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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直到真正活过,才能明白自己虚度了多少光阴。有时候人的一生——不是那些虚度的时光——只是一瞬间、一天、一周或一个月。人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觉得痛,因为突然在乎一切,也因为这短暂时光稍纵即逝,此后的余生变成试图回到那短暂时刻的徒劳记忆。对我而言,这段短暂时光是我和戴维在海滨别墅共度的那几周。应该说,与我相伴的不只是戴维,还有他内心挥之不去的阴影,但我当时根本不在乎。倘若他提出要求,我愿意陪他一起下地狱。我想,依照我的作风,我终究也会这么做的。

断崖下的小棚屋有几艘划艇,还有一座木桩码头。几乎每天清晨,戴维都坐在码头边等日出。有时我也加入他的行列,两人一起游泳到断崖下的小海湾。三月份,海水依旧冰凉,但我们可以赶紧跑回家,坐在壁炉前取暖。接着,我们开始一段漫长的散步,沿着断崖边的小路,一直走到当地人称作萨宫佳的偏僻海岸。海岸边的树林后住着一群吉卜赛人,戴维向他们买食材,回家后由他掌厨,我们在黄昏暮色下共进晚餐,一边听着维达尔留下的老唱片。许多个夜晚,日落之后,刮起了特拉蒙塔纳山脉吹来的强风,穿过树丛,拍打着木板窗。这时候,我们必须关紧窗户,在屋里点上一根根蜡烛。接着,我在壁炉前铺几条毯子,并牵着戴维的手,他的年纪虽然是我的两倍,人生经历也绝非我能想象,但跟我在一起时,他总是如此害羞,我必须主动引导他的手渐渐褪去我身上的衣服,那是我喜欢的方式。我想,写下这些字句,回顾这些记忆,照理说,我应该觉得羞耻,但我没有任何顾忌,毫不扭捏地让他进入了我的世界。我忆起那几个夜晚,他的双手和双唇在我肌肤上好奇地探索,还有两人与世隔绝,在那栋房子里厮守的幸福和愉悦,加上达涅尔的出生,以及养育他、看着他成长的那几年,这就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了。

如今我总算明白我生命的意义,那是没有人能够预测的,就连我自己也预料不到。我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与戴维共度那几周,然后怀上儿子达涅尔。我知道,世人因为我爱上这个男人而指责我,因为我带着罪恶偷偷怀了孩子,因为我说谎。惩罚,无论公正与否,无须多等。人的一生并没有凭空得来的幸福,即使只是一瞬间。

一天早上,戴维去了码头,我梳洗更衣后,径自前往圣波尔湾入口的海味餐厅。我在那里打了一通电话给胡安。自从我不告而别,已经过了两周半。

“你在哪里?还好吗?安不安全?”他急切地问道。

“我没事。”

“你要回来吗?”

“我不知道。胡安,我真的不知道。”

“我爱你,伊莎贝拉,非常爱你。我会永远爱你,不管你回不回来……”

“你难道不问我爱不爱你?”

“你不需要多作解释,不想说的话,什么都别说。我会等你的,永远等着你。”

那一字一句就像匕首狠狠刺痛了我的心。回去后,我的泪水依旧止不住。一直在别墅门口等我的戴维,上前紧紧拥抱住我。

“戴维,我不能继续跟你待在这里。”

“我知道。”

两天后,常在海滩走动的其中一个吉卜赛人特地过来知会我们说,国民警卫队到处找人查问,是否在附近见过一男一女。他们展示的是戴维的照片,并宣称他是杀人犯。那晚是我们共度的最后一夜。隔天,当我在柴火畅旺的壁炉前醒来时,戴维已经离去。他留下一张纸条,要我返回巴塞罗那,嫁给胡安·森贝雷,一起过幸福的日子。前一晚,我曾向他坦承,胡安已经向我求过婚,而我也答应了。直至今日,我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何跟他说那些话。我究竟是想离开他,还是期望他要我和他一起亡命天涯?他替我做了决定。我对他说过,他没有资格爱我,而他竟信以为真。

