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本章中
真理披上了科学的外衣
正义呈现出闪电的形状
而讲述者终于讲完了他的故事
当詹妮特躺在木板床上，闻着稻草的臭气，忍受着地牢中那刺骨的寒意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再一次看到星星。她已经两个月没看到星星了。她的审判都是在白天进行，而她被囚禁在玛纳扬克监狱中就像被埋进了坟墓。能再看一眼猎户星座，她就心满意足了，哪怕仙后座、天琴座、双子座也行——甚至一颗明亮的行星：闪烁的金星、红色的火星、有星环的木星，在开普勒所确定的椭圆轨道中运行着。
让她在人世中的最后三天生活在寒冷、饥饿、监禁和孤独当中，并不是赫伯特·布莱索的本意。他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选择——正像他自己所说的。在陪审团判决后不久，戈登总督就通知布莱索先生，对女巫的任何照顾都很可能让他丢了乌纱帽。因此，这位治安官拿走了詹妮特的羽绒床垫和羊毛毯子，搬走了她的书桌，没收了她的书籍，把她的一日三食改为陈面包和灰啤酒，并强迫她再一次穿上了麻布囚服。每项损失都让詹妮特像鞭子抽打在身上一样疼痛，但有一件事让她觉得格外无法忍受：布莱索决定每天只让她见一位访客，每次一个小时。
在周日下午，她和孟德斯鸠度过了这短暂的一个小时。这位悲伤的贵族站在她的牢房外，靠在那熄灭了的火炉上，不顾她的狱友的偷听，向她表白着他心中的话语。他发誓，等一回到拉布列德，他就会向欧洲所有的法院和立法院推荐她的著作，他对她的敬爱和崇拜是那么深刻。
“说实话，克朗普顿太太，英国巫术法案已经有了一个新对手，”孟德斯鸠说，“这回是一个瘦长脸的男性讽刺作家，而不是一位美丽的女性科学家，但他会同她一样全身心地投入这场战斗。”
尽管男爵充满了热情，但他的话语对她却是空洞的，就像希泽基亚·克里奇的下巴一样矫揉造作。她希望在四十二年前，她对伊泽贝尔姨妈的类似的承诺听起来并不这样虚伪。
“《世界的自足性》将成为你生命的延续，”他继续说道，“它将比我们所有人都活得更长久。你的著作将和但丁或克雷蒂安
的作品一样，成为这个世界上不朽的作品。”
“但愿我的灵魂也配得上这样的夸奖。”她说。
他用他那戴着手套的手摩挲着火炉的黏土烟囱。“你难道不相信永恒的极乐世界吗？”
“我可不会把帕斯卡先生的最后三便士押在这种可能性上，而且——让我们直说吧——你也不会这样做。就像莎士比亚，我们把死亡看作一个未被发现的国度，如果它真的是一个国度的话。”
她突然想起，她已经发明了一种新的殉难。耶稣基督、圣斯德望、焦尔达诺·布鲁诺和圣女贞德的自我牺牲是因为在他们各自狂热的信仰里，这个世界是有缺陷的。根据耶稣的计算，现存的世界需要一种现象对其进行补充，而这种现象就被称为“天国”。对于圣斯德望，现存的世界需要一个有组织的天主教会。对于乔尔丹诺·布鲁诺，这个世界必须永无休止地进行神秘的自我复制。对于圣女贞德，只有在获得了“上帝的启示”之后，这个世界才是完整的。但是，在丽贝卡·韦伯斯特之前，没有人为了上帝从一开始就已经创造了一个完美世界的理念而献身，没有人用自己的死亡去反对一个充满了天使、神灵和其他神秘实体的世界，万物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尘世是多么的奇妙美丽。
“我多希望你能看到监狱外的骚乱场面，”孟德斯鸠说，“全部十六名控方证人都聚集在草地上，高叫着要向丽贝卡·韦伯斯特报仇，就像吸大烟的人乞求着再给他们些鸦片。”
“我为什么想看到这样的情景？”她问。
“因为你的支持者也聚集在同样的地方，而他们的人数是对方的两倍，他们的声音是对方的三倍。相信我，太太，等刽子手在绞架下面现身的时候，人们的嘘声和呐喊声就能把他打败。”
“这其中也包括你的声音吗？”
他摇摇头，说：“我花了四十英镑，只能让‘百合花’号的船长再等我一个星期。”
“那我请你们帮我一个忙。在我的一生中，我已经见过了两场死刑。我的姨妈尖叫着死在火刑柱上。贾尔斯·科里则不断地喊着：‘再压点石头！’我不怕死亡的国度，但我害怕那即将步入的痛苦之门。等绞索套上我的脖子后，你和本一定要冲过来，利用地心引力，把我往下拉，从而让我快点得到解脱。”
“上帝啊！我可不敢想象对你做出如此残暴的事情。”
“你们必须这样做。”
“这是不可能的。”
“求求你，夏尔。告诉我，你会帮我这个忙。”
地牢里回响起马修·诺克斯下楼的靴子声。
“先生，”狱吏说，“恐怕你的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孟德斯鸠走到铁栅旁，伸出手去，紧紧攥住詹妮特的手。“我会按你所期望的去做。但要知道，如果绳子断了，我会立刻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
“说得就像一位真正的骑士！”夏基太太在她的牢房里喊道。
“男爵，你有一个骑士的灵魂！”特平先生叫着。
“别去想英雄主义，夏尔，”詹妮特说，“那只会在一阵毛瑟枪子弹中告终。”
“先生。”诺克斯先生又说。
“再会了，我出色的律师。”詹妮特说。
“再会了，我疯狂而杰出的朋友。”孟德斯鸠说。
他转过身，一步一挪地，登上了楼梯，像一个带上了“真相面具”的女巫一样喘息着，呜咽着。
周一上午，詹妮特见到了本杰明。他带来了一个悲伤却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前一天下午，帕特里克·戈登少校把他叫到了位于布罗德大街的办公室，并通知他，行政当局不得不拒绝《宾夕法尼亚新闻报》拯救丽贝卡·韦伯斯特的最终尝试——一次正式的请愿，由两百多位费城市民签字，要求对她的赦免。
“他对我说，‘富兰克林先生，你必须意识到，皇家法律在这里就像在伦敦的皮卡迪利大街上一样严明’。”
“虽然你们的报纸把这个人捧成了一颗明亮的新星，但他对我们的案子却无动于衷。我们怎么解释这个人的麻木不仁呢？”
“我无法证实自己的怀疑。但我相信你的弟弟对戈登总督实施了某种讹诈。因此，我们不得不通过其他途径来争取你的缓刑。”
“没有其他途径。”
“那我们就砍出一条路来。”
“不要抱着虚假的乐观，亲爱的本。”
“不要抱着虚假的绝望，亲爱的詹妮。”
他们用剩下的探视时间来讨论他们的儿子，直到最后他们达成了一个悲惨的共识：詹妮特在临死前无法再见到威廉了。看到他的妈妈被关在地牢里，穿得就像一个西非奴隶，嘴边破了，头上有着伤口，而监狱外面还有一群所谓的受害人嚷着要报仇，威廉会立刻明白她要被送上绞架。而这也许会让他陷入难以治愈的忧郁。
