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梦里，他躺在河水中，不需要呼吸，在水里游动时如同思考那样轻松。他的身体轻飘飘的，就像水流中的一条游鱼，就像水流本身。他的意识流过河水，仿佛水便是他的身体。他能感觉到水流轻抚河床的石头，然后流向前方，河堤不断改换着河水前进的方向。到了更远处，河流便汇入大海。
大海。辽阔如夜空，但并不空旷。水流在其中穿梭，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识。雷蒙游向深处，来到了长有斑纹的海底，接着“海底”游弋开去：那是一头利维坦
的背脊，它的身躯比一座城市还要大，但在这活生生的深渊之中仍旧不起眼。
然后他成为了深渊。
雷蒙梦见了水流。毫无意义的音节拥有了含意，然后又变回胡言乱语。诸如爱和睡眠这样的念头流经他的身体，让他敬畏不已。天空像一座海洋，水流填满了群星之间的空隙。他循着水流前进了数百甚至数千个年头，在星辰之间遨游，沉甸甸的腹中容纳了许多个尚未诞生的世代，寻找着庇护，寻找着某个安全之地，远离追踪，让他可以藏身，并且达成自己的命运。在他身后无情地追逐着的，是某种黑暗而不祥之物，正用一种既可怕又充满诱惑的嗓音朝他高喊。雷蒙努力不去聆听那个可怕的声音，努力不让它拖慢自己的速度。水流的美和力量，还有深邃而无言的承诺：他挣扎着让脑海中充斥这些想法，不去思考身后的那只怪物，那只正朝他逼近的怪物，它了无生气的卷须仍旧散发着血气。只要去想关于那个怪物的事，就会让它得到力量：而意识到它的存在，甚至是否认它，都会让它化为实体。
然后，还在梦中的他被某种东西攥住了。一股极其暴戾的涡流将他甩向某个未知的方向，让他重回那个自己挣扎着逃出的，昏暗且如同地狱的地方。
突然间，他的头上出现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太阳，悬挂在灰白的天空上，散发出灰色的阳光。这里是他的家园，是他孵化的场所，是他的源头，就像冰川融化汇成的河水。他的心脏因惊恐而绷紧：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又不清楚究竟会怎样。
他的周围有外星人的身影，如同爱人那样熟悉；在这场破釜沉舟的猎捕开始前，深坑里那只劝告过他的苍白巨兽；有小小的、外观淡蓝的凯伊特卵，如今再也无法孵化。黄色蓬边的马哈迪亚和半大的埃塔卢艾仍旧蜷曲身体。（雷蒙没听过这些词语，但他却一清二楚。）所有幼体都已无法挽救，它们身体破碎，生机全无。他是马奈克，这支步兵队的阿萨奈，这些碰触过他，污染了水流的死者都要归罪于他。他的塔特克鲁德未能达成，而美丽的事物接二连三地化为幻象，就因为他无法承担真实的重量。
带着雷蒙曾经感受过的最为强烈的悲伤——比他失去母亲和亚基族的父亲、比他初恋的心碎更加强烈的悲伤——他开始吞吃死者，而他每吞进一具尸骸，他就会变得更不真实，更加迷失在奥布雷和罪恶之中，更加罪孽深重。
但它们似乎数之不尽。他每吞吃掉一具小小的身躯，它们就会杀死一千个。那片曾经在太空中追逐着他的、尖叫不止的黑暗在这里弥漫开来，就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盒子，不断展露出其中的恐惧，无休无止。吞食者、无流者、敌人。它们看到了巨石般的庞大躯体，听到那赞美着屠杀的、怪异而尖利的声音，看到巨大的机械之下幼体失去生命，粉身碎骨。飞船高悬在空中，就像猎食的鸟儿。
我认识那条船，雷蒙心想。——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似乎与马奈克无关。我上过那条飞船。
伴随着一声既是他的又是马奈克的尖叫声，雷蒙醒了过来。
马奈克蜷伏在他身边，长长的手臂带着某种介于亲切与愤怒之间的情绪将他拉起。
“你做了什么？”外星人低声问道，不知为什么，它说这话的时候不太像外星人了，反而显得失落、害怕，而且孤独。
“是的，盖苏，”雷蒙喃喃地说着，却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重大矛盾！太糟糕了。”
