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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吃完以后,那个男人蜷成一团,呼呼大睡起来。白昼还剩下两个小时,雷蒙拿起小刀,开始削砍竹藤。竹藤原本像青草那样翠绿,但会在切下之后的一两分钟之内变成红色。这份活儿并不费力,等到落日占据了西方的天空时——远方的云朵镶上了金边,呈现金黄与艳粉的色彩——那堆藤条的数量几乎倍增了一倍。他在河边清洗了双手和刀子,然后在背包里翻找起来,最后摸出了那块粗糙的灰色磨刀石。他的双生兄弟最近没怎么磨刀。但话又说回来,那个倒霉鬼也只剩下一只手好使,这借口已经很足够了。
他坐在水边,一面聆听着钢铁摩擦石头那种尖锐而又危险的声音,一面抬起头。就算森林与河面都笼罩在黯淡的暮光里,恩耶人的舰队仍然在高空中洋溢着太阳的光辉,比星辰更明亮。他看着那支舰队落入圣保罗的阴影渐渐模糊起来,就像有人突然关掉了灯,最后在紫色与橘色的夜航灯下依稀可见:不再显眼,但依旧存在。感觉就像上帝来到此地,将一颗颅骨悬挂于天空,告诫雷蒙不要忘记在马奈克脑海里看到的那场屠杀。而且一旦他和他的双生兄弟回到城镇,屠杀就有可能再次到来。
作为马奈克那群外星人的囚犯时,他很少去考虑离开荒野之后该做什么。当时的他觉得与其关心这种虚无缥缈的事,倒不如想办法解决眼下的问题。但如今他得到了自由,又和他的双生兄弟一起踏上归途,这个问题也变得迫切起来。他用手摸了摸手臂,那儿如今有一条参差不齐且尚未成形的纤细白线——砍刀留下的伤疤正在缓缓恢复。马奈克是怎么说的来着?说他会“继续趋近原型”。他用指尖摸了摸那条细小的肿块。他的胡须愈加浓密,双手也变得粗糙,他变得越来越像另一个他。他闭上双眼,既为身体恢复原样松了一口气,又为前景而焦虑——不会有人看不出他们之间的相似。甚至不会有人觉得他们是双生胎——他们实在太相像了。等遇到其他人类的时候,他们会有相同的伤疤,相同的老茧,还有相同的面孔、身体和头发。
他可没法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在另一个他在场的情况下声称自己是雷蒙·埃斯佩霍。就算别人分辨不出他们——谁又知道外星人的科技会留下什么痕迹呢?——总督可不会在乎这些。而且雷蒙很了解自己,他知道他的双生兄弟会怎么看待他。
最好还是尽快赶路,这样等到提琴手之跃镇的时候,他们会很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雷蒙可以找个借口溜走,然后往南去,甚至可以去阿马多拉。他需要找人帮他弄些假文件。这倒不是说他有钱雇人造假,但雷蒙·埃斯佩霍可不能有两个……
刀刃颤抖起来,磨刀石在他手中沉甸甸的。
不。他需要资金东山再起,他知道自己所有账户的密码,足以通过银行所需的任何认证。他所要做的,就是趁着他的双生兄弟仍在调养时回到地亚哥镇,把账户洗劫一空,或许再用信用账户借上一笔,然后一路南下。这会给那个人留下一屁股债,不过至少有人认识他,他可以从头再来,他们俩都可以。而且这连盗窃都算不上。他是雷蒙·埃斯佩霍,他拿的可是他自己的钱。
噢,如果说警方还在寻找那个杀死欧罗巴人的凶手,那或许他的双生兄弟也不会太在意失踪的存款了。雷蒙轻声笑了起来。他们总不可能为了一桩罪行吊死他两次吧。他想象自己在阿马多拉重新开始,不过也许只够在南岸买一栋海边小屋。等弄到文件以后,他还可以租一架新货机——至少等他找到足够的活儿,买得起自己的货机的那一天。他想象着自己每天在海浪声中醒来,享受清晨的阳光;想象着独自醒来,睡在只能容下他一人的床榻上。说到底,艾蕾娜有那个人陪伴就够了。让他跟她一起过吧,雷蒙可以重新开始,就像蛇蜕掉皮那样,他也将丢弃他陈旧的、灰色的生活。也许他会从此不再酗酒,不再去酒吧,也不再寻衅滋事,不再享受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生活。他可以像另一个人一样开始新生。有多少人曾经如此梦想,但真正有机会实现又有几人?
