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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塞勒姆女巫法庭拒绝投下第一块石头
而是把它放在贾尔斯·科里的胸口

 
冰冷的雨水、凛冽的寒风以及无情的冰雹从“阿尔比恩”号横跨大西洋的第一天就缠上了它,迫使统舱的乘客都躲到了甲板下面,蜷缩在他们的吊床上,就像作茧自缚的毛虫等待着化蝶。对于詹妮特来说,这种单调乏味的日子几乎是无法忍受的。直到有一天,船长终于撤销了之前的规定,允许识文断字的乘客每天可以有三个小时点燃一盏烧鲸油的小灯读书。就这样,在跨越大西洋的途中,詹妮特就借着这昏暗的灯光,从《女人的悲喜园》那朦胧的文字中汲取着见识和能量,从《数学原理》获得无尽的困惑,以及从大副那里借来的英译版《唐吉诃德》那晦涩的文字中收获侠士冒险的快乐。
同时,她的父亲和弟弟靠着参加桥牌或跳棋赌赛来排遣他们的无聊。在这洞穴般的舱室里,这些赌赛几乎是无休无止地进行着。不幸的是,海关规定在海上的赌赛只能以现金下注。作为“阿尔比恩”号比较诚实的乘客,沃尔特和邓斯坦很快发现他们的现金储备濒于枯竭。他们钱包发出的声音,从基尼那令人愉悦的声音,变成克朗那让人稍感沮丧的声音,再到先令那悲惨的叮当声。
沃尔特决心对他们的破产毫不在乎。“考虑到在新世界滋生的异教邪术的巨大数量,”他告诉他的孩子们,“我想我们很快就会过上国王般的日子。”
当马萨诸塞那怪石嶙峋的海岸线已经遥遥在望的时候,詹妮特已经把姨妈送给她的《女人的悲喜园》读了五遍,却一直小心翼翼地没让父亲看到这部手稿的封面。因为要是让他发现它的作者是伊泽贝尔·莫布雷,他会立刻把它扔下船去。在第一章的第一段里,伊泽贝尔姨妈开宗明义地写道:“如果一个女人希望完全掌控自己的灵魂,那她必须以三种形式来爱自己:虔敬之爱、柏拉图之爱与性爱。哪怕在她敞开心扉去迎接丘比特之箭的时候,她的头脑也应该保持理性。当一个不谨慎的姑娘,满怀希望、热情如火地走向情人的床铺时,怀孕或法国花柳病只是等待着她的众多灾祸中最引人注目的两种罢了。”
“完全掌控自己的灵魂”——这句话宛如出自埃莉诺·梅普斯那尖酸刻薄之口的最恶毒的嘲笑,在詹妮特的脑中回荡着。我的上帝,在经历了科尔切斯特刑场之后,她又如何能完全掌控她的灵魂?什么样的炼金术才能提炼出足够黏合力的胶水,来修补她那残破的自我?
在詹妮特的爸爸当初告诉她关于马萨诸塞皇家猎巫人的任命时,她想当然地以为一上岸就会在波士顿有一栋漂亮的大房子等着他们。结果,的确有一栋房子,但它既不大,也不漂亮,更不在波士顿。为了减轻他们位于黑弗里尔那摇摇晃晃像盐盒似的房子的阴暗感,詹妮特在前厅粘贴上邓斯坦最出色的画作:在八月的阳光下闪光的麦田、长满燕草的小山上耸立的一座废弃的石头谷仓、被闪电映成金色的高大橡树——所有都是用色彩明亮的蜡笔画成的。同时,她的父亲把他的猎巫委任状挂在他的卧室门上。他如此小心翼翼、郑重其事地对待这份委任状,就像它是能够帮他发现七座黄金之城的藏宝图,但它其实只是由威廉三世非法签署的一张破破烂烂的羊皮纸。
詹妮特在黑弗里尔发现的一切东西都是陌生的。这个城镇上充满了奶牛和像奶牛一样漠视知识的人们。恐惧情绪在人群中蔓延。他们害怕饥荒,害怕疾病,害怕恶狼和邪灵,害怕异乡人,也相互害怕。但他们大多数人最害怕的是阿尔冈昆·尼玛库克人,一个野蛮的黄种人部落。他们最近袭击了附近的托普斯菲尔德和安多佛定居点,杀死了几十名男人,并掠走了十多名妇女。
关于这些被掠走的妇女可能的遭遇,在黑弗里尔众说纷纭,但大家基本都认为每个被绑架的妇女一开始会受到夹道鞭答——一种折磨性的仪式。在这种仪式上,俘虏必须忍受野蛮的殴打。接着她会被送给部落里最强壮的男人,从而为尼玛库克部落传宗接代。无论人们相不相信这可怕的谣言,它都与殖民地最著名的基督徒,举世闻名、能言善辩的科顿·马瑟所讲述的更广泛的故事相互印证。据这位马瑟牧师讲,这些马萨诸塞湾的印第安人是古代一个恶魔崇拜的民族的后代。撒旦让他们迁移到这个无人居住的大洲,从而让他们崇拜他而不会受到基督徒的干扰。尽管詹妮特对这个说法疑虑重重,但尼玛库克人还是吓到她了。所以她在夜里向上帝祈祷,不要让黑弗里尔遭到他们那燃烧的箭矢、残忍的砍刀、粗野的棍棒和锋利的战斧的袭击。
不幸的是,对于沃尔特,虽然他为新英格兰地区那些所谓的恶魔崇拜者的巨大数量而感到高兴,但他的特权取决于他那张破旧的小委任状。在黑弗里尔登陆一周内,沃尔特得知马萨诸塞的总督,艾德蒙·安德罗斯已经被免职。所以,尽管沃尔特多次向位于波士顿的临时政府提出申请,但他所期待的每年两百英镑的薪俸一直没有被落实。在他到达殖民地的第一年里,他只说服了附近两个城镇,埃姆斯伯里和贝弗利的选民,去组织猎巫活动并为他所找到的每个女巫支付给他一基尼。等到寒冬降临的时候,多亏沃尔特的辛勤工作,四个女人被关进了马萨诸塞监狱。但在殖民地获得一份新的宪章,并有一名新的皇家总督前来上任之前,审判无法进行。当詹妮特仔细阅读《女人的悲喜园》时,她常常会想象着那些可怜的囚犯在她们自己的粪便中瑟瑟发抖,祈祷着审判快点开始,从而可以享受到法庭的温暖。
为了避免饿死,沃尔特种了一园蔬菜,但他只在泥土中培育出了一些患贫血症的萝卜和虚弱的豆子。于是他试着去捕鱼,生活在梅里马克河里的鲑鱼对他而言则过于阴险,总能躲开他的渔网。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拿起哈利法克斯侯爵的叔叔留下的火枪,毅然走进了森林。第一周,他打到了一头母鹿。而在第二周,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一头牡鹿就像牛轭一样担在他的肩上。就这样,马萨诸塞的皇家猎巫人降格为一个平凡的猎鹿人。不过这种变化却让詹妮特忍不住心中暗喜。
像她的父亲一样,她尝试通过捕鱼来扩大家里的食品储备。但她的远征却徒劳无功。她从来没有网住过一条鲑鱼,只有小龙虾、鲦鱼,偶尔能捉到鲤鱼。尽管寥寥无几的猎物让她沮丧,但梅里马克河那毫无节制的美丽给予了她足够的补偿。每天沿着河岸漫步,她可以看到肥胖的绿色牛蛙站在它们的乐队指挥台上呱呱歌唱,金色的蝴蝶在野花丛中翩翩飞舞,一只只蜻蜓在香蒲中匆匆掠过,她认定科顿·马瑟的理论一定是全弄反了。因为这片自由的大陆远远不是恶魔的后院,即使在人类从伊甸园中堕落之后,这颗星球仍然拥有的一切美好在这片土地上都有所展示。在她的狂想中,她把上帝想象成一个怀孕的女人,痉挛着,喘息着,把可爱的伊甸园生出她的子宫——伊甸园,“那不可思议的阿卡迪亚”注释1,正像伊泽见尔姨妈曾经说过的,“极为贫瘠,不适合居住”——接着那巨大而混乱的胎盘出来了,伊甸园的胞衣,除了更适宜人类居住,在各个方面都逊于伊甸园,上帝把它叫作美洲。
尽管她在黑弗里尔的生活宛如一潭死水般波澜不惊,但她的身体却像《女人的悲喜园》中所预言的一样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她的臀部变得滚圆,胸部开始膨胀。接着月经开始了,每个月血量都在增加。等到她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她已经体验到了伊泽贝尔的书中所预言的每种现象,除了一种——对年轻男人的爱抚的渴望。但她知道,这种渴望迟早会出现的。
