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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我们住进那栋别墅不到一个月,马丁的病情就恶化了。我就负责出门买食物。在海岸尽头的海鲜餐厅前面,有些农民每天早上会开着小货车贩卖自家农产食品。起初都是戴维去那里或到镇上,但是,后来他再也无法踏出家门。他有严重的头痛,而且发烧、眩晕、神志不清,几乎每晚像幽魂似的在家里晃荡。他相信科莱利会来找他算账。”“你看到过科莱利这个人吗?”
“根本就没有这个人。那是他幻想世界里的一个角色。”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
“维达尔家族建了一座木造小码头,从别墅前的私人小海湾延伸到海水中。戴维常去那里,就坐在码头边看海。他会不断和想象中的科莱利对话。偶尔我也会到码头走走,在他身旁坐下来。戴维甚至没发觉我就在身边。我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跟科莱利说话,就像我们逃离马德里途中的状况一样。然后他会突然从妄想思绪中惊醒过来,对着我微笑。有一天突然飘起雨,我牵着他的手,打算带他回屋里,他却抱住我伤心痛哭,一直叫我伊莎贝拉。从那时候起,他完全不认得我是谁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两个月,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和伊莎贝拉一起生活。”
“对你来说,那段日子一定很难熬。”
“不是的,照顾他生活起居的那段日子,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但也很伤感。”
“阿里亚娜,戴维·马丁是怎么死的?”
“有一晚,我问他科莱利是谁,为什么这么怕他。他告诉我,科莱利是黑暗灵魂,他说的都是科莱利要说的话。戴维说他和科莱利签了约,答应为他写一本书,但后来却反悔,所以在书稿落入科莱利手中之前,全部被他销毁了。”
“那是什么样的书?”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宗教文章之类的。戴维总是以《永恒之光》称呼那本书。”
“所以,戴维认为科莱利是来找他复仇的?”
“没错。”
“怎么复仇,阿里亚娜?”
“这个重要吗?这和巴利斯那些事情根本无关。”
“所有事情都是环环相扣的,阿里亚娜。拜托,你一定要帮我。”
“戴维深信,我肚里的孩子是个他曾经认识又失去的人。”
“他说过是谁吗?”
“他说她叫作克丽丝汀娜。他几乎不提这个人,但是只要一说起她,他的语气总是充满悔恨和愧疚。”
“克丽丝汀娜是贝德罗·维达尔的妻子。警方认定她也是被马丁杀害的。调查证实,她淹死在普奇塞达镇的湖里,地点非常接近他带你去过的那栋比利牛斯山别墅。”
“一派胡言。”
“或许吧!但是,你刚刚也说了,他提起她的时候,显露了很深的愧疚感……”
“戴维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
“但你自己不也说了,他已完全失去理智,满脑子妄想不存在的人和事情,还把你当成他以前的学徒伊莎贝拉,一个死了十年的人……你难道不害怕?不会替肚子里的孩子担心吗?”
“不会。”
“你该不会告诉我,你从来没想过要把他留在那栋别墅,自己单独逃离那个地方……”
“从来没有。”
“好吧,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14
“我记得那时快要三月底了。过去几天戴维的病情有所好转。他在悬崖下找到一艘木造小船,几乎每天一大早就急着划船出海。我当时已经怀孕七个月,白天大多以阅读打发时间。那栋别墅有大量藏书,几乎完整收藏了戴维·马丁最爱的作家的所有作品,我从没听说过那个作家——胡利安·卡拉斯。傍晚,我们就在客厅的壁炉取暖,我为他朗读卡拉斯的小说,就这样读完他全部的作品。最后两个礼拜,我们读卡拉斯的最后一部小说《风之影》。”“没听说过。”
“几乎没有人看过。很多人以为自己读过,其实根本没有。有天晚上,我们一起读书到半夜,接着我上床睡觉,凌晨两点就感受到第一次子宫收缩。”
“你当时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月。”
“我感受到一股剧痛,就像有人出拳用力打我的肚子。我吓得惊慌失措,大声喊着戴维的名字。他打算抱我去找医生,掀开被子时,却发现床上染了一摊血……”
“我很遗憾。”
“所有人都觉得遗憾。”
“你们去看医生了吗?”
