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黑玫瑰骑士
这回的旅程很短,泰斯还没来得及为不停翻滚生气,人就突然牢牢站稳了。时间再次停下。
泰索何夫一生中从未见过让他感觉如此悲伤的地方。
“你在这里干什么?”
阴影笼罩了坎德人。一个冰冷而可怕的声音在说话。一个穿着古旧盔甲的骑士站在他面前。这个骑士已经死了,死了好几个世纪。盔甲里的身体很久以前就腐烂了。现在盔甲就是他的身体,就是肉与骨、肌与腱,战火熏黑的盔甲上沾有受害者的血迹。永恒黑暗里的唯一亮光,是面盔里那双红眼睛。那双像火焰一样跳动的红眼睛凝视着泰索何夫,让坎德人觉得痛苦、畏缩。
泰索何夫注视着眼前的幽灵,极度难受的感觉控制了他。泰索何夫已经忘掉了那种感觉,因为那太可怕,他不愿回想。他嘴里有股味道在刺激舌头,心在胸膛内横冲直撞,似乎想逃跑但却办不到。他的胃缩成一团,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泰索何夫想回答提问,但说不出话来。他认识这个骑士。一个死亡骑士,索思爵士教会了坎德人恐惧,这种感觉泰索何夫一点都不喜欢。泰斯觉得索思爵士也许不记得自己,如果是真的,那倒是件好事,因为上次他们的会面一点都不友好。但这个想法迅速被赶走了,索思的话像冬日的烈风一样撕咬着坎德人。
“我不喜欢重复。你在这里干什么?”
泰斯一生中被问了许多问题,不过这回有些不一样。大部分时间问题是:“你在这里干什么?”提问者的语调表示无论泰斯在这里干什么,去别处都能让他高兴。其他的时候问题是:“你在这里干什么?”意思是立刻停下。索思爵士强调的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意味着他直指泰索何夫•柏伏特,也就是他认识泰斯。
泰索何夫试图回答,但没有用,因为他只是喘了几口气,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我问了你两次,”死亡骑士说。“虽然我在这个世界的生命是永恒的,但我的耐心却有限。”
“我正要回答,大人,”泰斯温顺地回答,“但是你让我想说的话全挤在了一起。我知道这不太礼貌,但是我想在回答你之前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说‘这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用袖子擦了擦前额的汗,移开视线不去看那双红眼。“我到过很多‘这里’,有些混乱,不知道你的‘这里’是指哪里。”
索思的目光从泰索何夫移到他手里抓着的时光旅行装置上。泰斯顺着死亡骑士的视线看去。
“噢,哦,这个,”泰斯咽了一口。“很漂亮,不是吗?我偶然碰上了它,在我……嗯……上一次旅行时。有人弄丢了。我打算还回去。让我找到它是不是幸运?如果你不介意,我把它放好--”他想打开一个包包,但手却不停地颤抖。
“别担心,”索思说。“我不会夺走它。我不想要一个能带我回到过去的装置。除非,”他停了一下,红眼睛变得阴郁,“除非它能带我回去逆转我的所作所为。那样也许我会使用它。”
泰斯很清楚,如果索思爵士想要装置,自己不可能阻止,但是他想试试。那真的是勇气,而不是恐惧,泰索何夫摸索着别在腰带上的杀兔刀。他不知道小刀对死亡骑士有什么用,但是他是长枪之战的英雄,不能不试试。
幸运的是,索思并没有考验他的勇气。
“但那又有什么用?”索思爵士说。“如果我再经历一遍,结局还是一样。我还会作同样的决定,犯同样可恶的错误。因为那就是我。”
红眼睛闪了闪。“如果我能回去,了解一切,也许会有所不同。但是我们的灵魂永远无法回头,只能向前。有些人甚至不能前进。除非我们学会生命和死亡教给的惨痛教训。”
本来就冰冷的声音变得更加冷酷,泰斯不再冒汗,而是开始发抖。
“而现在我们没有机会那么做。”
红眼睛再次闪了闪。“我回答你的问题,坎德人,你在第五纪元,也被称为‘凡人的纪元’。”头盔动了动。索思抬起手,破烂的斗篷随他的动作晃动着。“你所在的这个花园过去是我的住所,而现在却是我的监狱。”
“你要杀死我?”泰斯问道,与其说他觉得受到威胁,倒不如说索思等着他问这个问题。如果有人要威胁你,那么他一定会先注意你,泰斯很清楚,这位死亡领主对自己的兴趣不比对枯萎的玫瑰花茎或是干瘪的**多多少。
“为什么我要杀你,坎德人?”索思问。“为什么我要操心?”