因为在附近并没有任何科学家、几何学家或贤人,她被迫尝试自己破解艾萨克·牛顿的《数学原理》。她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拉丁语。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像“做环绕运动的物体,其指向力的不动中心的半径所掠过的面积位于同一不动的平面上,而且与画出该面积所用的时间成正比”这样的句子是什么意思呢?就在伊泽贝尔向她推荐《数学原理》后不久,詹妮特就在她姨妈的几何藏书中找到了一本专著。在那本书里,牛顿夸口说他之所以让自己的书尽可能深奥,“是为了避免对数学一知半解的人曲解他的著作”。同样在这部专著中,牛顿指定了在阅读这本深奥的《数学原理》之前,人们应该率先阅读的其他书籍。“在欧几里得的全部十三本书之后,你必须阅读德·威特注释2的《曲线基础》(Elementa Curvarum),因为这本书能提高你对锥线论的认识。至于代数方面,你应该参考巴塞林注释3的《笛卡儿几何学评释》(Commentaries on Descartes's Geometry)并解出前三十个问题。最后,任何阅读了克里斯蒂安·惠更斯的《摆钟论》的头脑将为这本书做好更充分的准备。”难怪在詹妮特的眼中,这本《数学原理》就像焦油一样晦涩。
她一次次回到梅里马克河边,一天下午,她放弃了撒网,而采用了邓斯坦发现的一个好办法。她找到一截麻绳,在中间系上一个野苹果,一端绑在一根柳树枝上,另一端系上一个弄弯的缝衣针,把一只毛毛虫放在针尖上,让苹果浮在水面上,然后等待。这种技术非常有效。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詹妮特抓住了一条鲑鱼。整整一分钟,她蹲在她的战利品旁边,看着鱼在岸上抽动,嘴里的绳子还挂在柳枝上,孤零零地等死。注视着它那不会眨眼的眼睛,她突然感激起勒内·笛卡儿关于所有的动物在本质上都是机器,没有情感、不会悲伤的结论了。
她用一只手按住垂死的鲑鱼,感受着它那长鳞的身体,然后伸出手去,从鱼嘴里摘下鱼钩。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高高的小伙子站在河对岸,采摘着流金草。他赤裸着上身,露出像古铜一般顺滑的躯体,却有着柏木般的棕色皮肤。他穿着鹿皮绑腿。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微笑着。她发着抖。他的头发油亮,一侧剪短,像科尔切斯特的奶牛一样黑。他的颧骨很高,有着精致的鹰钩鼻子。
他低下头,深深嗅着那金色花束的香气,然后再一次用他那黑色的眼睛注视着她。
过了许久,当她匆忙穿过那越来越浓的暮色回家,被蟋蟀和树蛙的鸣叫声包围,鲑鱼安稳地装在她的小皮囊里的时候,她才理解这场意外的遭遇。这是一个重大的下午,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时刻。在这一天中,詹妮特·斯特恩,“重大论证”未来的作者,抓到了一条鲑鱼,看到了一个印第安人,并体验了少女甜蜜的春潮的第一次冲击。
 
走出门廊,手里拿着《女巫之槌》,沃尔特绕过他那悲惨的豌豆秧,向肯贝尔酒馆走去。沿着米尔街一路走去,他坚持不往西望。那里有着整整一个大洲,比想象中还要辽阔,而且到处都是恶魔崇拜者——但他对此什么也做不了。除非他能说服在波士顿的那些清教徒给他们的皇家猎巫人发些薪俸,否则他不得不把他的时间浪费在打猎、捕鱼,以及其他糊口谋生的事情上。这事情真是荒谬。要是你的地窖里满是老鼠,你就不应该把你的猫锁在阁楼上。
不管沃尔特多么虔诚地祈祷,多么反复地阅读《圣经》,多么努力地把他的恩主们想象得无比善良,他都不得不相信哈利法克斯爵爷和其他大人已经背叛了他。他想去相信这一切都是一场不幸的巧合——在那些贵族老爷们打发他来到美洲之前,他们并不知道安德罗斯即将卸任。但沃尔特闻到了阴谋的味道。他几乎能听到三位大人为了他们如何挫败这位富有争议的猎巫人而哈哈大笑,轻而易举地把他骗到了美洲,而不需要动用那麻烦的驱逐程序。
只要沃尔特在波士顿和他那杰出的新朋友科顿·马瑟一起喝酒,这位双下巴的牧师就会提醒他有足够的理由保持乐观。就在这两位恶魔斗士喝酒吃肉的时候,马瑟神父那野心勃勃的父亲正在伦敦和国王的殖民大臣谈判,为马萨诸塞湾起草一部新的宪章,并帮助挑选一位安德罗斯的继任者。同时,马瑟建议,无论当地的治安官付不付给沃尔特酬金,他都应该继续他的猎巫工作,以便在新总督到来的时候给予这位大人更好的印象。
“想象一下你是那位皇家总督,”马瑟说,“在到达马萨诸塞湾的时候,你听说殖民地的官方猎巫人——他如何厌恶恶魔世界,甚至不计报酬地捕猎女巫。那你会怎么做?”
“丰厚地奖赏这位猎巫人,”沃尔特说,为马瑟的马德拉酒的温暖而感到心情舒爽,“说实在的,教士,作为一名牧师,你却像一个政治家般思考!”
“这是我不断培养的一个习惯——至少直到我们的政治家们开始像牧师那样思考之前——但这样的一天是不可能到来的。”
怀着对最后奖赏的期待,当3月初塞勒姆村的塞缪尔·帕里斯教士前来求助于他的专业技能的时候,沃尔特感到心中狂喜。“本月25日,我会去你所居住的黑弗里尔镇买靴子和手套,”帕里斯在信的开头写道,“我希望在中午的时候,我们能在肯贝尔酒馆见面,你会靠我那牧师的装束认出我来。”起初,沃尔特还以为这位帕里斯打算让他,殖民地中最著名的非清教徒,加入加尔文教派,但他接着读到信中结尾的一段:“我们中已经出现了恶魔,他的愤怒是猛烈而可怕的,所以我们迫切需要你的技能。”他毫不犹豫地写了一份回信,答应了这场约会。
沃尔特大步迈进酒馆,立刻瞧见了塞缪尔·帕里斯教士。戴着高高的礼帽,穿着雅致的披肩,这位牧师在一群黑弗里尔农夫和商人中间就像一颗放在粪堆上的钻石一样显眼。这牧师脸色惨白,鹰钩鼻子,满脸病容,坐在窗户边,正弓着腰翻看一本摩洛哥皮面的《圣经》。沃尔特从《女巫之槌》里拿出他的委任状,把它放在帕里斯面前。两个人握了握手,说了些客套话,要了两杯苹果酒。到中午的时候,作为同把恶魔斗争看得高于一切的两个人,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钢铁般的友谊。
帕里斯说,在1月初,在塞勒姆村有六七个女孩得了一种怪病。这些孩子都神志不清、惊厥、抽搐,仿佛有无形的牙齿在噬咬她们,幽灵的手指在抚摸她们。在这些病人中,有帕里斯自己的女儿,贝蒂,还他那失去双亲的外甥女,埃比盖尔·威廉姆斯。在排除所有可能的正常原因之后,当地的医生开出了“邪术”的诊断。医生相信,这些女孩遭到了魔鬼的蛊惑。不久之后,这些女孩开始叫出折磨她们的人的名字。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五个塞勒姆人受到了检查、指控,并被关进了牢房,但每周这些女孩还是感到有另一个巫师或女巫藏在人们中间。
“这种情况显然需要一位经验丰富的猎巫人。”沃尔特说。
“沃尔科特船长同意让你使用他的房子,”帕里斯说,“我们急需你的帮助,但还有一件为难的事情。”
“无需多说。虽然我是在英国教堂接受洗礼,但我非常渴望加入你们的加尔文教派。”
“我真是松了一口气。”帕里斯说,把他的《圣经》抵在胸口,就像在贴一剂膏药。
沃尔特把他剩下的苹果酒一口吞下,随着酒精融入血液,他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他意识到,牧师那件气派的披肩很适合作为皇家猎巫人那无比高贵的制服。“你提到无形的牙齿和幽灵的手指……”
“对我们这些旁观者是无形的,但对那些患病的女孩却并非如此。几乎每天这些巫婆都会派出她们那可怕的鬼怪,而根据这些幽灵,孩子们就会知道谁在折磨她们。”
“帕里斯先生,你是否知道,我们这些官方的猎巫人对鬼怪的证据抱有极大的怀疑态度?”