“没有。”
“孩子呢?”
“是个女孩。生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死胎。”
“我由衷替你感到难过。阿里亚娜。我想,还是先暂停吧。”
“不用了。我现在不想停下来。”
“好吧,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戴维……”
“慢慢说,按照你的节奏。”
“戴维抱着婴儿的尸体,像受了伤的野兽哀痛呻吟。小女婴全身发紫,像个坏掉的洋娃娃。我很想起床去拥抱他们,可惜身体实在太虚弱。到了黎明,天色渐亮,戴维抱着女婴,看了我最后一眼,并请求我原谅。接着,他离开了别墅。我勉强拖着脚步到窗边,看着他走下岩石边的阶梯,然后走上码头。木造小船就拴在码头尽头。他把女婴用布巾绑在身上,上了船,划船出海,一路朝着我这边看。我举起手,希望他会看见我,并转向回头。但他继续前进,然后在距离海岸一百米处的海面停下来。朝阳遍洒海洋,汪洋看起来就像一片火海。我看着戴维的身影慢慢站起来,并在船板上拿了一样东西。接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敲击船只的龙骨。不过几分钟,船只开始下沉了。戴维坐在船上静静不动,怀里抱着女婴,就这样一直凝望着我,直到被大海吞没。”
“你后来怎么办?”
“我因为失血过多,身体非常虚弱,发烧了好几天,一直认为那只是场噩梦,马丁总有一天会再次出现在门前。后来总算可以起床走动,于是我天天去海滩,去那里等待。”
“等什么?”
“等他们回来。您一定会想,我跟戴维一样发疯了。”
“没有,我不会这么想。”
“每天开着货车贩卖农产品的农民看见我在那里,过来问我好不好,还送了食物给我。他们说我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要送我去圣费利乌的医院。肯定是他们去通知国民警卫队的。有个巡逻队员发现我在海滩上睡着了,把我送进医院。我被诊断出体温过低,并且有支气管炎初期症状,还有内出血,如果没有及时送医,恐怕在十二小时内就没命了。我没跟他们提起自己的身份,但是可想而知,他们一定会去查。所有警局和国民警卫队都收到了印着我的照片的寻人启事。我在医院住了两个礼拜。”
“你的父母没去看你吗?”
“他们不是我的父母。”
“我是指乌巴赫夫妇。”
“没有。最后出院时,两名警察和一辆救护车来接我,送我回马德里的乌巴赫豪宅。”
“乌巴赫夫妇看到你的时候,对你说了什么?”
“夫人呢……她一直都要我这样称呼她,夫人往我脸上吐口水,还骂我是个不要脸的贱人。乌巴赫把我叫进办公室。他从头到尾没从书桌前抬起头看我一眼。他告诉我,已经帮我注册了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旁的寄宿学校,全年只有圣诞节可以回家几天,而且还得表现够好才行。隔天,他们就把我送进去了。”
“你在那所寄宿学校待了多久?”
“三个礼拜。”
“为什么只待了这么短的时间?”
“寄宿学校的校长发现,我把发生过的事情都跟寝室室友安娜玛利亚说了。”
“你跟她说了什么?”
“全部。”
“包括偷窃小孩这部分?”
“全部。”
“她相信你吗?”
“相信,因为她的遭遇也很类似。这所寄宿学校的女孩几乎都有类似的背景。”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几天后,她在学校顶楼上吊身亡。她才十六岁。”
“自杀?”
“您觉得呢?”
“你呢?他们如何处置你?”
“他们把我送回乌巴赫家。”
“然后……”
“乌巴赫痛打我一顿,把我锁在房间。他告诉我,假如胆敢再跟别人提起这些谣言,他会把我送进疯人院,下半辈子都别想出来。”
“你怎么回他?”
