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二天上午,我去检查站站长斯卡伊阿特推荐的服装店买衣服。在店主看到我的银行存款余额的时候,差点把我当成诈骗犯扔出去——还是空间站的智能中枢帮我解了围,告诉她我确实有这么多钱,但这也让我进一步确定了智能中枢始终在监视我的事实。
我当然需要手套,但假如要扮演挥金如土的有钱游客的话,就需要更多的手套和各种符合潮流的衣物。但没等我提出要求,店主就已经拿出了十多套做工精致、颜色各异的衣服,质料包括锦缎、棉缎、丝绒等等,颜色有紫色、橙棕色、浅绿色、金色、浅黄色、冰蓝色、灰色和深红色。
“你现在的衣服可不能再穿了。”店主像权威人士那样向我宣布。一位店员给我端来茶水,尽可能地掩饰着她对我没戴手套的双手的厌恶。空间站智能中枢扫描过我,量出了我的身材尺寸,所以我不用再量。喝下半公升茶水、吃完两块甜得发腻的糕点、听取了店主的十几条掺杂着贬损的建议之后,我选定了一套橙棕色的外套和长裤、一件冰白色的笔挺衬衫和一副深灰色的手套——它们是那么轻软,戴上去就像没戴一样。幸运的是,根据现今的时尚潮流,衣服的长度都足以让我把武器藏在身上。我把这些衣服穿在身上离开商店,准备参观神庙,店主告诉我,我买下的其他衣服——两件外套、两条裤子、两副手套、半打衬衫和三双鞋都会很快送到我的住处。
我离开商店,拐了个弯来到主广场,每天的这个时间都会有大批的雷切人来到这里,拜访神庙、行宫或者茶叶店(毫无疑问,店里的货物十分昂贵,它们是最时髦的)。我刚才走进那家服装店时,有的路人对我指指点点,有的只是挑起眉毛;现在,换了一身衣服的我立刻不像刚才那样引人注目了:在路人眼中我仿佛变成了隐形的。但也有个别的几个衣着讲究的雷切人会打量我的外套前襟,寻找上面的家族徽章,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家族徽章之后,她们都会惊讶地瞪大眼睛。打量我的人里还有个小孩,戴着手套的小手紧紧拉着一个大人的袖子,她一直回头看着我,直到消失在人群之中。
神庙里面,公民们拥挤着给神像献花烧香。初级祭司们十分年轻——我觉得她们看上去像小孩——搬着花篮和箱子走来走去。作为辅助部队,我是不被允许触碰神庙祭物或是将其据为己有的,但这里的人并不知情。我在水池里洗了手,买了一把浅橘黄色的鲜花和一支奥恩上尉曾经喜欢的香。
神庙里专门有地方供人们为死者祈祷,而且特地为她们挑选了适合做这种祈祷的日期,但今天并非这样的日子。而且,作为外国人,按理说不应有需要我去悼念的雷切死者,所以我只能走进高大堂皇、回声阵阵的主大厅:那里有一座巨大的阿马特立像,四只手里分别拿着四大创世概念的象征物。信徒们供奉的鲜花已经埋到了神像的膝盖,红黄橘三色的花堆足有我的头部那么高。随着更多的信徒过来抛掷鲜花,花堆还在越长越高。我来到人群前方,对着神像扔出自己手中的花,向它行礼致意,默默念诵祷词,把香放进神像前的箱子里——初级祭司会清空满了的箱子,把里面的香拿到门口再次出售——假如这么多香真的被烧掉的话,神庙里会变得浓烟滚滚,难以呼吸,况且现在并非可以大肆烧香的节日。