我知道,待在那里等他毫无意义。他不会回来了,那天下午不会,隔天也不会。我把房子打扫干净,家具重新盖上防尘床单,并将所有窗户关上。我把钥匙放在围墙边的石块后面,步行到火车站。

我在圣菲琉德吉索斯一上火车就知道自己怀孕了。上车前,我从火车站打了电话给胡安。他来接我时,把我紧紧拥在怀里,却不问我去了哪里。我没有勇气正眼看他。

“我不是值得你爱的人。”我对他说。

“不要说这种傻话。”

我太懦弱,也太恐惧。我为自己着想,也为了肚子里那个孩子。一个礼拜之后,我在圣安娜教堂和胡安·森贝雷举行了婚礼,比预定的婚期还要早。我们在西班牙客栈度过新婚之夜。隔天早上醒来时,我听见浴室传来胡安的啜泣声。倘若我们都能爱上值得我们去爱的人,人生该会多么美好。

达涅尔·森贝雷·吉斯伯特,我的儿子,九个月后出生了。

5

我始终不明白,戴维为何决定在内战结束前几天返回巴塞罗那。他在萨加罗的别墅不告而别那天早上,我以为从此不会再见到他。达涅尔出生后,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少女,两人共度的美好时光都成了尘封的记忆。我这些年来唯一的生活重心是养育达涅尔,做个称职的母亲,保护孩子免于世间的伤害,因为我学会以戴维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一个充满阴暗、怨恨和妒忌、吝啬与仇恨的世界。一个事事皆虚伪、人人皆诓骗的世界。这是个不值得生存的世界,但是儿子达涅尔出生了,我应该保护他。我从未想过要让戴维知道达涅尔的存在。孩子出生那天,我发誓绝对不让他知道生父是谁,因为他真正的父亲,那个为他奉献一生,伴着我一起抚养他的人,胡安·森贝雷,才是他绝无仅有的好父亲。我坚持要这么做,因为达涅尔总有一天会起疑心,甚至去调查真相,这是我绝不容许的事。戴维·马丁根本不该返回巴塞罗那。我真心以为,他之所以回来,就某种程度而言,是因为他对此事已有所察觉。或许,始终钳制他的心灵邪魔,就是真正的惩罚。当他跨进国界那一刻,我俩就已被生命判了刑。

他穿越比利牛斯山几个月后就被逮捕,随即移送巴塞罗那,接着便以一连串的罪名被起诉。他被加诸的罪名包括颠覆、叛乱以及多项莫名的控诉,还与其他数千名囚犯一起关在示范监狱。那个时期,很多人在西班牙大城市被谋杀、被囚禁,其中又以巴塞罗那的数量最可观。那是一个复仇行凶、消灭对手的时期。一如预期,新政权的崛起势必掀起权力更迭,多少人汲汲营营抢着在新政府立足。其中许多人为了官位和利益越界,不止一次地选边站。只要睁大眼睛见识过战争的种种丑态,再也无法相信人类比其他动物高等。

大家都说事情不可能更糟了,但人只要一抓住机会,卑鄙是没有底线的。很快就会有个人冒出台面,看起来就是最能符合这个时代背景的代表人物。不难想象,像他这样的败类,当众人都被时代巨流淹没,偏偏他就能全身而退。此人名叫毛里西奥·巴利斯,一如所有小时代里的大人物,他是个无名之辈。

6

我想,总有一天,这个国家的所有报章媒体将对毛里西奥·巴利斯极尽褒扬,并极力吹捧他一帆风顺的光荣仕途。这个国家充斥着像他这种层次的人物,一旦飞黄腾达,后面永远不缺阿谀奉承的马屁精。此刻,发达之日尚未到来,但终究会有成真的一天,巴利斯仍和许多人一样,只是个非常出众的政坛新秀。最近这几个月,我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事。据我所知,他起初是个经常出入文学咖啡馆聚会的文艺青年。一个资质中庸的人,没有才华也没有专长,一如经常发生的情况,他无止境的贪婪和寻求认同的渴望弥补了自身的失败。他自知永远不会获得肯定,也得不到他向往的高位和赞扬,于是以结党营私的方式追求功名,党羽互通肥缺,一起对付他们忌妒的眼中钉。

