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清晨到来时，雷蒙觉得身体又累又痛。透过头顶的树枝他看到了灰色的天空，风中带着浓郁的雨的气息。那个人比他起得要早，正煮着一把蜂蜜草。雷蒙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揉了揉眼睛。他的手肘很痒，于是伸手挠了挠，发现那条砍刀留下的伤口结了痂。大小和硬度几乎和他记忆中相同。他拉下袍子的袖管，盖住伤痕。
“风暴要来了，”那个人说，“今晚恐怕要淋个透。”
“那还是快点赶路的好。”雷蒙说。
“我在考虑躲雨，找个干燥的地方等雨过去。”
“好主意。提琴手之跃镇如何？那儿够干燥了。”
“还得赶好些天的路才有希望见到人。”
“要是我们继续像两个生怕弄湿头发的小丫头似的浪费时间，要花的时间就会更长。”雷蒙说。那个人的目光凶恶起来。
“很好，”那人说，“既然你这么希望，那就这样吧。”
等他们吃完早饭以后——煮过之后爆出谷粒的蜂蜜草口味浓郁，就像小麦——雷蒙和他的双生兄弟开始讨论最合适的路线。不出所料，他们在基本的观点上保持一致。那个人反驳了雷蒙的几个提议，却是鸡蛋里挑骨头。
“我们得先清除一部分灌木，或许还得砍掉一两棵小树。”雷蒙说，“如果你愿意借我刀子，我们就可以分担这些活儿。”
“我自己就够了。”那人说。
“随你的便。”
等他们回到木筏边，雷蒙用先前拉起木筏的藤蔓做了一副简单的轭。因为是从侧面拖拽，浮筒可以起到类似滑板的作用，而且拖动要比搬运省力许多。那人走在前面，尽可能清理道路，或者回到木筏边上，抬着它通过石头和灌木丛生的地带。太阳正朝着轨迹的最高点进发，恩耶人的飞船透过偶尔分开的云层向下窥视。这工作让人精疲力竭，但雷蒙忍住了。他觉得自己的脊椎在哀号，脚底仿佛随时都会流出血来，肩头扛着的藤蔓几乎擦破了皮肤，但这些根本比不上烧灼自己断指的痛苦。如果他能做到这种事——从那个人来看，他应该能做到——那么拖着筏子穿过森林就根本不值一提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发现自己逐渐习惯了这种负担。肌肉的酸痛变得更像是背景而非感受。那个人来回跑着，清理着前路，又不时退到后面，抬着筏子穿过比较狭窄的区域。雷蒙没有多说话，把心思全放在手里的活儿上。他觉得他那位双生兄弟就快对他怀有敬意了。他知道对方能承受怎样的痛苦，这也让他的背脊更添力量。他想到罗马人责打背负十字架的基督时，人群发出嘲笑的情景。木筏比十字架轻得多，而且等他到达河边，它所带来的也不会是死亡，而是救赎。他没有抱怨的资格。
第三次绊倒的时候，他在一块石头上擦破了小腿的皮。伤口不痛，但有血液渗了出来。他轻声咒骂了一句，想要爬起身，但按在他肩上的那只手阻止了他。
“休息一下吧，伙计，”那人说，“你都拼了半天的命了。到午餐时间了。”
“我可以继续走，”雷蒙说，“没问题。”
“噢好吧，你真行。我知道了，赶紧站起来，我去找点吃的来。”
雷蒙笑出了声，然后丢下藤蔓，仰面躺下。天空暗沉了些，仿佛比大教堂的天花板还要接近。他听到一阵声音，像是远方的雷声，也可能只是他的耳朵充了血。那人摇摇头，转身走开。雷蒙笑了。
不知道自己和自己是否相似，这种感觉真是奇怪。他以前并不知道外人眼里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聪明、机智、顽固得就像一块老皮革，内心深处却充满恐惧，随时准备谴责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这些不安和愤怒在他体内嘶嘶作响，只要稍有异动就会爆发，走起路来趾高气扬像只矮脚公鸡，总是瞪着身边的人。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样子。只不过得先变成外星人造出来的怪物，才能看到这一切。
