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正当麦克在旅馆墙外窗台上摇摇欲坠,耶芮克布洛可笑得频频拭泪。舞台上的主角换成了女侏儒和一名魁梧的斯拉夫人,看那模样显然是从俄国某个穷乡僻壤抓来的智障。那个斯拉夫人的家伙很大,朝着台下的纳粹们咧嘴微笑,彷佛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似的。布洛可看了看怀表,台上的腥膻色已经让他看得有些腻了。再大的乳房和屁股,看久了也是一个样。他凑到契丝娜身旁,摸了摸她的膝盖,动作一点也不像慈善的长辈。「妳的男爵未婚夫还真没有幽默感。」
「他不大舒服。」其实她也是,一直假笑让她脸都痛了。
「走吧,啤酒脱衣舞看够了。」他起身抓着她的手肘说:「我们到休息室开一瓶香槟来喝。」
有借口优雅脱身,契丝娜简直求之不得。台上的演出要结束还早得很,后面还有更残忍、更需要观众同乐的把戏,但对她来说,硫磺俱乐部向来都只是认识人的管道。她让布洛可上校陪着进了休息室,心想男爵此刻不是刚进布洛可的房间,就是正要离开。至少她还没听到身体落地或尖叫声。那家伙(不管他到底是谁)是个疯子,但干这一行如果不够谨慎,不可能活到现在。她和布洛可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布洛可点了一大瓶香槟,接着又看了看怀表。他要侍者拿电话过来。
「这么晚了。」契丝娜问道:「还有公事?」
「是呀。」布洛可阖上怀表,收进笔挺的制服里。「契丝娜,我想多知道男爵的各方面,你们在哪里认识的?妳对他又认识多少?就我对妳的认识,妳应该没有那么蠢才对。」
「蠢?」契丝娜金色的眉毛一挑。「什么意思?」
「这些公爵、伯爵、男爵什么的,全都是绣花枕头,成天游手好闲,打扮得油头粉面,活像百货公司里的假人,只要稍有一点贵族血统就拿出来招摇撞骗,其实根本是猪头一个,妳千万要小心。」他挥挥手指警告契丝娜。侍者端着电话走了进来,将线接到插孔里。「今天下午我和哈利在聊。」布洛可接着说:「他觉得男爵可能,怎么说呢,可能对妳另有所图。」
契丝娜心脏狂跳,等着他往下说。布洛可的尖鼻子还真灵。
「妳说妳才认识男爵不久,对吧?怎么就打算结婚了?哎,我就坦白跟妳说了,契丝娜。妳长得漂亮,又很有钱,在德国名声又好,连希特勒这个只喜欢自己是电影主角的人,都对妳的片子赞誉有加。妳有没有想过男爵娶妳为妻,只是为了妳的钱和名声?」
「我有想过。」契丝娜答道。她觉得自己答得太心急了些。「男爵爱的是我。」
「时间这么短,妳怎么知道?你们又不会立刻消失在这世界上,何不等夏天过了再说?」布洛可拿起话筒,契丝娜看着他拨了号码。她认得那个号码,不禁心头一凉。「我是布洛可上校。」他告诉接线生:「帮我接医务室。」说完他又接着对契丝娜说:「再多等三个月会怎么样吗?老实说,我和哈利都不喜欢这家伙,一副饥鹰饿虎的模样,感觉不大对劲。对不起──」他重新贴着话筒。「是的,我是布洛可。手术怎么样?……很好,他会康复吗?……有办法说话吗?可以?……大概要多久?……廿四小时太长了!我给你十二小时!」他搬出上校的高傲语气,一边朝契丝娜眨眨眼睛。「你听好,艾图尔!我要法兰克维兹──」
契丝娜觉得自己惊呼一声,但不确定真有发出声音。她感觉喉咙像被钳子夹住了一样。
「十二小时内就能接受问话,听到没有?通话结束。」说完他就挂了电话,一脸嫌恶地将电话推开。「好了,说到男爵,给我三个月,让我和我的手下把他里里外外查个清楚。」他耸耸肩说:「毕竟我就是吃这行饭的。」
契丝娜差点叫了出来。她觉得自己脸色惨白,但布洛可似乎没有发现,就算察觉也没有说。
「啊,香槟来了!」布洛可蜘蛛般的手指在桌上敲着,一边看着侍者替他们斟酒到香槟杯里。「祝我们身体健康!」他举杯说道,契丝娜使尽全力才让握着酒杯的手不致颤抖。
正当香槟气泡刺得她鼻头一阵搔痒,山德勒套房门口的秤锤落了下来,铁链沙沙滑动,笼门唰的打开,布朗蒂朝麦克葛勒顿扑了过去。