“天啊,我不知道。你知道我们多么需要你。来塞勒姆吧,先生。”
“我的收费是每找到一个女巫收五克朗。”
“我很遗憾,除了食物和住处外,我们不能为你提供任何报偿。村民们——正像你会看到的,一群穷人——几乎凑不齐我每月的木柴和薪俸。”
“当恶魔作祟时,即便恺撒的财宝也无济于事。”沃尔特说。而他仿佛看到了总督的奖赏在他眼前熠熠生辉。“在这个周末之前,”他把他的委任状重新夹到《女巫之槌》里,“我就会加入你们这场划时代的猎巫活动。”
 
1692年4月7日,沃尔特把他的孩子和猎巫工具放在了他那辆奇形怪状的破旧三手老爷车上(当初政府答应的巴斯克马车一直没有落实),由一匹马拉着向南走了二十英里来到塞勒姆村。他们在一场瓢泼大雨中找到了乔纳森·沃尔科特的房子,但幸运的是船长和他的太太为这些浑身湿透的客人们做好了准备,为他们提供了羊毛衣物,滚热的肉汤,暖心的葡萄酒,还有干燥的床铺。
一个幸运的开始,沃尔特想。他的命运即将改变了。
起初,邓斯坦和詹妮特似乎完全喜欢上了他们的新环境。尽管这个村子是一个内陆村,但塞勒姆村的周边社区围绕着一个熙熙攘攘的港口。邓斯坦和詹妮特在那里度过了许多惬意的下午,看着高桅帆船在港口来来往往。唉,到了4月中旬,沃尔特的孩子们就开始抱怨生活单调了。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他们常常和埃比盖尔·威廉姆斯做伴。埃比盖尔是那些患怪病的女孩中的小领袖。虽然正是她们的怪病引起了这场猎巫,但沃尔特并不喜欢威廉姆斯小姐,也不喜欢塞勒姆村所有闹鬼的姑娘。她们性情反复无常,喜爱幻想,言语低俗。她们对幽灵出没的描述令人怀疑。但对于威廉姆斯这个女孩,他理解在她那惹事生非的灵魂深处有着一种古怪的神圣,一种特殊的圣洁,所以他允许他的孩子和她一起玩,希望她对上帝的虔诚能够感染詹妮特。
在加入塞勒姆村的猎巫委员会后,沃尔特问委员会主席——村里那像国王般傲慢而讨厌的治安官,约翰·霍桑——他能不能与牢里的七名嫌疑人见面。他想对每个嫌疑人进行验巫测试,从四岁的多萝西·古德到七十岁的丽贝卡·勒斯。霍桑最终允许沃尔特和囚犯见面,但他禁止他检查她们的皮肤,因为在清教徒的“清洁观”中让一个男人检查女人的肌肤,哪怕是去寻找恶魔标记或魔怪乳头,也是不适宜的。而且,尽管霍桑和他的同事们并不否认女巫豢养动物以作为仆从的事实,但他们认为分辨邪灵宠物和普通动物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并不鼓励他进行任何监视活动。至于冷水验巫法,霍桑先生倔强地把这种证据称为“最陈腐的英国国教迷信”而不予以考虑。对于沃尔特,尤其困难的是不能检查丽贝卡·勒斯的身体,因为她的大多数邻居都把她看作一位活生生的圣人:这也许是又一个例证,就像耶弗他的女儿,表面是个贞洁的圣女,却在暗地里施行巫术,但他想确定这一点。
“你们为什么把我请来,又捆住我的手脚,不让我施展才能呢?”他向霍桑和他那圆滑的助手乔纳森·科温抱怨。
“原因很简单,”霍桑回答,“等新任总督看到他自己的皇家猎巫人参加了我们的猎巫委员会,他就会毫不迟疑地组织一个正式的女巫法庭。”
“天啊,看来我只不过是个船艏像,”沃尔特说,“那我不干了。”
“不干了?”科温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是要放弃新英格兰最伟大的猎巫人的地位么?”
沃尔特用牙齿咬着他的下嘴唇。“要是你更了解我一些,先生,你就会知道,我宁愿戳瞎自己的眼睛,也不会放弃与撒旦的斗争。”
治安官向沃尔特点了点头,立刻屈尊俯就而又老谋深算地说:“斯特恩先生,我认为我们对对方都非常有用。我希望我们不要再同室操戈,而把我们的坏脾气留给撒旦,好吗?”
随着4月过去,这些尖叫的女孩又在村子里找出了二十三个恶魔崇拜者,而这些嫌疑人都被召集到礼拜堂,带着一脸困惑的表情站在验巫委员会的面前,接受霍桑和其他人的审问。经过大量的讨价还价,沃尔特认为霍桑是让他间接地施展他的验巫技能。按照这种折中方案,每个被指控的女性都要在门厅脱下她的衣服。沃尔特则蒙住眼睛,站在她的面前。之后,霍桑和科温的妻子用手摸索她的皮肤,向沃尔特描述每一处体斑。如果沃尔特觉得可疑,她们则用验巫针对体斑进行检验。尽管用这种方法找到了几十处有罪的赘疣,但沃尔特却几乎无法忍受他的沮丧。平生第一次,他明白了宗教改革背后的动力。马丁·路德曾经厌恶那些宣称自己是尘世间连接人类与上帝的唯一中介的教士们。而沃尔特也厌恶介入于他的手指和判断之间的那两个多余的女人。
至于受人敬爱的丽贝卡·勒斯,无论是霍桑太太还是科温太太,都无法在她身上找出一处无血的赘疣或体斑。于是沃尔特采取了第二种验巫术。勒斯太太从头到尾背诵主祷文,中间没有任何停顿或省略。女巫不会哭泣,在拇指夹刑具的“帮助”下,勒斯太太却“轻而易举”地流下了二十多滴眼泪。女巫不会或很难被烫伤。但当沃尔特用沸水烫勒斯太太的食指时,却导致了大片的水泡。看来,勒斯太太的确是无辜的。
尽管沃尔特成功地在嫌疑人中找到了恶魔标记,但验巫委员会却宁愿相信那些任性的孩子,而不是确凿的鬼神论。只要有个所谓的女巫走进礼拜堂,埃比盖尔·威廉姆斯和她的小伙伴们就会突然表现出让人眼花缭乱的“症状”。每个女孩都有各自的“绝活”。威廉姆斯小姐本人口吐白沫。默希·路易丝从嘴和鼻子里流血。伊丽莎白·哈伯德昏迷不醒。贝蒂·帕里斯满地打滚。安·普特南喘不过气来,像被幽灵掐住了喉咙。玛丽·沃伦尖叫着哭泣,仿佛看到了从囚犯的肩头下来的无形的鬼怪。玛丽·沃尔科特(船长的女儿,这些孩子中最新的成员)用脑袋撞地,撞得伤痕累累,满头淤青,就像被短柄小斧殴打了似的。
等到因克里斯·马瑟注释4终于带着急需的宪章,陪同着新的马萨诸塞皇家总督,威廉·菲普斯爵士回来的时候,委员会已经运转了七周,而六十二份起诉状证明了他们的勤奋工作。威廉·菲普斯爵士很快表明,他正是塞勒姆村在她那最黑暗的时刻所需要的对抗魔鬼的坚定斗士。5月27日,他成立了一个审判庭专门负责塞勒姆审巫案,并成立了一个特别小组,以副总督威廉·斯托顿为首,下辖八位司法人员,包括约翰·霍桑、乔纳森·科温、波士顿尽人皆知的可怕的塞缪尔·塞沃尔注释5,还有沃尔特在黑弗里尔的一位邻居,纳撒尼尔·萨尔顿斯托少校。
六天后,被告人布里吉特·比绍普走进了塞勒姆村的法院。十一个人作证指控她的罪行,威廉姆斯小姐和她的小伙伴们声称遭到了被告人指使的鬼怪的迫害,还有沃尔特举证在她的左小腿上的恶魔标记(这是根据科温太太的描述而作出的判断,而且这标记在验巫针之下并没痛觉)。以托马斯·费斯克为首的陪审团,做出了有罪的裁定。尽管布里吉特·比绍普又哭又闹地表示抗议,但斯托顿法官还是“根据上帝神圣之律和大英万全之法”判决她死刑。6月10日,沃尔特站在绞刑山下,看着执行吏和他的手下把被定罪的女巫押上山顶。刽子手在最粗壮的橡树上靠了一把梯子,把布里吉特·比绍普拉上十个梯阶,在她的脖子上套上绞索,然后把她推到空中。女巫的颈椎并没有折断,结果她的绞刑持续了九分钟。
7月1日早晨,法庭组织了对萨拉·威尔兹、苏珊娜·马丁、伊丽莎白·豪和萨拉·古德的集体听证会。沃尔特和饱受折磨的女孩们为恶魔崇拜提出了充分的证据。在中午休庭之前,陪审团就对全部四名被告人做出了有罪的裁决。但当天的事情对于皇家猎巫人来说并非一帆风顺,因为在下午第五名被告人出现在法庭上,正是圣洁的丽贝卡·勒斯。她的朋友和亲戚说服了斯托顿法官单独考虑她的案子。一如往常,当勒斯太太走向被告席时,女孩们痛苦地尖叫起来,但接着沃尔特走上了证人席,向法庭陈述主祷文验巫法、哭泣验巫法和烫伤的折磨(更不用说对她的几处体斑的针刺测试)都如何证明了这位老妇人的无辜。
“在我猎巫的三十年中,”他告诉法官,“我从未见过像丽贝卡·勒斯这样与女巫毫无关系的人。她是清白的。”
等到被告人的丈夫,弗朗西斯·勒斯,在庭审的最后阶段进行了无罪申辩之后,一份由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三十九名村民签名的申辩状被提交给法庭。“我们无法想象有任何原因或依据,”他们写道,“去怀疑勒斯太太犯有她所被指控的那些罪行。”
日落后不久,托马斯·费斯克带着他的陪审团成员们走进了休息室。他们在二十分钟后回到法庭。塞勒姆法庭肃静无声。沃尔特想起了《启示录》第八章第一节——“揭开第七印的时候,天上寂静约有二刻。”
“对被告人的裁决如何?”斯托顿法官问,“有罪还是无罪?”
沃尔特身体前倾,一粒汗珠从他的假发下流出来,流过他的额头,让他的皮肤发痒。
费斯克先生有意咳嗽了几声,紧张地来回晃动着身体:“无罪。”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如此疯狂,以至于要是有一个陌生人碰巧这时走进法庭,还以为自己走进了疯人院。那些女孩抓着自己的胸膛,嘶咬着自己的胳膊,从头上拽下成缕的头发,并一直像在燃烧的硫磺中挣扎的罪人们一样尖叫着。
“勒斯老太太掐我的脖子!”安·普特南喊着,一边作呕,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勒斯老太太咬我的舌头!”默希·路易丝喊着,嘴巴血沫横飞。
“她的鬼怪蛊惑我!”埃比盖尔·威兼姆斯像一截被雷电击中的木桩一般栽倒在地,“她让我去亲吻恶魔的屁股!不,勒斯老太太,我不亲!不亲!不亲!”