但这个人，尽管有种种缺陷，却仍然保持着尊严。还有惊人的意志力。他杀了马奈克。当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放任伤口不管的时候，他却用火烧灼了手指断开的位置，而他没有死于发烧的事实也是他睿智的证明。他甚至拥有某种怪异的怜悯，比如阻止雷蒙继续赶路。他会在莱安娜的事情上撒谎，以免被人认为懦弱。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这个人的种种人格的表现似乎彼此矛盾，却又格外相衬。
但到了现在，还是有一件事让雷蒙觉得不合情理，那就是跟艾蕾娜在一起这件事。他不明白另一个自己为何这么做。他明白自己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但另一个他本该更明智才对。即使他们本质上是同一个人。
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等那个人摇晃他手臂时才醒过来。雷蒙还没等睁开眼睛，就用一只手捂住了手肘的伤疤。那人蹲坐在他身边，手里抓着两头肥胖的红野猪幼兽。雷蒙努力起身，身体却不断发出抗议。
“你从哪找来的？”他问。
“运气好罢了，”那人说，“来吧，我已经生好了火。趁我处理这两头畜牲的时候，你可以跟我聊聊天。”
雷蒙费力地坐了起来，然后站稳双脚。
“明天我来做饭，”他说，“今天的早餐和午餐都是你做的。”
“没问题，”那人说，“你想做吃的，我可不会拦着你。”
雷蒙坐到火边，看着那人给那两头小动物开膛破肚和剥皮。木柴噼啪作响，有风吹过的时候，火焰就发出翅膀拍打般的响声。他们还得花上一两个钟头才能赶到低处的河堤那里。他思索着到时会不会下雨，他们之中又会是谁在小屋里过夜。把自己逼到极限会让他赢得那个人的敬意，但恐怕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你是墨西哥人？”那人问。
“什么？”
“墨西哥。地球。你是从那儿来的吗？”
“对，”雷蒙说，“瓦哈卡州。问这个干吗？”
“只是这么觉得。你看起来像个墨西哥人。你长着墨西哥人的脸。”
雷蒙注视着营火，只希望对方能换个话题。要么是对方注意到了什么，要么是他太不小心，让这个话题有了开始的机会。
“当警察的感觉如何？”那人真的换了话题，“你喜欢当警察吗？”
“嗯，”雷蒙说，“喜欢。这工作不错，对吧？”
“在我看来就挺烂的，”那人说，“没有恶意。不过你们成天干的也就是抓几个路过的家伙，然后打爆他们的蛋蛋。为什么？因为总督要你们这么干？那又如何？我是说，这个蠢总督算是个什么玩意儿？把他的权力和钱都拿走，看看他跟平时欺压的老百姓有什么不同？”
“噢，好吧，”雷蒙说着，努力思考条子会怎么回答，“总督只不过是个目中无人的葡萄牙蠢货，这倒是没错，不过事情不是都跟你说的一样。一部分活儿的确跟那套愚蠢的殖民政策有关——检查许可证和通行证之类的玩意儿。可并不只是这些而已。”
“不是吗？”
“不是，”雷蒙说，“还有那些真正的坏家伙。那些溜进教堂，在圣坛上撒尿的家伙，还有跟小孩乱搞的家伙。我也料理过那些混球。”
“你是说，还有那种捅死大使的家伙？”那人口气冷静地说。
“见鬼。我是说坏家伙，那种该死的家伙。你明白我的意思。”
那人抬起头。他的手上有些开始发黑的血迹。雷蒙看到了那个人脸上的表情，而那表情出乎他的意料。痛苦、困窘、遗憾，还有自豪。他想起了那个直发女人的笑声。那个欧罗巴人真的该死吗？当时的他真的给人这种感觉吗？
“这地方有各种各样的疯子，”雷蒙说着，仍旧装出警察的样子，“大部分时间里，我们用不着担心那些安分守己的人。不过这儿有强奸犯，还有些人没有任何理由也会杀人。而且最可恶的就是那些伤害幼体的家伙。”
“幼体？”
“我是说小孩，”雷蒙说，“那些年纪太小，没法自卫的孩子。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比这更卑劣的了，所以我才会当警察。而且大家都知道，对不对？他们知道一边有那些家伙，而另一边有我。”
