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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31

29

闪电在天际张牙舞爪,两人朝着港口疾行。海面上处处可见迎风摇晃的桅杆,空气中弥漫着闷热的焦味。
“恐怕要下大雨了。”巴尔加斯预测。
两人绕过港口码头前一整排停船棚,占地宽广的洞穴式建筑像极了古时候的市场。
“我父亲以前常在这里工作,就在那些棚子里。”阿莉西亚随口说道。
巴尔加斯默不作声,一心等着她继续说。
“我一直以为您是孤儿。”他终于打破沉默。
“我又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孤儿。”
“几岁失去他们的,您的父母?”
阿莉西亚扣上外套衣领,加快脚步。“还是快点走吧!否则就要淋雨了。”
他们抵达小巴塞罗那时,天空开始降雨。散状的豆大雨滴,水球似的淅沥沥落在铺石地面上,绕着码头行驶的电车仿佛钻进了枪林弹雨。巴尔加斯瞥见前方窄巷交织的杂乱社区,伸入海中的半岛上,仿佛布满了十字网,就像一大片墓园。
“这里看起来就像一座岛屿。”他说道。
“您的观察正确。现在是渔民聚居的社区。”
“以前呢?”
“想上一堂历史课吗?”
“既然都到这里来吃炸弹了……”
“几个世纪前,眼前看到的地方还是海洋。”阿莉西亚开始叙述,“随着时间推移,起初建造的防波堤,渐渐在巨浪冲击下冲入海中,形成了遗迹小岛。”
“喂……您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因为我读书。有时间您也该试试看。十八世纪初的王位继承战争,费利佩五世的军队夷平了大半个港口,就为了建造防御碉堡。战争结束后,许多失去家园的人转而到此定居。”
“因此……巴塞罗那人才会这么拥护君主制?”
“为了那个原因,同样也为了反抗君主统治,这样有利于血液循环。”
第一场滂沱大雨紧紧尾随,把他们逼入一条窄巷。巷子里竖起一面墙,乍看像是窑子和公路小吃店的综合体,外观毫无美感可言,但飘出的阵阵美食香味,顿时唤醒了五脏六腑。招牌上写着“灯泡餐厅”。
两人踏入店内时,正打算开始新牌局的一群老主顾,抬头瞅了他们一眼。巴尔加斯知道,他们俩双脚踏进餐馆那一刻,警察身份立刻被看穿了。吧台后的服务生绷着臭脸望着他们,并指了指角落那张桌子,远远隔开了那群老主顾。
“这里不像是您会来的地方,阿莉西亚。”
“我又不是来观光,是为了炸弹才来的。”
“但是我怀疑还有别的原因。”
“嗯,我们已经在附近了。”
“在哪里的附近?”
阿莉西亚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条,摊在桌面上。巴尔加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她今早从布里安律师的搬家纸箱上撕下来的纸条。
“布里安暂时存放所有文件和档案的仓库就在附近。”
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别这么大惊小怪,巴尔加斯。总不能等别人把东西交给我们吧。”
“至少不要犯法。”
这时候,粗鲁的服务生杵在他们面前,神色不安地望着他们。
“我们要四个‘炸弹’和两瓶啤酒。”阿莉西亚点餐,目光仍盯着巴尔加斯。
“金星啤酒还是桶装生啤?”
“金星。”
“要番茄面包吗?”
“来几片切片面包,要烤过。”
服务生点点头,然后一声不吭就走了。
“我一直很纳闷,这里的人为什么都要把番茄抹在面包上……”巴尔加斯说。
“我也很纳闷,为什么其他地方的人都不抹。”
“您打算强行闯入那个仓库,是吧?会不会有其他让我吃惊的玩意儿?”
“基本上,那里就是一座仓库。我想,除了老鼠和蜘蛛,大概没别的生物。”
“既然这样,那怎么能不去?您邪恶的脑袋里还有其他想法吗?”
“我正在想您拜访过的那个笨蛋卡斯科斯。巴利斯的阿里亚娜出版社员工。”
“啊,那个恐怖情人……”
“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阿莉西亚念出他的全名,“贝亚特丽丝的前未婚夫。这人一直在我脑子里出现。不觉得他很奇怪吗?”