“你不应该有能力像这样使用萨赫尔，”马奈克焦虑地说，“你不应该有能力啜饮我的水流。你是从那个人身上分离出来的。这会威胁我们的机能。你不能再这么做了，否则我就会惩罚你！”
“嗯，”雷蒙说着，摇摇头，在震惊中恢复了意识——就好像有一桶冰凉的水把他浇了个通透，“是你把这鬼玩意儿连到我脖子上的！这不怨我。”
马奈克眨了眨那双奇怪的橘黄色眼睛，有些丧气地坐了下来。“你是对的，”马奈克沉默许久之后说，“你的语言能够表达欺骗，但你参与我的水流并非自愿。错在我。我受了伤又虚弱，否则我不会对萨赫尔失去控制。但错仍在我。”
它的语气让雷蒙既吃惊又困惑。它的声音仍旧深邃而悲伤，但还有别的什么——某种遗憾而又惊恐的情感，这并非完全出自雷蒙的想象。他怀疑是不是萨赫尔将这个外星人脑海里的某些信号泄露给他，那感觉就像是撞见了一个正在哭泣的男人。他不安地耸了耸肩。
“别为这事烦心，怪物，”他说，“你也不是存心的。”
“你不可以继续偏离，”马奈克的语气近乎恳求，“你的头脑本该既扭曲又像外星人。你不可以继续偏离那个人。你不可以与我继续融合。我们要等在这里，狩猎他。如果他无法抵达他的巢穴，就不会有盖苏出现。你绝不可以继续偏离。”
“我不会的，别担心。我的脑子还是很扭曲，很像外星人。”
马奈克没有答话。
在他们周围，夜晚的声响缓缓归来：被他们激烈的争论吓到的野兽和昆虫犹豫着开始继续高歌、求偶和狩猎。雷蒙不禁思索，另一个雷蒙会不会听到——如果他离得够近，就会知道勘探用的炸药没能解决追兵。但想要听见他们的话声，他得离得非常近才行，而雷蒙和马奈克已经安睡了大半个晚上，除了那只红野猪和噩梦之外无人打扰。另一个雷蒙肯定不会放过趁他们睡着时袭击的机会——换做他肯定不会——正因如此，他肯定不在附近，而是在森林里的某个地方，猎捕仍在继续。不过他现在知道了，猎捕并不只有这一场而已。
“银色恩耶人，”雷蒙试探地说，“那些样子像巨石的丑飞船。”
“幼体吞食者。”马奈克说。
“你们躲的就是他们。”
“最好别让这些影响你的机能，”马奈克说，“也绝对不能影响你的行为。”
“别他妈偏离，我明白。不过只有我才能告诉你作为人类是个什么样子，要我说的话，你告诉我反而有好处。”
“你已经参与了太多——”马奈克开口道，但雷蒙却打断了他的话。
“我很清楚，我会把所有时间都浪费在猜测上。人类总是在探索宇宙万物的意义，他们先是胡思乱想，然后去确认想象是否正确，我们就是这么做的。当时我觉得那座山里有些有趣的东西，结果我他妈猜得没错，不是吗？所以如果你告诉我，我就不用再猜了。如果你不说，我除了猜测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在雷蒙看来，马奈克翎羽摆动的方式似乎在表达无奈。
“他们来到我们这里，来到我们最早的族人孵化的行星上。在许多个世代里，他们都像是西雅耐：他们拥有正常的机能，而且似乎拥有和我们相容的水流渠道。我们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分歧，直到——”
“直到他们开始杀戮你们。”雷蒙说。
“他们碾碎幼体来表达他们的塔特克鲁德。在一百亿我们的科尔之中，只有不到十万存活下来，幼体吞食者用它们的尸体来实施仪式。这似乎能带给他们快乐，我们看不出除此之外的功用。存在对我们的机能来说是必要的，因此幸存的那些开始使用与幼体吞食者无关的水道。在六百艘飞船中，有三百六十二艘未能与敌人的水流分离开来。四艘来到这里，然后便陷入静止。其余的那些无法通话。他们的机能陷入了捏杜托伊的程度。如果说这是他们的塔特克鲁德的一部分，等我们达成结合的同时就会明白。如果不是，那么他们存在的假象就不会得到认可。”
雷蒙坐在马奈克脚边的植物上。他躺倒下去的时候，细小的叶片挠得他手掌发痒。外星人的那堆概念和术语，在他完全听不懂的时候还不算太烦人。但如今，他对每一个概念的含意都一知半解，对每一个无法转译的词语都处在理解的边缘，反而一个头两个大。
“如果他们找到你们，就会杀死你们，”雷蒙说，“恩耶人。他们会杀死你们。”
“这是必然的。”马奈克说。
“你知道他们要来。那些巨型飞船。他们要提前来到这里。”
“这是已知的事。他们没必要静止。他们的水流十分……强大。”
“所以你才必须阻止那个人。雷蒙，另一个雷蒙。如果他赶到提琴手之跃镇，就会把你们的所在之处告诉所有人，然后恩耶……见鬼，怪物！那些混蛋会过来吃了你们！”