那老鹰利爪一勾,差点就扫到麦克的脸。幸好他身体一低,布朗蒂力道过头扑了个空。牠在空中回转,拍打翅膀再次朝麦克扑去。麦克匆忙倒退,一边举起双手保护脸孔,一边佯装往右,随即往左一跃,动作跟狼一样敏捷。布朗蒂和他擦身而过,两根利爪扫过他的右肩,划破了燕尾服。牠再次转身,发出愤怒的尖叫。麦克不断后退,拚命想找东西自卫。金鹰在房里灵活转圈,突然变换方向,张大翅膀朝他脸庞扑来。
麦克跌坐在地,布朗蒂从他头上掠过,脚爪抠着皮沙发的扶手试图减速,在黑色皮革上留下了几道深痕。麦克翻个身站了起来,发现前方有一道门开着,是铺着蓝色磁砖的浴室。他听见身后翅膀啪啪作响,感觉脚爪就要抓上他的后脑,于是立刻往前一扑,翻了个跟斗钻进了浴室。他踩着蓝色磁砖一个转身,看见布朗蒂间叫着朝他扑来。他抓起门缘将门甩上,听见老鹰砰的一声撞上了门板,感觉真痛快。门外一片静寂。死了吗?麦克心想,或只是晕了?几秒钟后,答案揭晓:门板开始窸窸窣窣,布朗蒂拚命抓门。
麦克起身打量自己所在的牢笼。浴室里有洗手台、椭圆镜、抽水马桶和一个狭长的柜子,没有窗户,也没有其他出入口。他看了看置物柜,但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布朗蒂还不放弃,在另一边门板上抓出一道道爪痕。他得走出浴室,躲过那头老鹰才能离开这间套房。山德勒随时会回来,他没时间等老鹰累了,而老鹰也不大可能放他一马。麦克知道她闻得出他的狼气,所以才像发疯似的。山德勒显然不信任莱希克隆旅馆的安全系统。傍晚离开前在门把上绑了线,是他给不速之客的毒辣惊喜。猎人就是猎人,本性改不了的。
麦克怪自己不够谨慎,心思全被那三张可怕的相片占去了。然而,就算他今晚的发现再有价值,出不了这里就一点用处也没有。布朗蒂再次攻击房门,怒气愈来愈大。麦克看着镜子,发现燕尾服破了,白衬衫也缺了一块,但皮肉没有受伤。还没有。他抓着镜框将镜子从托架上举起来,翻个面让镜子朝外,接着举到面前当作盾牌,朝门边走去。布朗蒂的爪子应该已经快凿穿门板了吧。麦克一手举着镜子,深呼吸一口气,另一手握住门把,将门打开。
老鹰尖叫一声往后飞开,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麦克用镜子护住脸,小心翼翼往后朝阳台的门靠近。他不能冒险从走道离开,可能会遇到山德勒,只能按原路爬回契丝娜的套房。靴子和他的女伴应该在阳台磨蹭完了。麦克听见布朗蒂剎剎振翅朝他扑来,但被自己的倒影挡住。她用爪子猛抓镜面,震得麦克差点抓不住镜子。麦克紧紧摁住镜框,布朗蒂飞离镜前,随即掉头再次扑来,完全不理麦克的手指,一心只想赶走胆敢抢牠地盘的老鹰。牠利爪扫过镜面,嘴里发出刺耳的尖叫,在房里绕了一圈后,又一次攻击镜子。麦克继续朝阳台后退。这回布朗蒂狠狠撞在镜子上,撞得他踉跄几步,脚跟绊到矮咖啡桌的桌脚,整个人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上。镜子脱手而出,砸在壁炉上发出枪击般的声响,摔成了碎片。
布朗蒂飞到天花板上,绕着水晶灯转圈。麦克跪坐起来,阳台的门离他只剩不到四米了,但布朗蒂在空中兜了最后一圈,随即朝他俯冲而来,脚爪伸长准备剜出他门户洞开的眼睛。
他没时间思考了,老鹰有如一团金色火光朝他扑来。
牠张大翅膀杀到他面前,脚爪下抓,弯钩状的鸟喙朝他柔软发亮的眼球啄来。
麦克右手一抬,听见燕尾服的腋下啪的裂开了,下一秒就见到一团金色羽毛从他眼前闪过。他感觉布朗蒂的脚爪攫住他的前臂,扯破燕尾服和白衬衫抓到了他的皮肤,接着只见一团带血的暗影有如破叶般甩到了墙上,羽毛纷飞,布朗蒂滑到地上,墙上血迹斑斑。曾经剽悍的猎鹰成了一团血肉,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麦克看着自己的手,发现手掌已经成了狼爪,黑色毛发起伏颤动,弯曲的指甲上血淋淋的,还沾着布朗蒂的内脏。他的前臂肌肉鼓胀,绷着燕尾服的袖子,狼毛已经快要窜到肩膀,而他可以感觉自己的骨头就快扭曲变化了。
不行,他心想,别在这里。
他站了起来,脚依然是人腿的模样。血腥味和打斗让他血脉贲张,花了好一会儿才压住变身的力道,没被冲动给吞没。弯曲的指甲缩了回去,留下微微的刺痛,狼毛消失,让他皮肤发痒。冲动过去了,麦克再度回复为人,只剩下嘴里淡淡的膻腥味。