当这场骚乱终于慢慢停歇之后,威廉·斯托顿对陪审团主席说:“费斯克先生,我并不希望对陪审团强加干预,但我必须要求你们重新考虑你们的裁决。”
“凭什么?”费斯克问。
“没错,问得好,凭什么?”沃尔特叫着,就像被扎了屁股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
“就凭这些女孩在这个披着羊皮的母狼手中所遭受的邪术折磨。”斯托顿说。
陪审团主席带领他的陪审员们回到休息室。他们只用了十分钟就做出了一个更好的新裁定。
7月19日,萨拉·威尔兹、苏珊娜·马丁、伊丽莎白·豪、萨拉·古德和丽贝卡·勒斯被押解到绞刑山。成群结队的围观者早以聚集在那里,唱着赞美歌,分享着玉米饼。沃尔特和邓斯坦也来了,这是他们在伊泽贝尔·莫布雷死后第一次共同观看死刑。科顿·马瑟从波士顿专程赶来,衣着高雅,一身黑色的亚麻教袍,一顶呢帽潇洒地戴在球根状的假发上。自从耶稣在数以千计手持棕榈叶前来欢迎的民众的簇拥下走进耶路撒冷城门之后,沃尔特想,就没有基督徒有过这样隆重的登场。
马瑟在人群中认出了皇家猎巫人,立刻走过来并递给他一本他最新的布道集,《非凡之神圣天意,含〈海之拯救〉〈罪犯在绞刑架下的讲演〉及〈论上帝如何派出鸟群以发动一场毛虫之灾〉》。沃尔特感激地鞠了一躬。他翻开封面,看到牧师在扉页上写着:“送给我的同僚沃尔特·斯特恩,善良者的朋友,邪恶者的仇敌。钦佩你的,科顿·马瑟教士。”
“我会永远珍藏这本书,”沃尔特说,“尤其是你这充满深情的赠言。”
事实证明,马瑟当天在绞刑山的出现是必不可少的。起初,在每个异端者被绞死的过程中,旁观者中毫无异议,但当刽子手准备把丽贝卡·勒斯推下梯子的时候,许多塞勒姆人不满地叫喊着:“放了她!放了她!”
就像救世主胸有成竹地在山顶布道一样,马瑟爬上了一块大圆石,张开他的双臂,仿佛要把每个观众拥入他那充满爱的怀抱。
“塞勒姆善良的农民和商人们,不要被外表所蒙骗!”他说。沃尔特认为他的语调恰好在仁慈和专业之间找到了完美的平衡。“魔鬼往往会伪装成天使!”
“听马瑟教士说,”斯托顿法官喊,“他对撒旦的诡计一清二楚,就像谷仓里的猫头鹰了解老鼠。”
人群安静下来。沃尔特敬畏地看着在绞刑山上的一张张面孔因对神学获得了新的理解而变得容光焕发。事实上,只有脆弱而哭泣的弗朗西斯·勒斯显然没有被他说服。趁着人们安静的机会,斯托顿法官走到梯子边,抓住执行吏的腿,低声说:“刽子手,尽你的职责。”
执行吏把犯人从梯子上推了下去。就在邓斯坦着手描绘她最后的旋转时,马瑟从他那花岗岩的讲坛上爬下来,回到沃尔特的身边。
丽贝卡·勒斯用了大约十二分钟完成了她到地狱的旅程。
沃尔特越回想,就越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被告人的时候,她的脖子上有一个小小的赘疣。但他却不幸地忘记提醒霍桑太太和科温太太去注意这个小突起。要是用验巫针刺入这个小疣,它肯定不会出血——哪怕会有一两滴臭名昭著的黑色酸水,但对于小魔鬼来说,这黑水就像美酒一样香醇,像咖啡一样提神,像牛奶一样富有营养。
“她活生生地模仿了一个光明天使。”沃尔特说。
“她的确伪装成一名圣人。”马瑟教士说。
 
詹妮特觉得,她在塞勒姆村住得越久,就越发现从她那乏味的兄弟身上找乐子,是一种打发无聊的有效办法。虽然这个弟弟近来的话题总是离不开鬼神学和验巫术的种种琐碎细节,但与执意追求忧郁的清教徒比起来,邓斯坦简直成了总能讨国王欢心的最有趣的宫廷小丑。尽管不能说,在这些日子里,弟弟的陪伴给她带来了很多乐趣,但她宁愿跟她的弟弟在一起,也不愿意忍受沃尔科特家那如同永无尽头的葬礼般的家庭生活。
与此同时,邓斯坦却总是黏着帕里斯先生那高个子、坏脾气、爱唠叨的小外甥女埃比盖尔·威廉姆斯。每天,天亮后不久,埃比盖尔和她的小伙伴们就会去礼拜堂,在验巫委员会闹上几个钟头。回到牧师的住所后,她会按牧师的要求做些家庭杂务,然后带着詹妮特和邓斯坦到村子附近一个又一个的“神秘场所”。埃比盖尔领着他们去看了据说是乔治·伯勒斯注释6谋杀受害者的沼泽。她仿佛能看到那些死者的裹尸布在风中飘荡。她领着她的新朋友们穿过一片草地。埃比盖尔介绍说,玛莎·卡丽尔就在这片草地上“生下了一个怪异而畸形的东西,然后她把这怪胎放在地上,用斧头把它一劈两半”。她领着他们走进一座废弃的谷仓。就在这间谷仓中,约翰·普罗科特和玛莎·科里与魔鬼签下了契约。他们还使用谷仓旁边的林中空地作为巫妖夜会的场地。埃比盖尔解释着,三十个女巫骑着扫帚或会飞的山羊来到这里,吃光了一头鹿那腐烂的尸体,喝着山羊的尿,这些东西都被布里吉特·比绍普分别变成了撒旦的血与肉。
在和埃比盖尔游玩的过程中,邓斯坦一直试着给她留下好印象——不仅他的父亲是皇家猎巫人,而且事实上,他,邓斯坦,注定会继承这个头衔。他挥舞着各种猎巫工具,就像高举着真十字架。埃比盖尔高兴地抚摸着闪亮的验巫针。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和真相面具同样让她兴奋不已。詹妮特猜想,她弟弟对埃比盖尔的迷恋,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男性的欲望——正如伊泽贝尔姨妈在她的书中以既含蓄又褒扬的独特笔调所描写的一样——因为埃比盖尔那十二岁的身体,已经开始表现出女人的凹凸曲线。一开始,詹妮特打算把《女人的悲喜园》借给埃比盖尔,但一想到这个刁钻而伪善的坏姑娘最后发现自己怀孕了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她就决定不告诉她那些关于蛇皮袋和排卵期的知识。
而埃比盖尔则不放过任何机会去挑逗邓斯坦。“我舅舅的巴巴多斯奴隶教我们学会了怎么占卜我们的未来,”她用她那沙哑的声音说,“你打破一个鸡蛋,把蛋清倒进一碗清水中,然后你观察那蛋清呈现的形状。有一次,我看到一个棺材浮在一片云上。我以为我注定要嫁给一个教堂司事,但现在我知道我的丈夫会是一个把许多异教徒送进坟墓的猎巫人。”
“猎巫人妻子的日子可不好过,”邓斯坦说,“猎巫人就像水手一样四处漂泊,很少回家。”
“我愿意等着你,邓斯坦,”埃比盖尔说,“你注定会有辉煌的事业。到这个世纪快结束的时候,马萨诸塞会挤满一万多名女巫。这是在我的梦里,一个名叫贾斯廷的金发天使告诉我的。”
审巫法庭开庭的时候,埃比盖尔不得不每天去塞勒姆村,作为一名邪术的受害者出席法庭。邓斯坦也每次必到,与其说是研究他未来的职业,还不如说在研究埃比盖尔。每天晚上,他们在沃尔科特船长家的阁楼上入睡之前,邓斯坦都会向詹妮特讲述他的朋友在这一天里做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可笑事情。埃比盖尔的许多滑稽事迹都是以痛苦作为显著特征的。“在整个法庭面前,威尔兹太太那个巫婆,让埃比把手放在了一支点燃的蜡烛上面。”邓斯坦说。埃比盖尔的表演常常只会令人厌恶。“马丁太太那个老妖婆让埃比盖尔用一根缝纫针扎自己的肚子。”她不止一次暴露自己的肉体。“那真是让人目瞪口呆,詹妮!跟豪太太面对面的时候,埃比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撕得粉碎,在大庭广众面前赤身露体!”
审巫法庭从来不在安息日开庭。它也会避开刽子手执行死刑的日子,以便让大家都能目睹异端者的最后时刻。尽管邓斯坦苦苦哀求,但詹妮特拒绝陪他去看塞勒姆村的绞刑,因为她感到她在绞刑山下的出现会玷污她对伊泽贝尔姨妈的回忆。这回忆就像她刻在科尔切斯特的墓志铭一样真切。然而,在一个潮湿而阴沉的下午,她终于答应陪邓斯坦一起去法院旁边的一块空地,因为据说那里正发生着“某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个男人仰面躺在地上,手腕和脚踝都被皮带绑在木桩上。他的身上平行地压着四张橡木木板。木板间用铁环扣紧。在囚犯的脚下堆着小山般的花岗岩,每块石头足有牛头大小。周围站着十多个看热闹的塞勒姆人,还有几名法庭官员。斯托顿法官用手指关节轻轻叩着最上面的石头,似乎要证明它的确是一块石头,而不是一块面包或奶酪。霍桑法官正在享受烟草,嘴里紧紧抿着他的长烟斗。塞沃尔法官读着《圣经》。科温法官背诵着他的主祷文。
埃比盖尔从人群中钻出来,笑着向詹妮特和邓斯坦走来。“你们来得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们看不到第一块石头!”