我向阿马特鞠躬时,一个穿棕色制服的舰长模样的人走到我旁边,扔出手里的花之后,她扭头看着我,空出来的左手手指微微抽动。她的模样让我想起了路布兰·奥斯克舰长,但路布兰舰长更瘦更高,头发更长更直;这位舰长个子矮些,身材胖些,头发更短。我瞥了她身上的装饰物一眼,立刻确定她是路布兰的表亲——她们来自同一家族的同一分支。我想起当年阿纳德尔·米亚奈始终不确定路布兰的忠心,但不想过分逼迫她的家族及其关系网。不知现在是否仍然如此,或者说奥斯克家族已经确定了自己支持哪一方。
但这些都无所谓。那位舰长依然看着我,似乎对我的一言不发感到奇怪。空间站中枢和她的战舰都会告诉她我只是个外国人,我猜此后她就会对我失去兴趣——不对,她可能听说了斯瓦尔顿和一个外国人一起回来的事。虽然很想知道她是否因为这个对我感兴趣,我还是按部就班地做完祷告,转身穿过人群,等待献上供品。
神庙的另一边是些比较小的神龛,其中一座的前面站着三个成年人和两个小孩,她们把一个婴儿放在阿马特神像抱在胸前的手臂上——这种姿势的雕像就是为了给婴儿祈福用的——似乎是在祈祷孩子有个好前途。
所有的神龛都很美丽,金银、玻璃和抛过光的石头制成的器具闪闪发光。整个地方回荡着数百人的低声交谈和祷告声。没有音乐。我想起了那几乎空无一人的伊克特神庙。伊克特大祭司曾告诉我,那里曾有数百名歌手,但后来没有了。
我在神庙里逛了近两个小时,参观各种神龛和神像。这个地方显然不属于行宫用地,而且与行宫之间没有通道相连——但阿纳德尔·米亚奈经常来此地行使祭司之职,所以也可能存有暗道。
祭礼大厅是我最后参观的地方,一方面因为这里总是游客最拥挤之处,另一方面因为我知道那里会让我心情不好。这里比其他神龛要大,几乎赶得上半个主大厅,空间被各种架子填满,上面放着给死者的祭品,全都是“食物”或“鲜花”——它们都是玻璃制成的,玻璃茶杯里放着玻璃制成的茶水模型,玻璃花瓶里放着玻璃玫瑰和叶子。祭品中的水果、鱼类和蔬菜足有二十多种,让我想起昨天的晚餐。你可以在距离主广场很远的商店里批发到类似的祭品,供奉在自家的神龛里,以此敬拜神祇或逝者;但这里的祭品更精致,是悉心打造的艺术品:每一个的显眼位置都贴着标签,写着在世的捐献者和逝者的名字,这样每位游客都能轻而易举地了解到她们的虔诚——以及财富和地位。
现在我手里有足够的钱,也能买得起这样的祭品,但假如我这么做,一定会被祭司拒绝。我也考虑过给奥恩上尉的妹妹寄钱,但这样也会引起不友好的好奇。也许我该在办完这里的事情之后再做安排,但我怀疑那同样困难重重。想到这里,我不禁为我现在享受的豪华房间和奢侈服装感到汗颜。
我来到神庙入口处,正打算返回主广场,一个士兵拦住了我的去路。这是个人类,并非辅助部队。她鞠了一躬:“请原谅,公民维尔·奥斯克请我给你带个口信,她是仁慈级战舰卡尔号的舰长。”
这一定是刚才我给阿马特献花时盯着我看的那个舰长了。她派来的士兵解释说,舰长认为,与其通过空间站的系统给我发消息,不如派人给我带话,这样可以避免为我带来太多麻烦。但她又觉得派一位上尉或者亲自来找我都有点小题大做,可派士兵过来似乎对我也不尊重,总之无论如何都要请我见谅。“对不起,公民,”我对士兵说,“可我不认识这位名叫维尔·奥斯克的公民。”
士兵微微鞠躬表示歉意:“今天早晨的占卜结果表明,舰长今天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人;当她注意到你在献花时,立刻意识到你就是那个人。”
在到处都是陌生人的神庙里见到某个陌生人——我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意想不到之处,这位舰长真是鲁莽。我只好问:“什么口信,公民?”