“告诉他，我在监狱里死于一场高烧，”她告诉本杰明，“他会相信的，而且不会为有一个作为女巫的母亲而感到羞耻。”
“好主意！”特平先生叫道。
“让那孩子记着你过去的样子！”夏基太太喊着。
像往常一样准时，楼梯上响起了诺克斯先生沉重的脚步声。
本杰明用双手抓住栏杆，似乎准备把铁条掰弯，从而把詹妮特救出牢房。“勇敢的女士，我担心我就要失去理智了。”
“你预见了这场灾难，”她说，“你有权利看着我的眼睛，并对我说：‘要是你当初听我的……’”
“我永远也不会那么失礼。”
她接着恳求本杰明像孟德斯鸠一样帮助她。等马车一拉起绞索，把她吊起来的时候，他们就必须帮忙折断她的脖子。
“我的四肢会按你的吩咐行事，”他说，“但每走一步，我的灵魂和心都会与它们斗争。”
狱吏响亮地咳嗽了几声：“富兰克林先生。”
本杰明后退着，一步步地登上了楼梯，目光却仍然不舍地放在詹妮特身上。
星期二下午，巴纳比·卡文迪什走下了玛纳场克监狱的地牢。他带来了他最近收购的标本，保存在一个巨大的瓶子里。他把它放在牢房外的地板上。
“巴尔的摩地球男孩。”他解释着。
“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了。”詹妮特说，因为这个胎儿身上的皱纹就像地球上的子午线，体斑也与各大洲的形状相似。
“我听说了来自德国镇的传言，说有一个死胎的额头就像耶稣的荆冠一样布满隆脊。明天，我会去采购这个奇妙的‘基督婴儿’。这样，‘巴尔的摩地球男孩’，加上之前在海难中幸存的两个标本，我已经可以成立一个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奇闻怪事博物馆了。”
“你决定用我的名字，真是让我倍感荣幸——但现在我还得请你帮个忙，”她指了指地上的标本，“请把你的‘地球婴儿’借给我，因为我相信在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它能给我些许安慰。”
“世界的自足性？”
“没错。”
“我会让他无比温柔地照看你。”
在接下来的探视时间里，巴纳比讲述着詹妮特·克朗普顿奇闻怪事博物馆那不存在的档案中的冗长而无聊的故事。她并不在意。只有靠扮演嘉年华盛会中的江湖骗子的角色，她的朋友才能设法避免让这最后的重聚陷入痛哭流涕的悲恸泥潭。他讲述着“莱姆湾渔娃”曾经如何阻止了一场对西班牙国王的暗杀；“双头女孩”的两个脑袋如何陷入了一场关于圣体奇迹的永无休止的争论（天主教的圣餐变体论对新教的圣体共在论），以及“巴尔的摩地球男孩”如何一路滚到了佛罗里达并找到了青春泉。还没等巴纳比讲完德国镇的“基督婴儿”的叛逆期的故事，诺克斯先生就已经走下了楼梯。
“据说，那个婴儿的手心上有小洞。”巴纳比说。他的面孔是那么苍老。眼泪只有经过了皱纹的迷宫之后才能流到下巴。“但作为一个怀疑论者，我必须亲眼看了那些标记之后，才能把它们称为十字架上的伤口。”
巴纳比走了之后，她趴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注视着“地球男孩”。映着火把那微弱的火光，胎儿那没有眼皮的绿眼睛就像是阳光照耀下的绿宝石。他左肩下方的胎记和大英列岛一模一样：每个邦国都在那里，甚至小小的爱尔兰，被皮肤的海洋包围着。
“所有流动的和飘落的，所有鼓翼的和猛咬的，所有摇摆的和跳动的，所有分裂的和滑翔的……”
随着镣铐与铁栅的摩擦声，她伸展开手臂，抚摸着那冰冷的玻璃，向瓶中的怪物祈祷着她还能再次看到星星。 在鬼神学家们坐上“幻火”号回家的路上，“人子”与“谎言之父”相互争斗着，都想决定美洲猎巫人的未来。在邓斯坦看来，基督赐福的事实是显而易见的，因为等到“幻火”号停泊在曼哈顿岛后不久，埃比盖尔脱下了衣服并第一次允许他查看那些地方——左胸和右肋——詹妮特的恶魔刺入匕首的地方。那些伤势完全愈合了，就像它们从来没存在过。
“感谢上帝，我看不到匕首的疤痕。”他说，脱掉他的衬衫。
“我们的救世主亲吻了这些伤口，于是它们就消失了。”埃比盖尔说。
他脱掉了他的裤子：“这是个奇迹，显而易见！现在让我也亲亲这些地方，让我的热情来完成这次治疗。”
但撒旦，同样登上了“幻火”号。当船穿过长岛海峡时，帕里斯发起了可怕的高烧，让他像狼人或癫痫患者一样剧烈地痉挛。在整整三十五个小时中，他在他的床铺上猛地抽动着——嘴和鼻子中冒出白沫，喷出胆汁，像“西班牙靴子”的受害者一样尖叫着——直到他终于安静地躺在他外甥女的怀抱里。
在神父死去的几分钟里，莫里船长加入到埃比盖尔和邓斯坦中间，悲痛欲绝，就像他也是死者的亲戚。在哀悼了这位“在对抗恶魔暴动的战争中不知疲倦的杰出英雄”的逝世之后，船长恢复了坚定，并提起了一件实际性的事务。帕里斯先生的遗体，也许还潜藏着传染病的种子，慎重起见，他们必须把他抛进海里。
葬礼在中午举行。全体船员肃静地站在甲板上。邓斯坦背诵着《以西结书》。帕里斯的遗体被放进了一个帆布袋中，并拴上了一截银链作为配重。尸体袋被放在了左舷栏杆上。“我观看，见有一只手向我伸出来，手中有一书卷。”邓斯坦背诵着，“他将书卷在我面前晒开，内外都写着字，其上所写的有哀号、叹息、悲痛的话。”
“哀号、叹息、悲痛。”埃比盖尔重复着《圣经》中的言语。
“啊，斯特恩太太，我的心与你同在。”莫里船长推动着尸袋，直到它从栏杆上滑落到波浪中。装着尸体的袋子，在波浪中旋转着，漂动着，然后消失了。
“他从来不是一位特别可爱的舅舅，”埃比盖尔说，“但作为一名猎巫人，他却是难以替代的。”
“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邓斯坦说。
“在我还是个女孩时，”她说，“他常常用一根柳树枝打我。”
“幻火”号第二天抵达了港口。尽管邓斯坦含糊地希望加尔文教派会组织一个欢迎委员会来迎接他们，但实际上在克拉克码头上忙乱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两位刚刚下船的猎巫人。也许他们胜利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波士顿，也许《圣经联邦报》的记者还在费城，准备观看丽贝卡·韦伯斯特在绞架上的舞蹈，并用手中的笔记录下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感。