雷蒙顿了顿。他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那些话语和思绪在他脑中成了一团乱麻。恩耶人正在碾碎小小的外星生物；那个欧罗巴人；米克尔·易卜拉欣接过他的刀；作为马奈克看着族人死去的感觉。马奈克说得对。他们不应该笑。根本没什么可笑的。
“你没事吧？”那人问。
“嗯，”雷蒙说，“我没事。只是……我没事。”
那人点点头，转身对着那两头野猪，把它们举到营火上。让火熔解脂肪，烤焦肉筋，雨的气息愈加浓郁。但他们都没去在意。
“我应该当个警察的，”那人最后开口道，“我会是个好警察。”
“说得对，”雷蒙赞同着，手臂抱住裸露出来的膝盖，“你会是个很棒的警察。”
他们沉默良久，周围唯有油脂滴进火堆的嘶嘶声和树叶的沙沙声。那人转动兽肉，将另一面也烤至棕色。
“之前你做得真棒，我是说把筏子划到岸边那时候。我根本没瞧见那块石头，可你看见了，伙计。你让筏子直接撞了过去。要不是你，我们早就掉下瀑布了。”
他在给雷蒙台阶下，让他可以转换话题。就算不知道雷蒙脑袋里究竟在烦恼什么，那人也知道不再追问是善意的举动。雷蒙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这跟水流有关，”他说，“我只是知道哪儿看起来像是有东西在阻碍水流。纯凭感觉罢了。”
“不管是因为什么，你干得都他妈棒极了，”那人说，“换成我就做不到。”
雷蒙摆摆手，把这句恭维抛到脑后。如果这话题继续太久，就会演变成施恩于人的局面，他可不希望这样。此时此刻，他有点喜欢那个人。他希望自己跟另一个他相像，但那家伙讨人喜欢的时候可不太多。
“如果掌舵的是你，你肯定也会做出一样的事来。”雷蒙说。
“不可能，伙计。我真的办不到。”
雷蒙突然想到，恐怕真是如此。在马奈克头脑里的那段经历，或许让他理解了作为河水的感觉，还有关于水流。的确他和那个人起点相同，但过去的这几天，他们的遭遇却差异很大，没有理由到现在还完全相同。他们有不同的经历，在这个世界上学会了不同的东西。他没有失去手指。他的双生兄弟也没有被萨赫尔刺进过喉咙。
你不可偏离那个人，马奈克低沉的话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但他有什么办法呢？所处的位置不同，世界也会显得不一样。
他们用手指撕开烤肉，吃了起来。肉很烫，他的手指有些轻微的烫伤，但这尝起来像是他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是饥饿的作用。另一个人似乎也有相同的感受。他咧嘴笑着，从骨头上撕下仍旧带着粉红的肉。他们又谈论了些其他的话题，比较安全的那些。等到该重新上路的时候，那人拿起了充当轭具的那条藤蔓。
“你去前面清理道路，”那人说着，费力地将藤蔓扣上双肩，“后半程我来拖这破玩意儿。”
“其实用不着这样。”雷蒙说，但他的双生兄弟却摆摆手，驳回了抗议。雷蒙偷偷松了口气，他这具过度使用的身体感觉就像被人打了个半死。但问题还在，“而且我没办法清理道路，伙计。刀子还在你那儿。”
他的双生兄弟皱了皱眉，从背包里取出那把刀子，刀柄向外递给他。雷蒙点点头，接了过去。他们都没有多说什么。
最后他发现，清理道路几乎跟拖木筏一样费力。每走一步似乎都需要砍掉一丛灌木或者某棵小树，而且刀子也越来越钝了。其间降下过两场阵雨，拍打在树叶和雷蒙的肩头，如果暴风雨真的来临，恐怕会更加难熬。不过落入河中的雨水或许会增加水流的速度。
等他们来到河边时，天色已经快要暗下来了。雷蒙想要低吼，但发出的声音却很是可笑。那人疲惫地咧嘴笑笑。他们检查了一下运输途中造成的损坏：一只浮筒需要重新绑紧，组成木筏主要部分的树枝结构也受了些损伤，但雷蒙不认为有修理的必要。
“刀子给我，”他的双生兄弟说，“我去剥点儿树皮，把竹藤重新捆起来。你去弄点柴火，然后我们就能让这该死的东西重新漂起来了。今晚就出发，没准还能躲开这坏天气。”
“好主意，”雷蒙说，“可你确定不要去捡柴火吗？这比剥树皮轻松些。”