“舰长每天下午会到这里用茶,”士兵淡漠而礼貌地说,给我一个茶馆的地址,“希望你能赏光前往一叙。”
时间和地点都说明这是一次“社交”活动,目的在于展示自己的影响力和地位,处理一些并非公事的事务。
维尔舰长和我素不相识,与我见面也没什么好处。“假如舰长想见见公民斯瓦尔顿……”我开口道。
“舰长在神庙里遇到的并非斯瓦尔顿舰长,”士兵说,她又微微地鞠了一躬,显然很明白舰长的用意,“不过,如果你想带着斯瓦尔顿舰长,维尔舰长会很荣幸地与她见面。”
这是自然。哪怕家族败落,斯瓦尔顿也有可能收到来自旧相识的私人邀请,而不是空间站系统的冰冷通知;也会有像维尔舰长这样的人,挖空心思地派人请她过去。但无论如何,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无法代表公民斯瓦尔顿答应舰长的要求,”我说,“但请代我感谢维尔舰长的邀请。”士兵鞠了一躬,走掉了。
离开主广场,我找到一家售卖着写有“午餐”字样盒饭的店铺,打开饭盒一看,里面又是鱼,不过是和水果一起炖的。我把盒饭带回房间,坐在桌前,边吃边盯着墙上的控制台:上面的通信指示灯闪着光,说明能够使用。
空间站的智能中枢像过去身为战舰的我一样聪明,而且比我更年轻。假如我的身份被识破,很可能是因为被空间站探测到了我的不对劲。
然而,空间站并没有检测出我身上的辅助部队植入物——我已经尽可能地关闭或者隐藏了它们,假如被空间站扫描出来,我现在早就被捕了。但空间站至少能够掌握我的基本情绪状态,再结合足够的个人信息,它能够判断出我何时在说谎,然后更密切地监视我。
但是,在空间站——以及还是正义托伦号时的我——眼里,情绪状态不过是些与医疗体征类似的数据,没有背景,不值得单独拎出来考察。假如我现在心情郁闷地走出一家商店,空间站可能会监测到,但不会明白我为什么心情郁闷,因此得不到任何结论。但我郁闷的时间越长,可供空间站观察分析的信息越多,她所掌握的数据就越多,结合具体的背景,它会形成对我的大致判断,与它之前对我的看法进行比较。
假如两相比较的结果并不符合,麻烦就来了。我咽下一口鱼肉,看着控制台。“你好,”我说,“智能中枢。”
“尊敬的布瑞克·加艾德阁下,”空间站透过控制台说,语调平静,“你好,人们通常叫我‘空间站’。”
“那好,空间站,”我又咬了一口鱼和水果,“这么说,你一直在看着我。”我始终在担心空间站对我的监视,恐怕这份恐惧也逃不过它的眼睛。
“我一直在看着每一个人,阁下。你的腿还疼吗?”它说,显然从我的坐姿看出我的腿还在难受。“我们的医疗机构非常优秀,我们的医生能为你找到最好的治疗方案。”
绝对不能让医生看到我体内的植入物,但我表面上还是做出十分理解的样子:“不,谢谢你。我了解雷切的医疗机构,我宁愿忍受一定的不便,也想保持自己的原样。”
空间站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是说素质测试,还是重新教育?这两样都不会改变你的原样,你也不需要做这两件事,我向你保证。”
“随你怎么说,”我放下餐具,“我们那里有句老话:权力既不需要被许可,也不需要被原谅。”
“我以前从来没遇到过来自格林泰特的人,”空间站说,“我猜你对此地的误解是可以理解的。外国人经常不明白雷切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你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吗?不文明的人不明白文明是什么样子的,你知不知道,雷切境外的很多人都认为自己是文明人?”我说。这句话用雷切语表述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它的意思自相矛盾。
我以为空间站会说这不是我的意思,但它只是说:“假如不是为了公民斯瓦尔顿,你会来这里吗?”
“可能吧。”我回答,我知道不能直接对空间站说谎,更何况它现在正密切监视着我,我的任何愤怒或者憎恨的情绪——或者对于雷切官员的看法——都会让它认为我憎恨或者惧怕雷切帝国。“这个非常文明的地方有什么音乐吗?”
“当然有,”空间站说,“但我没有来自格林泰特的音乐。”
“如果我想听格林泰特的音乐的话,”我讥讽地说,“就不会离开那里了。”
空间站无动于衷,继续问:“你打算出去还是留在房间?”