“这个犯人叫贾尔斯·科里,”邓斯坦对詹妮特解释,“因为拒绝为自己辩护,所以法庭准备对这个固执的老巫师实施这种‘强硬措施’。”
刽子手走向石头堆,搬起一块特别大的石头,压得他额头青筋高高鼓起,嘴里呼呼作响。他把这块石头放在了犯人的胸膛上。
科里先生喊了一声,声音介乎于猪的尖叫和马的嘶鸣之间。
“刽子手为什么要拿石头压他?”詹妮特问。
“他们要把这个巫师压扁,”邓斯坦回答,“一英寸,一英寸地,直到把他压死。”
“压死他?”詹妮特倒吸了一口冷气,手掌满是汗水,心中满是怒火。
“他会挺一上午才死,”埃比盖尔说,“也许一整天。”
刽子手把第二块石头放在木板上。科里先生呻吟着。
“你要为自己辩护吗,先生?”霍桑法官问,抽着他的烟斗。
“再来……石头。”科里先生喉中咯咯作响。
“我不要看这个!”詹妮特喊,“这真让人憎恶!”
“这是正义!”邓斯坦反驳着。
“就像我们的姨妈遭受的折磨一样让人憎恶!”
“这个科里喝新生儿的血!”埃比盖尔说,“昨晚他派出的鬼怪拿着一把切肉刀在谷仓那里追我。”第三块石头放到了木板上。犯人像被激怒的毒蛇般发出嘶嘶声,口吐白沫。
在刽子手搬起第四块石头前,詹妮特转过身,沿着码头街飞速跑掉了,就像背后有一名尼玛库克武士或一头饥饿的母狼在追她。她一直跑回沃尔科特的房子,顺着梯子爬上睡觉的阁楼,决心让自己迷失在艾萨克·牛顿那像谜一般难以理解的大部头和伊泽贝尔·莫布雷那精致而亲切的文字中。她点燃一支蜡烛,然后从床下拿出了《自然原理》和《女人的悲喜园》。信手翻开牛顿教授的书,她看到定理46:“如果若干物体由其力正比于相互间距离的相等粒子组成,则使任意小球被吸引的所有力的合力指向吸引物体的公共重心;而且作用与这些吸引物体保持其公共重心不变而组成一只球体相同。”在她那疯狂运转的大脑中,这个定理似乎恰恰说明了科里先生和那些巨石之间的关系。
夜深了,当她躺在床上读着《女人的悲喜园》的第一章《夏娃之后》的时候,邓斯坦径自坐在她的旁边,向她讲述着那场“强硬措施”的细节:“霍桑一直在说‘辩护!’,而科里就回答‘再压些石头!’,这对话不让人惊讶吗?‘辩护!’、‘再压些石头!’、‘辩护!’、‘再压些石头!’……等科里的舌头像蛇一样伸出口外的时候,刽子手就用他的手杖把它塞回去!”
“再压些石头!”这个可怜人要干什么呢?她猜测他的话是一种挑战的呐喊——“你们这些无赖永远别想打败我。再压些石头!”已故的科里所表现出的英雄气概,几乎可以和伊泽贝尔姨妈相媲美。但詹妮特接着想到了另一种非常可怕的理论:“快点杀了我吧。再压些石头!结束我的痛苦吧。再压些石头!”
等邓斯坦走了后,她吹熄了蜡烛,看着一缕青烟在月光中袅袅上升。盖上被子,她把《数学原理》抱在她的怀里。“我必须要相信。”她低声说。在这本神圣的书中的那些公式背后,潜藏着某种力量,可以保护其他无辜之人免于贾尔斯·科里所遭受的噩运。这力量就藏在这些定理之间,藏在这些评注的后面,藏在这些推论之中。借这股力量,这个世界也许能学会区分轻浮的幻想与上帝的旨意,区分永恒的真相和人类单纯的好恶。
***
主观看法,我向你保证,只不过是智力王国中最廉价的货币。而我常常认为我的观点并没有任何过人之处。然而,在这桩塞勒姆审巫案中,我感到我的主观看法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偏执和生硬的矛盾,而是上了一个层次——换句话说,可以称之为“见识”。比如,1692年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往往被做作地称为“巫术臆病大爆发”,似乎整件事只是一场短暂的失常。但我对这种定义有看法。没错,埃比盖尔·威廉姆斯和她的那群小婊子也许正是臆病发作。但那些利用这些女孩的恶作剧的人可真是清醒与冷静的“典范”。如果在整个西方文明中并非早已存在激进而被合理化的猎巫机制,那么塞勒姆的悲剧就不会上演。“臆病”,胡说八道。
我对把那些指控者统统称为“孩子”的习惯性思维也有看法。这个词语的确适用于埃比盖尔·威廉姆斯、贝蒂·帕里斯、小安·普特南,但玛丽·沃伦、伊丽莎白·哈伯德、默希·路易丝和玛丽·沃尔科特,他们都已经近于成人。而已经成年的指控者包括大安·普特南、比伯太太、波普太太——以及在受到怀疑之前的贾尔斯·科里。“孩子”,一派胡言。
我必须告诉你们,我近来回到了斯托顿法官的犯罪现场。那正是10月,天气就像女巫的乳头一样又冷又脆。借助书籍的魔力,我附身在拉里·霍夫曼的身上。他是一名真正的地产经济人,孤独、糊涂。通过我的宿主的感觉器官,我很快发现这个叫丹尼佛的镇子已经达到了之前塞勒姆村的规模。镇上开着一家达美乐比萨店,一家友好餐厅,还有几家药店,出售着绝对不适用于清教徒的产品,像乳胶避孕套和最新的催情药。
受够了丹尼佛镇的无聊,我迫使我的宿主向南去往塞勒姆村的原址,以便让我亲眼看到猎巫人的后代如何处置他们的遗产。我们到达时,恰逢为期一个月的庆祝活动,名为“万圣节塞勒姆闹鬼事件”。这是一家名为“大西洋海岸公司”的无耻企业的发明。正如“闹鬼事件”的小册子所介绍的,“在一系列庆典中,人们将看到游行、音乐会、通灵博览会、化装舞会、游览塞勒姆历史遗迹,以及丰盛的美食”。按时间表安排的庆典包括:万圣节国王和皇后的加冕仪式(将通过喝彩来决定获选者);化妆赛狗(给你宠爱的小狗梳妆打扮并赢得一笔奖金);儿童节(骑小马,涂彩妆,玩游戏,看魔术);波士顿来的恐怖火车(挤满扮演僵尸的业余演员的六节卧铺车厢),还有,所有庆典中最精彩的——塞勒姆官方猫咪大奖赛,每个参赛的猫咪要根据外表、性情和一篇博客文章(假定由猫咪的主人完成)进行评分。除了这些庆典之外,“闹鬼事件”的游客还可以游览全年开放的景点:塞勒姆女巫博物馆、女巫地牢博物馆、鲍里斯·卡洛夫女巫博物馆、塞勒姆女巫和航海家蜡像馆、闹鬼的女巫村、混乱庄园、恐怖码头。对于研究纳撒尼尔·霍桑注释7的学者,还有“七个尖角阁的老宅”。显然,现代的塞勒姆人面临着困难的诀择:他们是应该继续为一次古时候的司法失误而感到朦胧的歉意,还是利用这个优势成为世界的万圣节之都?最终大西洋海岸公司来了,引导当地的情绪向自我免责和旅游业倾斜。
在离开这个镇子两天后,我给这家公司的总裁写了一封信,为来年的“闹鬼事件”活动提出了三个注定火爆的主意。
 
猫咪压压碎。这种准确的历史重现能够让塞勒姆的游客形象地目睹贾尔斯·科里在1692年9月19日所遭受的“强硬措施”。参加者可以从镇上的流浪猫中选取,加上在塞勒姆官方猫咪大奖赛中落败而希望死去的选手。
 
暗夜绞索舞。特制的肩部绑带可以让你在绞刑山上的橡树上“和你的舞伴翩翩起舞”,并设有如下奖项:最佳服装舞伴奖、最逼真刽子手奖、最著名遗言奖,还有让人梦寐以求的丽贝卡·勒斯忍耐奖。
 
多萝西·古德脚镣纪念赛。这项比赛纪念受到指控的女巫,多萝西·古德,四岁,关在冰冷的牢房里长达八个月,戴着脚镣,拴在墙上,无法挽回地疯了。在万圣节早晨,参加者在戴上脚镣后,在德比大街的街角集合,缓慢地跑向皮克林码头以决一胜负。
 
我进一步建议,大西洋海岸公司在为塞勒姆审巫案恢复名誉之后,他们还可以考虑为其他诸如此类的骇人的历史事件正名,比如阿尔比十字军、雨格诺派大屠杀注释8、广岛原子弹和希特勒的最终解决方案。
“对于庆典,纳粹的集中营尤其具有尚未榨取的巨大潜力,”我告诉这家公司的总裁,“没错,在华盛顿特区的确有某种大屠杀纪念馆,但那些地方既古板又傲慢,完全缺乏海岸公司的风格。时机还不成熟,但再过几代人,人们就会开始谈论‘种族灭绝臆病大爆发,二十世纪传奇故事中不幸的一章’。同时,你们可以开始制订‘纽伦堡大屠杀事件’,包括游行、竞赛、音乐会、儿童节、游览城市中的著名历史遗迹,以及丰盛的美食。”我写道,向公众提供各种捆绑商品尤为重要。“最后,我已经联系过莱昂内尔公司要求定购一套奥斯维辛电力火车,包括一辆4-8-4机车和五辆厢式车厢。”我还没收到回信,但如果大西洋海岸公司好心给我答复的话,我怀疑他们会宣称我的建议无可救药、粗鲁无礼、穷凶极恶。
***
“尝尝这个。”邓斯坦说,递给詹妮特一块歪歪扭扭,怪味冲鼻,有点像面包的糕点。他们正在沃尔科特家的阁楼上,赶在10月份的寒气渗进他们的骨头之前急急忙忙地穿上睡衣。“忍着怪味吃上一小口,有那么惊人的一小会儿功夫,你会看到恶魔世界的场景——跳舞的地灵,也许,或者长着火红眼睛的妖怪。”
“这是什么?”她问。
“女巫蛋糕,”他说,“埃比烤的。吃上一小口。”
詹妮特掰了一小块女巫蛋糕,把它塞进嘴里,咀嚼着。有点辛辣和苦涩的滋味,但并没有鬼怪出现在她的大脑中。“用什么做的?”