“这是必然的。”马奈克又说了一遍。
雷蒙的脑海里有上千个疑问在翻腾。恩耶人发起的这些人类殖民活动，真正的目的会不会就是寻找马奈克同类的那些巢穴？银色恩耶会不会在某一天对人类倒戈相向，就像他们对付这些可怜的外星混球？如果真的发现它们的巢穴，如果说圣保罗殖民星达成了它的使命——或者说“行使了机能”——这样的话，恩耶人还会允许它继续存在下去吗？萨赫尔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让他能够想到这些事，体会到这些感受？马奈克会有怎样的结局，而他——雷蒙——又会有怎样的开始？在混乱之中，他紧紧抓住一个问题不放，仿佛一切都可以借由它的答案得到解释。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他问，“他们为什么攻击你们？”
“他们机能的本质非常复杂。他们的水流有我们未知的特性。他们原本与我们很像，后来又不像了。我们原本希望你来为我们解答这些。”
“我？”雷蒙咳嗽起来，“我刚刚才知道这档子事。我要怎么告诉你，那些疯狂的混蛋在想什么？”
“那个人是他们的一员，”马奈克说，“他参与了他们的机能。你理解何谓杀戮和目的。你会杀戮，正如他们会杀戮。理解你杀戮的动机，就能解释他们的动机。酒带来的自由。”
“我们不一样。我没有参与他们该死的大屠杀，我是个勘探者。我寻找矿物。”
“但你会杀戮。”马奈克坚持道。
“没错可——”
“你杀戮你的族人。你杀戮那些与你的机能最为相似的人。”
“这不一样。”雷蒙说。
“究竟是在哪里不一样？”
“这跟喝醉无关——虽然酒也许会让事态失控，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和他之间的冲突。可我他妈没吃他的小孩。”
“如果我们理解幼体吞食者的本质和他们的塔特克鲁德的表现，或许就能将他们的水流导向原本的路径，”马奈克说，雷蒙听出了它话语里的悲观，甚至是绝望，“或许就能找到另一种让他们行使机能的方法。但我不到任何可行的理由。”
雷蒙叹了口气。
“别这么干，怪物，”他说，“你只会让自己发疯而已。根本没办法理解他们，他们是该死的外星人。”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大海。辽阔如夜空，但并不空旷。水流在其中穿梭，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识。雷蒙游向深处，来到了长有斑纹的海底，接着“海底”游弋开去：那是一头利维坦
的背脊，它的身躯比一座城市还要大，但在这活生生的深渊之中仍旧不起眼。然后他成为了深渊。
雷蒙梦见了水流。毫无意义的音节拥有了含意，然后又变回胡言乱语。诸如爱和睡眠这样的念头流经他的身体，让他敬畏不已。天空像一座海洋，水流填满了群星之间的空隙。他循着水流前进了数百甚至数千个年头，在星辰之间遨游，沉甸甸的腹中容纳了许多个尚未诞生的世代，寻找着庇护，寻找着某个安全之地，远离追踪，让他可以藏身，并且达成自己的命运。在他身后无情地追逐着的，是某种黑暗而不祥之物，正用一种既可怕又充满诱惑的嗓音朝他高喊。雷蒙努力不去聆听那个可怕的声音，努力不让它拖慢自己的速度。水流的美和力量，还有深邃而无言的承诺：他挣扎着让脑海中充斥这些想法，不去思考身后的那只怪物，那只正朝他逼近的怪物，它了无生气的卷须仍旧散发着血气。只要去想关于那个怪物的事，就会让它得到力量：而意识到它的存在，甚至是否认它，都会让它化为实体。
然后，还在梦中的他被某种东西攥住了。一股极其暴戾的涡流将他甩向某个未知的方向，让他重回那个自己挣扎着逃出的，昏暗且如同地狱的地方。
突然间，他的头上出现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太阳，悬挂在灰白的天空上，散发出灰色的阳光。这里是他的家园，是他孵化的场所，是他的源头，就像冰川融化汇成的河水。他的心脏因惊恐而绷紧：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又不清楚究竟会怎样。