我回答留在房间。空间站为我播放起了今年最新的娱乐剧,但也不过是公众喜闻乐见的套路:一个来自贫寒家族的年轻女人想要得到上层社会的青睐,找到高贵的赞助人,她的对手嫉妒她,暗中进行破坏,让潜在赞助人误以为她是个骗子。最后,她凭借忠诚而高贵的品格通过了一系列可怕的考验,打败对手,最终得到赞助人的认可和庇护。这时片子里播放了一段长达十分钟的庆祝她获胜的歌舞,最后的十一分钟是对四集剧情的穿插回顾,这是一部相当简短的小型剧作——有些娱乐剧经常多达几十集,需要数天乃至数周才能看完。虽然剧情愚蠢简单,但插曲非常不错,让我的心情改善了不少。
斯瓦尔顿的申诉还没有得到批复,我没有别的事可做,况且,在她要求面见领主、请我予以陪同的申请得到批准之前,我还需要等待更长的时间。我站起来,抚平新买的长裤上的褶皱,穿上鞋和外套。“空间站,”我说,“你知道公民斯瓦尔顿·文德尔在哪里吗?”
“公民斯瓦尔顿·文德尔,”空间站平静地透过控制台回答,“在地下九层的安全办公室里。”
“什么?”
“发生了一起争执,”空间站说,“安全办公室按理应该联系她的家人,但她在这里没有家人。”
我当然不是她的家人,但她需要的话可以联系我。“你能带我去地下九层的安全办公室吗?”
“当然,阁下。”
地下九层的安全办公室空间狭小:只有一个控制台、几把椅子、一张摆着不相配的茶具的桌子和几个储物柜。斯瓦尔顿坐在后墙边的一张长凳上,戴着灰色手套、穿着不合身的外套和一条做工粗糙的长裤——像是在挤压机上制造的均码产品,而不是缝出来的。我在战舰上服役时的制服就是挤压机制作的,但看上去质量更好一点,而且贴合每个分身的身材:那时量体裁衣这种技术活对我而言是小菜一碟。
斯瓦尔顿的灰色外套前面有血迹,一只手套浸透了血,上嘴唇结了血痂,鼻梁上贴着一块通用治疗剂,瘀青的脸颊上也有一块。她呆滞地凝视前方,没有抬头看我和带我进来的警官。“你的朋友来了,公民。”警官说。
斯瓦尔顿皱起眉头,抬起头来看了一圈,然后定睛看着我,“布瑞克?仁慈的阿马特,真的是你,你看上去……”她眨眨眼,张嘴想把话说完,又闭上了,她颤抖着吐出一口气,“不一样了,”她终于说,“真的,非常非常不一样。”
“我不过是买了几件衣服而已,你怎么了?”
“打了一架。”斯瓦尔顿说。
“不是你惹的事,对吗?”我问。
“不是,”她说,“她们给我分配了睡觉的地方,但那里已经有人住了,我想和她理论,但听不懂她说的话。”
“你昨晚在哪里睡的?”我问。
她低头看着地板。“随便找了个地方。”她又抬头看着我和警官,“但我今晚不知道在哪里落脚。”
“你应该来找我们的,公民,”警官说,“现在你的档案里有了一次警告记录,这样可不好。”
“那和她打架的人呢?”我问。
警官做了个无可奉告的手势,表示这不是我该问的。
“我不是很擅长依靠自己,对不对?”斯瓦尔顿沮丧地说。
尽管斯卡伊阿特·奥尔不认可,我还是给斯瓦尔顿买了深绿色的新手套和夹克——它们也是挤压机制造的,但至少更合身,质量也更好。她原来那套灰色的行头已经快被洗破了,况且我知道救济办公室在短时间内不会发新的。在斯瓦尔顿穿上我买的衣服,把旧的送去回收之后,我说:“你吃饭了吗?我本想带你去吃晚饭的。”她已经洗了脸,终于看上去有了点人样,虽然脸上的瘀青还没消退。
“我不饿。”她说。脸上闪过一丝不知是懊悔还是厌烦的神色,抱起胳膊,然后又迅速地放下来,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她这样了。
“我请你喝茶怎么样?我吃饭,你喝茶?”
“我喜欢茶。”她说,带着有些夸张的真诚。她没有钱,也不让我给她钱。我们带来的茶都放在我的行李里,昨晚和我们分开后,她没带任何东西。就她现在的情况而言,茶自然是多余之物,也是奢侈,但按照斯瓦尔顿过去的标准,茶从来算不得什么奢侈,许多雷切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找了一家茶馆,我买了一块卷在海藻里面的食物、一些水果和茶,和斯瓦尔顿在角落里坐下。“你确定不想要吃的吗?”我问,“水果怎么样?”