是的,我笔下充满了愤怒和怨怼,我自惭形秽,因为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这些文字是否公正,我不知道自己是无知地批判,还是因愤怒和痛苦在内心积累而盲目。这几个月来,我学会了仇恨,一想到自己将带着如此悲痛的心情死去,我不禁满怀恐惧。

我初次听闻他的名字,是在听说戴维被捕坐牢后不久。巴利斯当时是新政权的小走狗,一个忠心耿耿的追随者,因为娶了法西斯拥趸、商业界巨头的掌上明珠而声名大作。巴利斯最初从文学界出道,但他最出色的专长却是调情,那个一出生就因病而骨骼变形并在轮椅上度过青春岁月的可怜富家女,终于和他一起步入礼堂。一个嫁不出去的豪门继承者,攀附权贵的金钥匙。

巴利斯肯定想象着通过自己的行动攀上政治高峰,从而在学术界或是在西班牙文学艺术界取得德高望重的位置。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当战争输赢已见分晓,像他这样“大器晚成”的投机分子雨后春笋一般都冒了出来。

到了分享战利品的时刻,巴利斯分到了一份,也领教了权力分赃的游戏规则。政府需要的不是诗人,而是狱警和执法者。于是,在毫无预期之下,他被任命了一个看似风光的职务,却远低于他的知识水平:蒙锥克监狱的典狱长。当然了,巴利斯这样的人绝不会白白错过任何机会。他知道,一旦表现获得上级赞扬,他就有机会扭转局势,步步高升,为了达到目的,他必须消灭对手,不论是真正的敌人或假想敌,他暗自拟定了一长串名单。我始终不明白的是,戴维·马丁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报复名单里。虽然他不是唯一的,但出于某种因素,巴利斯对马丁的敌意有种病态的执着。

当他知道马丁被关在示范监狱,立刻发公文要求将他移监到蒙锥克堡,并且一提再提,直到亲眼看着马丁关进他领导的监狱牢房。我丈夫胡安认识一位年轻律师,是书店的老主顾,名叫费尔南多·布里安。我特地去拜访他,请教他任何可能营救戴维的办法。基本上,我们并没有什么积蓄,布里安是个善良的好人,尤其在最艰难的几个月,他成了全力支持我们的好朋友,并同意免费协助。布里安在蒙锥克监狱有熟人,其中一位是名叫贝伯的狱警,经他探查发现,巴利斯似乎在打戴维的主意。他对戴维的作品相当熟悉,虽然口口声声批评他是“全世界文笔最差的作家”,却意图说服他以巴利斯的名义代笔写作或重写过去的作品,借此为这位典狱长赢得文坛美名,助他打通在内阁的升官之路。我可以想象戴维是怎么回应他的。

布里安竭尽所能,但戴维被指控的罪名都是重大罪行,唯一的办法是向巴利斯求饶,拜托他手下留情,别让戴维在监狱受到我们想象的那些酷刑虐待。我没听进布里安的劝告,自作主张去找了巴利斯。我现在明白自己犯了错,而且是非常严重的错误。我去找巴利斯求情时,他见识到我对他仇恨的对象戴维·马丁的那份深切执着,我因此成了他锁定的目标。

巴利斯向来城府极深,很快就发现他能利用囚犯家人的渴望壮大自己的权力。布里安早已告诫过我。胡安察觉我和戴维的关系以及对他的付出,远超过所谓的至交好友,对于我多次前往蒙锥克堡拜访巴利斯,他已经起了疑心。“你要为儿子着想。”他这样告诉我。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只是我太自私。我不能袖手旁观,放任戴维在那个地方自生自灭。此事非关尊严,没有任何人能带着一丁点尊严在内战中幸存。我犯的错误是,我并未理解巴利斯真正的目的,他既不想拥有我,也无意羞辱我。他要摧毁我,因为他知道,到头来,这是唯一能够让戴维屈服、伤害他的方式。