急于得到他们的两百英镑报酬，更急于向他们的赞助人报告陪审团的判决，邓斯坦和埃比盖尔直接来到位于崔蒙特街的总督官邸。一位获得解放的黑人接待了他们。这黑人叫作西蒙。他身穿华丽的红色丝绸马甲，头戴装饰着羽毛的头巾。他带着他们经过势利的皮奇先生的办公桌，来到了贝尔彻总督那令人敬畏的办公室。
“我不得不悲伤地向您报告，昨天，我们中最年长的塞缪尔·帕里斯教士，死于高烧。”邓斯坦说，向总督恭敬地鞠了一躬。“不过，我们的丧亲之痛无论如何得到了一些补偿，”他抬起头，对贝尔彻致以热情的微笑，“因为费城审判获得了令人满意的结果。换句话说，阁下，丽贝卡·韦伯斯特在两天后就要被吊上绞架了。”
“请接受我对你们那逝世的猎巫人同事的同情，”贝尔彻说，用舌头打了个响，“至于韦伯斯特太太那即将到来的死刑，那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因为本办公室订阅了来自各个行省的六份报纸。”
邓斯坦尽量掩饰着他声音中的自豪：“啊，那您知道陪审团只用了三个小时就确定了判决结果吗？”
“我知道。”贝尔彻冷冷地说。
总督的态度让邓斯坦摸不到头脑。国会的巫术法案得救了。这曾经是贝尔彻极为关心的一件事，一定值得投入更大的热情去渲染。“用约翰·霍桑替代马尔科姆·克雷斯韦来作为他们的法官，”邓斯坦说，“这真是一条妙计。在我给枢密院的信里，我会告诉他们这都是您的功劳。”
“您的计划真是妙极了，我的总督大人，”埃比盖尔补充道，“霍桑法官在费城甚至比四十年前的塞勒姆表现出了更高的神学敏锐性。”
从他书桌边的茶叶箱里，贝尔彻拿出了六份《宾夕法尼亚新闻报》。“《新英格兰报》和《圣经联邦报》都报道了这个案子，但还是富兰克林先生的报纸定期发表最详细的报道。尽管我认为它是一家煽动性的报纸，但我认为埃比尼泽·特伦查德的文章的确体现出一定的智慧。”他用食指叩了叩最上面的那份报纸。《霍桑迫使陪审团做出有罪判决》的大幅标题赫然在目。“斯特恩先生，我很生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孟德斯鸠男爵，更不用说韦伯斯特太太本人，会使用这样强有力的论点来推翻恶魔假设？”
“特伦查德的文章就像水手们关于海妖和海蛇的故事一样没有几句真话。”邓斯坦说。
“如果在微生物的作用下会导致牛奶变酸，”贝尔彻说，“而麦角症会让鹅发疯，那么看起来这个世界既不需要恶魔，也不需要鬼神学家。”
“富兰克林先生的报纸上印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邓斯坦说。
贝尔彻把两肘支在桌子上，双手的手指聚拢成一个尖塔。他靠向埃比盖尔，对她说：“根据特伦查德的文章，你假装韦伯斯特太太放出了一批邪灵来攻击你。”
“那可不是假装的，我的大人，”她说，“她的妖精把一根匕首刺入了我的肋下。”
贝尔彻把手放在厚厚的一摞纸上。“昨天我收到了一份来自众议院的请愿书。他们同样赞成特伦查德的文章，所以他们要求我暂时限制你们委员会的活动……”
“限制我们？”埃比盖尔问。
“限制你们，没错，直到陛下的顾问们整理好对韦伯斯特太太有利的各种观点。”
邓斯坦向窗外望去。波士顿下起了倾盆大雨，那浓厚的雨雾就像是约翰·霍桑的烟斗里升腾起来的雾气，更像燃烧的黑弗里尔的熊熊大火冒出的黑烟。“我还没发现我们的总督大人如此关心众议院的意见。”
“我总是注意倾听民众的声音，”贝尔彻说，“这可以让我做出公平的决策。”
“请您原谅，阁下，”埃比盖尔说，“但马萨诸塞众议院对净化委员会没有管辖权，而且——恕我直言——您也没有。”
“错了，太太，错了——如果没有我的签字，你们的执照是不会生效的。但我相信，我不记得在这样一张纸上签过字。”
“您签过字，先生，三天前，就在这间办公室里。”邓斯坦打开他的皮箱，拿出了《女巫之槌》。从“问题五”和“问题六”之间拿出净化委员会的执照。他把这张纸递给贝尔彻：“看，您的名字就在下面，清清楚楚。”
总督哼了一声，咧着嘴笑了。他的行动是那么大胆，在邓斯坦看来，即使是孟德斯鸠男爵与之相比也会汗颜。贝尔彻从他的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子，随手剪掉了自己的签名。这张小小的纸片从剪子中掉落下来，不顾惊呼起来并浑身发抖的皇家猎巫人，如秋天的落叶般飘落在地板上。
“再好好看看你们的执照，你们会发现它可没有生效。”贝尔彻说。他把这份被剥夺了效力的文件放在书桌上。有一会儿功夫，邓斯坦还以为他打算接着剪碎这份文件——但总督却把它折好，压在了他的墨水瓶下面。“你们现在可以跟着西蒙去接待室。皮奇先生在那里会把两百英镑交给你们。至于你们的执照，只要我一听说枢密院对韦伯斯特太太的案子失去了兴趣，我就会立即在它下面签字。但是，在我拿笔签字之前，你们绝对不要以为你们拥有在马萨诸塞猎杀所谓的女巫的权力。”
邓斯坦说：“要是你亲眼看到阿比口吐铁钉，你就不会这样对我们了。”
“特伦查德说‘口吐铁钉只是一种戏法’，”总督说，“他把它比喻成法老宫廷的魔术师的骗局。”
“从我嘴里吐出来的可是当年将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铁钉。”阿比说。
“恶魔让这些铁钉穿过了时间和空间，径直来到费城。”邓斯坦补充道。
“恶魔带来的？”总督说。
“没错。”邓斯坦说。
“穿过了时间和空间？”
“正是如此。”
“花掉你们的两百英镑时，还是精打细算一些吧，因为，我永远不会再让你们或其他任何猎巫的江湖骗子从皇家经费中骗走一个先令。” 他们在汉诺威街的“红萝卜”客栈租下了一个房间。这家破旧的小客栈的老板是一个像牛一样迟钝的女人。不过，在她发现了她的顾客就是起诉丽贝卡·韦伯斯特的人之后，就用极为粗鲁的方式招待他们。他们第二天早上八点起床，沮丧地发现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然后，他们在客栈吃了些鸡蛋和腌牛肉作为早餐。在吃早餐的时候，埃比盖尔一直安慰邓斯坦，让他别忘记他父亲在塞勒姆审巫案之后所面对的困难岁月——当时，威廉·菲普斯爵士专横地释放了大约五十名被定罪的恶魔崇拜者。
“菲普斯的背叛并没有让你的父亲失去勇气，”她说，“而我知道你也会同样坚定地忍受贝尔彻的变节。”
“你对我的信赖真让我欣慰。”他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两点钟的时候，他们登上了一辆向西的客车。车厢里还有一位去拜访纳蒂克的姐姐的假发制作师和一位前去向马尔堡的叔叔借钱的油脂蜡烛匠。雨还在下。雨点以单调的节奏敲打在车窗上，让同车的乘客们昏昏欲睡。
“我们的下一步行动计划很清楚。”埃比盖尔低声对邓斯坦说。