“在这个案子里,哪个人不奇怪?”
“位高权重的部长大人,居然偷偷介入一个巴塞罗那小书商的家务事……”
“我们的看法是,他怀疑这家人知道戴维·马丁的下落,马丁是寄恐吓信和暗杀部长的嫌疑人。”巴尔加斯解释。
“没错,只是……戴维·马丁和森贝雷家到底有什么关系?他们在这整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阿莉西亚陷入沉思,过了半晌才继续说,“一定有问题。就在这里……就在这家人身上。”
“所以您没通知我就私下去拜访了森贝雷那家人?”
“我需要买些新书。”
“您应该买本漫画。时候未到就先去找了森贝雷,可能会有危险。”
“怎么,您居然会怕一个开书店的家庭?”
“我怕的是,我们都还不知道自身处境如何,就已经先打草惊蛇了。”
“我认为冒险是值得的。”
“那是您个人单方面的决定。”
“贝亚特丽丝和我挺聊得来……这女孩真讨人喜欢,您对她可能会一见钟情。”阿莉西亚说。
“阿莉西亚!”
她露出狡黠的笑容。啤酒和“炸弹”来得正是时候,正好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巴尔加斯盯着面前古怪的食物,原来是掺了绞肉的薯泥。
“这玩意儿要怎么吃啊?”
阿莉西亚把叉子戳进“炸弹”里,用力把它切开。屋外风雨交加,服务生正探头望着门前的积水。巴尔加斯看着大快朵颐的阿莉西亚。她似乎已经有了秘而不宣的计划。
“天色渐暗,您反而越来越有活力……”
“我是夜行动物。”
“我还能不知道?”

30

暴风雨过后的水雾笼罩着巴塞罗那的街巷,在街灯映照下晶莹闪亮。他们出门时,天空几乎已无飘雨,远处雷声隐约可闻。阿莉西亚手上的地址是当天早上从布里安办公室的纸箱里偷拿的,这位律师打算存放数十年来累积的家具、文件和杂物之处,位于巴尔西诺蒸汽机公司旧址,自内战时期废弃至今的老旧工厂,专门生产锅炉和火车头。两人在杳无人烟的冰冷巷道步行数分钟,终于来到旧工厂大门前。火车轨道从脚下延伸至厂内,石砌大门上刻着“巴尔西诺蒸汽机”字样,这里就是入口了。往内是一大片储藏用的空地和废弃工厂,俨然成了光辉蒸汽机时代栖息长眠的坟墓。
“确定是这里吗?”巴尔加斯问道。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后,随即入内。两人经过一个废弃火车头,旁边还堆放了大批独轮手推车、钢管、废弃锅炉的燃烧室,一群鸽子已进驻巢居。禽鸟静静盯着他们,一双双眼睛在阴暗中闪闪发亮。一排竖立的柱子支起一条电缆,上面吊挂着好几盏灯,发出诡异阴森的微光。这座老旧厂房的隔间标着号码,入口挂着木制号码牌。
“我们要找的是三号。”阿莉西亚指示了明确目标。
巴尔加斯环顾一下四周。几只饥饿的流浪猫在暗处喵喵叫了几声。空气中飘散着煤炭和硫黄味。两人走过一间无人的警卫室。
“照理说,这里应该会有警卫?”