我所有的决心和试图说服巴利斯的天真,到头来都起到了相反的作用。无论我如何讨好他,佯装尊敬他、畏惧他,低声下气恳求他哀怜牢里的囚犯……我所做的一切反而让巴利斯内心的怒火越烧越炽烈。我现在知道,我想帮助戴维的意图,反而害他背负更沉重的罪名。

我领悟真相时,一切为时已晚。对于这个职位、对自己、对于飞黄腾达之日迟迟不见进展,巴利斯早已感到厌烦,因此,他脑子里总有各种胡思乱想。其中之一是他已经爱上了我。我当时以为,只要让巴利斯觉得这个遐想有发展的空间,他或许就会宽容许多。但是,他终究厌倦了我这个人。我绝望至极,威胁要揭发他的言行,让众人见识他有多么残酷。巴利斯觉得我天真得可笑,但还是决心惩罚我。目的是为了伤害戴维,将他完全击垮。

不到一周半前,巴利斯约我到兰布拉大道的歌剧院咖啡馆见面。我依约前往,但并未向任何人透露此事,甚至连我丈夫都不知道。我深信那是最后一搏的机会,但是我错了。就在当天晚上,我知道事情出了差错。凌晨,我在严重的眩晕中醒来,在镜中看见自己眼球泛黄,颈部和胸部的皮肤已出现斑点。天亮时,我开始吐血,感觉到阵阵剧痛,冰冷的疼痛仿佛利刃划过五脏六腑。我高烧不退,身体严重脱水,头发大量脱落,全身肌肉如电缆强烈紧绷,痛不欲生。我的皮肤、双眼和嘴巴都开始流血。

医生和医院都无能为力。胡安认为我得了传染病,一定有医治的办法。他无法想象失去我的生活,我也无法想象就这样丢下他和儿子达涅尔,作为一个母亲,我多么希望能守候孩子长大,并让他知道,他是我生命中的挚爱,我这一生最重要的责任。

我知道,毛里西奥·巴利斯那晚在歌剧院咖啡馆对我下了毒。我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伤害戴维。我知道自己仅剩数日可活。一切都来得太急太快了。我唯一的慰藉是鸦片酊,可以缓和体内的疼痛,还有这本笔记,让我告解自己的罪过和错误。布里安每天来探望我,他知道我为了继续活着而书写,也为了止息我心中的怒火。我已经要求他,请他在我死后销毁这些文字,千万不要阅读笔记本的内容。任何人都不该阅读我写下的文字。任何人都不该得知事情的真相,因为我早有领悟,在这世上,真相只会伤人,而上帝只会宠爱并协助满口谎言的人。

我已经没有对象能祈祷了。所有信仰都背离了我。我常常记不得自己是谁,唯有重读这些文字,才能让我了解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我会一直写,直到生命的终点。为了回忆。为了求生的意志。我多么希望能将儿子达涅尔紧紧拥在怀里,我想让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绝不会离他而去。我将与他同在,我会永远爱他。上帝,请宽恕我。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不想死。亲爱的上帝,请让我再多活一天,让我能够再抱抱达涅尔,我要告诉他,我是多么爱他……

那天凌晨,费尔明一如既往走出家门,独自行走在巴塞罗那空荡的街道,遍地都是霜。熟识的社区巡夜人雷米希奥每次见他经过,总要问候他的失眠情况。他从专为中年妇女解决情绪问题的广播节目偷偷学会了“失眠”这名词,他觉得很多问题他都感同身受,包括停经期,他认为这是用浮石使劲刮私处就能解决的问题。

“我只是保持清醒,为什么要说我失眠呢?”

