６─３
雷斯林沿着海文镇边界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踽踽而行，天色渐渐黯淡，树顶吹起窒闷晚风，秋天的落叶随之扬起。潮湿空气嗅得出雷雨的气味，他一整天步行，现在又饿又渴，既然风暴即将来袭，他就更失去席地而睡的动机。
早先遇上一个焊补匠，打听了一番得知前头有间旅店，名字很可笑，叫做“中点旅店”。那焊补匠特别出言警告：这旅店声名狼籍，聚集的人物不是善类。雷斯林不介意那里有谁在喝酒，只要能给他遮风避雨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就成。至于小偷什么的他也不大担心，看他身上长袍破破烂烂，应该猜得出他身无长物，更何况这件袍子也凸显他施法者的身分，普通的小扒手都会顾忌三分。
中点旅店的名字来自于它地处海文镇与奎灵那斯提之间的正中央，可是却没有因此生意兴隆。外头悬挂的招牌已经褪色到了无法辨识的地步，话说回来反正也不是多有美感的作品。店主可能光是给旅店取名就用光他的灵感，所以招牌上头竟只有一条曲线代表道路，然后在中间打上一个红色大叉叉就了事。
旅店本身建筑也给人一种离经叛道的感觉，好像听过太多人取笑那名字所以恼羞成怒，外观看来若是谁再不长眼，天花板就会坍在那人头上。窗户隔板都已拉上，透出的光线好像眯着眼睛窥伺，还有屋檐的角度像极了一个人在皱眉头。
旅店大门也非常有个性。雷斯林推了推门，一开始还以为这旅店关了。后来听见里面还有笑闹声也传来食物的味道，便用力一试，门板这才稍微动了动，而且好像很不情愿，生锈的绞炼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且他一进去以后又马上阖上，简直是在说：“可别怪我没警告你啊。”
雷斯林一进去，里头人声停下片刻，大家都转头朝他望过来，打量一阵思考着该怎样处理。壁炉明亮的光线打在雷斯林眼睛里，一下子他什么也看不见，等他适应之后，也已经无从判断刚刚是否有人对他露出特殊的表情。看清楚的时候，每个人都继续原本的动作。
大多数是如此，但大厅远端角落有三个裹着风帽的人却不停地留意着雷斯林。等到他们也继续聊天后，交头接耳十分兴奋地讨论著什么，三不五时会转头过来，露出发亮的眼神。
雷斯林在炉子边找了一个空位，很高兴地坐下来赶快暖暖身子。他朝其他人桌上看了一眼，明白这里的食物很简单，虽然大概不算美味，但显然也毒不死他。唯一一道菜就是炖肉，他点了一盘，顺便要了一杯酒。
吃了几口那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之后，他用汤匙将马铃薯跟凝固的卤汁拨到盘子边缘。酒倒是出人意料相当顺口，而且带有苜蓿草的香气，享受的同时却也不禁令他捉襟见肘，荷包已经没办法多负担一杯了。但此时，桌边却有人送上一整壶。
他抬起头。
角落披着帽子、对他颇有兴趣的其中一人站在旁边。
“你好，陌生人。”那男人说的是通用语，带着些腔调，听起来像坦尼斯的口音。
在这里见到精灵，雷斯林并不会意外，不过对方接下来说的话就比较让他注意。“我朋友跟我注意到你似乎挺喜欢这酒，这是从奎灵那斯提来的，我们也一样。我们打算跟你好好分享，先生。”
正当的精灵不会跑来人类的酒馆喝酒，正当的精灵不会主动与人类攀谈，正当的精灵更不可能会请人类一壶酒。这样一想，雷斯林已经可以判断出来来者何人。
这三个想必是所谓闇精灵──“谪于光外”，遭到放逐不能回乡，身为精灵这可说是最惨痛的命运。
“您喝什么酒、与谁喝这酒，都是您的自由，先生。”雷斯林很谨慎。
“什么自由不自由，”那人回答：“这是酒。”他微笑起来，自以为聪明道。“而且想要的话，就是你的酒了。介意我坐下来吗？”
“请原谅我有些失礼，不过先生，我没打算找人聊天。”
“谢啦，我乐意之至。”精灵直接在他对面坐下。
雷斯林站起来，这闹剧也过头了点。“晚安了，先生，我想先休息。恕我失陪……”
“你会用魔法，对不对。”精灵问道。他还没将风帽摘下，但已经露出一对杏眼，目光冷硬，仿佛是一滩水结了冰。
雷斯林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回答别人冒失而且隐含危机的提问，转过身准备与老板商量，让他就近在大厅壁炉旁边地板上过一夜。