“糖浆、蜂蜜、黑麦面粉,还有埃比的尿,”他回答,“这配方是帕里斯先生的巴巴多斯奴隶告诉我们的。它可准确无误地证明一个人是否被女巫施了魔法。”
随着嘴唇和面颊爆炸般的动作,詹妮特把嘴里所有的蛋糕都喷了出来。“你怎么敢让我吃尿?!”
“你没看见鬼怪?”邓斯坦悲哀地问。
“你这头蠢猪!”
邓斯坦的表情变得非常伤心,以至于让詹妮特想起了那位面容阴郁的唐吉诃德骑士。“我就是担心这个,”他说,“埃比能看见它们,但我看不见。”
“显然她变得越来越疯狂了。”
她的弟弟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种女巫蛋糕,他解释,事实上是因为在9月份有十五名嫌疑犯接受了审判并被定罪,但只有七个人被送上了绞刑山。剩下的八个女人中,有两个人怀孕了,还有两个人答应检举其他女巫——但其余四个人的无罪赦免反映出斯托顿法官开始怀疑那些证人并非真的受到了魔法的折磨。通过詹妮特刚刚吃过的这种糕点,埃比想证明她和她的伙伴们是邪术的真正受害者。
“她就算烤一百份女巫蛋糕,也永远无法重新找回人们对她的信任。”詹妮特说。
“猎巫活动正在失势,”邓斯坦承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爸爸说菲普斯总督打算给所有人缓刑——只要她是根据塞勒姆村的小姑娘的证言被定罪的。”
“听起来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胡扯!要不是埃比指控了菲普斯的妻子,他会一直是审巫法庭的英勇捍卫者。”
“她指控了总督的妻子?”詹妮特吓了一跳。
“就当着斯托顿法官的面。”
“我要说,你的朋友就爱做这样的事情——她的胆子可不小。”
两天后的夜晚,沃尔特让他的孩子们坐在沃尔科特船长的火炉边。炉火正旺,詹妮特借着火焰的光芒研究着爸爸的表情,发现这场审判已经让这个男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面孔消瘦,面色蜡黄,就像画在一个烂葫芦的表面上。
“菲普斯总督今天来了镇上,”他疲劳地说,“我们在英格索尔酒馆喝了苹果酒。我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他已经承认我的职位,并愿意支付我的薪俸,只要我再也不和威廉姆斯小姐那些人打交道。他把她们称为‘那些满嘴谎言的该死的婊子’。”
詹妮特抑制不住心中一股非基督徒的冲动,飞快地向他弟弟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邓斯坦挨受着这无形的痛击,只能用眼睛看着地板。
“那坏消息呢?”她问。
“坏消息是这场大审判要收场了,”沃尔特说,“因为总督已经解散了法庭。”
“解散了法庭?”邓斯坦悲叹着。
“没错。”
“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回到黑弗里尔吗?”男孩问。
“正是如此。”
“但我喜欢塞勒姆村。”邓斯坦抗议着。
“你喜欢埃比盖尔·威廉姆斯。”詹妮特说。
邓斯坦退缩了。尽管有很多令人烦恼的事迹——他把伊泽贝尔看成一个女巫,他对于科里先生所遭受的酷刑的热情,他让她吃女巫蛋糕,但詹妮特突然感到同情他。哪怕作为一名猎巫学徒,他也有权利获得爱,而埃比显然给了他充分的爱。
“我相信,菲普斯先生完全误解了我的朋友,”邓斯坦说,“威廉姆斯小姐能借助水中的蛋清看到未来。”
“在一个鸡蛋里?”沃尔特悲叹着,愁眉不展。
“而贾斯廷天使已经告诉她,在这片土地上即将出现一个巨大的恶魔帝国。听我说,爸爸,马萨诸塞真正的猎巫时代还没有到来。”
“我并不怀疑,儿子,而我们要磨利我们的验巫针。但目前我们必须打理我们的花园。”
回到黑弗里尔还没到一个星期,詹妮特就意识到市民长久以来对尼玛库克人的攻击的担心已经增长为如瘟疫般蔓延的恐惧。这些不安的殖民者不仅在他们的北部边境树起栅栏和望楼,还组织了一支自卫队。指挥官,纳撒尼尔·萨尔顿斯托——正是塞勒姆审巫案的特别法官小组中的纳撒尼尔·萨尔顿斯托(但他为丽贝卡·勒斯的案子提前辞去了法官的职务,以示抗议)——不失时机地说服沃尔特和邓斯坦加入他的骨干团队。于是父子俩每个星期六上午都会穿过镇子,肩头扛着火枪,屁股后面挂着火药筒。沃尔特带着猎鹿的毛瑟枪,邓斯坦拿着一支英国鸟枪。这是他用勒斯太太绞刑的墨水画和一个车匠的儿子换的。
詹妮特对这件事想得越久,她就越意识到尼玛库克人多么让她大惑不解。于是她去找黑弗里尔唯一具有学者头脑的人,一位叫作玛拉基·福斯特的清教徒牧师
“那些印第安人为什么要毁灭我们?”她问。
福斯特教士的回答中充满了令人费解的句子。每句话都比詹妮特对西塞罗的糟糕翻译中最难解的句子还要复杂。但最终,他给出了一个清楚的回答。印第安人似乎因为殖民者占据了他们的土地而感到愤怒。当詹妮特请福斯特先生进一步解释他的回答时,他严肃地描述了西方定居者反复采用的策略——他们把牲畜赶到尼玛库克人栽种玉米的山坡上,践踏印第安人的庄稼,摧垮他们的精神,直到他们看不到别的办法,只有不断向西迁移。这种不断占据印第安人土地的花招所产生的效果,恰恰等同于违背某些清教徒戒律所招致的惩罚,诸如当众饮酒、玷辱安息日、或妄称造物主之名。
尽管尼玛库克人的愤怒“在一定意义上是合理的”,福斯特先生承认,他们“在法律或道德上却是站不住脚的”。早在1619年,温思罗普总督就已经立法将美洲的大多数土地归为“无主土地”:既然各个阿尔冈昆和易洛魁部落并没有“征服”而只是“占据”着他们的田地、猎场、渔溪,那么他们对这些领土就只具有“自然的”而非“合法的”主权。所有这些土地事实上是可以被夺取的“荒地”。但清教徒蚕食尼玛库克人土地的最终权威来自于上天。福斯特认为,《诗篇》第二章第八节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你求我,我就把列国赐给你作产业,把全地都归属于你。”
1693年的春天和夏天,詹妮特的父亲惨淡经营着他的猎巫事业。沃尔特和邓斯坦先去了托普斯菲尔德,然后又去了罗利。尽管他们在这些村子里设法指控了六名恶魔崇拜者,但新成立的马萨诸塞高等法院却只绞死了其中的两个人,而其余的人都被无罪释放。一个吉利的比率,詹妮特想,但还不足以让她的灵魂得以平静。每次她穿过黑弗里尔去买面粉、修马具、磨刀或探听流言蜚语,都忍不住去审视那些孩子的面孔,想象着他们中有哪些人注定会上绞架。也许有一天,陪审团会在酒馆老板女儿那活泼的眼睛中,在她那淘气的傻笑中看到魔鬼崇拜?也许有一天,磨坊主那头脑迟钝的侄女会被判定犯有与恶魔通奸的罪行?也许有一天,鞋匠那肥胖的儿子会因为巫妖测试的结果而被送上绞刑架?