一切都取决于他能否在疤痕加厚和头发更加粗糙之前抵达南方。在他脸上的皱纹变得和那个人相同、在他和对方相同位置的痣变得够深,不用刻意也能察觉之前。雷蒙不知道这要花上多少时间,但他觉得不会太久。没多少天之前,他还只是一根切下来的手指,如今他几乎已经变回了正常人。
空中高处,一艘恩耶人的飞船骤然消失,等跃迁引擎冷却后又重新出现。雷蒙的内脏一阵抽搐,他想起了在飞船上经历的那种时断时续的感觉。他第一次去是和老帕伦奇还有他的工友们一起,当时飞船从轨道上发射,就像运输货机那样笔直向上。雷蒙还记得它加速时喷射的火焰,仿佛沐浴结束后放掉澡盆里的水,又像是做爱时最后那一瞬间的倾泻,骨头上的肌肉都显得沉甸甸的。他当时露出微笑,看着胖恩里克——他已经许多年没有想起他了——然后咧开嘴。那个男孩也对他报以微笑。他们将一切都抛在身后,等到这段旅途结束的时候,他们认识的、说过话的、欺负过的、做过爱的、利用或者被利用的人都已寿终正寝。据说西班牙人抵达美洲的时候,烧掉了他们来时的船。雷蒙、帕伦奇和胖恩里克也做了同样的事。对他们来说,地球已经死去,重要的只有未来。
雷蒙摇了摇头,但大脑却不愿偏离这条轨迹。又有另一段回忆涌现。只不过这一次,看着河水、恩耶舰队、繁星和东方刚刚升起的满月,另一个他恐怕也能想起来。感觉不像是重新体验过去的事,更像是一场栩栩如生的白日梦境。
踏上恩耶人的飞船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地方的气味真怪——酸、咸以及某种和天竺薄荷很像,却又不尽相同的气味。帕伦奇抱怨说这味道闻起来让他头痛,但真正的原因恐怕是癌症。他们卸下设备,存放妥当之后,便顺着墙上画出的线条找到了各自的房间,在令人愉快的加速度中吃了一小顿饭,等到喇叭响起,跃迁引擎开始加热,他们便去床上躺了下来。
那感觉跟雷蒙想象的中风症状很相似。世界缩小成了一个点,周边视野逐渐模糊,声音也逐渐遥远,然后一切都变得断断续续。他说不清跃迁期间有什么变化:或许一切都仍在原位,包括一把落在门口附近的扳手,但他明白,时间已经流逝,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这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他痛恨这种感觉。
一个星期过后,他第一次见到了恩耶人的模样。雷蒙想起了帕伦奇召来手下的工人,教导他们外星人希望看到的礼节时,那种狡猾而又自鸣得意的微笑。然后那家伙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舱门……
雷蒙尖叫起来。那些记忆随即消逝,只剩下面前的河流和森林。他心脏狂跳,军用小刀紧紧攥在手中,直到手指生疼。他的目光扫过森林和水面,随时准备发起攻击,就好像有一只魔鬼出现在他面前,一手握着长鞭,另一手拿着剥皮刀。那正是恩耶人的形象:巨石般的魁梧身躯;神秘莫测的牡蛎状眼睛;翕动的睫毛;细小精致如同玩偶,极不协调的双手;藏在鸟喙般的器官下面、依稀可见的嘴唇——这些都缓缓地从他脑海中淡去,恐惧感也渐渐消失。雷蒙强迫自己笑出声来,但发出的声音单薄而又细小,听上去像个懦夫。他停止大笑,吐了口唾沫,怒意填满了胸膛。
马奈克和巢穴里那个惨白的外星人把他变软弱了。光是想到那些“幼体吞食者”,就能让他像个鬼屋里的小女孩那样尖声大叫。
“真他妈的,”他的嗓音里带着的愤怒让他很是满意,“我才不怕那些该死的东西!”