“我什么都没说。那晚,趁着他们熟睡,我爬窗溜出房间,拿了钥匙,把乌巴赫夫妇在四楼的卧室房门锁上,接着下楼到厨房打开瓦斯开关。地下室囤放了一些汽油桶,是发电机用的。我把二楼整层都洒了汽油,地上和墙上都是。然后,我在窗帘上点了火,立刻跑到花园。”
“你没逃走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想亲眼看着他们身上着火的样子。”
“我了解。”
“我认为您根本就不了解。我已经把知道的事实都说完了。现在,请告诉我一件事……”
“当然。”
“我妹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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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妹妹现在的名字叫梅希迪斯,她此刻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像这里一样的地方?”
“不是的。”
“我想见她。”
“快了。先跟我聊聊你丈夫伊格纳西奥·桑奇斯。我不明白的是,像乌巴赫这样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大可聘请全国最优秀的名律师,却偏偏找了一个没什么经验的新手律师作为遗嘱执行人。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这还不够明显吗?”
“我看不出来。”
“桑奇斯是乌巴赫的儿子。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光顾巴拉列罗剧院,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叫朵萝莉丝·丽芭思的歌女,后来就有了孩子。因为夫人很在意身材变形,始终不肯怀孕生子,乌巴赫就在外面偷偷养了私生子。他花钱培养儿子完成大学学业,还向他保证,只要进了律师事务所工作,就会正式聘请他为家族企业效力。”
“桑奇斯知道这件事吗?知道乌巴赫是他的亲生父亲?”
“当然。”
“所以他才跟你结婚?”
“他跟我结婚是为了保护我。他是我唯一的朋友,诚恳正派,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好人。”
“你们当时是假结婚吗?”
“我们的婚姻是我这一生见过最真实的婚姻,不过,如果您是指有名无实这件事,那的确是,他从来没碰过我。”
“你什么时候开始策划复仇大计的?”
“桑奇斯能够接触到乌巴赫家族的所有文件,他弄清楚了巴利斯做的事。计划是他想出来的。他调查了我的生父维克多·马泰克斯过去的经历,因此得知他在狱中的牢友,包括戴维·马丁、萨尔加多和莫尔加多,后来他把莫尔加多聘为司机兼保镖。但这些事情我们已经谈过了,不是吗?”
“没关系。利用戴维·马丁当幌子去加深巴利斯的恐惧感,也是他的点子吗?”
“那是我出的主意。”
“寄给巴利斯的那些信件是谁写的?”
“我。”
“一九五六年在马德里文艺协会的事件是怎么一回事?”
“恐吓信件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我们当初的想法是让巴利斯害怕,让他相信这是戴维·马丁的计谋,并逼他老实说出过去发生的一切。”
“你们目的何在?”
“诱导他中计,逼他回到巴塞罗那来面对马丁。”
“这个目的,你们已经达成了。”
“对,但是当时必须多施加一点压力才总算成功。”
“就是一九五六年那次企图暗杀的事件?”
“那是其中一件。”
“执行暗杀的是谁?”
“莫尔加多。他没有打算杀他,只是想吓唬他,使他确信在自己的堡垒也不安全,除非他亲自去巴塞罗那和马丁见面说清楚,否则永无宁日。”
“但是他根本见不到马丁,因为马丁已经死了。”
“没错。”
“你刚刚说这只是其中一件,你们另外还做了什么事对他施压?”
“桑奇斯买通巴利斯家的一个仆人,让他在巴利斯的办公室放了一本我父亲的小说《阿里亚娜与红衣王子》,就在梅希迪斯别墅举办化装舞会那一晚。书里夹着一张清单,上面是我们截至当时为止发现的所有伪造出生证明文件的编号。那就是他收到的最后一封恐吓信。当时,他再也受不了了。”
“你为什么从未想过去报警,或诉诸媒体?”
“您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想再聊聊那张清单。”
“我已经把知道的部分都说完了。您为什么如此在意那张清单?”
“因为我们必须抽丝剥茧,才能彻底清查案情。为了彰显正义,揪出那个让你和许多人终生痛苦的幕后主谋。”
“揪出巴利斯的共犯?”