他的周围有外星人的身影，如同爱人那样熟悉；在这场破釜沉舟的猎捕开始前，深坑里那只劝告过他的苍白巨兽；有小小的、外观淡蓝的凯伊特卵，如今再也无法孵化。黄色蓬边的马哈迪亚和半大的埃塔卢艾仍旧蜷曲身体。（雷蒙没听过这些词语，但他却一清二楚。）所有幼体都已无法挽救，它们身体破碎，生机全无。他是马奈克，这支步兵队的阿萨奈，这些碰触过他，污染了水流的死者都要归罪于他。他的塔特克鲁德未能达成，而美丽的事物接二连三地化为幻象，就因为他无法承担真实的重量。
带着雷蒙曾经感受过的最为强烈的悲伤——比他失去母亲和亚基族的父亲、比他初恋的心碎更加强烈的悲伤——他开始吞吃死者，而他每吞进一具尸骸，他就会变得更不真实，更加迷失在奥布雷和罪恶之中，更加罪孽深重。
但它们似乎数之不尽。他每吞吃掉一具小小的身躯，它们就会杀死一千个。那片曾经在太空中追逐着他的、尖叫不止的黑暗在这里弥漫开来，就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盒子，不断展露出其中的恐惧，无休无止。吞食者、无流者、敌人。它们看到了巨石般的庞大躯体，听到那赞美着屠杀的、怪异而尖利的声音，看到巨大的机械之下幼体失去生命，粉身碎骨。飞船高悬在空中，就像猎食的鸟儿。
我认识那条船，雷蒙心想。——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似乎与马奈克无关。我上过那条飞船。
伴随着一声既是他的又是马奈克的尖叫声，雷蒙醒了过来。
马奈克蜷伏在他身边，长长的手臂带着某种介于亲切与愤怒之间的情绪将他拉起。
“你做了什么？”外星人低声问道，不知为什么，它说这话的时候不太像外星人了，反而显得失落、害怕，而且孤独。
“是的，盖苏，”雷蒙喃喃地说着，却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重大矛盾！太糟糕了。”
“你不应该有能力像这样使用萨赫尔，”马奈克焦虑地说，“你不应该有能力啜饮我的水流。你是从那个人身上分离出来的。这会威胁我们的机能。你不能再这么做了，否则我就会惩罚你！”
“嗯，”雷蒙说着，摇摇头，在震惊中恢复了意识——就好像有一桶冰凉的水把他浇了个通透，“是你把这鬼玩意儿连到我脖子上的！这不怨我。”
马奈克眨了眨那双奇怪的橘黄色眼睛，有些丧气地坐了下来。“你是对的，”马奈克沉默许久之后说，“你的语言能够表达欺骗，但你参与我的水流并非自愿。错在我。我受了伤又虚弱，否则我不会对萨赫尔失去控制。但错仍在我。”
它的语气让雷蒙既吃惊又困惑。它的声音仍旧深邃而悲伤，但还有别的什么——某种遗憾而又惊恐的情感，这并非完全出自雷蒙的想象。他怀疑是不是萨赫尔将这个外星人脑海里的某些信号泄露给他，那感觉就像是撞见了一个正在哭泣的男人。他不安地耸了耸肩。
“别为这事烦心，怪物，”他说，“你也不是存心的。”
“你不可以继续偏离，”马奈克的语气近乎恳求，“你的头脑本该既扭曲又像外星人。你不可以继续偏离那个人。你不可以与我继续融合。我们要等在这里，狩猎他。如果他无法抵达他的巢穴，就不会有盖苏出现。你绝不可以继续偏离。”
“我不会的，别担心。我的脑子还是很扭曲，很像外星人。”
马奈克没有答话。
在他们周围，夜晚的声响缓缓归来：被他们激烈的争论吓到的野兽和昆虫犹豫着开始继续高歌、求偶和狩猎。雷蒙不禁思索，另一个雷蒙会不会听到——如果他离得够近，就会知道勘探用的炸药没能解决追兵。但想要听见他们的话声，他得离得非常近才行，而雷蒙和马奈克已经安睡了大半个晚上，除了那只红野猪和噩梦之外无人打扰。另一个雷蒙肯定不会放过趁他们睡着时袭击的机会——换做他肯定不会——正因如此，他肯定不在附近，而是在森林里的某个地方，猎捕仍在继续。不过他现在知道了，猎捕并不只有这一场而已。
“银色恩耶人，”雷蒙试探地说，“那些样子像巨石的丑飞船。”
“幼体吞食者。”马奈克说。
“你们躲的就是他们。”
“最好别让这些影响你的机能，”马奈克说，“也绝对不能影响你的行为。”
“别他妈偏离，我明白。不过只有我才能告诉你作为人类是个什么样子，要我说的话，你告诉我反而有好处。”
“你已经参与了太多——”马奈克开口道，但雷蒙却打断了他的话。