“我他妈一步也不想走了，”那人说，“你去吧。”
雷蒙交还刀子作为回答。他的双生兄弟笑了笑，仿佛归还武器让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雷蒙在那个人磨刀的声音里转身回到林间。这片森林长势迅速，柔软的木头迅速长出，又迅速倒下。这儿可没有什么活了几百年的桐树，只有黑色树皮的独径树和螺旋状树皮的哥德萨姆橡。在这里寻找掉落的树枝和一些用于引火的苔藓类植物并不难。问题在于在出发前，他希望来往于木筏和树木之间多少次。
如果上游处在下雨——而且上游那边显然在下雨——汇入河中的雨水就会抬高河面。河水也许已经涨得很高了。如果他们运气够好，雨水甚至会淹没河流中的一些弯道，让他们向南的路线更加笔直。
专心盘算的雷蒙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直到恐惧令他的心脏剧烈而又迅速地跳动起来。在柔软的地面上，留着一些新鲜的足迹，宽度足可与他摊开的两只手相比。那是四根脚趾、留有深深爪印的足迹。卓柏卡布拉，这儿有头该死的卓柏卡布拉！
他丢下臂弩里的树枝，转身跑向河边，还没跑到一半，刚刚绕过一片紧密生长的哥德萨姆橡树林，就发现那头野兽出现在他面前，用既饥饿又憎恨的目光怒视着他。它张开嘴巴，带有分叉的厚厚舌头伸了出来，牙齿发黄，锋利如刀。雷蒙动弹不得，那双饱含愤怒的黑色眸子与他相对。他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可那头野兽没有发起进攻。即便明知事有蹊跷，他仍旧用去了五次呼吸的时间，才注意到那头卓柏卡布拉脖子的颈毛之间，有一根像是绳索的东西埋在它的脖子里。那是萨赫尔。
他的目光越过那头卓柏卡布拉，看向耸立在后方的那个身影。身心俱疲、胸口和双腿有长长的割伤，但马奈克仍旧挺着身子，笔直站立。它受伤的眼睛已经发黑，渗出脓液，但完好的那只眼睛仍旧保持着雷蒙记忆中那种火热的橘黄色。外星人匆匆挥了挥手，动作轻柔得一如海底的海草。等它开口时，那深沉、半带悲伤的语气显得格外熟悉。
“你做得很好。”它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风暴要来了，”那个人说，“今晚恐怕要淋个透。”
“那还是快点赶路的好。”雷蒙说。
“我在考虑躲雨，找个干燥的地方等雨过去。”
“好主意。提琴手之跃镇如何？那儿够干燥了。”
“还得赶好些天的路才有希望见到人。”
“要是我们继续像两个生怕弄湿头发的小丫头似的浪费时间，要花的时间就会更长。”雷蒙说。那个人的目光凶恶起来。
“很好，”那人说，“既然你这么希望，那就这样吧。”
等他们吃完早饭以后——煮过之后爆出谷粒的蜂蜜草口味浓郁，就像小麦——雷蒙和他的双生兄弟开始讨论最合适的路线。不出所料，他们在基本的观点上保持一致。那个人反驳了雷蒙的几个提议，却是鸡蛋里挑骨头。
“我们得先清除一部分灌木，或许还得砍掉一两棵小树。”雷蒙说，“如果你愿意借我刀子，我们就可以分担这些活儿。”
“我自己就够了。”那人说。
“随你的便。”
等他们回到木筏边，雷蒙用先前拉起木筏的藤蔓做了一副简单的轭。因为是从侧面拖拽，浮筒可以起到类似滑板的作用，而且拖动要比搬运省力许多。那人走在前面，尽可能清理道路，或者回到木筏边上，抬着它通过石头和灌木丛生的地带。太阳正朝着轨迹的最高点进发，恩耶人的飞船透过偶尔分开的云层向下窥视。这工作让人精疲力竭，但雷蒙忍住了。他觉得自己的脊椎在哀号，脚底仿佛随时都会流出血来，肩头扛着的藤蔓几乎擦破了皮肤，但这些根本比不上烧灼自己断指的痛苦。如果他能做到这种事——从那个人来看，他应该能做到——那么拖着筏子穿过森林就根本不值一提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发现自己逐渐习惯了这种负担。肌肉的酸痛变得更像是背景而非感受。那个人来回跑着，清理着前路，又不时退到后面，抬着筏子穿过比较狭窄的区域。雷蒙没有多说话，把心思全放在手里的活儿上。他觉得他那位双生兄弟就快对他怀有敬意了。他知道对方能承受怎样的痛苦，这也让他的背脊更添力量。他想到罗马人责打背负十字架的基督时，人群发出嘲笑的情景。木筏比十字架轻得多，而且等他到达河边，它所带来的也不会是死亡，而是救赎。他没有抱怨的资格。
