落的公用电话,拨了熟记已久的号码。
“喂,我是布里安。”电话另一头这样回应。
“有个名叫巴尔加斯的警察刚刚来找我了。”
一阵漫长的静默。
“这是您办公室的电话吗?”布里安问道。
“当然不是。”桑奇斯答道。
“他们今早也找到我这里来了。他和一个女孩子一起来,自称手上有马泰克斯的书要卖。”
“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吗?”
“男的显然是警方派来的。至于那个女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她。两人一走,我马上就照着您说的去做,拨了您给的电话号码,接通后马上挂断,借此联络莫尔加多,接着,我们就在老地方碰头。我大概是不到一个钟头前跟他碰面的。他应该跟您报告过了吧?”
“出了一点小状况,莫尔加多必须先回家一趟。”
“那个警察问了些什么?”
“他问起莫尔加多。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聊车祸。他们大概一直在跟踪您。”
桑奇斯听见律师在电话另一头唉声叹气。
“您觉得他们是不是有清单?”
“我不知道。总之,我们不能冒险。”
“您希望我怎么做?”布里安问道。
“别和莫尔加多碰面,除非接到通知,否则不要再打电话。必要时,我会主动跟您联系。回到事务所去,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桑奇斯下达命令,“我如果是您的话,应该会暂时在这座城市消失一段时间。”
语毕,银行家挂断电话。他在吧台前伫立良久,面色惨白。
“先生,这是您的浓缩咖啡。”服务生提示他。
桑奇斯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仿佛不知自己所为何来,随即走出了咖啡馆。
25
毛里西奥·巴利斯目睹过太多人死亡,恐怕再也无法相信死后的世界。无助的人们多在充斥着抗生素、麻醉剂和药丸的炼狱中苏醒。他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阴暗的地牢,接着,他发觉原本穿着的衣服不见了。他一丝不挂,身上仅裹着一条毛毯。他举起缺了手的残臂到面前,这才发现截肢的伤口已用沥青烧灼封住。他端视伤口许久,仿佛正探究这具身体的主人是谁。记忆缓缓归返,影像和声响如涓滴汇集。才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忆起一切,唯有疼痛除外。历尽沧桑之后,他告诉自己,或许真有慈悲的上帝。“你在笑什么?”有个声音这样质问他。
他在神志不清之际误认为天使的女人,此时正在铁栏外观望他。她的眼神中不见任何悲悯或情绪。
“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死了就太便宜你了。”
巴利斯点头。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交谈对象是谁,只是这个女人让他产生一股强烈的熟悉感。
“马丁在哪里?他怎么还没来?”
女子凝望着他,目光中隐约可见轻蔑和惆怅。“马丁已经在等你了。”
“在哪里?”
“地狱。”
“我不相信有地狱这种地方。”
“耐心等着吧,到时候你就相信了。”
女子退回阴暗处,开始踩着阶梯往上走。
“等等。不要走,求求你!”
她闻声驻足。
“别走,不要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里有干净的衣服,赶快穿上吧!”她的身影在上楼的阶梯中逐渐消失。
接着,巴利斯听见大门上锁的声响。地牢角落放了个袋子,里面装着衣物。都是旧衣服,尺寸太大,但还算干净,只是闻起来有一股尘土味。他褪去毛毯,在阴暗中查看赤裸的躯体。过去一向肥满的皮肉,如今清晰可见骨架和肌腱。接着,他开始穿上衣服。单手穿衣并不容易,尤其是仅能以五根手指扣上裤头和衬衫纽扣。让他最感欣慰的是袜子和鞋子,这么一来,双脚就不必再挨冻了。袋子底部还放了一样东西。一本书。他立刻就认出黑色皮制书封,以及封面上绯红色的螺旋梯图案。他把书放在大腿上,掀开封面。
灵魂迷宫 VII
阿里亚娜与阴暗剧场
文/图:维克多·马泰克斯
巴利斯随兴翻着书页,直到第一幅插画出现。画中的剧场废墟冒出一团焰火,舞台上站着一身纯白的小女孩,眼神柔弱无助。就算在微弱的烛光下,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阿里亚娜……”他喃喃低语,紧闭双眼,仅剩的一只手紧抓着地牢的铁栏。
或许,真的有地狱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