“可惜啊。”那精灵自顾自地说：“如果你会魔法的话，那可真是走运了。我跟朋友们──”他朝着角落另外两个拉上帽子的人点了下头。“正好有一件简单的小事，想请个法师来帮忙。”
雷斯林没有回话。但他也没有立刻走开，站在原地对着精灵表露一些兴趣。
“有钱可以赚喔。”精灵笑道。
雷斯林耸耸肩。
精灵对这反应倒觉得讶异：“怪了，我还以为人类都贪财，看样子我搞错了。那什么东西可以打动你？啊，我懂了，魔法是吧！没问题，魔法神器、魔法戒指、魔法书……”
他俐落起身：“过来跟我朋友打声招呼如何？顺便听听我们有什么打算，这样子要是你正好碰上一个法师的话……”他眨眨眼睛。“也可以转告说我们这儿有生意可做喔。”
“把酒带着。”雷斯林说完，穿过旅店大厅，到了两个精灵那儿坐下。
来搭讪的精灵脸上一笑，提起酒壶跟着走来。
雷斯林从坦尼斯那里得到很多有关奎灵那斯提的知识，比起多数人类都要了解这些精灵，他也多番打听这些精灵的风俗习惯。眼前三人又高又瘦，这是精灵一贯特征，虽说在人类眼中，精灵几乎都一个样子，但是雷斯林真的可以察觉三人的相似点。他们都有绿色眼珠，以及特别突出且尖锐的下巴，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两百岁左右，斗篷底下佩着短剑，偶而传出金属与椅子撞击的声音。他们很可能还有带短刀，而且也有皮甲的紧绷声响。
他不禁怀疑起来──这三个人犯了什么大错，居然遭到放逐，对精灵而言这是比死还残酷的刑罚。但他有种感觉，答案就快浮现了。
刚刚来与雷斯林对话的精灵看样子身为发言人，其余两人甚少开口。或许他们不会通用语？许多精灵鄙视人类语言，的确是不会学。
“我叫做黎安，”那精灵开始为大家介绍：“这一个是弥卡，这个是若涅。你叫做……？”
“您不会有兴趣知道的，先生。”雷斯林回答。
“喔，不过我说，先生，”黎安对答说：“既然一起喝酒，当然希望知道名字。”
“马哲理。”雷斯林说。
“马哲理？”黎安皱着眉头：“就我所知，太古时代有个神也叫这名字。”
“我也听说过。”雷斯林吮了口酒：“不过我当然不会自称是神。请您解释一下到底是怎样的工作，与闇精灵同桌并没有让我愉快到想多待一会儿。”
那个叫做若涅的精灵，眼神立刻闪过凶光。他握紧拳头，正要起来，但是黎安吐出一句精灵语，并且将他推了回去。但如此一来，雷斯林先前的疑问也稍稍得到答案，显然至少还有一人听得懂通用语。
雷斯林也稍微懂得奎灵那斯提的精灵方言，自然也是跟坦尼斯学的。他并没有露出听懂的神情，希望对方三人误以为说母语很安全，会在言谈中泄漏更多消息。
“现在不是为小事发火的时候，表弟。我们需要这人类帮忙。”
接着黎安又改以通用语说：“我这表弟脾气不好，请先生别介意，他就是性子急。我想你对我们几个也可以稍微好一点，我们可是准备给你不少好处。”
“想找朋友的话，我建议你可以跟那边的女仆聊一聊。”雷斯林说：“看起来她应该能跟你们相处得很好。想要找法师的话，直接说清楚工作内容吧。”
“所以你是个法师没错。”黎安狡狯地笑了一下。
雷斯林点点头。
黎安目光扫过他：“你很年轻。”
雷斯林觉得不耐烦：“是你先过来跟我说话的，先生。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什么德性，还主动邀我加入你们的计划……”他站起来。“看样子我不用浪费时间了。”
“好、好！你年纪多大一点也不重要，只要事情办得妥就好。”黎安身子往前一倾，压低噪音说：“计划是这样──海文镇上住了个法师，他有一间店。是个人类，跟你一样，叫做勒穆尔，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雷斯林的确认识勒穆尔，也跟他有过一些往来。对他而言，勒穆尔算是朋友，也因此更想知道这些卑鄙的精灵到底有什么阴谋，说不定可以先去警告一声。
他耸耸肩膀：“我认识谁是我自己的事，与三位无关。”
弥卡伸出拇指比着雷斯林，讲起精灵语：“我可不大喜欢你找来的这法师，表哥。”
“没人要你喜欢他。”黎安板着脸以精灵语回应：“喝你的酒，不要多嘴，交给我处理。”
雷斯林做出茫然淡漠，听不懂他们说话内容的样子。
黎安又操起通用语：“好了，我们的计划是晚上进入他家，把他店里值钱的东西偷走，转卖换成钢币。这就是你派上用场的地方，你应该可以分辨哪些东西比较值钱，而且你也知道去哪里可以脱手、更知道什么价位才合理。当然，赚的钱也少不了你一份。”