他匆匆走到阳台,靴子和年轻女子已经回到布洛可的套房了。麦克很想抹除自己的行踪,但木已成舟,于是他翻过护栏踩上窗台,先走回城堡东南角,接着再次抓着滴水嘴兽和几何图案往下爬回六楼。八、九分钟后,他回到契丝娜的套房,走进房里将落地门轻轻关上。
他感觉总算又能呼吸了,但契丝娜呢?显然还在参加硫磺俱乐部的聚会。他或许也该回去露面,但绝对不能穿着被老鹰抓破的燕尾服,于是他走进浴室,将右手指甲里的血迹统统洗掉,然后换了一件白衬衫,套上黑色丝绒翻领的深灰色西装外套,重新打上白领结,因为它没沾到血。他的皮鞋磨到了,但只能将就着穿。他在镜子前匆匆打量自己,确定身上没有任何血迹或金羽毛,接着便离开套房,搭电梯返回大厅。
硫磺俱乐部的活动显然结束了,因为大厅里挤满了纳粹官员和他们的同伴,扯着畅饮啤酒后的沙哑喉咙开怀大笑。麦克在人群中寻找契丝娜的身影,突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他转身发现哈利山德勒就站在他面前。
「我一直在找你,四处都找遍了。」山德勒说道。他两眼血丝,嘴唇湿红,嘴角松弛。「你跑到哪里去了?」就算红酒没撂倒他,啤酒也把他灌醉了。
「我去散步了。」麦克答道:「刚才不大舒服。你有看到契丝娜吗?」
「有啊,她也在找你,还要我帮忙找。演出很精彩,对吧?」
「契丝娜呢?」麦克又问了一次,同时甩开山德勒搭在他肩上的手。
「我最后见到她是在中庭,就是那边。」他朝门口点了点头。「可能以为你回家去采郁金香了吧。走,我带你去找她。」山德勒示意要他跟着,接着便摇摇晃晃歪歪斜斜走过大厅。
麦克没有跟上,山德勒停下脚步。「走啊,男爵,她还在等她的爱人呢。」
他跟着山德勒走过人群,朝旅馆门口走去。开肠破肚的老鹰要怎么解释,他一点概念也没有,但聪明又迷人如契丝娜,一定会想到说词的。他很庆幸老鼠没看到那么恶毒的「娱乐」,不然那小矮子可能会理智断线。不过,麦克很确定一点:他们必须查出古斯塔夫希尔德布兰特在搞什么勾当,甚至得去史卡帕岛一趟。但挪威离柏林很远,而要从柏林脱身已经够危险了。麦克跟着哈利山德勒走下台阶,那猎鹿人差点失去平衡摔断脖子,提前替麦克省了麻烦。两人走过中庭,石板地上积了一滩滩雨水。
「她在哪里?」麦克走到山德勒身旁问道。
「这里。」山德勒指着昏暗的河边小径说:「那里有一座公园,你应该能告诉我里头都是哪些花,对吧?」
麦克听出他语气变了,在酒醉的胡言乱语里多了一丝冷酷。麦克慢下脚步,突然意识到山德勒步伐变快了,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走得很稳。这家伙没有他装的那么醉。到底怎么回──
山德勒说:「他来了。」语气轻而清醒。
一名男子从残破的石墙后方走了出来。他身穿灰色长大衣,戴着黑手套。
麦克背后传来声响,是靴子踩过石头的声音。他猛然转身,发现一名身穿灰外套的男子已经几乎扑到了他面前。那人两个大步,举手往下一挥,手里的黑皮铁棍狠狠打在了麦克葛勒顿的侧脑上,让他跪倒在地。
「快点!」山德勒催促道:「把他架起来,妈的!」
一辆黑车开了过来。麦克痛得头晕目眩,听见门开了。不对,不是车门。那声音更沉。是后车厢?他被人抬了起来,磨花的皮鞋在石板地上拖着。他放松身体。事情发生得太快,他脑袋还来不及反应。那两名男子拖着他走向后车厢,山德勒喝道:「快点!」麦克被人抬了起来。他发现他们打算将他凹起来,像行李一样扔进飘着霉味的后车厢里。不行,他心想,不能让他们这么做,绝对不行。于是他绷紧肌肉,右肘使劲往后一拽,打到了某人的骨头。麦克听见对方咒骂一声,接着肾脏就被狠狠揍了一拳,喉咙也被人从背后伸手勒住。麦克拚命挣扎,想要挣脱。他脑袋昏沉沉想着,只要两只脚能踩到地面,他就可以──
他听见唰的一声,知道黑皮铁棍又挥下来了。
棍子打在他后脑勺上,让原本雪白一片的眼前突然翻黑。
霉味。棺材盖上的声音。不对,是后车厢。我的脑袋……我的脑袋……
他听见引擎顺畅的运转声。车子动了。
麦克试着抬头,但脑袋才一抬高,疼痛就像铁拳一般,将他的头抓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