“是什么？”
“我们先给那个不法的贝尔彻总督六周时间，让他收集和考虑枢密院的发现，”她说，“如果他给我们的执照签了字，那么我们会祝福他，并继续干我们的行当。但要是他不肯签字，我们必须及时检举他。”
邓斯坦突然感到有些恶心，就像他的肚子在消化早餐时发现了一块有害的食物。“检举他？你是说……巫术？”
“没错。”
“天啊，这是我从你的嘴里听到的最大胆的建议了，”他说，用一只手压住自己的肚子，“你真相信贝尔彻是个巫师吗？”
“他散发着地狱的臭气。”
“但那个人是总督。”
“撒旦还是王子。我从来不是一个畏惧权势的人。”
抵达尼达姆的时候，雨变小了。等到纳蒂克的时候，小雨已经变成了随风回曲的雨雾。等到了弗雷明汉的“幸福女人”车马行时，雨已经全停了。夕阳西下，给整个世界镀上了一层金色。他们拿起皮箱，迎着凛冽的寒风，沿着拜奇路向南走去。
邓斯坦原本还担心浮冰会让他们无法渡过沃沙库姆湖，但到现在为止，冷空气只让水面结了一层薄冰。他们搬开掩蔽小艇用的松枝，再把船拖进水里。在从船尾找到了他的钓鱼竿后，他翻开了一块大石头，抓住了石头下的大蛞蝓。他们爬上小艇。埃比盖尔开始划桨，邓斯坦把蛞蝓钉在鱼钩上，然后把鱼钩甩进池塘。鱼钩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冰面，带着蛞蝓沉入了水下。随着最后一缕阳光的消失，一颗孤独的星星在湛蓝色的天空中闪烁着。但他并没有心情欣赏这美景。他很冷、很累，而最糟的是他晕船，就像有一群范·列文虎克的孑孓在他的肚腹中扭动着。
等到埃比盖尔把船划到对岸的时候，他从阴暗的湖底钓起了他们的晚餐，一条长着长长的优雅胡须的胖鲇鱼。靠岸后，他们下了船，顺着一条泥泞的小路向房子走去。邓斯坦把鱼提在他的前面。鲇鱼在鱼线上挣扎着，就像被吊在绳索上的女巫。
房子的前门上钉着两张破纸。上面的一张纸上写着：“这里居住着无辜土著人的屠杀者。”下面的纸上潦草地写着一句人们熟悉的《福音书》经文：“毒蛇所生的啊，你们既然是邪恶的，怎能说出良善的话？”
“也许我们该和我们的邻居好好解释一下了。”他说。
“先知除了在自己的本乡之外，”埃比盖尔背诵着《马可福音》里的句子，“没有不受人尊敬的。”
这对猎巫人相对无语地度过了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像一对筋疲力尽的骡马般在屋子中四处忙乱着。他们点燃了蜡烛，点亮了提灯，擦净了地板，打开了卧室的窗户，点着了炉火。接着，邓斯坦准备收拾那条鲇鱼。他打开了厨具盒，却没有找到称手的刀子。于是，他打开了他妻子的旅行皮箱，拿出了她的匕首。
“我为他的死感到哀伤，真的，”埃比盖尔一边给他们那巨大的铁锅涂上油，一边说，“我不爱我的舅舅，但他的死真让我伤心。”
邓斯坦打了个冷噤。他怎么和她说出自己的担忧呢？怎么说才合适？他在心里尝试了十几种开头，却发现没有一种适用于这种情况。他只好挑了一种直截了当却痛苦的选择。“斯特恩太太，我觉得你过于热衷于起诉贝尔彻先生的计划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说贝尔彻是一个巫师，但我们手中却根本没有证据。”他把鱼放在餐桌上，把提灯挂在近旁，准备砍掉鱼头。
“总督已经受到了魔鬼的蛊惑，”她说，“这就像白雪上的鲜血一样清楚。”
他用刀尖对准鲇鱼那死不瞑目的眼睛后面一英寸的地方，刺了下去。但刀锋却没能刺进鱼身，而是退进了刀柄之中。“我们对他没用过冷水验巫法，没用过验巫针，也没有……天啊，阿比，你的匕首坏了！”他把刀拿起来。刀锋重新弹了出来。这是什么巫术？他重新把刀刺向死鱼，刀尖再一次退进刀柄。他把刀拿起来，刀尖又弹了出来。“这刀里有妖怪！”
“你难道从来都没听说过猎巫人的匕首吗？”埃比盖尔说。
“猎巫人的匕首？”
“只有拆掉了刀柄里的弹簧，刀尖才不会退进刀柄里。”
“猎巫人的匕首？！”他的心脏像一头愤怒的困兽般在肋骨上撞得粉碎。他扑向埃比盖尔，把匕首摆在她的眼前。“说实话。这把假刀就是星期五刺你的那把刀？”
“你很聪明，能哄骗霍桑法官加入我们的阵营，”她用铁锅挡在自己的胸前，就像一位基督教骑士拿起他的盾去抵挡土耳其人的进攻，“但和我利用自己的魔术天赋让我们稳操胜券比起来，你还差一点。”
“魔术？那么特伦查德说的是真的？魔术？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身上没有伤口？”
“你该去收拾我们的鱼了。”
“乌鸦的羽毛，救世主的钉子——都是魔术？”
“你娶了埃比盖尔·威廉姆斯的时候，你就有了一个最机灵的猎巫人妻子。”
“因为这些戏法，我的姐姐就要上绞架了？”
“不，斯特恩先生，她的死是因为她与魔鬼签下了契约。现在让我们结束这场关于匕首的可怕谈话，赶快准备我们的晚饭吧。”
似乎他在尘世间所有的财产都变得模糊起来，炉底石板、门边铰链、窗台板、护墙板、地板、椽梁……这些东西都流动起来，仿佛流入坩埚的金属般，融成一团，相互掺杂在一起。当他试着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只能想到圣约翰·屈梭多模
的名句。这位圣人是最著名的苦修士之一，也是他的父亲暗地里最钦佩的天主教会的人物之一。
“女人，虽姿色动人，但她除了是友情的敌人、不可赦免的罪罚、性感的灾难、家居的危险、美丽的危害之外，还剩下了什么呢？”
“丈夫，你今晚脾气怎么这么大。”
她死去的方式，他决定，一定要虔敬而突然，夸张而仁慈。他爆发出痛苦的嘶喊，从她的手里夺过铁锅，把它高高举起，重重地打在她的头上。如参孙痛打腓力斯人。如雅亿击杀西西拉。她的头骨像鸡蛋一样碎裂了。她失去知觉，倒在了地板上。
“没有任何邪恶比得上女人的邪恶！”他喊，引用着《德训篇》中的段落。“原罪始于女人，因为她，我们都要死去了。”
等他放下铁锅，为她的灵魂祈祷并擦净她的脑浆和鲜血之后，他拿起了猎巫工具箱，走过潮湿的树林，一直来到湖边。蟋蟀和蝉在他周围鸣唱着。湖水哗哗地拍打着湖岸。打开牛皮背包，他拿出长短验巫针，把它扔进暗黑色的水中。接着，他又扔掉了放大镜。他把“真相面具”和剃刀系在一起，再把它们扔进了水里。
愈来愈浓的夜色让邓斯坦感到了以往只有在绘画或读《圣经》时才会体验到的内心平静。时光在静静地流逝，每一秒钟都像是天使翅膀那神圣的拍动。他真希望自己能抓住天堂的钟摆，让它停止摆动，让时间永远停在此时此刻此地，再没有初生的太阳，再没有炎热的中午，再没有不可避免的黄昏。
作为一个被免职的猎巫人，他怎么去度过他的余生呢？他该把他的智慧用在什么地方？谁还能资助他呢？