回到营地的时候他依然闷闷不乐,他明白,这就意味着自己必须加倍小心,免得跟他那个暴躁易怒的双生兄弟吵起来。篝火只剩下余烬,那个人仍在旁边酣睡。雷蒙突然怒火上涌,他意识到自己又得先守夜了。他往木炭上丢了一把树叶和一小块火绒,慢慢生起一堆小火。火焰泛着绿色,劈啪作响,但依旧发出光来。雷蒙知道这堆火既能驱赶危险,也能吸引危机。火光越亮,就越难透过它看到远处,但他才不在乎,他只要有光就够了。
其中一轮月亮升上天空,缓缓地经过停止不动的恩耶舰队旁边——那是“大女孩”,而在黎明前随后升起的则是更小、轨道也更贴近圣保罗星的“小女孩”。雷蒙一面等待,一面计算自己砍下的竹藤有多少,又有多少个钟头的劳作等待着他,直到庞大而苍白的月亮高挂在空中时,他才试着去叫醒那个人。叫他的名字不太管用,而且光是说出“雷蒙”这两个字就让他很不舒服,不想再叫第二次。于是他走上前,晃了晃那人的肩膀。他的双生兄弟呻吟了一声,转过身去。
“嘿,”雷蒙说,“我他妈都守了半个晚上了。轮到你了。”
对方翻过身来,像法官似的皱了皱眉。
“你他妈究竟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
“该你守夜了,”雷蒙说,“我守完上半夜。现在该你起来,换我睡觉了。”
那人举起受伤的手,想要揉眼睛,然后咒骂一声,换了一只手。雷蒙后退了一步,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站起身来。等他的双生兄弟再次开口的时候,口齿清楚了些,却带了些轻蔑。
“你是来跟我说你还一直没睡?你他妈是白痴吗?你以为那头该死的卓柏卡布拉会游泳渡河来抓我们?也就是银行家能说出这种蠢话。胆小鬼!你想守夜就好好守个够吧。我睡了。”
那个人又躺了回去,用手抱着头权当枕头,背对着营火。怒火让雷蒙双耳嗡嗡作响,仿佛有一群黄蜂盘旋不去。他冲动地想把那个混球翻过身来,把刀子插进他的脖子,直到他讲理为止。
但如果他这么做了,后果多半是刀子被没收,被迫在手无寸铁之下与那个怒气冲冲的恶棍共处。雷蒙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声,然后用长袍更紧地包裹着自己,找了个就算猛兽来了也多半会先吃另一个人的地方睡了下去。
黎明到来,雷蒙呻吟着翻过身,手臂盖住眼睛,略微遮挡着阳光。他的背脊疼痛不堪,思绪模糊而迟钝。烧烤的气味引诱着他。那个人搜罗来了一把白色果肉的坚果,又抓了一条鱼,裹上僧侣藤叶,塞进木炭之间。这是没有炊具时的古老烹饪技巧。他已经不记得了,也可能是还没想起来。
“闻起来很香。”他说。另一个人耸了耸肩,把裹着叶子的鱼翻了个面。雷蒙看到他的双生兄弟欲言又止忽然想到这顿饭恐怕不是给两个人准备的。不过这样一来,那个人就拉不下面子拒绝分享了。雷蒙揉搓着双手,蹲在火堆旁,咧嘴笑了笑。
“还有很多事要做,”那个人说,“不过看起来,我们的藤条已经够多了。”
“我昨晚也砍了些,”雷蒙说,“还有些可以当床垫和屋顶用的冰根叶,和用来烧火的树枝。我想,我们可以从河底弄点沙子,只要找一片沙洲。比从河边弄泥巴要好。还有柴火。”
“是啊。”那个人说。他用左手飞快地拿起木炭上的鱼,上下摇晃了一阵,直到它冷却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他拿出军用小刀——雷蒙这才发现那人在他睡觉的时候拿走了刀子——把叶子包着的鱼切成了两半。他把带鱼头的那段递给雷蒙。
坚果油腻松软,鱼皮酥脆开裂,薄如纸张,还带着咸味。鱼肉是深色的,层次分明。雷蒙叹了口气,能吃到别人烹调的东西真是太好了。那个人没有小气到拒绝分享,这让他很高兴。
“接下来要怎么分工?”那个人用刀子指了指那堆发红的藤条,“如果你想造棚屋的话,我可以再去找些叶子。也许再找些结实的树枝来?”
“很好。”雷蒙说。搜集枝叶比造棚屋要容易,但他的手没有受伤。而且他的双生兄弟还早早起来准备食物,这几乎已经能弥补昨晚他没有守夜这件事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到河边,洗了洗手。那人手上的伤势比雷蒙的印象里恶化了不少,但他并没有抱怨。
“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在重新包扎伤口的时候,那个人说。
“什么事情?”