“我想布里安律师是基于经济考量才没请人的。”阿莉西亚回应。
“拯救失落灵魂的大善人律师……”巴尔加斯想起不久前的对话,“保持自己的风格。”
两人逐步走近三号仓库。入口木门以铁条拴住,地上有最近才印下的搬家货车轮胎污泥。大门旁还有个小边门,用铁链紧紧拴住,上面有把生了锈的挂锁,足足有拳头大。
“我们用蛮力弄开怎么样?”阿莉西亚问道。
“你在等着我咬开吗?”巴尔加斯没好气地回她。
“总之,想想办法吧。”
警官掏出左轮手枪,枪口贴近挂锁锁孔。“您先闪远一点。”
阿莉西亚双手紧捂住耳朵。枪声回音在厂房间回荡。巴尔加斯收起左轮手枪,捡起掉在脚边的挂锁,一脚踢开了小边门。
仓库内一片阴暗,到处堆满了无可计数的残旧废墟。上方拱顶依稀可见一排吊挂在电线上的小灯泡。巴尔加斯摸墙寻索,终于找到安装在墙上的开关,按了下去。半明不灭的小灯泡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慢慢亮起来,像个恐怖的游乐场。电流发出微弱的吱吱声,正好与躲藏在暗处的昆虫争相和鸣。
两人进入贯穿仓库的走道。两旁尽是铁栅栏围起的小隔间。每个隔间入口皆挂有告示牌,明确列出申请的储藏件数和期满日期、仓库使用者的姓氏或公司行号名称。每个储藏空间自成一个世界。第一间仓库俨然是一座老旧打字机、计算机和收银机堆叠的城堡。第二间仓库里,数不清的十字架、圣人雕像、告解室和布道坛,一应俱全。
“光是这一堆东西都能开一家修道院了。”阿莉西亚说。
“或许您还来得及修行……”
两人继续往前走,瞥见一台旋转木马,上面挂满露天市集常见的各种杂物。走道另一边收藏了各式棺材以及丧葬相关用具,包括一具玻璃灵柩,上方配置了华盖,丝质软垫上还留着家世显赫的死者躺着的身印。
“天啊……这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巴尔加斯喃喃低语。
“大部分当然是用钱买来的,这些都是内战爆发前就已经没落的家族,还有早已遭人遗忘的企业……”
“真的还有人记得这些东西在这里吗?”
“至少有人一直在付租金。”
“这地方真让人毛骨悚然。”
“巴塞罗那本来就是一栋魔幻之屋。巴尔加斯,问题就出在你们这些观光客从来没有想过进入帘幕内部一探究竟……找到了。”
阿莉西亚驻足在一间仓库门前,指着告示牌。
布里安-优莱克家族
编号 28887-BC-56.9-62
“确定要这么做?”
“我没想到您会这么不干不脆,出事情我负责。”
“您说了算。我们到底要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巴利斯、萨尔加多、戴维·马丁、森贝雷家族、布里安、那些无解的号码、马泰克斯的书,还有刚出现的桑奇斯,以及他那个无脸司机……一定有什么东西和这些人互有关联。只要找到这样东西,我们就能找到巴利斯的下落。”
“您认为那样东西在这里?”
“不找找看怎么知道?”
仓库门锁是附近五金行的简单挂锁,枪托敲击十来次就敲开了。阿莉西亚片刻都等不及,马上钻了进去。
“闻起来有死人的味道。”巴尔加斯说道。
“那是海风的味道。您在马德里住了这么多年,连嗅觉都迟钝了。”
巴尔加斯忍不住回嘴咒骂,然后跟在她身后往里面走。地上的一整排木箱覆盖着帆布,剩余空间成了一条走道,通往一处堪称中庭的地方,此地仿佛龙卷风刮过,布里安家族好几代人的遗物凌乱散置。
“这位律师一定是家族的异类。我虽然不是古董商,起码看得出其中几样值钱的古物。”巴尔加斯自言自语。
“那么,希望您坚定的守法精神,能够阻止您顺手拿走某个纯银烟灰缸的欲望。”
巴尔加斯指了指旋转圆盘,镜子、椅子、书籍、雕刻艺品、大木箱、橱柜、小桌子、抽屉柜、自行车、玩具、滑雪用具、鞋子、皮箱、陶罐,以及林林总总千百样物品,杂乱地堆放在一起,简直是眼花缭乱的杂物坟窟。
“我们该从哪个世纪开始?”
“布里安的档案资料。我们要找的是中型纸箱。应该不难找才对。搬家公司那几个年轻人一定会尽量找个靠近入口的地方囤放律师那些东西。任何物品,只要上面没有累积厚灰尘,都有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东西。您要选右边还是左边?这样问对吗?”