第三次绊倒的时候，他在一块石头上擦破了小腿的皮。伤口不痛，但有血液渗了出来。他轻声咒骂了一句，想要爬起身，但按在他肩上的那只手阻止了他。
“休息一下吧，伙计，”那人说，“你都拼了半天的命了。到午餐时间了。”
“我可以继续走，”雷蒙说，“没问题。”
“噢好吧，你真行。我知道了，赶紧站起来，我去找点吃的来。”
雷蒙笑出了声，然后丢下藤蔓，仰面躺下。天空暗沉了些，仿佛比大教堂的天花板还要接近。他听到一阵声音，像是远方的雷声，也可能只是他的耳朵充了血。那人摇摇头，转身走开。雷蒙笑了。
不知道自己和自己是否相似，这种感觉真是奇怪。他以前并不知道外人眼里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聪明、机智、顽固得就像一块老皮革，内心深处却充满恐惧，随时准备谴责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这些不安和愤怒在他体内嘶嘶作响，只要稍有异动就会爆发，走起路来趾高气扬像只矮脚公鸡，总是瞪着身边的人。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样子。只不过得先变成外星人造出来的怪物，才能看到这一切。
但这个人，尽管有种种缺陷，却仍然保持着尊严。还有惊人的意志力。他杀了马奈克。当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放任伤口不管的时候，他却用火烧灼了手指断开的位置，而他没有死于发烧的事实也是他睿智的证明。他甚至拥有某种怪异的怜悯，比如阻止雷蒙继续赶路。他会在莱安娜的事情上撒谎，以免被人认为懦弱。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这个人的种种人格的表现似乎彼此矛盾，却又格外相衬。
但到了现在，还是有一件事让雷蒙觉得不合情理，那就是跟艾蕾娜在一起这件事。他不明白另一个自己为何这么做。他明白自己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但另一个他本该更明智才对。即使他们本质上是同一个人。
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等那个人摇晃他手臂时才醒过来。雷蒙还没等睁开眼睛，就用一只手捂住了手肘的伤疤。那人蹲坐在他身边，手里抓着两头肥胖的红野猪幼兽。雷蒙努力起身，身体却不断发出抗议。
“你从哪找来的？”他问。
“运气好罢了，”那人说，“来吧，我已经生好了火。趁我处理这两头畜牲的时候，你可以跟我聊聊天。”
雷蒙费力地坐了起来，然后站稳双脚。
“明天我来做饭，”他说，“今天的早餐和午餐都是你做的。”
“没问题，”那人说，“你想做吃的，我可不会拦着你。”
雷蒙坐到火边，看着那人给那两头小动物开膛破肚和剥皮。木柴噼啪作响，有风吹过的时候，火焰就发出翅膀拍打般的响声。他们还得花上一两个钟头才能赶到低处的河堤那里。他思索着到时会不会下雨，他们之中又会是谁在小屋里过夜。把自己逼到极限会让他赢得那个人的敬意，但恐怕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你是墨西哥人？”那人问。
“什么？”
“墨西哥。地球。你是从那儿来的吗？”
“对，”雷蒙说，“瓦哈卡州。问这个干吗？”
“只是这么觉得。你看起来像个墨西哥人。你长着墨西哥人的脸。”
雷蒙注视着营火，只希望对方能换个话题。要么是对方注意到了什么，要么是他太不小心，让这个话题有了开始的机会。