渐渐地，邓斯坦的脑子中形成了一个计划。明天早晨，他将钻进密林，深入密林深处，远离弗雷明汉，远离所有的英国定居点，像屈梭多模和所有的苦修士一样生活，只靠炸蝗虫和野蜂蜜为生。
所有五种工具都沉入了水底——证明了他们的圣洁，证明了他们与殉道者的骨头和圣人的手指一样是神圣的。
邓斯坦将回归荒野。但他并不会就此终老一生。他将等待，等待某个珍贵的机会。时机一到，他就会走出森林，出现在他的加尔文教友面前，预告着魔鬼的伟大敌人，太摩斯阿（名字来自颠倒过来的阿斯摩太
）——一位天使（普通人不配给他脱鞋，也没资格亲吻他的衣服）就要来到了。太摩斯阿，神圣的猎巫人，伟大的驱魔人，将驾着燃烧的两轮战车来到马萨诸塞湾，并要将魔鬼永远驱逐出新大陆。
他最后一次把手伸进工具箱里，拿出了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把它扔进了黑夜之中。三叉戟在空中画出了一条可爱的曲线，比任何几何学家画得都要完美。当它飞到最高点时，银白色的月光映照在它上面，在那一瞬间，这三叉戟宛如高挂在天空上的灯笼，天上的灯塔，东飞的彗星，指出了前往伯利恒的道路。 星期三，六点钟的时候，两个阴沉着脸，穿着红制服的英国士兵把詹妮特押出了地牢。来到监狱外的草地上，詹妮特发现“巴尔的摩地球男孩”真的听到了她的祈祷，让她在临死前还能看到一颗星星。就在初升的太阳的正上方，金星，在玛特索夫山上闪烁着。虽然她的身体吓得瘫软，但她的大脑仍然在勤奋地思索着。造物主在金星上培育了生命吗？金星人又是怎样的生命形式呢？他们也相信他们的世界中充满了恶魔吗？
朦胧的晨雾中满是穿着红色制服的士兵。一整队士兵包围着死囚押运车。每个人都在不安地看着监狱大院中的两小群人。她认出了司令官，正是攻击西印度海盗的那个枯瘦而苍白的威尔科特斯上尉。而群众们显然已经改变了他们的倾向。因为尽管她的支持者在数量上是那十六名控方证人的两倍，但后者的吵闹声却明显要大得多。一看到他们的“敌人”，詹妮特所谓的受害者们就用辱骂和烂蔬菜来欢迎她。迈克尔·贝利，那个把自己太太的水肿归咎于詹妮特的马鞍匠人，扔了一根胡萝卜。丹尼尔·莫里斯，那个认为她给他的瓶子施了巫术的玻璃吹制工，向她扔了一个南瓜。这个稀烂的球体因击中了她的肩膀而粉身碎骨。威尔伯·贝内特，那个相信她让他的牛奶变酸的牛奶工，用一个卷心菜攻击她。这棵烂菜在她胸前爆裂开。
一匹毛色如月影般斑斑驳驳的老马，站在死囚车前，准备把詹妮特拉到刑场去。弓腰坐在车夫座位上的，是马修·诺克斯。他向她无力地笑了笑。冉冉升起的朝阳，给树林镀上了一层金色，让金星隐去了身影，也让丁香丛上的露珠熠熠发光。这时，赫伯特·布莱索从他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他抓住她的铁链，把詹妮特带进了囚车，并让她坐在诺克斯的后面，他自己则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她的前额和脸颊，擦净了那些蔬菜的残渣剩叶。从大衣口袋里，他掏出了一件闪闪发亮的东西。她还以为那是怀表。
“这些都是给你的，”布莱索先生递给她一个小铜瓶，“白兰地让我恶心。”
“多谢，”接过酒瓶，她在心里尝试原谅这个年轻的治安官——尽管他让她在监禁的最后几天里无端地遭受了许多困难——但她的努力是徒劳的，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这样的宽宏大量显然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非常感谢，布莱索先生。”
她拔掉瓶塞，把自己那被剃得光光的脑袋向后仰去，把瓶口塞进自己的嘴里。酒瓶和她的手铐碰撞着，发出铿锵的响声。那醇烈的液体流下她的食道，在她的肚腹间扩散开来。在短短的几秒钟内，这些白兰地就进入了她的脑子，但并没有像她所期望的让她失去知觉，而只是让她周围的人群看起来就像巴纳比·卡文迪什装在瓶子里的标本一样古怪而浮夸。
威尔科特斯上尉嘶吼着命令，士兵们在囚车两边排成两队，每边二十个人。鼓手从腰中抽出两根桃花心木的鼓槌，用它们敲打在羊皮的鼓面上，先敲出三个紧凑的叠音，然后是两个单音。他重复着这种节奏。威尔科特斯上尉吼了第二声，士兵开始前进，甚至马也是一样，感到了诺克斯手中鞭子的嘶咬，发出一声震颤的嘶鸣，开始向胡桃街监狱走去。
当控方证人们拥到队伍的前面的时候，詹妮特的支持者们围拢在囚车周围。士兵们队列的整齐更衬托出这些人的杂乱。詹妮特吞下第二口白兰地，接着是第三口。她的大脑开始旋转起来。只要能让她别上绞架，她意识到，她很乐意烧光所有现存的《世界的自足性》——当场烧掉它们，让人们忘记它们，就像约翰·佛兰斯蒂德烧掉他那可悲的《不列颠星表》。
队伍沿着里奇路前进着。他们路过了一个广阔的农场，它的山丘上挤满了球根状的绵羊。一棵苹果树的枝杈向那铅灰色的天空伸展着。
大约在半个小时之后，囚车到达了玛纳扬克的边缘，已经能够看到威萨伊肯桥。那是由砂岩建造的一座优美的拱桥。她把手伸进自己的囚服里，掏出了那只木头老虎。她把它递给布莱索先生，让他保证在明天把它还给她的儿子。就在这时，一件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里奇路边的树林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怒吼声。上一次她听到这种声音，还是在黑弗里尔被焚烧的那一天：尼玛库克人在战斗时的吼声——即使不是尼玛库克人，也是同样好战的印第安部落。许多印第安人从树上跳下来，落在英军士兵的背上。两个勇士对付一名士兵，正像狼入羊群般势不可挡。鼓声停止了。诺克斯停下马车。布莱索恐惧地叫出声来。詹妮特镇定地喝着白兰地，很快发现在自己那迷乱的大脑深处有一个清晰的想法：与其慢慢地死在绞架之上，还不如痛快地死在这些黄皮肤的野蛮人手中。
这场混战很快分出了胜负。那些印第安人毫不犹豫地利用他们的优势。威尔科特斯上尉刚拔出他的战刀，两旁的野蛮人就用他们的战斧把他敲晕了。每当某个士兵尝试开枪，他两旁的印第安人就会用绳子绑住他的手腕和脚踝。很快，整队英军士兵都被缴了武器，五花大绑，只能横躺在地上滚来滚去。要是有个过路人看到这场景，一定会以为一群猎巫人打算把四十名受到指控的恶魔崇拜者浸到冷水里。
威萨伊肯桥上发生的另一场骚乱吸引了詹妮特的注意力。在桥上，丽贝卡·韦伯斯特的支持者和那些“邪术”的证人打了起来。他们所使用的，是当场随手找到的武器——石头、泥块、木棍、拳脚，甚至牙齿。她的支持者显然占了上风。没用多长时间，那些控方证人就流着血落荒而逃，纷纷哀叫着跑进了树林里。