两人在丛林般的杂物堆翻找了几分钟,深信这里一定有他们要找的东西,直到那座纸箱金字塔出现。箱子上贴的标签,就跟阿莉西亚偷偷撕下的那张一模一样。巴尔加斯赶紧上前,把纸箱排成一列,由她逐一开箱检查里面的内容。
“这就是您要找的东西吗?”
“我还不知道。”
“完美的计划。”警官讽刺她。
两人花了近半个钟头把混装在纸箱里的文件、书籍和办公室用品分开归类。小灯泡微弱的光线,根本无法应付检视文件的任务,巴尔加斯只好去找寻照明工具。过了半晌,他带回一座老旧的铜制枝形烛台,外加一大把粗实的蜡烛,看来像是装饰用品。
“确定那不是弹药筒?”阿莉西亚问道。
巴尔加斯将点燃的打火机凑近第一支蜡烛,把烛台递给她。“您想试试吗?”
烛光把眼前映得一片明亮,阿莉西亚逐一检查堆放在纸箱上方的文件夹。
巴尔加斯无所适从地望着她。“我……我该做什么呢?”
“这些文件夹都是按照日期整理过的,从一九三四年一月开始。我按照日期顺序去找,您从名字去找。从最近的开始找起,我们会在中间的部分交会。”
“我要找哪些名字?”
“桑奇斯、梅宝纳……任何能跟布里安产生关联的名字都……”
“知道了。”巴尔加斯打断她。
接下来大约二十分钟,两人默默检查纸箱内的物品,偶尔交换眼神,然后双双摇头。
“这里根本没有桑奇斯和梅宝纳公司的资料……”警官说,“我已经看了五年的资料,什么都没有。”
“继续找。说不定在信贷银行的档案里。”
“没有银行的相关资料。这里的客户都是没有支付能力的,用法律专用术语来说……”
“继续找。”
巴尔加斯点点头,再度埋首档案堆,蜡烛依旧燃烧着,泪水般的蜡油滴在烛台上。过了一会儿,他发觉阿莉西亚默不作声,并停止了翻找的动作。他抬头一看,发现她动也不动,双眼紧盯着从纸箱拿出来的一摞档案夹。
“怎么了?”巴尔加斯问道。
阿莉西亚向他展示了一份厚厚的档案夹。“伊莎贝拉·吉斯伯特……”
“森贝雷家的……”
她点头回应。接着,她让他看了另一份档案夹,封面上写着“蒙锥克39—45”。巴尔加斯走到她身旁,跪坐在纸箱旁。他开始一一检查文件,并抽出了其中一部分。
“瓦伦丁·莫尔加多……”
“桑奇斯的司机。”
“森贝雷/马丁……”
“让我看看。”阿莉西亚随即打开档案夹,“这位就是我们的戴维·马丁?”
“这个看起来像是……”巴尔加斯突然中断叙述,“阿莉西亚?”
正埋首于戴维·马丁档案夹里的她,马上抬起头。
“快看看这个。”巴尔加斯说道。
他递给她的档案夹至少有两个手指的厚度。一看到档案名称,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接着是怎么也按捺不住的微笑。
“维克多·马泰克斯……”
“我想……我们有这个就够了。”巴尔加斯说道。
阿莉西亚正打算盖上纸箱,无意间瞥见箱底有个泛黄的信封。她拿起信封,就着烛光细究了一番。信封用蜡封着。她抹去灰尘,随即看到信封上唯一的字迹标示。
伊莎贝拉
“我们要把这些都带走。”阿莉西亚语气坚定,“纸箱都盖起来,尽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短则几天,多则数周,等到布里安迁入新办公室的时候,他会发现少了一些资料……”
巴尔加斯应允照办,但第一个纸箱都还来不及从地上抬起来,他却突然停住,并猛转回头。阿莉西亚注视着他。她也听见了。脚步声。踩在尘封地板上的脚步声传来的回音。阿莉西亚立刻吹熄蜡烛。巴尔加斯掏出左轮手枪。门口的身影隐约可见。有个穿破旧制服的男子正看着他们。他提着油灯,手持棍棒,双手剧烈颤抖,这可怜的家伙比仓库里的老鼠更胆小。
“两位……在这里……做什么?”警卫结结巴巴,“这里七点以后就不能进来……”
阿莉西亚缓缓站了起来,面带微笑。她的冷笑大概把警卫吓得魂飞魄散,因为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怒目横眉地挥舞棍棒。巴尔加斯把枪口抵住他的太阳穴。
“除非您想用木棍通便,否则就把它放下。”
警卫把棍棒丢在地上,吓得目瞪口呆。“你们是什么人?”