“我很清楚，我会把所有时间都浪费在猜测上。人类总是在探索宇宙万物的意义，他们先是胡思乱想，然后去确认想象是否正确，我们就是这么做的。当时我觉得那座山里有些有趣的东西，结果我他妈猜得没错，不是吗？所以如果你告诉我，我就不用再猜了。如果你不说，我除了猜测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在雷蒙看来，马奈克翎羽摆动的方式似乎在表达无奈。
“他们来到我们这里，来到我们最早的族人孵化的行星上。在许多个世代里，他们都像是西雅耐：他们拥有正常的机能，而且似乎拥有和我们相容的水流渠道。我们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分歧，直到——”
“直到他们开始杀戮你们。”雷蒙说。
“他们碾碎幼体来表达他们的塔特克鲁德。在一百亿我们的科尔之中，只有不到十万存活下来，幼体吞食者用它们的尸体来实施仪式。这似乎能带给他们快乐，我们看不出除此之外的功用。存在对我们的机能来说是必要的，因此幸存的那些开始使用与幼体吞食者无关的水道。在六百艘飞船中，有三百六十二艘未能与敌人的水流分离开来。四艘来到这里，然后便陷入静止。其余的那些无法通话。他们的机能陷入了捏杜托伊的程度。如果说这是他们的塔特克鲁德的一部分，等我们达成结合的同时就会明白。如果不是，那么他们存在的假象就不会得到认可。”
雷蒙坐在马奈克脚边的植物上。他躺倒下去的时候，细小的叶片挠得他手掌发痒。外星人的那堆概念和术语，在他完全听不懂的时候还不算太烦人。但如今，他对每一个概念的含意都一知半解，对每一个无法转译的词语都处在理解的边缘，反而一个头两个大。
“如果他们找到你们，就会杀死你们，”雷蒙说，“恩耶人。他们会杀死你们。”
“这是必然的。”马奈克说。
“你知道他们要来。那些巨型飞船。他们要提前来到这里。”
“这是已知的事。他们没必要静止。他们的水流十分……强大。”
“所以你才必须阻止那个人。雷蒙，另一个雷蒙。如果他赶到提琴手之跃镇，就会把你们的所在之处告诉所有人，然后恩耶……见鬼，怪物！那些混蛋会过来吃了你们！”
“这是必然的。”马奈克又说了一遍。
雷蒙的脑海里有上千个疑问在翻腾。恩耶人发起的这些人类殖民活动，真正的目的会不会就是寻找马奈克同类的那些巢穴？银色恩耶会不会在某一天对人类倒戈相向，就像他们对付这些可怜的外星混球？如果真的发现它们的巢穴，如果说圣保罗殖民星达成了它的使命——或者说“行使了机能”——这样的话，恩耶人还会允许它继续存在下去吗？萨赫尔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让他能够想到这些事，体会到这些感受？马奈克会有怎样的结局，而他——雷蒙——又会有怎样的开始？在混乱之中，他紧紧抓住一个问题不放，仿佛一切都可以借由它的答案得到解释。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他问，“他们为什么攻击你们？”
“他们机能的本质非常复杂。他们的水流有我们未知的特性。他们原本与我们很像，后来又不像了。我们原本希望你来为我们解答这些。”
“我？”雷蒙咳嗽起来，“我刚刚才知道这档子事。我要怎么告诉你，那些疯狂的混蛋在想什么？”
“那个人是他们的一员，”马奈克说，“他参与了他们的机能。你理解何谓杀戮和目的。你会杀戮，正如他们会杀戮。理解你杀戮的动机，就能解释他们的动机。酒带来的自由。”
“我们不一样。我没有参与他们该死的大屠杀，我是个勘探者。我寻找矿物。”
“但你会杀戮。”马奈克坚持道。
“没错可——”
“你杀戮你的族人。你杀戮那些与你的机能最为相似的人。”
“这不一样。”雷蒙说。
“究竟是在哪里不一样？”
“这跟喝醉无关——虽然酒也许会让事态失控，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和他之间的冲突。可我他妈没吃他的小孩。”
“如果我们理解幼体吞食者的本质和他们的塔特克鲁德的表现，或许就能将他们的水流导向原本的路径，”马奈克说，雷蒙听出了它话语里的悲观，甚至是绝望，“或许就能找到另一种让他们行使机能的方法。但我不到任何可行的理由。”
雷蒙叹了口气。
“别这么干，怪物，”他说，“你只会让自己发疯而已。根本没办法理解他们，他们是该死的外星人。”
- 传说中的探海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