她仔细观察那些获胜的印第安人。他们身上有些地方似乎不太对劲。头上带着愚蠢的羽毛头饰，脸上画着滑稽的油彩，他们看起来更适合于国王剧院的舞台而不是宾夕法尼亚的林地。
一个裸露着胸膛的野蛮人登上囚车，向布莱索先生友善地点了点头。“快，把你的犯人交给我们共图社吧，”这个印第安人说，一边摆弄着他那鸡冠般的羽毛，“我们好尽快把她送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富兰克林先生？”震惊的治安官说，“真的是你？”
“我是埃菲迈伦酋长。”本杰明说。
“亲爱的本！”詹妮特惊呼道。
“埃菲迈伦酋长。”他更正她。
布莱索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拿出铁钥匙，插进她左腕上的锁里，就像女侍者拧酒桶上的龙头一样，利落地打开了手铐，然后同样利落地打开了她右腕上的锁。手铐落在囚车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响声。这声音在詹妮特听来就像威廉在她怀里的第一声啼哭一样悦耳。
这时，尼古拉斯·斯卡尔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带着和本杰明一样古怪的印第安伪装。正是他说服了玛纳扬克村的村民，让他们行动起来，从而促成了这次拯救行动。他爬上马车，抢过诺克斯手中的缰绳，并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滑稽语气吩咐这狱吏，要是他想避免“被剥头皮的痛苦”，就必须立刻交出他的座位。就像奸夫发现被戴了绿帽子的丈夫突然回家了一样，惊恐的诺克斯灵活地跳下囚车，沿着里奇路向北跑去。
正像詹妮特所看到的，这些假印第安人举着战斧和闪闪发亮的刀子，让那些红衣士兵乖乖听命。她渐渐高兴地想到，她很可能不用去胡桃街监狱了。今天，明天，今后的任何一天都不用去了。命运女神和共图社已经把她从绞架下救了出来。
“克朗普顿太太，我祝你成功。”布莱索把木头老虎放在她的手里，跳下马车，跟在诺克斯身后向远处跑去了。
斯卡尔催着马前行。马车隆隆地驶过威萨伊肯桥，沿着里奇路继续南行。詹妮特的支持者们，有的像心满意足的戏迷一样鼓着掌，有的像狂喜的公鸡般尖叫，纷纷庆祝她的成功脱险。
“噢，本，”她说，“我第一次见识到这样非凡的勇气——但我想象不到，在这次大胆的犯罪之后，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们会把你护送到安全的地方。”他回答。
“我们要赶三百英里的路，像乌鸦一样飞快，马不停蹄，直到把你护送到胡希克河边。”斯卡尔具体解释着。
“换句话说，你正在赶往你的‘科科凯霍姆’——猫头鹰部落，”本杰明说，“该是时候履行你的‘皮塔基斯’——回部落省亲的义务了。”
在猎场路的交叉路口，斯卡尔赶着马车转向东北方向。从此刻起，他们就离胡桃街监狱，还有那些等着看丽贝卡·韦伯斯特被当众绞死的看客们越来越远。
“三百英里，”詹妮特叹了口气，“你也许可以把这称为逃跑，但它听起来更像是一场流放。”
本杰明同时挠着两边的脸颊。他脸上的油彩显然已经开始让他感到发痒。“作为一个女人，你已经被判定为女巫，并且涉嫌煽动暴乱，虽然你今天逃过了绞索，但你会不可避免成为许多皇家代理人的敌人，从在卢卡斯街收受贿赂的戈登总督，到在马里波恩公园打鹌鹑的总理大臣。”
“直说吧，”斯卡尔补充道，“虽然你今天没有被送上绞架，但很快就会有人悬赏你的脑袋。”
“相信我们，亲爱的詹妮，尼玛库克人的村庄才是你真正的落脚之地。”本杰明说。
“你们说得有道理，但你必须让小威廉跟我一起走。”她说。
“我不这样认为，”本杰明说，“因为这样的安排一定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危险。”
囚车及时赶到了享利路的交叉路口。孟德斯鸠男爵的马车正在晨雾中静静等待着。车夫的位置上坐着另一位共图社的成员，健壮的菲利普·辛格，同样穿着印第安人的衣服。男爵的这两匹黑色的阉马不安地跺着地面，甩着头，鼻孔喷出热气。当斯卡尔拉紧缰绳，停下囚车的时候，孟德斯鸠男爵和他的贴身男仆走出马车。詹妮特原以为他们也会穿着印第安人的衣服，却看到他们仍然戴着扑了粉的假发，穿着丝绸马甲，围着喷了香水的领巾。
“克朗普顿太太，你得救了！”孟德斯鸠欣喜若狂地喊道。
在本杰明的催促下，詹妮特跳下了囚车。她刚刚站稳脚跟，就看见另一辆马车从晨雾中驶出。与孟德斯鸠那高贵的马车停在一起，这辆新到的马车显得实在有些破旧，灯笼碎了，窗帘破了，油漆就像“图克斯伯里的龟婴”的皮肤一样长满霉斑。不过，被詹妮特前所未见的两匹骏马拖曳着，它看起来倒是足以应付这次赶路。驾车的是孟德斯鸠平常的车夫，冷漠的斯特罗森先生。还没等他停下马车，乘客车厢的门就开了，一位真正的印第安人钻了出来，约翰·塔克思，敏捷地跳到地上。
本杰明也下了囚车。“斯特罗森先生已经同意把你和塔克思先生安全地送到胡希克河，”他向詹妮特解释，“完成这项工作后，他会得到两百基尼，再加上这辆珍贵的马车。所有这些报酬都是由孟德斯鸠男爵提供的。”
随着鞭子的一声脆响，尼古拉斯·斯卡尔让囚车沿着猎场路继续前行，很快消失在厚重雾气的怀抱中。
“我们将沿着特拉华河的西岸一直走，”约翰·塔克思说，“先到纽约，最后到马萨诸塞。根据我的计算，一共要五天路程。”他指了指他那鼓鼓的钱包。“多亏你的法国赞助人，我们的钱足够让我们沿途住进任何我们喜欢的旅馆。如果马匹受了伤，这钱足够买两匹新马。如果惹上了某个治安官的怀疑，这钱也足够让他闭嘴。”
詹妮特走到男爵身边，亲吻了他的额头：“我亲爱的夏尔，看来我欠你的太多了。”
“我只是资助了这份疯狂，”孟德斯鸠说，“这个计划完全是富兰克林先生的主意。”
约翰·塔克思伸出他那颤抖的手掌，向那敞开的车门做了一个手势：“我们越快离开费城，韦奎丝希姆，我们看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机会就越大。”
“那些红衣士兵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挣脱他们的捆绑，并循着我们的踪迹追到这里来，”本杰明也催促着，“在我数到五的时候，你就得出发。”
“我们怎么知道猫头鹰部落还能收留我？”詹妮特问约翰·塔克思，“我很久以前就离开了部落，而且我离开的方式是非常粗鲁的。”