“这个家族的老朋友。”阿莉西亚说,“我们有几样东西忘了拿。这里除了您还有别人吗?”
“整座仓库就我一个人管。您不会杀了我吧?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皮夹里有照片……”
巴尔加斯从他口袋里掏出皮夹,拿出里面的钱丢在地上,然后把皮夹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
“您叫什么名字?”阿莉西亚问道。
“巴托洛猛。”
“我喜欢您的名字,非常阳刚。”
警卫吓得直发抖。
“这样吧,巴托洛猛,就这么办好了。我们回我们的家,您也回家去。明早来上班前,您去买两副新挂锁,把大门和铁栏上的旧锁换掉。还有,您碰见我们这件事,请务必忘得一干二净。这样可以吗?”
“可……可以。”
“如果想打什么歪主意,或是有人问起,请记得,您拿的那一点微薄薪水不值得您这样乱来,而且家人需要您。”
巴托洛猛点头称是。巴尔加斯松开扳机,把手枪收好。阿莉西亚满脸笑容看着警卫,仿佛两人已是多年老友。
“好啦,快回家去。喝点上等白兰地压压惊。还有,把您的钱捡起来。”
“是的,夫人。”
巴托洛猛屈膝跪下,赶紧捡拾原本装在皮夹里的那一点钱。
“别忘了您的木棒。”
警卫立刻捡起木棒,插在腰际。“我可以走了吗?”
“没人会挡着您。”
巴托洛猛踌躇半晌,随即往后退到仓库出口。趁着他的身影尚未消失在暗夜里,阿莉西亚叫住他。“巴托洛猛?”
警卫闻声驻足。
“记得,您的皮夹在我们手里,我们也知道您住在哪里。不要逼我们去拜访您,我这位同事脾气火爆得很。晚安。”
接着,一阵仓皇窜逃的踉跄脚步声渐渐远去。

31

米克尔用两个保温壶装了刚煮好的咖啡送到楼上,为了搭配咖啡的香醇,还附上一大盘街角面包店刚出炉的面包,美味诱人。两人均摊了档案夹之后,面对面席地而坐。阿莉西亚连着吃了三个面包,倒了满满一杯咖啡,一边啜着,全神贯注地紧盯从布里安的资料堆里带回的第一份档案夹。片刻之后,她不经意抬起头,却发现巴尔加斯一脸尴尬地望着她。
“怎么了?”她问。
他指了指她的裙边。为了靠坐在沙发旁,阿莉西亚随手把裙边拉了上来。
“别这么孩子气。我想您以前不会没看过。这又没什么。”
巴尔加斯没回话,但自行调整了姿势,想办法避免直视丝袜的纹理,因为他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好好阅读那位拯救失落灵魂的律师的精彩眉批和记录。
两人在咖啡因和糖分的帮助下默默看到凌晨,人物之间的联系渐渐浮出水面。阿莉西亚拿来一大张白纸,画起了关联示意图,包括各项事件、日期、人名,还有线条和圆圈。巴尔加斯偶尔找到重要资料,随手就递给她。无须言语解释。只消她一个眼神,并默默点头回应。她似乎具备建立各种关联的超能力,脑袋运转速度俨然比其他人快了一百倍。巴尔加斯理解女同事的思考模式,从未出言质疑或企图干扰她的思路,只是很尽责地过滤文件,然后将新资料提供给她,再由她一样接一样慢慢拼凑起那张线索示意图。
“我不知道您怎么样,但我一定要起来动一动了。”熬了两个半小时,巴尔加斯忍不住说。
他已经把手边所有档案检视完毕,血液中的咖啡因似乎渐失效力,眼皮几乎撑不开。
“去睡吧。”阿莉西亚建议,“已经很晚了。”
“那您呢?”