1694年的猎巫活动仍然惨淡不堪——逮捕四人,死刑一人。在接下来的整个冬天,沃尔特都在他的私人书房钻研,找到鬼神学知识的含糊碎片,把它们拼凑成一篇冗长的专题论文。然后,他满怀希望地把这篇论文寄给远在伦敦的大人们。通过向枢密院证明他不仅仅是一个猎巫人,而且还是一个近乎于托马斯·阿奎那注释9的睿智的学者,他想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值得尊敬、值得担心和值得提高薪俸的人。他尤其迷上了乔治·辛克莱的《撒旦的布道》(Sermons by Satan)中的一段话:把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浸在装满煮沸的青蛙血的壶中,可以让三叉戟的敏感性加倍。因此,当4月在梅里马克河谷中满山遍野的花蕾变成5月野花的华丽织锦时,沃尔特吩咐詹妮特和邓斯坦在完成每天的家庭杂务之后,必须去黑弗里尔沼泽里捉青蛙。到月底之前,他们已经捉到了十多只青蛙。
尽管邓斯坦喜欢合作围猎,但他总是在他姐姐的耳边喋喋不休地述说埃比盖尔在塞勒姆装腔作势的表演,所以詹妮特常常选择单独行动。在沼泽中独处的时光把她的思绪引向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不过,尽管这些想法如羊毛般纷乱,但她逐渐意识到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逃走。因为她现在差不多快十八岁了,足以到波士顿找到一份工作,也许当女仆、女管家或家庭教师……不管干什么活,只要这工作能让她每周至少有一个空闲的下午。她可以利用如黄金般珍贵的几个小时钻研《数学原理》。她的心中形成了一个神圣的誓言。不管出现什么障碍,她都要在伊泽贝尔姨妈生日这天逃走,7月7日。哪怕她早上醒来时发着高烧,哪怕尼玛库克人宣布要杀死每个冒险徒步穿越他们的土地的白人,哪怕整个镇子笼罩在一场恐怖的暴风雨中,把牛羊卷上天空,把街道变成汪洋——只要黎明到来,她就会带上她的《数学原理》和《女人的悲喜园》,永远离开黑弗里尔。
但首先她会从她父亲的门上摘下他的委任状,把它撕成一千片。
 
6月的最后一个下午,姐弟俩坐在梅里马克河边。詹妮特注视着一群蜜蜂在花丛中采蜜授粉。邓斯坦正拿着他的蜡笔作画。他画的是对岸悬崖上一块嶙峋的怪岩。一个花岗石马头从宛如国际象棋中巨大的白骑士的悬崖上突兀而出——这不是一匹普通的马,而是神话中的天马,急着去拖拽赫克托耳的二轮战车,载着亚历山大去迎战薛西斯,或载着珀西瓦里骑士注释10去寻找圣杯。詹妮特突然感到一种特别的感伤。等她离家出走以后,她一定会想念邓斯坦——不是猎巫学徒邓斯坦,而是技巧娴熟的小画家邓斯坦。邓斯坦的眼睛、手和大脑如此恰到好处地相互配合,就像阳光中的七种颜色或赋格曲中的歌声。
她俯身看着自己在缓缓流动的河水中的倒影。水中看着自己的那个女人在赤褐色头发的映衬下有着一张满月般的面容。她的下巴微翘,鼻尖有些不体面地向上翻起,但她面容端庄,眼睛很大。她很可能是一个美人。
邓斯坦走过来,在这流动的画面中增添了他的倒影。他把他画的石岬放在她的手中。
“这件礼物送给你。”
“你抓住了这头石兽威风凛凛的特点,”她站起来说,“你想知道我的愿望吗?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你会在这片土地上遇到某个具有美学眼光的人,而他会及时成为你的赞助人,把你送到意大利,资助你成为绘画大师的得意弟子。”
他抿着嘴露出渴望的微笑:“意大利在我看来就像我姐姐迷恋的土星卫星一样遥远。”
“佛罗伦萨和罗马的确非常遥远,但它们比父亲门上的那张破羊皮纸离你的心更近,”她把邓斯坦的画折好,放进自己的裙袋里,“你会去意大利的,邓斯坦。我能在这水里看到。”
“詹妮,你是一个聪敏的年轻姑娘,在科学和数学上很有才华,但你永远也无法像埃比那样预知未来。”
他们继续捉青蛙,沿着河岸向南走。当黄昏笼罩黑弗里尔的时候,这两个捕蛙猎手不得不承认他们今天一无所获。离开河岸,他们攀上更坚实的土地,借着落日的余晖,转头沿着河堤向北走去。就在此时,此地,落日长河的壮丽景色正如剑桥镇的尖顶一样打动了詹妮特。在他们左边,在夕阳的映照下,梅里马克河仿佛着起火来,河水就像融化的红宝石和朱砂的化学混合物般红通通的。
“我的上帝,来了一群魔鬼!”
詹妮特转过身,向下游望去。邓斯坦惊叫的对象就在四分之一英里外:一支尼玛库克人的独木舟组成的小舰队,也许有十六艘,像一只巨大的、白色的、分节的蠕虫,正绕过库都库克岛的下风面。每艘小艇上坐着四名全副武装的野蛮人,他们的船桨疯狂地击打着水面。
“撒旦派了整整一团人来攻打我们!”邓斯坦叫着。
那些独木舟已经靠了岸,印第安人挥舞着战斧、大棒和法国毛瑟枪。他们的脸上用颜料涂着可怕的条纹。在他们赤裸的身体上也涂着珊瑚蛇般的环状条纹。
詹妮特的胸膛仿佛要被压碎了,似乎塞勒姆的法官刚刚判决她去经受贾尔斯·科里所遭受的石刑。她深吸了一口气,跟在邓斯坦身后,飞快地离开河堤,慌乱地跑进树林。他们绕过巨岩,钻过倒下的树木,跳过水沟,直到能够远远望见黑弗里尔的谷仓和粮垛,还有(上帝保佑)肯贝尔酒馆。不过,邓斯坦为镇上提供预警的打算是多余的,因为自卫队正沿着磨坊街列队前进。萨尔顿斯托少校走在队伍的前面,他那出鞘的军刀就像船首斜桅般向前伸着。尽管脸上并没有涂上颜料,这些士兵同样是令人敬畏的,他们有着紫红的面颊和额头——这是在新大陆的烈日下无数个小时的农活带来的紫红色。他们的手中紧握着毛瑟枪,还有磨利的斧头和镰刀。
沃尔特看见他的孩子们,急忙从队伍中跑出来。他跑得那么急,竟然撞上了队中的鼓手,撞得鼓沿着街道向前滚去,就像从酿酒商大车上滚下来的酒桶。沃尔特直冲过来,抓住他们的手腕。
詹妮特吓坏了,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野蛮人!”邓斯坦颤抖着说,“凶残的野蛮人!”
“噢,我的心肝宝贝!”沃尔特吸了一口气,拉着他的孩子向肯贝尔酒馆走去。
言语终于冲过了詹妮特的喉头和她那打战的牙齿。“我们会怎么样,爸爸?你和邓斯坦会被杀死吗?我会被掳走,遭受夹道鞭笞吗?”
沃尔特没有回答,而是带着他们走上酒馆的游廊,指着一堆苹果酒桶说:“你们就藏在那里,孩子们!这是上帝赐给你们的城堡,那些黄种人的剑和矛都无法伤害你们!”
詹妮特毫不犹豫地走到酒桶后面,蹲下身。
“先生,我宁愿去取我的鸟枪,和你一起战斗。”邓斯坦说。
“不,孩子,”沃尔特紧紧地握着他的毛瑟枪,“你注定要成为下一代皇家猎巫人。我说撒旦派来的这些野蛮人正是为了杀死沃尔特·斯特恩的儿子!”
真是荒唐,詹妮特想。但邓斯坦显然相信了沃尔特的话,因为他立刻跑到她身边,躲进这个所谓的“城堡”。
“我亲爱的孩子们,记得我爱你们胜过爱我的生命!”沃尔特喊,然后急匆匆地去追赶队伍,和他的战友们一起走向集市。
萨尔顿斯托少校让自卫队列成密集队形,就像一道血肉城墙,不仅能够阻击正尖啸着从西方袭来的野蛮人,也能对抗来自东方的第二波袭击,来自北方的第三波袭击,同样(乘着独木舟的野蛮人)来自南方的第四波袭击。尽管詹妮特对战术一窍不通,但她猜测,要是尼玛库克人能想出从四面进攻镇子的主意,那么在他们发出第一艘独木舟或在脸上涂抹第一道颜料之前就早已大获全胜了。
空气中充满了毛瑟枪断断续续的开枪声。詹妮特抖得愈加厉害,随后一股暖流从胃中涌出,她把还没消化的午饭都吐了出来。邓斯坦吓得拉了裤子,但他似乎忘记了裤裆里的粪便和随之而来的臭味。他试着背诵主祷文,但并不比站在治安官面前的一个受到指控的普通女巫背得更流利些。
“我们在……在天……天……天上……的父,愿人都尊……尊……你的名……名……名为圣!”
这些苹果酒桶提供了一个相当安全的屏障,让人可以观察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但詹妮特的目光避开了那战场。从伊泽贝尔·莫布雷的火刑到贾尔斯·科里的石刑之间的这段日子里,她已经足够了解残忍的人性,正像她熟悉欧几里得的定律一样。她不需要更多残酷杀戮的“课程”。她只是凝视着她下巴下面的酒桶,注视着木屑和水沟,注视着木桶上的粗节和沟槽。但愿她能通过某种仁慈的巫术把自己变成一只虫子,也许是一只蚂蚁,也许是一只白蚁,什么虫子都行,只要够小,能够钻进木桶上的这些缝隙,永远抛弃人类的世界。
“尊你的名……尊你的名……尊你的名!”
她用手捂住耳朵,不想再听痛苦的叫喊声和毛瑟枪干咳似的声音,这些声音比邓斯坦的臭味可怕一百倍。
“天啊!”他尖叫着,“今天属于撒旦!”
