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双胞胎兄弟十六岁那年夏天,马哲理一家的生活持续转好。吉隆接下一份工作,前往“祷者之眼”山上坡地砍松树,购买木料的人是一位外出的贵族,需要木头在北方建造桩墙。这份工作的酬劳不低,而且时间也久,那座桩墙看来规模颇大。
卡拉蒙现在也全天帮忙农夫赛吉,赛吉添购了田地,现在出口谷物、水果、蔬菜等等到海文镇的市集。卡拉蒙工时也不短,可以获得一部份农作,一部份他会卖出,另一部份就带回家。
裘蒂思现在已经成为家中一份子,她自己有一处小屋,但是实际上她算是住在马哲理家。罗瑟蒙做什么事情都跟她在一块儿,状况也好了很多,已经几年没有陷入恍惚状态。她和那寡妇一起做家事,也会去邻居家串门子。
吉隆若是知道她们拜访邻居时都做些什么事情,恐怕就会为太太操心了。但他一直以为罗瑟蒙与裘蒂思只是与附近妇女闲话家常,却不知道、也不会相信事情的真相。
吉隆与卡拉蒙都很喜爱裘蒂思,但雷斯林则是日益厌恶她,或许今年暑假只有自己在家,其他两个男人不在也是个中原因之一。他清楚地看到这寡妇对母亲产生什么影响,可是他不喜欢这种改变,也不认为这是好事。雷斯林不只一次偷听见两个女人在耳语,只要他一现身,她们就赶快转移话题。
雷斯林有试着偷听,希望知道她们到底聊些什么。然而裘蒂思的耳力很好,所以多半会发现他躲在一旁。不过有一天,两个妇女正好坐在餐桌那儿,窗户那头摆了几个派饼正要吹凉。雷斯林从外头走过来,脚步声混在斐朗树树叶婆娑间,他听见两个女人说话时连忙撤进阴影中。
“大主祭对你很不高兴,罗瑟蒙‧马哲理。我今天收到他的信,信上质问你为什么还没有让丈夫和孩子接受贝佐神呢?”
罗瑟蒙温吞回应着。她有努力了,曾经跟吉隆提了好几次贝佐神,但是丈夫只是笑她傻,说自己不用信什么神,只要相信自己、相信右手的力气就够了。卡拉蒙其实愿意参加贝佐教徒的聚会,尤其如果有发食物更好……至于雷斯林……罗瑟蒙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至于雷斯林,怎么了呢?他想要继续听,但是刚好裘蒂思起来看看派好了没,就见着他躲在屋檐阴影下。两人对望一眼,都没透露出什么讯息,只有彼此仇视的态度。寡妇将派收好,顺手拉下百叶窗,雷斯林也迳自步向花园。
贝佐神到底是打哪儿来的?雷斯林不免好奇着,而且祂为什么需要大家信奉呢?
“那是妈妈她们的事情。”问起卡拉蒙的时候他这么回答:“你也知道,那些女人总是东家长西家短,聚在一起净是谈那种事情。你说到底聊什么?我也不知道,去过一次,但是睡着了。”
罗瑟蒙没对雷斯林提过什么贝佐神,这使雷斯林有些失望。他暗忖自己是不是该主动谈起这话题,可是又怕结果会要他去问寡妇裘蒂思,他希望尽量少与对方接触。
提柏德又去参加法师议会,今年夏天一样先休息,雷斯林在家里将时间用于栽种、收集药草,由于他对各种植物有丰富知识,也会将多出来的材料卖给大家贴补家用,所以乡里间的风评也渐渐好转。
他也渐渐淡忘贝佐教的事情。
那年夏天马哲理家过得快乐美满,那年夏天在双胞胎兄弟的记忆中会一直闪耀着金色光芒,与即将到来的黑暗恰成对比。
雷斯林与卡拉蒙从赛吉那儿离开,顺着道路要走回索拉斯。卡拉蒙工作刚结束,雷斯林则是送一捆干燥的薰衣草过去;他的衣服还沾有花香,但今天以后,他再也留不住这气味。