“我还不困。”
“怎么可能?”
“我是夜猫子,您知道的。”
“介意我在沙发上打个盹吗?”
“要怎么躺都行,不过,我可能偶尔会弄出一点声响就是了。”
“放心,市政府的管乐队也吵不醒我。”
大教堂钟声唤醒了他。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悬在窗前的浓雾,扑鼻而来的则是咖啡香和烟味。绵延的屋宇上方,漫天酒红的晨曦。阿莉西亚依旧坐在地板上,嘴上叼着烟,原本的衬衫和裙子已经脱下,身上穿的顶多算是黑色睡衣或类似组合,看了只会引人胡思乱想。巴尔加斯勉力拖着脚步进了浴室,一头钻到水龙头下冲冷水,然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发现浴室门上挂了一件丝质蓝色浴袍,马上拿去给阿莉西亚。
“披上吧!”
她伸手接下,然后站起来伸伸懒腰,接着穿上睡袍。
“我要开窗通风一下,否则恐怕要打电话找消防队来救我们了。”巴尔加斯提醒。
一股新鲜空气窜进客厅,一团团烟雾像被施了魔法的鬼魂,缓缓滑出窗外。巴尔加斯检查了保温瓶里的咖啡,一大盘面包只剩下糖霜,两个烟灰缸装了满满的烟蒂。
“希望这一切都没白忙。”
除了现场一片狼藉,阿莉西亚还画了十几张示意图。她把那些图一一贴在墙上,并刻意贴成环状。巴尔加斯走近看。她舔了舔嘴唇,像只得意的猫。
警官摇了摇保温瓶,看看是否有剩余,最后只倒出半杯。他拉了张椅子坐在阿莉西亚制作的图表前,频频点头。“现在就请您让我大开眼界吧!”
她系上睡袍,将头发盘成发髻。“想要加长版还是精简版?”
“先提重点摘要,然后再看。”
阿莉西亚站在图表墙前,俨然一位学校老师,只是,这位老师看来像个喜欢夜生活的欧式艺妓。
“蒙锥克堡,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四年。在这期间担任典狱长的毛里西奥·巴利斯,娶了名门闺秀埃莱娜·萨缅托,一个政商关系良好的企业富豪的掌上明珠兼继承人,她父亲同属于一群被昵称为‘佛朗哥十字军’的商人团体,成员包括银行家、企业家和贵族,长期为佛朗哥政权提供大笔金钱援助。这群富商当中,有一位就是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信贷银行的创始人和最大股东,从这个母公司分割出来的子公司,就是您昨天拜访的梅宝纳地产。”
“资料上提到了这些吗?”
“对,布里安律师的笔记是这样写的。”
“请继续。”
“巴利斯担任蒙锥克监狱典狱长期间,先后在这里服刑并由布里安辩护的囚犯有以下几人:第一个,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多年来向巴利斯寄出恐吓信的可疑嫌犯,也是受惠于部长特赦计划出狱的人。但他在外面的世界只活了大约六周。第二位瓦伦丁·莫尔加多,前共和军军官,一九四五年因为在监狱立功而获特赦出狱,根据布里安的记录,当时在城墙重建工程的一场意外中,他救了某位陆军上尉一命。出狱后,他接受富豪团体自创的受刑人新生计划,成了乌巴赫家族的车库管理员,多年后提拔为司机。银行家乌巴赫去世后,他转而投靠他女儿维多利亚,她就是您的朋友梅宝纳地产总经理桑奇斯的豪门娇妻。”
“嗯……还有别人吗?”