“一！”本杰明喊。
“他们会收留你的，”约翰·塔克思非常自信地说，“‘皮塔基斯’的风俗要求他们必须收留你。”
“你千万要告诉威廉，他的妈妈永远爱他。”詹妮特对本杰明说。
“二！”他喊。“我向你保证。”他补充道。
“我最好的朋友。”她伤心地说，紧紧地抱住了男爵。
“唉，我们没有时间告别了，太太。”孟德斯鸠说。
“三！”
她转过身，抱住了她一生中的挚爱。“我漂亮的本。”
“四！”他喊。“我的宝贝詹妮，”他叹了一口气，“五！”
松开了本杰明那魁梧的身躯，她任由约翰·塔克思把她推进那破旧的马车。当这个印第安人也爬上车并坐在她身边之后，男爵的贴身仆人重重地关上了门，斯特罗森先生手中的鞭子发出脆响，这个长着轮子的怪物就沿着享利路向北驶去。詹妮特的身体探出窗户，最后匆匆地看了一眼本杰明。他坚定地站在男爵的马车边，笼罩在她的马车扬起的尘土中。他那滑稽的羽饰都歪了，它那歪斜的角度让人想起牛顿或一位烂醉的伯爵的假发。
她亲爱的情郎。她英俊的本。总有一天，整个新大陆都会知道这个杰出的年轻人，因为名誉必然会青睐这样一个足智多谋的人，哪怕他曾经扮演了一个如此可笑的印第安人。
＊＊＊
在英国殖民时期，印第安人的装扮，是持不同政见的美国爱国者们最常使用的伪装。本杰明在救出詹妮特时所采用的战略，预示了席卷波士顿到查尔斯顿的暴动大潮中多次出现的伪装成莫霍克人或阿尔冈昆人的攻击。我认为，这些爱国者们的目的并非是想嫁祸给真正的印第安人，而是想借用那种混乱而不确定的气氛去对抗英国统治者。
“葛斯比”号事件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1772年，在追逐走私船时，这艘英国海关的二桅纵帆船在普罗维登斯附近的纳姆奎特角搁浅。一个富裕的罗德岛商人趁着夜色率领八只载满爱国者的小艇攻击了这艘巡逻船。这些伪装成印第安人的爱国者们开枪打死了船长，击溃了船员，并烧掉了这艘船。官方的调查没有找到一个罪犯。
之后，当然，是传奇性的波士顿茶党事件。1773年11月，为了对抗英国统治者不合理的印花税制，在纽约和费城的茶商拒绝接收“达特茅斯”号和它的两艘姊妹船所载运的茶叶。这些船不得不开回英国。然而，皇家总督却不肯让这些船离港，直到美国殖民者为整船货物支付关税。在1773年12月16日晚上，六十多名“莫霍克勇士”登上了这些商船，把342箱茶叶倾倒进大海。“许多人希望，能有和茶箱一样多的尸体漂浮在海面上。”约翰·亚当斯在当时写道。
正如我们都知道的，詹妮特对本杰明的预感是正确的。他的确成为了一个名人，不仅是在美国，而且也在全欧洲、全世界。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他在1751年出版的著作，《在美国费城进行的关于电的实验与观测》，以及它的两个续篇。在它们所提出的众多科学观点之中，富兰克林关于电的论述阐明了闪电并不是像冰雹一样落下来（正像我们所看到的，哪怕是詹妮特也有着这种常见的错觉），因为这些闪电是大地与天空之间的一种放电现象。所以，我真的不能埋怨我的父亲在1725年与富兰克林共度的短短四个小时中那么粗鲁地对待他。牛顿怎么会知道这个来自费城的毛头小子，看起来几乎就像他那发疯的同父异母的姐姐一样精神错乱，却会有所成就呢？他怎么会猜到，一个世纪之后，科学家们会把富兰克林称为“电学上的牛顿”？
自然，我更感兴趣的，不是本杰明在实验科学上的才华，而是他在政治上的天赋。在内心深处，他是一个忠诚的大英子民。目睹帝国的分裂让他万分悲痛。但他却能泰然自若地签署《独立宣言》，正如乔纳森·贝尔彻毫不在乎地从邓斯坦的执照上剪下自己的签名。“我们必须团结一致，”本杰明说，拿起笔，“要不然我们肯定会被一个个吊死。”
任何时候，只要我想起他那数不胜数的外交成就，我就会不可避免地震惊于本杰明成功地说服法国政府援助美国爱国者以军火、食品、船只、士兵、军官，以及最重要的——金钱。考虑到自己那不利的处境，他在1776年12月3日在法国的奥雷登岸，前往巴黎，并在圣诞节的三天后，秘密会见了法国外交大臣，弗金斯伯爵。我们的英雄已经七十高龄，快要油尽灯枯，仍然为他的爱妻在三年前的逝世感到伤心。他作为一群公然造反的可疑暴民的使节，来到巴黎（而且这些暴民所反对的是一位合法的欧洲国王）。无论如何，他必须说服一位非常虔敬的天主教君主，路易十六，去帮助一群彻头彻尾的新教徒。然而，在一百五十年中，这些新教徒一直是法国在新大陆最可怕的敌人。这就像是邀请亚西西的方济各去猎野鸭。不过，靠着他的智慧、魅力和大胆的宣传，更不用说他在女人中的左右逢源（当时她们对法国政府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本杰明完成了他的使命。在1778年2月，双方在凡尔赛签订了条约。之后很快，数以百万计的里弗流入了美国人的国库。我并不是说仅仅凭借本杰明的外交才能，美国就赢得了独立战争的胜利——如果没有乔治·华盛顿的勇敢而善战的军队，没有塔德乌什·柯斯丘什科对于防御工事的精通，没有冯·施托本男爵将一群泥腿子塑造成一支劲旅的能力，独立战争不会取得胜利——但如果没有美法同盟，我无法想象大陆军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
昨天，我也在我的独立战争中取得了胜利。为了摆脱《女巫之槌》而进行的毕生努力，同样因本杰明·富兰克林而取得了重大的进展。在第四十街那场漫长而血腥的战斗中，胜利的钟摆一直来回摇摆。第一次遭遇战发生在我的书虱侧面迂回的时候。它们大量杀伤了《女巫之槌》的蛀虫。但之后，他的柬埔寨食纸蜂对我的白蚁进行了低空扫射，让它们不得不撤出战斗。当我的印度尼西亚食纸蛾报复性地轰炸了《女巫之槌》的蠹虫时，他残余的蛀虫十分愤怒地屠杀了我的书螨。但这时，就像滑铁卢战役中的布吕歇尔，《穷理查历书》带着一个马达加斯加食纸瓢虫兵团从天而降，并立刻加入了我方的阵营。一旦我把这五千披甲的狂暴战士投入战场，《女巫之槌》的覆灭就被注定了。
我那由节肢动物组成的雇佣兵团很快扑向它们的战利品。刚过两点钟，它们就离开了堆满腿、翅膀、触角的战场，乘着一艘运煤船渡过东河，再搭乘一辆垃圾车来到米尼奥拉，开进了多佛出版书库。在下午4点30分，理性主义大军的狂欢宴开场了。带着波士顿“自由之子”们扑向那些商船的热情，这些虫子高唱着“嗡嗡嗡”之歌，扑向最近的一个装满《女巫之槌》的纸箱，吃掉了盒盖，然后把它们的嘴巴伸向那些可憎的认知论。
只有在我的士兵们开始毁掉第二箱《女巫之槌》时，我才察觉到我的错误，并立刻为此感到后悔。我的上帝，我想到——我的上帝，我成了最卑鄙的毁书者。我成了那些焚毁普罗泰戈拉