靠近索拉斯的时候,一个小男孩看见两人,舞着手臂朝这对兄弟狂奔过来。
“小奈德,怎么啦?”卡拉蒙认得镇上每个小孩:“现在没空跟你玩地精球喔,晚饭之后也许──”
“等等,卡拉蒙。”雷斯林急促地说。他看见那孩子瞪大眼睛、神色紧张的模样活像只猫头鹰,“你仔细看,出大事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出意外了……”男孩上气不接下气说:“你……你们爸爸……”
他还想说清楚些,可是已经没有人在听。双胞胎朝着家门拔腿就跑,雷斯林刚开始还跑得很快,但恐惧、兴奋并不足以使那副孱弱的身体支撑太久,力气越来越少、速度也渐渐慢下来。卡拉蒙多跑了一阵,发现自己身边没人以后连忙回头,看见雷斯林挥手要他继续跑。
‘你确定吗?’卡拉蒙的面孔担心地无声问道。
‘没问题。’雷斯林的表情回答了一切。
卡拉蒙马上点了头,转身继续飞奔。雷斯林尽快追赶,焦虑的情绪使他胃痛、发冷,夏天的阳光也无法平抚身体的颤抖。雷斯林讶异自己会有这种反应,他从未想过自己如此在意父亲。
吉隆给人用一台货车从山上送回索拉斯,雷斯林赶到的时候看见父亲躺在车上一动不动,附近挤满了人,大家听见出了意外,都抛下手边工作过来围观,却只能呆呆地看着,眼中充满恐惧、关心、好奇,怜悯着他的不幸遭遇。
罗瑟蒙站在车旁,紧紧抓住丈夫沾满血的手掌痛哭。寡妇裘蒂思在她旁边说道:“要对贝佐神有信心,他会好起来的。要相信神。”
“我相信,”罗瑟蒙抖动苍白嘴唇反覆说:“我相信神。不要担心,你会好起来的,我相信神……”
附近民众相视一眼摇摇头,有人去找马厩主人,因为他大概最懂得骨折之类的创伤要怎么急救。欧提克从旅店赶到现场,那张圆脸也不由得绷紧起来、愁眉深锁,但他不忘送上自己带来的那罐上好白兰地,每次有人身体出状况他都热心提供。
“把吉隆绑在担架上,”裘蒂思说:“我们把他搬到楼上去,在自己家里他会好得比较快。”
这时一个矮人跑出来,雷斯林见过他,知道他也住在镇上。矮人怒骂道:“你疯了吗,笨女人!随便搬动他的话,他会没命!”
“他不会死!”寡妇也高声叫道:“贝佐神会保佑他!”
群聚的镇民面面相觑,有些人不置可否,但也不少人留心着事情发展。
“这么行的话就赶快把他治好。”矮人咕哝着,踮起脚尖朝车里看去。他身边冒出个跳上跳下的坎德人嚷嚷着:“我也要看,佛林特!让我看看嘛!”
卡拉蒙跳上车,整个人白得跟父亲一样,蹲在吉隆身边焦急无助。吉隆的伤势真的非常重:断裂的肋骨从身上刺出来,有一条腿血肉模糊几乎只剩骨头。卡拉蒙口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
罗瑟蒙没有搭理伤心欲绝的儿子,只是站在车边抓着丈夫的手,发了疯似地不停喃喃自语说自己相信神。
“小雷!”卡拉蒙空洞地叫了一声,转头望着四周人群。
“我在这儿。”雷斯林静静回答,也爬上了车,待在卡拉蒙身边。
卡拉蒙感天谢地地抓住双胞胎弟弟的手大力摇晃,发着抖吐了口气:“小雷!我们该怎么办?总得想点办法,快点想个办法,小雷!”
“没办法了,孩子。”矮人轻声说:“我们只能希望你父亲一路好走……”
雷斯林检查了父亲的状况,立刻知道矮人说得没错。吉隆能够撑回镇上已经是个奇迹。
“要相信贝佐神!”寡妇裘蒂思尖声叫道:“贝佐神会救活他的!”