“我知道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和我。还有你做的那些事——找糖甲虫、建木筏什么的。两个人做事总比一个人做要好,你明白吧?但如果你再不经我允许就翻我的包,我会在你睡觉的时候杀了你。懂了吗,搭档?”
他的双生兄弟紧紧地盯着他——虹膜的颜色深到让雷蒙分辨不出瞳孔,眼白充血发黄,就像一块旧肥皂。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对方是在开玩笑。仔细思考之后,他也对发现某个半吊子银行家乱翻自己东西的感觉感同身受了。这不禁让他觉得,回到城镇的情况没准也是这样:或许他是在对他的双生兄弟拥有一切感到不满:刀子是他的,背包是他的,甚至连艾蕾娜也是他的。
“好吧,”雷蒙说,“我只是不想让刀变钝。不会有下一次了。”
那人点了点头。
“不过我还是需要它的,”雷蒙又说,“那把刀。我还得割树皮来绑木筏,也许还需要多砍些……”
他耸了耸肩。对方无声地咒骂了一句,雷蒙绷紧身子,准备应对对方的暴力。但那个人只是朝水面吐了口唾沫,然后把刀柄那头递给他。
“多谢。”雷蒙努力挤出一个代表和解的微笑。对方没有搭腔。雷蒙回到他们的小营地,而那个人则脚步沉重地钻进森林,多半是去搜集枝叶。雷蒙一直等到他走远,才低声自语:“也去你妈的,混蛋。”
雷蒙开始干活。他搜集到了足够的藤条,按构想剥下树皮,然后把藤条搬到河面的木筏上。他很快发现,自己最初设想的、将小屋和木筏本身连接起来的方法有些过于乐观,于是只好再花一个钟头来设定新的方案。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感觉,就像是品尝一杯上好的威士忌,直到腹中的郁结稍稍缓解,他才意识到它的存在。和他的双生兄弟共处的感觉与独处不同,就算有马奈克在身边,有那条该死的萨赫尔插在他的脖子里,他也没有这样难受的感觉。关键在于,如今有另一个人类在他身边——尤其还是个暴躁的混蛋!
与此同时,他明白他的双生兄弟也同样精神紧张。这不是当然的吗?还是去担心什么样的绳结最适合把藤条绑在木筏上比较好。总是想着那个人有多可恶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他非常了解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缺点,没必要为此烦心。
到了下午,雷蒙的新方法终于构思完善,但接下来的工作又花掉了他几个钟头:把藤条捆扎在木筏上,做出框架,再把剩余的枝条捆好,作为支撑结构。他留下了四根长树枝,等着在上面架上树叶,让它能够真正起到防雨的作用——如果那个找树叶的懒鬼肯回来的话。雷蒙已经忙碌了一整天。弄些叶子和树枝需要花多少时间?他们可是在森林里,这些东西并不难弄。
在夜幕降临前一小时左右,他的双生兄弟终于出现了。他背着看起来足有半蒲式耳注释1的冰根叶与藤蔓,身后还拖着一捆大小正适合烧火的树枝。雷蒙不得不承认,这数量对于一个伤了手又没有刀子的人来说相当不少。那个人将背上的东西放到河边,蹲下身,用手捧起水送往唇边。在上方高处,恩耶人的舰队仍然悬停在空中。
“看起来不错。”雷蒙说。
“是啊,”对方的话声带着疲惫,“还不错。也许还需要想个法子捆住柴火。”
“我们能办到的。”
那个人望着木筏,用手掌揉了揉脸颊。雷蒙站到他的身边。
“很结实,”那个人说,“设计很棒。不过有点小,不是吗?”
“我们俩恐怕没法同时待在里头,”雷蒙说,“我们轮流掌舵。轮流睡觉。只能这样了。”
“如果下雨呢?”
“那掌舵的人就淋雨呗,”雷蒙说,“要不我们就一块儿淋雨。”
“那我们就都湿透了。不过也好,你的刀呢?”
他伸出手。雷蒙将皮革刀柄放到他的手中。
“谢啦。”他的双生兄弟说着,将刀刃逼到雷蒙的喉咙前。他凶狠地眯起眼睛,咧嘴笑着,但笑容里没有丝毫愉悦。雷蒙可以断定,这就是那个欧罗巴人见到的表情。
“现在,”对方咬着牙说,“不如你告诉我,你他妈到底是谁?”
 
  1. :计量单位,约等于35.238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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