泰斯仔细考虑了一下,的确,他找不出什么索思应该杀自己的理由,除了一个之外。
“你是一个死亡骑士,大人,”泰斯说。“杀人不是你的工作吗?”
“死亡不是我的工作,”索思闷声回答。“死亡是我的欢乐,也是我的痛苦。我的身体早已死去,但灵魂却活着。就像受折磨的人被火红的烙铁烧焦身体一样,我每天都在受苦,我的灵魂被愤怒、羞愧和罪过烧烙。我想结束这一切,想用鲜血麻痹,用野心减轻痛苦。我得到承诺,痛苦会结束。如果我帮助女神达到她的目的,我就会得到回报。我的痛苦会结束,我的灵魂会自由。这些承诺没有兑现。”
红眼睛扫过泰索何夫,然后不安地看着枯萎的黑玫瑰。
“我曾为了快乐、怨恨和野心杀戮。不再会有了。此刻那些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没什么能解除痛苦。”
“另外,”索思不假思索地补充道,“至于你,我为什么要费心杀死你?你已经死了。你死在第四纪元的最后一刻。那也就是我问的原因,你为什么在这里?就算是诸神也看不见这个地方,你怎么能发现这里?”
“原来我死了,”泰斯轻轻叹口气对自己说。“我想那就解决问题了。”
他正在想自己和索思大人有一些共同点,真是奇怪,这时一个活人的声音大喊道,“大人!索思爵士!我要见你!”
一只手捂住了坎德人的嘴。另一只手抱住他,泰斯突然被柔软的黑色长袍包住了,就像黑暗改变了形状,罩在他头上。他什么都看不见,不能说话,也几乎无法呼吸,因为那只手正好捂住了他的鼻子和嘴。奇怪的是,他闻到玫瑰**的味道。
泰斯本来应该对这种粗鲁的举动表示强烈抗议,但他认出了呼喊索思爵士的那个人,突然感到非常高兴有这只陌生的手帮他保持安静,因为有时候就算他想保持沉默,话还是在来得及阻止之前就从嘴里冒了出来。
泰斯扭动着露出鼻子呼吸,无论是生是死,他的身体都要求那么做。完成之后,他一动不动。
索思爵士没有立刻回应。虽然未曾谋面,但他也认出了那个呼喊的人。索思知道她,因为他们被同样的锁链束缚,侍奉同样的主人。索思也知道她为什么来,知道她想要求什么。然而他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回答。他知道自己想怎么样,但又怀疑自己是否有勇气。
勇气。索思苦笑着。他曾以为自己无所畏惧。随着时间流逝,他才知道自己害怕一切。他生活在恐惧中:害怕失败,害怕虚弱,害怕大家真正了解他后会轻视他。索思最害怕的是,如果她知道自己崇拜的人只不过是个普通人,不是她所相信的正直和勇气的楷模,也会轻视他。
诸神赐予索思阻止大灾变的机会。他骑马赶去伊斯塔,但却碰上了一群追随教皇的精灵女人。她们谎称他的妻子不忠,带的孩子也不是他的。恐惧让索思相信了她们的故事,掉头离开了那条救赎之路。恐惧让他听不进妻子的辩解,杀死了自己的真爱。
索思站着再次回想这一切,他注定要回忆无数次。
索思又站在盛开的花园里,她不信任雇来的园丁,亲手照看玫瑰。索思关切地看着她的手,白皙的皮肤划出几道滴血的伤痕。
“值得吗?”他问。“玫瑰让你如此痛苦。”
“痛苦短暂,”她告诉索思。“但它们美丽的快乐会持续数天。”
“不过冬日的寒风会让它们枯萎、凋谢。”
“但是我记得它们,亲爱的,那让我快乐。”
不是高兴,他想。不是高兴,而是痛苦。回忆她的欢乐和笑声,回忆当她的生命在我手中消逝时,她眼里的悲伤。回忆她的诅咒。
那是诅咒吗?那时我这么以为,但现在我怀疑,也许实际上是祝福。
索思离开死玫瑰园,走进竖立了许多世纪的房子,那是死亡和恐惧的纪念碑。他坐在满是灰尘的椅子上,凝视着地上的血迹,灰尘对他无形的身体没什么关系。
她在那里倒下。
她在那里死去。
索思注定永世听那些精灵女人唱诵他的错误,她们引诱了他,自己也被诅咒过着非人生活,作为痛苦和悔恨存在。第五纪元开始后,索思再也没听见她们的声音。他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因为时间对他没有意义。那些声音是第四纪元的一部分,也就留在了第四纪元。
他终于得到宽恕,可以离开了。
他一直寻求宽恕,却得不到原谅。他为此愤怒,王后知道他会那样。愤怒捕获了他,因此塔克西丝牢牢困住了他,将他带到这里,继续可悲地存在,等着呼唤。