“精彩的还没开始。第三位戴维·马丁。抑郁不得志的落魄作家,内战前犯下一系列诡异案件。马丁在一九三〇年成功躲过警方追捕,当时似乎越过边境逃到法国。基于某些不明因素,他隐姓埋名意图重返巴塞罗那,却在比利牛斯山区一个叫普奇塞达的小镇被捕,当时是一九三九年,他刚越过西班牙边境就落网了。”
“除了那些年同样在那座监狱服刑,戴维·马丁和这个案件有什么关系?”
“有意思的来了。那群受刑人当中,马丁是唯一没有直接找上布里安的人。这位律师接受了伊莎贝拉·吉斯伯特的委托,所以才为他辩护。”
“她是森贝雷家族那位……”
“没错,达涅尔·森贝雷的母亲。吉斯伯特是她娘家姓氏。根据推测,在战争结束后不久的一九三九年,她死于霍乱。”
“推测?”
“从布里安个人的记录看来,依据好几项因素,足以确信伊莎贝拉·森贝雷是遭人谋杀身亡。具体而言,她是被毒死的。”
“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被巴利斯毒死的。布里安推测,他由于执迷邪念和欲望未获回应,因而犯下恶行,大概是这样,至少布里安是如此推测的。显然,他不能也不敢去证实。”
“那个马丁呢?”
“根据同一份记录,戴维·马丁是巴利斯执迷邪念的另一个下手目标。”
“部长先生对他有另一种邪念吧?”
“看来是这样的,巴利斯企图胁迫马丁在狱中写作,他的盘算是把作品占为己有,并以自己的名字发表,借此满足虚荣心以及他想成为文坛巨擘的渴望之类。可惜,根据布里安的资料,戴维·马丁当时逐渐失去理智,还有幻听,说他碰到了自己小说里的人物科莱利。他在监狱里陷入神志不清,于是巴利斯将他隔离在塔顶的单人牢房,就在那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一年,他也因此被狱友取了个‘天堂囚徒’的绰号。”
“这故事听起来开始很有您的调调了,阿莉西亚。”
“一九四一年,巴利斯眼看着迫使作家替他代笔这手段行不通,便派了两名手下把戴维·马丁挟持到奎尔公园旁的大宅院,打算杀了他。但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马丁因此逃过一劫。”
“所以……戴维·马丁还活着?”
“不知道。或者应该说……布里安不知道。”
“但是有这个可能。”
“而且很有可能巴利斯也……”
“也认为他就是寄出恐吓信件和企图暗杀他的人。为了复仇……”
“这是我的假设。”阿莉西亚附和,“只是很简单的假设。”
“还有吗?”
“我把最精彩的留在最后了。”她笑道。
“快出招吧!”
“第四个人:维克多·马泰克斯,《灵魂迷宫》系列小说的作者,我们在巴利斯书房发现他藏在书桌里的是其中一本,根据他女儿梅希迪斯回想他失踪那晚的情形,那本小说可能是部长在地球上失去踪影前最后阅读的文字。”
“马泰克斯和另外三个人之间有何关联?”
“在三十年代,马泰克斯和马丁似乎是好友兼老同事,两人都以笔名写小说,并交由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印行。布里安的笔记指出,马泰克斯可能遭遇了和马丁类似的胁迫。谁知道,或许巴利斯又想找他代笔,借他人的文采让自己在文坛建立声誉。巴利斯显然不想一直守着靠政治婚姻谋得的典狱长职位,他还想往上爬。”
“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内幕。马泰克斯是何方神圣?”
“他于一九四一年被关进蒙锥克监狱,当时是从示范监狱移监服刑。一年后,如果您相信官方报告的话,他在狱中自杀身亡。有可能的情况是,他被射杀身亡后,尸体丢进了无名冢。”
“这一次的执迷邪念是?”
“关于此案,布里安没有写下任何臆测,但是我想提醒一下,毛里西奥·巴利斯一九四七年成立出版社,取名‘阿里亚娜’,恰巧就是《灵魂迷宫》系列主角的名字……”
巴尔加斯叹了口气,频频揉着双眼,试图厘清阿莉西亚刚才的报告内容。
“实在有太多巧合了。”他终于开了口。
“我也这么认为。”她附和道。
“现在来看看我的理解是否正确……假如这所有的关联确实存在,而我们,或者应该说您,只花了三天就找出脉络,那么……警方和政府高层怎么可能调查了好几个礼拜还交白卷?”