‘贝佐?’雷斯林心想:‘他不知在哪儿逍遥呢。’
“爸爸!”卡拉蒙放声大叫。
听见儿子的声音,吉隆眼珠子转了过来──他连头都动不了了,但还是希望看看自己的孩子。
看见两人以后,他望着儿子们说:“要照顾……你们妈妈。”一口鲜血伴随微弱的声音从口中冒出。
卡拉蒙掩面哭泣。
“我们会好好照顾妈妈的。”雷斯林回答。
吉隆的眼神扫过两个儿子,挤出一丝微笑,又看看罗瑟蒙。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一阵抽搐之后,痛苦地阖上眼睛,重重咽下最后一口气,再也不动了。
矮人将帽子取下,捧在胸口轻声说:“愿李奥克斯与你同行……”
“那个可怜人死了!怎么这样!”坎德人的脸颊滑过一滴泪。
死亡第一次如此靠近雷斯林。他的身体感受到死神从大家身边穿过,黑色的翅膀高高张开蒙蔽住天空。他觉得自己是这么渺小、赤裸而无力。
一切都这么突然。一个钟头之前,吉隆大概只是走在树林中,脑袋里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想着晚餐吃什么好。
一切都这么黑暗。无边无尽的黑暗。没有光明还不是最可怕的,但是连思想、知识、理解也都没有了。我们的生命,任何生物的生命,却都还会继续下去。太阳依旧东升、月亮依旧西沉,人们笑着说着,但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没有。
一切都结束了。每个人都会结束。我也会结束。
雷斯林觉得自己应该要为父亲感到心痛、感到哀伤,但是他哀怜的是自己,感叹的是自身无法逃避的宿命。他转身背对残缺的遗体,却看见母亲紧抓失去生命的手不肯放开,不断抚摸冰冷的肌肤,催促着吉隆与她说话。
“卡拉蒙,带妈妈先走吧。”他简短地说:“先带她回家。”
然而一回头,雷斯林却看见卡拉蒙自己都需要人帮忙。他在父亲的遗体旁崩溃,哭得失控难以自制。雷斯林伸手轻轻在哥哥手臂上抓了一下。
卡拉蒙身体一抽,大手扣住弟弟,雷斯林无法挣脱,实际上他也不想,他同样从哥哥这里得到慰藉。但他还是无法忍受母亲脸上的诡异神情。
“来,妈妈,让裘蒂思带你回家。”
“不行,不行!”罗瑟蒙歇斯底里大叫:“我不能离开你爸爸身边,他需要我!”
“妈,”雷斯林现在真的感到害怕:“爸爸已经走了,我们没办法──”
“死了!”罗瑟蒙神情惘然:“死了?怎么会呢?他不会死的!我这么相信神!”
她一说完就扑向丈夫,抓着吉隆沾着血的衬衫,“吉隆,醒过来啊!”
吉隆的头歪向一边,血液从口中淌出。
“我相信神啊。”罗瑟蒙发出心碎的呜咽声,纵使双手都是血,还是紧紧抓着丈夫的衣服不放。
“妈,拜托你,先回家吧。”雷斯林无奈地说着。
欧提克上前拎起罗瑟蒙的手轻轻扳开,另外一个镇民连忙上前拿了条布将遗体盖住。
“什么贝佐教啊……”矮人喉头一阵咕哝。
他并不打算要别人听见,但嗓音低沉、中气十足,结果身边的人全都听到了。有些人一脸震惊、有些人摇了摇头,也有一两个人以为没人看见,嘴角冒出冷笑。
裘蒂思出现在索拉斯以后进行许多传教工作,也有不少人已经皈依她那套信仰,此时那些信徒却看着吉隆的尸体面露不悦。
“贝佐是什么?”一旁的坎德人发出尖锐的声音不停追问:“佛林特,你认识贝佐?他是不是应该要医好这个可怜的木工?那你说他怎么没出手呢?”
“泰斯,你不说话没人会当你是哑巴!”矮人连忙低声喝叱。
可是他的疑问,也正是许多新教徒的疑问。大家纷纷望向寡妇裘蒂思,要她给个答案。
裘蒂思并没有放弃她的宗教,面孔一板对矮人怒目相向,瞪着坎德人的神情更是狰狞,不过坎德人正忙着偷偷将布掀起来偷看尸体。
“会不会是他已经被治好了,只是我们没发现?”坎德人还好心地说。
“他没有得救!”裘蒂思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大叫:“吉隆‧马哲理他没有得救,也不会得救!你们会问:这是为什么?都是因为这个女人犯了太多罪过!”她指着罗瑟蒙继续嚷嚷。“她的女儿自甘堕落作个妓女!她的小儿子跑去学巫术!就是因为她,还有她的小孩犯了这些过错,所以才会害吉隆‧马哲理死于非命!”