她向市集望去。不出所料,无论是少校的战术,还是试图使用这一战术的自卫队都被摧毁了。那血肉铸成的城墙崩溃了,那里与其说是尸体枕藉的战场,不如说是地狱中心的一个流脓的沼泽,受到诅咒的灵魂努力要把它们那折断的四肢、粉碎的头颅和残缺的躯体从烂泥中挣扎出来。
在摧毁了黑弗里尔的抵抗之后,尼玛库克人此刻抛开了市集,开始将整个镇子夷为平地。他们在草垛上放火,将火把扔进窗户,把密集的火箭射向百页窗和门。黑弗里尔起了一阵诡异的风。这旋风中裹挟着尼玛库克人那胜利的叫喊和英国定居者们的尖叫。
詹妮特和邓斯坦从游廊里跑出来,跑向市集。他们的父亲躺在一棵美国梧桐下面,抓着他的毛瑟枪,就像一个即将溺毙的水手紧紧抓住沉船上的帆桅。他的胸口中了三箭。鲜血沿着箭竿汩汩地冒出来。更多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他像赤身躺在雪地上一样发抖,但詹妮特分不清这种现象是因为他肉体上的痛苦,还是对得不到上帝宽恕的恐惧。
“我的孩子们,”他呻吟着,“我……亲爱的……孩子们。”
她以一种更接近于好奇而不是悲伤的态度审视着这场景,感到有点惊讶,正如看到福斯特教士的彩图圣经的卷首雕版插图《鞭刑柱上的基督图》那样。在那图中有悲伤,也有同情,但那不是她的悲伤,也不是她的同情。
“今天我要让一百个黄种人死在我的手上。”邓斯坦粗声粗气地说。
“你们必须……活下去……为了……以后的……猎巫。”沃尔特低声说。
“大猎巫,没错。”
“长子继承权……在……在卧室的门上。”
在詹妮特研究着插在沃尔特胸口上的三支各各他之箭的时候,邓斯坦在猎巫人的耳边立下誓言。他发誓他要抓到美洲的每一个恶魔崇拜者——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白种人是印第安人,不管是清教徒还是基督徒——都要让他们尝到验巫针的滋味,让他们知道绞索的厉害。
等到詹妮特弯下腰去和她的父亲说话的时候,箭矢已经夺去了他的生命。“我感谢你,先生,因为你给予了我生命,”她对尸体说,“但除此之外,我认为你是一个恶棍,一个罪大恶极之人,我将把我的余生用于消灭世界上的所有猎巫者。”
她站起身,和邓斯坦四目相对。他那铁青的脸色表明他已经听到了她的诅咒。
“你真的恨他。”他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我原来并不恨他。在科尔切斯特城堡之前,我并不恨他。”
“女儿当着父亲的面诅咒他,”他跑开了,“会让她自己下地狱。”
“我就是下了地狱,也要当着他的面把这些话再说一遍。”她跟在邓斯坦的后面说。
肩并肩,两个孤儿沿着燃烧的街道奔跑着。他们所到之处,都燃起了熊熊大火,谷仓、马厩、磨坊、酒馆和商铺烧成了一片红色的风暴,仿佛木星的大红斑降临到了地球上。随着大火吞噬房屋,尼玛库克人接着把他们的怒气直接发泄到殖民者头上。黑弗里尔变成了一个屠场,一间解剖室,一片由大棒、战斧和毛瑟枪子弹描绘的血流成河的风景。詹妮特越来越恐惧地意识到,尼玛库克人每一次杀戮是以在他的腰带上再增加一个多毛的战利品告终的,他们从死人头骨上剥头皮,就像贵族剥橘子皮一样漫不经心。
詹妮特预感到他们的房子也会被大火殃及。等他们跑到房子前的时候,她的预感不幸被证明是正确的。詹妮特束手无策地站在大火前。她想象着这火正在吞噬着房子里那些纸质的财宝。邓斯坦的蜡笔画。伊泽贝尔姨妈的书。牛顿写给玛林盖特庄园的信。还有《数学原理》。
“主是我的牧者!”她的弟弟喊着,向燃烧的门廊冲去。
“邓斯坦,不!”
这个傻男孩跨过门槛。“我要拿我的长子继承权证明!”他消失在屋内。
詹妮特仿佛被定住了,她的双腿无法移动,她的嘴唇无法开启,生命在她的手中流逝。她似乎变成了卡文迪什博士展览馆中的一项展品,泡在盐水罐中的一只怪物。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接着这盐水罐在震耳欲聋的响声中粉碎了。她抬起头,看到房子坍塌下来。一团团炽热的灰烬在空中飞舞。燃屑像红色的冰雹般纷纷落下。
现在她所感到的悔恨是不对等的,一小半是因为失去了《女人的悲喜园》,一大半是因为弟弟的死亡。这场灾难难道是天意吗?上帝借着这些印第安人的手来毁灭一个年轻的猎巫人?或者说,耶和华有着更消极的原因,注意到邓斯坦的窘境而拒绝让他长大成人?
渐渐地,她注意到十几个尼玛库克人的朦胧身影正站在菜园里,一边践踏着菜豆,一边哈哈大笑。她听到了刺耳的号叫声、呻吟声和哭泣声。这些印第安勇士正嘲笑着两个年轻的黑弗里尔姑娘。她们的年纪和詹妮特差不多,都被吓得快要发疯了。每个姑娘都抱着一本被撕烂的《圣经》。一根皮索套上高个儿姑娘的脖子,再绕过矮个儿姑娘的喉咙,皮索的一头握在一个在胸口上画着游走的黑蛇的野蛮人手中。接着詹妮特也被绑在了皮索上,和其他姑娘绑在一起。但这种感觉并不像一种束缚,而是恰恰相反。她感到与一切隔离开来:白人、新大陆、旋转的地球——与她自己的肉体和大脑隔离开来。
大获全胜的印第安人推搡着捆绑着的俘虏,绕过米尔克街上的大屠杀现场。在印第安武士和他们的人类战利品走过镇界时,大火那跃动的炙热已经渐渐退让于夜晚的寒冷。詹妮特小心翼翼地与其他姑娘保持步调一致,以免脖子上的皮索突然变成了绞索。他们穿过田野、树林,来到梅里马克河边。其他印第安武士正在这里等着他们,治疗着他们的伤口。
不管这些黄种人是撒旦的走卒(就像她已故的父亲所相信的),还是上帝的使者(正如她所想象的),詹妮特不得不佩服这些印第安人在接受必要的治疗时所表现出来的坚强。就在她面前,一个肌肉发达的武士在尼玛库克医生掰正他那骨折的腿时疼得呲牙咧嘴,但就是不喊出声来。不远处,一个头上带着羽毛装饰的勇士牙关紧咬,而他的同伴们正在试图用刀子从他肩头挖出一颗毛瑟枪子弹。
她望向梅里马克河,河水反映着镇子的火光。六具印第安人的尸体包裹在鹿皮中,像浮木般躺在河边。旁边站着另外三名白人女孩,哭泣着,干呕着,尿湿了裙子。她们的脖子像一串大蒜般绑在一起。一个俘虏把一个银十字架按在胸口。另一个抱着一个破布娃娃。第三个紧握着一个椭圆形的画像,画像中是一位长着慈祥面孔的秀丽女人。
当尼玛库克人解开皮索,让她登上独木舟的时候,詹妮特意识到她也随身带着一个文明的碎片——邓斯坦对那马头石岬的素描。她抬起头,望着那高耸的峭壁。那石马已经消失在黑暗中。当然再过几个小时,这石兽又会重新出现。明天,某个路过的旅人也许会驻足去欣赏它的壮丽,他自然会想到赫克托尔,或亚历山大,或珀西瓦尔。但这朝圣者不会是她。只有上帝才会知道她会在哪儿:也许正在穿过森林,或走向一个尼玛库克村庄,也许会死去,很可能,像邓斯坦一样死去,像父亲一样死去,躺在一片昏暗的林中空地上,一柄战斧砍中她的后背,或一支箭矢穿过她的心脏,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她那没有头皮的惨白头顶。
 
  1. 古希腊神话中的乌托邦,世界的中心。
  2. 约翰·德·威特(Johan de Witt1625-1672):荷兰政治家、数学家。
  3. 托马斯·巴塞林(Thomas Bartholin1616-1680):丹麦物理学家、数学家、神学家、医学家。
  4. 因克里斯·马瑟(Increase Mather1639-1723):清教徒牧师,科顿·马瑟的父亲哈佛大学的管理者,参与马萨诸塞湾殖民地的行政管理。​
  5. 塞缪尔·塞沃尔(Samuel Sewall1652-1730):法官、商人、印刷商。
  6. 乔治·伯勒斯,以及下文中的玛莎·卡丽尔、约翰·普罗科特、玛莎·科里都是塞勒姆审巫案的被告人,后被处以死刑。
  7. 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十九世纪美国小说家。其代表作品《红字》已成为世界文学的经典之一。塞勒姆审巫案中的霍桑法官是他的祖辈。《七个尖角阁的老宅》是霍桑的一部小说。这所房子现在成为塞勒姆的一所非盈利性的博物馆。
  8. 圣巴托罗缪大屠杀:法国宗教战争中天主教势力对基督新教的雨格诺派的大屠杀暴行,开始于1572824日圣巴托罗缪日,从巴黎扩散到其他一些城市,并持续了几个月。该事件成为法国宗教战争的转折点。图卢兹、波尔多、里昂、布尔日、鲁昂和奥尔良都被波及。死难者估计有十万。
  9. 圣托马斯·阿奎那(St.Thomas Aquinas,约1225-1274):中世纪经院哲学的哲学家和神学家,自然神学最早的提倡者之一,也是托马斯哲学学派的创立者。他所撰写的最知名著作是《神学大全》。
  10. 珀西瓦里(Percival):亚瑟王传说中圆桌骑士团的成员之一。与加拉哈德、鲍斯共组成圣杯三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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