呼唤终于来了。
活人的脚步声将索思从沉思中唤醒。他抬头看黑暗之后的代表,第一个念头是穿着盔甲的孩子。然后他发现自己错了,那是个快要成为女人的少女。他想起了奇蒂拉,唯一一个能暂时减轻自己痛苦的人类。奇蒂拉从不害怕,只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见索思为她而去时,她才感到恐惧。那一刻,看着奇蒂拉害怕的眼神,索思才了解自己。至少她给了他很多。
现在奇蒂拉也走了,她的灵魂去了该去的地方。这会是另一个奇蒂拉吗?另一个被派来引诱他的奇蒂拉?
看着面前这个少女的琥珀之眼,索思意识到不是。她不是,奇蒂拉只为自己做事,只为自己服务。这个女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荣誉--神的荣誉。奇蒂拉从未为实现目标自愿牺牲过什么。这个女孩牺牲了一切,她空出自己,让神来填满。
索思看见琥珀之眼中困着成千上万个细微身影。他感觉到温暖的琥珀流过,设法俘获自己,就像另一只昆虫。
索思摇摇头。“别费事了,米娜,”他告诉女孩。“我知道太多了。我知道真相。”
“真相是什么?”米娜问。琥珀之眼再次试图俘获他。这个早熟的孩子并不会轻易放弃。
“你的女主人利用完后就会抛弃你,”索思说。“她会背叛你,正如背叛过去所有侍奉她的人一样。你知道,我很早就认识她了。”
索思感到了王后的愤怒,但并没有理睬。此刻不行,他告诉王后。现在你不能再用它对付我了。
米娜并没有生气。她似乎为索思的回应而悲伤。“她费了这么大劲带上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她?你是唯一一个得到这种荣誉的人。其他所有人……”她挥挥手,指明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幽灵,或者说在她看来是这样,但对索思而言,这里太拥挤了。“其他所有人都湮没了。只有你得到特权留在这个世界上。”
“是湮没吗?我曾经相信过,那时我害怕黑暗,因此她能牢牢控制我。现在我知道死亡不是湮没。死亡释放灵魂,让灵魂继续前行。”
米娜笑了,同情他的无知。“你被骗了。死者的灵魂无处可去。它们消失在雾里,被人遗忘。现在唯一神照顾死者的灵魂,让他们有机会留在这个世界,为世界美好继续努力。”
“你的意思是为了神的利益,”索思说。他在椅子上挪了挪,还是感到不舒服。“看来我应该感谢这位神,因为她特许我留在这个世界上。我早就了解这位神,我知道她希望我用实际行动来表示感谢。她要求我做什么?”
“几天内,生者和死者的大军将会横扫圣克仙。城市将会在我的力量下陷落。”米娜并没有虚张声势,她只是在陈述事实,仅此而已。“那时,唯一神会展现一个伟大的奇迹。她会如长久以来希望的那样,进入这个世界,加入凡人的国度。当她同时存在与凡间与神界,她会征服世界,除掉像精灵那样的害虫,成为克莱恩的统治者。我就是生者大军的统帅。唯一神愿意赐予你死者大军统帅的职位。”
“她‘赐予’我这个?”索思问。
“赐予,是的,当然。”米娜说。
“那么如果我拒绝,她也不会不高兴,”索思说。
“她不会不高兴,”米娜回答,“但是会对你的忘恩负义深感伤心,毕竟那是为了你。”
“她为我做的一切。”索思笑了。“那么这就是她带我来这里的原因。我只是个领导一大群奴隶的奴隶。我对这种慷慨赐予的回答是‘不’。”
“你错了,我的王后,”索思对阴影说,他知道,王后就蜷伏在那里等着。“你利用我的愤怒控制我,又把我拉到这里,以便继续利用。但是你抛下我太久了。你将我留在寂静中,我又听见了亲爱的妻子的声音。你将我留在黑暗中,黑暗变成了我的光,我又看见了妻子的脸。我看见自己只是个被恐惧毁灭的男人。然后我看清了你是什么。”
“我曾为你战斗,塔克西丝王后。我曾相信你的目标就是我的。寂静教会我,是你培育了我的恐惧,在我身边升起一圈火环,让我永远无法逃脱。现在火焰熄灭了,我的王后。包围我的只不过是灰烬。”
“小心,大人,”米娜的声音变得可怕。“如果你拒绝,就会触怒神。”
索思爵士站起来,指着石地板上的一处污迹。
“你看见那个了吗?”