“当警察的感觉如何？”那人真的换了话题，“你喜欢当警察吗？”
“嗯，”雷蒙说，“喜欢。这工作不错，对吧？”
“在我看来就挺烂的，”那人说，“没有恶意。不过你们成天干的也就是抓几个路过的家伙，然后打爆他们的蛋蛋。为什么？因为总督要你们这么干？那又如何？我是说，这个蠢总督算是个什么玩意儿？把他的权力和钱都拿走，看看他跟平时欺压的老百姓有什么不同？”
“噢，好吧，”雷蒙说着，努力思考条子会怎么回答，“总督只不过是个目中无人的葡萄牙蠢货，这倒是没错，不过事情不是都跟你说的一样。一部分活儿的确跟那套愚蠢的殖民政策有关——检查许可证和通行证之类的玩意儿。可并不只是这些而已。”
“不是吗？”
“不是，”雷蒙说，“还有那些真正的坏家伙。那些溜进教堂，在圣坛上撒尿的家伙，还有跟小孩乱搞的家伙。我也料理过那些混球。”
“你是说，还有那种捅死大使的家伙？”那人口气冷静地说。
“见鬼。我是说坏家伙，那种该死的家伙。你明白我的意思。”
那人抬起头。他的手上有些开始发黑的血迹。雷蒙看到了那个人脸上的表情，而那表情出乎他的意料。痛苦、困窘、遗憾，还有自豪。他想起了那个直发女人的笑声。那个欧罗巴人真的该死吗？当时的他真的给人这种感觉吗？
“这地方有各种各样的疯子，”雷蒙说着，仍旧装出警察的样子，“大部分时间里，我们用不着担心那些安分守己的人。不过这儿有强奸犯，还有些人没有任何理由也会杀人。而且最可恶的就是那些伤害幼体的家伙。”
“幼体？”
“我是说小孩，”雷蒙说，“那些年纪太小，没法自卫的孩子。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比这更卑劣的了，所以我才会当警察。而且大家都知道，对不对？他们知道一边有那些家伙，而另一边有我。”
雷蒙顿了顿。他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那些话语和思绪在他脑中成了一团乱麻。恩耶人正在碾碎小小的外星生物；那个欧罗巴人；米克尔·易卜拉欣接过他的刀；作为马奈克看着族人死去的感觉。马奈克说得对。他们不应该笑。根本没什么可笑的。
“你没事吧？”那人问。
“嗯，”雷蒙说，“我没事。只是……我没事。”
那人点点头，转身对着那两头野猪，把它们举到营火上。让火熔解脂肪，烤焦肉筋，雨的气息愈加浓郁。但他们都没去在意。
“我应该当个警察的，”那人最后开口道，“我会是个好警察。”
“说得对，”雷蒙赞同着，手臂抱住裸露出来的膝盖，“你会是个很棒的警察。”
他们沉默良久，周围唯有油脂滴进火堆的嘶嘶声和树叶的沙沙声。那人转动兽肉，将另一面也烤至棕色。
“之前你做得真棒，我是说把筏子划到岸边那时候。我根本没瞧见那块石头，可你看见了，伙计。你让筏子直接撞了过去。要不是你，我们早就掉下瀑布了。”
他在给雷蒙台阶下，让他可以转换话题。就算不知道雷蒙脑袋里究竟在烦恼什么，那人也知道不再追问是善意的举动。雷蒙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这跟水流有关，”他说，“我只是知道哪儿看起来像是有东西在阻碍水流。纯凭感觉罢了。”
“不管是因为什么，你干得都他妈棒极了，”那人说，“换成我就做不到。”
雷蒙摆摆手，把这句恭维抛到脑后。如果这话题继续太久，就会演变成施恩于人的局面，他可不希望这样。此时此刻，他有点喜欢那个人。他希望自己跟另一个他相像，但那家伙讨人喜欢的时候可不太多。
“如果掌舵的是你，你肯定也会做出一样的事来。”雷蒙说。
“不可能，伙计。我真的办不到。”
雷蒙突然想到，恐怕真是如此。在马奈克头脑里的那段经历，或许让他理解了作为河水的感觉，还有关于水流。的确他和那个人起点相同，但过去的这几天，他们的遭遇却差异很大，没有理由到现在还完全相同。他们有不同的经历，在这个世界上学会了不同的东西。他没有失去手指。他的双生兄弟也没有被萨赫尔刺进过喉咙。
你不可偏离那个人，马奈克低沉的话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但他有什么办法呢？所处的位置不同，世界也会显得不一样。