阿莉西亚咬着嘴唇。“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
“您认为……他们根本就不想找出巴利斯的下落?”
她仔细斟酌了他的问题。“我想他们不至于敢做这样的事情。毕竟巴利斯也不是无名小卒,不能放任失踪事件不了了之。”
“所以呢?”
“或许他们只想知道他的下落。或许,他们对他失踪的真正原因毫无兴趣。”
巴尔加斯频频摇头,揉了揉眼睛。“您真的以为莫尔加多、萨尔加多和马丁这几个当年曾被巴利斯宰制的囚犯,联手策划了一场复仇大计,为死去的同伴维克多·马泰克斯报仇?您现在的想法是这样吗?”
阿莉西亚耸耸肩。“或许不包括那个司机莫尔加多。说不定卷入其中的是他老板,桑奇斯。”
“桑奇斯有什么理由要做这样的事?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娶的太太是全国最富有家族的继承人……称得上是另一个巴利斯了。像这样一号人物,为什么要去蹚这种浑水?”
“我也不知道。”
“还有,我们在巴利斯车里找到的那些号码呢?”
“任何关联都有可能。或者也可能跟此事毫无关系,只是巧合。您是这么说的,记得吗?”
“又是巧合?我在警界二十年,碰到的巧合比说实话的人还要少。”
“我不知道。巴尔加斯。我真的不知道那些号码有什么含意。”
“知道这整件事真正让我觉得很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吗?”
阿莉西亚再度点头回应,仿佛已经读出了他的心思。
“巴利斯。”她说。
“就是巴利斯。”巴尔加斯接着说,“姑且不提他在蒙锥克监狱那几年如何汲汲营营,还有他干的那些勾当,光是他毒死伊莎贝拉,以及谋杀或试图谋杀戴维·马丁、马泰克斯,天知道还有谁……事实上,他根本是个低级的刽子手,一个靠裙带关系爬上高位的狱警。像他这样的人渣到处都是,走在街上天天都会碰到。没错,他是有些有权有势的朋友,但到头来就是拍马屁。没水准的走狗,小人一个!像这样的家伙,为何能在短短几年从基层爬到政权的巅峰?”
“这的确是个好问题。”阿莉西亚说。
“用您那特别的脑袋好好想一想,说不定可以找出一点眉目,证明我刚刚发的那些牢骚不是胡说八道。”
“您不打算帮我吗?”
“我开始怀疑自己适不适合加入了。看了您那些拼图以后,我总觉得,事情比原本预测的危险许多,我呢,打算几年后就拿退休金走人,然后专心阅读古典文学。”
阿莉西亚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巴尔加斯一口气喝下冷掉的咖啡,叹了口气。他走近窗口,气息深沉。远处再度传来大教堂的钟声,警官凝望着细丝般的朝阳在屋宇和钟楼间缓缓移动。
“我要拜托您一件事……”他说,“这些事情,暂时别告诉莱安德罗或其他人。”
“当然,我又不是疯了。”她立刻回嘴。
巴尔加斯关上窗,走到她身旁,此时她已难掩疲惫。
“你是不是该回到棺材里了?”他问她,“去休息吧!”
他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进了卧室,掀开被子要她钻进去。阿莉西亚脱下的睡袍落在脚边,接着,她滑进被窝里。他帮她把被子拉到下巴,面带微笑看着她。
“不念个睡前故事给我听吗?”
“想得美。”巴尔加斯弯腰捡起地上的睡袍,走向房门。
“他们是不是设了圈套让我们往里跳?”阿莉西亚突然提问。
他思忖她的问题。“怎么说?”
“我也说不上来。”
“圈套都是中计的人自己设的局。我唯一确定的是,您应该要休息了。”
巴尔加斯开始慢慢把门带上。
“您就在外面吧?”
他点头。
“早安,阿莉西亚。”他边说边关上卧室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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