“费尔明,您真让人猜不透。我要是像您一样有一个女人在家里等着我,才不会这种时候不睡觉,还在外面晃荡……您要穿暖和一点,今年冬天冷得晚,但是冷起来真要命。”

在街上跟夹带雨雪的冷风搏斗了一个钟头,他觉得还是去书店的好。他还有未完成的工作,也学会趁天亮前达涅尔还没下楼开店营业,好好享受独自在书店里的清寂。他沿着灰蓝夜色下的圣安娜街往前走,远远就瞥见书店橱窗玻璃透出亮光。他缓步趋近,一路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最后驻足在书店数米外,并找了一扇大门栖身挡风。他暗想,这时间对达涅尔来说太早了。难不成清晨保持清醒也会传染?

他犹豫不决,究竟该回家叫醒贝尔纳达、向她展现自己的伊比利亚雄风,还是走进书店打断达涅尔正在做的任何事情(最重要的是确定他没在玩枪弄刀之类的)。这时,他看见好友走出店门,似乎打算上街。他蜷缩着身子紧贴大门,肚子卡在大门环上,一直等到达涅尔锁上店门,朝着天使门走去。达涅尔只穿着轻薄衬衫,腋下夹着一本书或笔记本。费尔明叹了口气,看来不是什么好事。贝尔纳达要见识他的威武雄风,恐怕是要等等了。

他跟着达涅尔走了大约半个钟头,穿梭在通往港口的巷弄间。他不需要花心思闪躲,因为达涅尔完全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即使一队跳着踢踏舞的人跟踪他,他也不会察觉。费尔明冻得直打哆嗦,后悔今天在大衣里垫的报纸是体育版,缝隙多,不够扎实,远不及《先锋报》周日特刊来得保暖。他冷得难受,几乎想叫住好友,但想了想还是忍住。达涅尔像个游魂似的前行,丝毫不觉满身尽是雨雪。

最后来到哥伦布大道,再往前走一段就是港口码头,遮阳棚、桅杆和夜雾交织出一片幻影。达涅尔穿越大道,经过好几辆停在路边等待天亮的电车,接着钻入窄巷,穿梭在遮阳棚和停靠码头的货轮间,到了码头船坞,几个渔民正在打点出海捕鱼用的渔网和船具,用空汽油桶生了一盆火取暖。达涅尔走近那群渔民,一见他靠近,大家连忙闪到一边。渔民看他脸色不悦,宁可不去招惹。费尔明加快脚步赶上,走近便看见达涅尔已把夹在腋下的笔记本丢进火炉。费尔明走过来与好友会合,隔着炉火,对他浅浅一笑。达涅尔眼中的怒火一如炽热的炉火。

“如果想得肺炎的话,我得提醒您,北极要往相反方向走。”费尔明故意抬杠。

但达涅尔充耳不闻,目光紧盯着那盆火吞噬了所有纸张,最后在火焰中化为焦黑皱褶,仿佛有只隐形的手搓揉着一张又一张纸。

“贝亚一定会担心的,达涅尔。我们回家吧?”

达涅尔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费尔明,仿佛从来没见过眼前这个人。

“达涅尔?”

“在哪里?”他问道,语气冷漠,听不出任何情绪。

“什么在哪里?”

“手枪。费尔明,您把手枪拿到哪里去了?”

“捐给仁爱之家修女会了。”

达涅尔浮起一抹僵硬的笑容。费尔明第一次觉得自己会永远失去他,于是赶紧走近他身旁,紧紧搂住他。

“我们回家吧。达涅尔,乖乖听话。”

他总算点头应允,接着,两个人缓缓踏上回家的路,一路无语。

贝亚听见公寓大门打开了,接着传来达涅尔的脚步声,此时已近拂晓。她披着毯子,坐在饭厅椅子上等了好几个钟头。达涅尔的身影出现在走道上,接着从她面前经过,不知是否看见了她。他就这样自顾自地走,一直来到走廊尽头的胡利安卧房,窗外就是圣安娜教堂前的小广场。贝亚起身跟在他后面。她看见达涅尔伫立在房门口,静静凝望着熟睡中的孩子。贝亚轻轻把手放在他背上。

“你去哪里了?”她轻声问道。

达涅尔转过头来,定定注视着她。

“达涅尔,这些事情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结束?”贝亚问他。

“快了。”他说,“很快就会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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