他们用手指撕开烤肉，吃了起来。肉很烫，他的手指有些轻微的烫伤，但这尝起来像是他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是饥饿的作用。另一个人似乎也有相同的感受。他咧嘴笑着，从骨头上撕下仍旧带着粉红的肉。他们又谈论了些其他的话题，比较安全的那些。等到该重新上路的时候，那人拿起了充当轭具的那条藤蔓。
“你去前面清理道路，”那人说着，费力地将藤蔓扣上双肩，“后半程我来拖这破玩意儿。”
“其实用不着这样。”雷蒙说，但他的双生兄弟却摆摆手，驳回了抗议。雷蒙偷偷松了口气，他这具过度使用的身体感觉就像被人打了个半死。但问题还在，“而且我没办法清理道路，伙计。刀子还在你那儿。”
他的双生兄弟皱了皱眉，从背包里取出那把刀子，刀柄向外递给他。雷蒙点点头，接了过去。他们都没有多说什么。
最后他发现，清理道路几乎跟拖木筏一样费力。每走一步似乎都需要砍掉一丛灌木或者某棵小树，而且刀子也越来越钝了。其间降下过两场阵雨，拍打在树叶和雷蒙的肩头，如果暴风雨真的来临，恐怕会更加难熬。不过落入河中的雨水或许会增加水流的速度。
等他们来到河边时，天色已经快要暗下来了。雷蒙想要低吼，但发出的声音却很是可笑。那人疲惫地咧嘴笑笑。他们检查了一下运输途中造成的损坏：一只浮筒需要重新绑紧，组成木筏主要部分的树枝结构也受了些损伤，但雷蒙不认为有修理的必要。
“刀子给我，”他的双生兄弟说，“我去剥点儿树皮，把竹藤重新捆起来。你去弄点柴火，然后我们就能让这该死的东西重新漂起来了。今晚就出发，没准还能躲开这坏天气。”
“好主意，”雷蒙说，“可你确定不要去捡柴火吗？这比剥树皮轻松些。”
“我他妈一步也不想走了，”那人说，“你去吧。”
雷蒙交还刀子作为回答。他的双生兄弟笑了笑，仿佛归还武器让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雷蒙在那个人磨刀的声音里转身回到林间。这片森林长势迅速，柔软的木头迅速长出，又迅速倒下。这儿可没有什么活了几百年的桐树，只有黑色树皮的独径树和螺旋状树皮的哥德萨姆橡。在这里寻找掉落的树枝和一些用于引火的苔藓类植物并不难。问题在于在出发前，他希望来往于木筏和树木之间多少次。
如果上游处在下雨——而且上游那边显然在下雨——汇入河中的雨水就会抬高河面。河水也许已经涨得很高了。如果他们运气够好，雨水甚至会淹没河流中的一些弯道，让他们向南的路线更加笔直。
专心盘算的雷蒙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直到恐惧令他的心脏剧烈而又迅速地跳动起来。在柔软的地面上，留着一些新鲜的足迹，宽度足可与他摊开的两只手相比。那是四根脚趾、留有深深爪印的足迹。卓柏卡布拉，这儿有头该死的卓柏卡布拉！
他丢下臂弩里的树枝，转身跑向河边，还没跑到一半，刚刚绕过一片紧密生长的哥德萨姆橡树林，就发现那头野兽出现在他面前，用既饥饿又憎恨的目光怒视着他。它张开嘴巴，带有分叉的厚厚舌头伸了出来，牙齿发黄，锋利如刀。雷蒙动弹不得，那双饱含愤怒的黑色眸子与他相对。他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可那头野兽没有发起进攻。即便明知事有蹊跷，他仍旧用去了五次呼吸的时间，才注意到那头卓柏卡布拉脖子的颈毛之间，有一根像是绳索的东西埋在它的脖子里。那是萨赫尔。
他的目光越过那头卓柏卡布拉，看向耸立在后方的那个身影。身心俱疲、胸口和双腿有长长的割伤，但马奈克仍旧挺着身子，笔直站立。它受伤的眼睛已经发黑，渗出脓液，但完好的那只眼睛仍旧保持着雷蒙记忆中那种火热的橘黄色。外星人匆匆挥了挥手，动作轻柔得一如海底的海草。等它开口时，那深沉、半带悲伤的语气显得格外熟悉。
“你做得很好。”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