她假装对水果没兴趣,手却伸出来拈了一块,“但愿你今天过得比我好。”
“大概是吧。”我说。我以为她会说说今天遇到了什么事,但她一语不发,只是等我继续说下去,我只好说:“我今天上午去了神庙,遇到了一个什么战舰的舰长,她很粗鲁地盯着我看,后来又派手下的兵请我去喝茶。”
“她手下的兵,”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地抱起胳膊,斯瓦尔顿连忙松开胳膊,端起茶碗又放下,“辅助部队?”
“人类。我十分肯定。”
斯瓦尔顿挑了挑眉毛,“你不应该去,她应该亲自来请你。你没答应她吧?”
“我也没说不行。”我说。三个雷切人笑着走进茶馆,都穿着码头办公室的深蓝制服,其中一个是达奥斯·赛特,检查站站长斯卡伊阿特的助理,她似乎没注意到我。“我不认为她真的打算邀请我,我觉得她是想和你见面。”
“可是……”斯瓦尔顿皱起眉,看着手中的茶碗,用一只戴着绿色手套的手摸了摸身上的新外套,“她叫什么名字?”
“维尔·奥斯克。”
“奥斯克。没听说过这个姓。”她又喝了一口茶。达奥斯和她的朋友们买了茶和糕点,坐在房间对面,兴致勃勃地聊起了天。“她为什么想见我?”
我挑起眉毛:“你们这群人不是相信任何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是来自神明的信息吗?你失踪了一千年,偶然被人发现,然后又消失了,最后再次出现,身边还有个有钱的外国人,别人当然会很好奇。”斯瓦尔顿做了个含糊的手势。“作为仅剩的文德尔家族成员,你需要建立自己的名声。”
那个瞬间,她看起来非常沮丧,让我觉得刚才的话刺激了她,但她似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假如维尔舰长是为了我好,真的关心我的想法的话,她就不应该以这种方式变相地侮辱你。”斯瓦尔顿说,她始终暗自压抑的那份骄傲似乎又回来了。
“那检查站站长呢?”我问,“斯卡伊阿特,对吗?她看起来很讲礼数,你似乎挺熟悉她的。”
“奥尔家的人看起来都很讲礼数。”斯瓦尔顿厌恶地说。我越过她的肩膀,看到达奥斯·赛特的同伴讲了一句什么,惹得她哈哈大笑。“她们最初看起来都很正常,”斯瓦尔顿继续道,“但后来她们会和你胡说八道,认为这个世界有错,她们必须改正这些错误。奥尔家的人都是疯子。”她静了一会儿,转过身去看了看我在看什么,又转回来。“哦,是她。难道她看上去不像……外省人吗?”
我转脸看着斯瓦尔顿。
她低头看桌子。“对不起,这是……这是不对的。我不是故意……”
“你想说,”我打断她,“她是外省人,不配做现在的工作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斯瓦尔顿抬起头,脸上交织着沮丧和尴尬的表情,“但我原来的意思也很糟糕,我只是……我只是惊讶,我一直以为你是禁欲主义者,所以才觉得意外。”
禁欲主义者。我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想,但没必要和她多作解释。除非……“你不会是嫉妒吧?”我怀疑地问。无论衣着多么考究,我依然是和达奥斯·赛特一样的外省人。
“不!”斯瓦尔顿叫道,但接着又补充道,“好吧,是的,但不是那种嫉妒。”
我这才意识到,不仅是其他的雷切人可能会对我送给斯瓦尔顿的衣服有意见,哪怕她自己也肯定知道我无法为她提供赞助。假如她刚才能够多考虑一下,一定会拒绝我的礼物。“昨天检查站站长告诉我,我不能给你虚假的期望,或者给你留下其他错误的印象。”
斯瓦尔顿不屑地哼了一声:“可惜我对那个姓奥尔的没兴趣。”我挑起眉毛,她又语气懊悔地说:“我原以为我能自己处理事情,结果昨天晚上和今天变成这个样子,我真应该和你待在一起的。我还以为所有的公民都得到了良好的照顾,因为我没见过任何人挨饿或者没有衣服穿。”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可那样的衣服还能叫衣服吗?还有,肉菜里全是骨头,我不在乎骨头,但实在是难以下咽。”我猜不出她和人打架时是什么心情。“我想,假如这么继续下去,我可能一连几周都得吃这样的食物,穿这样的衣服,”她苦笑道,“我要是要求和你待在一起就好了。”
“这么说,你想继续做我的仆人了?”我问。
“我当然愿意!”她如释重负地说,声音很大,房间对面的人也能听到,她们纷纷投来鄙视的目光。
“注意语言,公民。”我又咬了一口海藻卷,“你确定不去维尔舰长那里碰碰运气?”