雷斯林冷笑道：“也真巧，其实我常去勒穆尔那间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这是浪费时间。他那里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全部东西加一加可能还没有二十个钢币，花这么大功夫也太划不来了。”
他本以为对话到此为止，自己已经劝退这些小贼不用为非作歹，但同时还是认为过去警告勒穆尔一声比较好。
“那么三位，我就先告辞了……”此时黎安却仲手勾住雷斯林手腕，感觉他身体一紧后又放开来，却留下纤细而又有力的指尖在旁边转动。他与两个表弟交换眼神，似乎是征询他们意见，决定要不要往下说。那两人不大甘愿，但还是点头了。
“先生，你提到那店铺的状况是正确无误。”黎安直率地说：“但是那法师在厨房下面的地害藏了些什么东西，你恐怕就不清楚了。”
就雷斯林记忆所及，勒穆尔在地下并没有藏匿什么。“他藏了什么？”
“魔法书。”黎安回答。
“勒穆尔以前的确收藏了一些魔法书，可是我知道那些都卖出去了。”
“可不是全部喔！”黎安嗓音细成悄悄话：“他还有，还有很多。那些是大灾变之前留下来的古代魔法书！大家都以为这些东西已经失传了，这才是他家里真正的宝物！”
勒穆尔没有跟雷斯林说过这些书籍的事情，表面上看来，他似乎将所有父亲留下的魔法师都转赠给雷斯林了。雷斯林感觉自己似乎上了当。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黎安暧昧一笑：“不是只有你想保持一点神秘感，先生。”
“那我还是跟各位说晚安了。”
“喔，吾后在上……跟他说算了！”旁边一个表弟叫了起来：“别浪费时间了，德拉卡要我们两星期内把书送到！”
“德拉卡不准我们──”
“那跟他说一点点就好了啊。”
黎安又回头对着雷斯林讲话：“弥卡假装要买药草，上了他店里一趟。你认识勒穆尔，应该知道他呆呆傻傻的，就算用人类标准也一样，他把弥卡一个人留在店里面，自己跑进花园去。弥卡趁机用蜡块印下前门钥匙的模型。”
“你们怎么会知道那些书在这里？”雷斯林继续追问。
“我还是只能说，这是我们的秘密。”这一次黎安语气强硬，透露杀机。
暗忖大概是那名唤德拉卡、身分未明的人知道这些书本的存在，雷斯林尽量佯做无心随口一问：“那你们拿到书之后想怎么办？”
“当然是转手卖掉啊，那种东西对我们有用吗？”黎安笑了，两个表弟也笑了，他说起话来语调令人信服，那对杏眼也是眨都不眨一下。
雷斯林想了想。他有点不满勒穆尔居然隐瞒那些无价之宝的存在，可是却也不想为此伤害那个法师。
“杀人的话我可不干。”雷斯林说。
“我们也不干。”黎安加重语气：“勒穆尔在精灵那边也有不少客人与朋友，他要是死了恐怕会有人寻仇。他现在不在家，上奎灵诺斯那里访友了，所以房子没有人，只要一小时我们就发财啦！你的话，看你是想带一些魔法物品走，还是等我们卖了东西再把钱分给你。”
雷斯林心里想的可不是钱，而是想着这些精灵还想怎样欺骗他。对方想必打算利用他拿了东西之后就将他解决掉。他也想着那些书，都是古代魔法书，很可能是达提苟斯的大法师之塔遭到围攻之时，有人从里面偷运出来，又或者是帝国沉没后，有人从伊斯塔那里找回这些文献。里面藏有什么魔法奥秘？勒穆尔为什么要隐瞒这些秘密呢？
他一下子就想出答案。这些书上记载的可能都是黑魔法，这样逻辑上就说得通。勒穆尔的父亲是个白袍战斗法师，他不能摧毁这些书。依照议会的规定，成员不可以随意破坏他人的神器或者魔法书。有关魔法的知识，不管从何而来、由谁所生、图利何者，全都是必须保护的珍宝。然而勒穆尔很可能认为这些东西性质邪恶，所以决定全部藏起来，这样他既保存了魔法知识，却也避免法术落入敌人手中。
我有义务要调查这件事情……雷斯林这么说服自己，更何况，如果我不跟着这些精灵过去，他们一定也会再找别人，换成别人说不定就会破坏这些书。
于是他将动机合理化，但心底真正的渴望自然还是一睹那些典籍，亲手捧起它们、感受里头的力量。说不定，他有机会解开其中奥妙……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雷斯林问起。
“勒穆尔两天前就出门了，时间紧迫。今天晚上就走吧，你跟我们一起去？”
雷斯林点点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