“我什么都没看见,”米娜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后说,“只有冰冷的灰色石头。”
“我看见了一个血池,”索思爵士说。“我看见亲爱的妻子躺在血泊中。恐惧让我不能接受诸神的祝福,我看见了所有因此而毁灭的人的血。长久以来,我不得不凝视那污迹,一看见它就感到厌恶。现在,我跪在上面,”他说着,跪在石头上,“我跪在她以及所有因我害怕而死的人的血液中。我乞求她原谅我的错误。我乞求所有人的宽恕。”
“不会有任何宽恕,”米娜厉声说。“你被诅咒了。唯一神会将你的灵魂投入永恒痛苦的黑暗中。这是你的选择吗?”
“死亡就是我的选择,”索思爵士说。他伸手从胸甲内拿出一支玫瑰。这支玫瑰早就死了,但鲜明的颜色却未褪去。玫瑰红得像她的嘴唇,像她的鲜血。“如果死亡会带来永恒的痛苦,那么我接受,那是对我最合适的惩罚。”
索思爵士看着米娜映在心中的红色火焰里。“你的神失去了对我的控制。我不再害怕。”
米娜的琥珀之眼变得冷酷,满含愤怒。她转身离开,索思仍然低头跪在地上,手里握住红玫瑰的刺、枯叶和干皱的**。米娜的脚步声在房间内回响,震动了地板,震动了熏黑的断墙,也震动了黑色横梁。
索思感到痛苦,肉体的痛苦,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可怕的盔甲已经消失了。死玫瑰刺穿了他的肉。一小滴鲜血在皮肤上闪光,比**更红。
顶上的一段横梁落下来砸在他身边。木头碎片四溅,刺穿了他的肉。他咬牙忍受着伤口的痛楚。这是黑暗之后想继续控制他的最后尝试。他已经又获得了凡人的身体。
但黑暗之后却永远不知道,她无意中赐予了索思最后的祝福。
她蜷伏在阴影里,自以为必胜无疑,她等着索思的恐惧再次控制他,等着他大声呼喊他错了,等着他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乞求宽恕。
索思爵士将玫瑰举到嘴边。他亲吻**,然后把它们撒在将灰色地面染成红色的血液上。他扔掉多年来就是肉与骨的头盔,扯掉胸甲,丢得远远的,胸甲咔嗒一声撞上了墙。
另一根横梁被复仇之手丢了下来。横梁将他砸倒在地,压碎了身体。他的血液喷涌而出,与亲爱妻子的血混在一起。他没有大声呼喊。濒死的痛苦很难受,但很快就会结束。为了她,索思可以忍受,因为她的灵魂也忍受着痛苦。
她不会等着索思。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带着他们的儿子,踏上了自己的旅程。他会独自在后面追寻,失落而孤独。
他伤他们太深,可能永远找不到他们,但是他会永远寻找下去。
在那过程中,他会得到救赎。
米娜大步穿过玫瑰园。她脸色铁青,冷如大理石雕像。她没有回头看达加堡的最后毁灭。
泰索何夫在黑暗里偷偷看着米娜离开。他没有看见米娜去了哪里,因为那时伴着一声巨响,建筑主结构倒塌了,尘土和碎片四处纷飞。一块巨石砸进玫瑰园里。石头就落在泰索何夫站的地方,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不在石头下面,他像蒲公英一样,飘在毁灭和死亡之风中,升入一片阳光明媚的湛蓝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