“是的。所以我才会这么坚持。”
“您想知道什么?”
“请再努力想一想……那份清单。你说,上面只写了编号,都没写小孩的姓名吗?”
“没有,只有编号。”
“还记得有几个吗?说个大约的数字就可以。”
“大概有四十个。”
“你们怎么拿到那份清单的?为什么你们认为巴利斯还下令谋杀过其他父母,然后偷走他们的小孩?”
“莫尔加多提醒了我们。他刚开始在乌巴赫家工作的时候,听说过全家人都失踪的事。他有许多牢友都死在监狱里,后来妻儿也莫名失踪。桑奇斯要他提供名单,接着,他委托布里安律师到民事管理局秘密调查,名单中的那些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最难找的部分是死亡证明。当他发现大部分证明都是同一天开出的时候,立刻起了疑心,并查看了相同日期的出生证明书。”
“这位布里安律师真是聪明绝顶。不是每个人都想得到这一点……”
“有了这个重大发现,我们开始思考,巴利斯是否涉及更多类似案件,而且数目恐怕还不少。还有其他监狱,以及全国许许多多我们不认识的家庭。数以百计,或许数以千计。”
“你们曾经跟别人提起过这些疑点吗?”
“没有。”
“你们没想过要深入调查那些案子?”
“桑奇斯确实有此打算,但是他被逮捕了。”
“那份清单原稿呢?”
“被那个叫作安达亚的男人拿走了。”
“还有影印本吗?”
维多利亚摇头否认。
“保险起见,你和你丈夫都没有至少影印一份留底吗?”
“我们有的就是家里那一份。安达亚找到之后,当场就把它销毁了。他非常清楚,那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他唯一想知道的是,我们到底把巴利斯藏到哪里去了。”
“你确定?”
“是的,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我知道,我知道。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完全相信你说的。你是不是在骗我?阿里亚娜,跟我老实说吧。”
“我说的都是实话,不过,您说的是不是实话,我就不知道了。”
莱安德罗面无表情,目光紧盯着她,仿佛现在才发觉她的存在。他露出浅笑,身体微微前倾。“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阿里亚娜。”
她顿时热泪盈眶。还没来得及回神,话已脱口而出:“我想您知道我在说什么。您当年就在车上,对不对?他们来家里逮捕我父亲,绑架了我们姐妹那一天。您就是巴利斯的共犯……那只幕后的黑手。”
莱安德罗以哀伤的眼神看着她。“我想,你错把我当成另一个人了。”
“为什么?”她质问的声音几乎微弱如丝。
莱安德罗站了起来,走近她身旁。“你胆识过人,阿里亚娜。谢谢你的协助。我希望你别为任何事情烦心。很荣幸能够认识你。”
阿里亚娜抬起头,迎面而来的是莱安德罗的笑容,充满平和怜悯的慰藉。她何尝不愿就这样沉溺其中,永远不再醒来。莱安德罗倾身向前,亲吻了她的额头。
他的双唇,冷如冰霜。
那一晚,医生的神奇药物最后一次在她的血管里恣意奔驰,阿里亚娜梦见了父亲为她写的小说里那个红衣王子,随即忆起家人。
多年来,她几乎已记不得双亲或妹妹的面容,只能在梦中想起他们。好几次在梦里,记忆将她拉回那一天,父亲被逮捕,她们姐妹被掳走,瓦维德雷拉的家里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母亲。
那一晚,在梦中,她又听见汽车从林木夹道的小径逐渐驶近的引擎声。她忆起父亲的嘶吼在花园里回荡。她从卧室窗户探出头,看见红衣王子的黑色大轿车就停在喷泉前。轿车车门敞开,车灯渐渐熄了。
阿里亚娜感受到冰凉的双唇触及她的肌肤,无声话语穿透墙壁,仿佛剧毒渗出。她和妹妹一起跑进衣橱里躲藏,但红衣王子看穿了一切,且无所不知。她们蜷缩在黑暗中,聆听着阴谋主使者的脚步声慢慢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