“你和谁喝茶是你的自由,”斯瓦尔顿说,“但她真的应该亲自邀请你的。”
“你所谓的礼数都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我指出。
“礼数就是礼数。”她愤慨地说,“但就像我说的,你和谁喝茶是你的自由。”
检查站站长斯卡伊阿特走进茶馆,看到了赛特,朝她点点头,然后朝我和斯瓦尔顿坐的地方走过来。注意到后者脸上的药剂贴,她迟疑了一下,随后假装没看见,招呼我们道:“公民。阁下。”
“站长阁下。”我回应道,斯瓦尔顿只是点了点头。
“我明晚要举行一个小型聚会,”斯卡伊阿特说出一个地名,“就是喝喝茶,不是正式聚会,假如你们两位能来,我不胜荣幸。”
斯瓦尔顿笑出了声。“礼数,”她对我说,“这才叫作礼数。”
斯卡伊阿特不明就里地皱起眉头。
“这是我今天接到的第二份邀请,”我说,“公民斯瓦尔顿告诉我,第一份邀请的礼数并不周到。”
“希望我的邀请符合她的标准。”斯卡伊阿特说,“是谁让她失望了?”
“维尔舰长,”我回答,“卡尔号仁慈级战舰。”
斯卡伊阿特似乎不怎么熟悉这位舰长,至少从她的表情上能看出这一点。“好吧,我承认,公民,我打算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她们也许对你有帮助,但你也可能会觉得维尔舰长本人更有意思。”
“你对我的看法一定不怎么好。”斯瓦尔顿说。
“也许吧。”斯卡伊阿特说。我很少听她用如此严肃的语气说话,这让我感到很不适应,但我毕竟有二十年没见她了。“维尔舰长的做法显然对布瑞克阁下不够尊重,但我却觉得你可能会在她那边找到更多的同情。”斯瓦尔顿还没来得及回答,斯卡伊阿特继续道,“我得走了,希望明晚能见到你们。”她朝自己的助理坐的那张桌子看了看,三个检查助理一起站起来,跟在她身后离开了茶馆。
斯瓦尔顿盯着茶馆的大门沉默了一会儿。
“好了,”我说,斯瓦尔顿转头看我,“我猜,要是你打算回来,我最好先给你发工资,你好买点更像样的衣服。”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我不怎么明白的表情,“你的衣服在哪里买的?”
“我不会给你那么多工资的。”我说。
她笑了,呷了一口茶,吃了一片水果。
我不完全确定她吃的到底是什么。“你确定不想要点别的了吗?”我问。
“我确定。那是什么东西?”她看着我吃剩下的一点海藻卷说。
“不知道。”我在雷切的时候也没见过这种东西,也不清楚它是不是进口货,“但是还不错。你想来一块吗?假如你愿意,可以带回去吃。”
斯瓦尔顿做了个鬼脸,“不,谢谢。你比我更敢于冒险。”
“我猜是这样,”我快活地表示同意,吃掉了最后一点晚餐,还喝光了茶,“但从外表上你是看不出来的。比如说,今天早晨我去了神庙,一直表现得像个守法的游客,下午的时候又在房间里看了娱乐剧。”
“让我猜猜是什么剧!”斯瓦尔顿嘲讽地挑起眉毛,“就是每个人都在谈论的那个吧?女主角既善良又忠诚,她的潜在赞助人的情人憎恨她,最后她赢了,因为她的忠诚和奉献始终没有改变。”
“你看过那部剧了?”
“这种剧我看过不止一次,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微笑道:“看来某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斯瓦尔顿笑着回应道:“显然如此。里面插曲怎么样?”
“很好。假如你愿意,可以回房间去看。”
然而,回到房间之后,她展开仆人用的小床,说:“我就坐一会儿。”才过了两分三秒钟,她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