寡妇手指化做长矛,刺穿罗瑟蒙的躯体。她震惊地望着裘蒂思,接着将脸埋在膝盖中,失控地大哭大叫。
雷斯林站起来,跨过父亲的遗体。“你居然敢这样说话!……”他低声对着寡妇嘶吼,然后一跃而下:“滚开!”他对着寡妇的脸叫道:“不要多管闲事!”
“你们看!”裘蒂思仓皇地退开,手指转向雷斯林:“他心术不正!他替邪神行不义之事!”
一把火在雷斯林心头烧起,又白又热;火焰吞噬常识、吞噬理性,炽热光芒照得他无法视物。雷斯林不在乎自己是否会灼伤,但他要裘蒂思烧成灰烬。
“小雷!”有人伸手抓住他,强壮、厚实的手穿出火焰将他牢牢拉了回去。“小雷,住手!”
那是双胞胎哥哥的手,将雷斯林从火场中拖了出去。那圈可怕、炫目的灼热白焰瞬间熄灭,留下雷斯林发冷、颤抖,嘴里头好像还有灰烬的余味。卡拉蒙用结实的臂膀抱住雷斯林的肩膀。
“别对他动手,小雷。”卡拉蒙开口,声音哽咽,哭得都干了:“不要让人以为她真的说对了!”
寡妇整张脸吓得惨白,一直退到靠着树干,环顾四周的镇民开口说:“索拉斯的好人你们看看!他刚刚想要杀死我!听我说,他根本就是披着人皮的恶魔!快点把这个女人和她生下来的魔胎赶出去,把他们逐出索拉斯!让贝佐神知道你们不会放任妖魔横行!”
围观群众默不作声,表情沉闷麻木,脚下缓缓移动,围成一个圆圈,将马哲理一家人紧紧包在中间。罗瑟蒙垂着头跪在地上,雷斯林与卡拉蒙一起依偎在母亲身边。虽然奇蒂拉不在场,这么多年来都没回家,可是她的精神却在此时重燃,在双胞胎兄弟的心中与他们同在。死去的吉隆依旧倒在车上,遗体覆盖了一块布,血液渗透了毛料,而裘蒂思被挡在圈外,没有人开口。
有个男子从人群后方慢慢踱了出来,雷斯林双眼炽热、一片模糊,对此人只有朦胧印象。不过他记得对方个头颇高,胡须剃得干净,长发遮住耳朵,被散左右肩头。那人一身皮甲,衣饰缀有流苏,背上扛着弓箭。
男子走到寡妇面前。
“我想应该是你要离开索拉斯比较好。”男子声音平静,没有威胁意味,只是陈述事实。
裘蒂思怒目相向,又瞥了众人一眼问道:“你们居然让这个杂种这样跟我讲话?”
“坦尼斯可没说错。”欧提克摇摇摆摆跟着上前声援。他摆动肥胖的手臂,掌中还握著白兰地:“我说你就回海文去吧,把你的贝佐教也带回去,这里的人不需要他,我们都是靠自己。”
“把妈妈带回家吧,小伙子。”矮人接着说:“你爸的事情别操心,葬礼我们来办,当然你们要记得来,时间我们会通知你们。”
雷斯林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他弯腰扶起母亲,罗瑟蒙瘫在他怀里,憔悴无力、衣衫褴褛的模样就像是个给野狗咬坏的布娃娃。她望着四周,眼神空洞,那神情雷斯林再熟悉不过,整个心沉了下去。
“妈,”他忍着哭泣说:“我们回家了。”
罗瑟蒙没反应,好像没听见一样。她就这么软在雷斯林手臂上,好像死了一样。
“卡拉蒙?”雷斯林看着哥哥。
卡拉蒙带着满眼泪水点点头。
两个人一左一右,将母亲搀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