的著作的愚蠢的古希腊人；我成了焚毁所有关于耶稣基督的书籍的戴克里先；我成了焚书坑儒的秦始皇；我甚至比不上在1933年5月10日在柏林街头焚毁了两万本书籍的约瑟夫·戈培尔。
“停下！”我告诉我的虫子大军，“快停下！”
但是，唉，我已经失去了对这些书蠹的控制。它们就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命令，继续着它们的盛宴。等到黎明时，多佛书库里所有的《女巫之槌》都进了它们的消化系统。空气中充满了书螨和书虱的打嗝声。所以，我必须乞求你们的同情，温柔的读者们。现在，我已经恢复了我的理智，我明白了对抗一个邪恶理念的最好方法是珠玑妙语，而不是烈火焚烧；我明白了对于堕落书籍的最好回答是真理，而不是白蚁；我明白了打败魔鬼使者的正确方法不是去烧毁他们的房子，而是扯掉他们的百叶窗，打开他们的大门，让阳光照进他们的房屋。
＊＊＊
阳光在卡肖沙瀑布的雾气上舞蹈，形成了一道彩虹，从而验证了折射那永恒的定律。雪花从冬日的天空上纷纷飘落，每一片晶莹的雪花的精确性都是欧几里得几何学上的奇迹。小溪沿着山坡匆匆流下，遵循着那古老的流体定律，急于投入江河的怀抱。没错，毫无疑问：在胡希克河边，在它的飞禽走兽之中，大自然的自足性假设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一条富饶的峡谷，一片繁茂的森林，在这里，詹妮特找到了——准确地说，并不是幸福，也不是欢喜，甚至不是满足——而是宁静。自从她接受了伊泽贝尔姨妈委托给她的使命之后，她第一次感受到内心的平衡，她灵魂的钟摆，摆动得既不太快，也不太慢。她的身体变得结实而健壮。她那被亚伯拉罕·波洛克的妹妹们极为粗暴地剃光的头皮，现在重新长出了浓密的长发，只是在红棕色的头发中镶嵌了许多银丝。她的好奇心变得比以往更加强烈。她最终找到了一个有趣的研究课题，那就是研究这个印第安村子附近生存的无数种蜘蛛。这些阿剌克涅的女儿们为什么不会被它们自己的丝缠住？参照不可见的理想来编织它们的网，它们相信柏拉图主义吗？被蜘蛛咬了永远是一场不幸的灾难吗？蜘蛛的毒能不能用于医药？科科凯霍姆已经注意到了她的痴迷。他们把她叫作韦奎丝希姆·阿肖恩陶格－斯考——蜘蛛女韦奎丝希姆。
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约翰·塔克思与他的祖母——部落的酋长康纳姆之间的通信。在他的信中，塔克思把詹妮特塑造成一个女英雄，杀害印第安人的猎巫人的死敌。因此她回到部落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康纳姆安排了一个欢迎仪式。它在形式上很像夹道鞭笞，但在实质上却恰恰相反：那些排成纵队的尼玛库克人并非用鞭子和棍棒殴打这位刚刚归来的女人，而是用赞美和抚摸向她致敬。当詹妮特沿着队列向前走去的时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展现在她面前。有些人变胖了，有些人变瘦了，或者以其他形式改变了模样。她看到了哈桑。她不再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年轻女巫医，而是一个中年的“陶波沃”，正在成为一个干瘪老太婆的道路上稳步前进。卡博格同样等着欢迎她。当年那个因母亲死于天花，而躺在她的怀里吸吮乳汁的婴儿，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勇士，六英尺高的铁塔般的汉子，双腿就像小树一样长。他的大手里拿着一串珍珠项链一份礼物，他解释，感谢她的哺育之恩。但这场迎接仪式的高潮来自普索，那个野猫般的男人。他走到她面前，用手托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直到两人目光相遇。
“阿斯库塔昆普森？”他问。
“阿森潘普毛塔姆。”她回答。是的，我很好。
从他的鹿皮大衣口袋里，普索拿出了一只詹妮特平生见过的最大的鸦毛，甚至比埃比盖尔在法庭上变出的鸦毛还要大——一只羽毛笔，适当修整，蘸上毒液，用于记录她最邪恶的想法和最可耻的幻想。
“在那次对黑弗里尔的袭击后，我们在路边的一个洞穴里找到了这支羽毛。”他解释。
“一只鸟把羽毛抛弃在那样的地方，真是古怪。”她说。
他让那根羽毛滑过她的头发，把它插在她那新生的头发最密的地方。“也许这就是赐给我们第一粒玉米种子的那只神鸦的羽毛。”
“那我会十分虔敬地带着它，永远不会让它远离我的视线。”
在欢迎仪式后，村民们散开了，詹妮特的尼玛库克婆婆出现了，老态龙钟的玛贡加，现在像一片玉米苞叶一样干瘪而颤抖，带来了詹妮特最害怕听到的消息。传言是真的。在对斯普林菲尔德的英国定居点的一场有勇无谋的袭击中，奥科玛卡受了重伤。在玛贡加抓住詹妮特的手，带着她穿过场院时，两个尼玛库克少年跑了过来。玛贡加介绍，这两个动作敏捷的印第安勇士是她的孙子，一个叫旺皮萨库克，另一个叫乔根。这支严肃的队伍走进了村里最大的棚屋。屋前栽种着延龄草——他最喜欢的花，詹妮特记得。
“他活不了多久了。”玛贡加说，停在了门槛前。
“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肋下，”旺皮萨库克解释，“另一颗子弹正中前胸。”
“一开始战斗进行得很顺利，”乔根补充着，“但这时来了一队红衣士兵。”
詹妮特在门前弯下腰，把灿烂的阳光抛在身后，走进了阴暗的棚屋。像伊泽贝尔姨妈进行“关键性实验”时的解剖室一样，棚屋里恶臭、肮脏而潮湿。她的“瓦西克”躺在一张睡垫上，闭着眼睛，张着嘴，因疼痛和高烧而颤抖的身体上裹着一条羊毛毯子。一个中年女子蹲在他的身边，那是他那高大魁梧的儿子们的母亲，正用一团水藓在一个装满清水的陶碗里浸满水。
奥科玛卡的两个妻子匆匆对视了一眼。“我很高兴你来了，”玛安苏告诉詹妮特，“他常常提起你。”
当这个女人用那团水藓擦拭着奥科玛卡的前额时，詹妮特跪了下来，抓住了他的一只滚烫的手。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他笑了。
“韦……韦……奎……丝……希……希……姆？”
“对，我的丈夫，就是你那固执的韦奎丝希姆，终于回家了。”
“我知道命运会把你带来，”他的身体突然抽搐起来。他咬紧牙关，呻吟着，“你与猎巫人那高尚的战争……”
“我认为，我们都不是最幸运的人。你和我，”詹妮特说，“勇敢的奥科玛卡输给了英国士兵，而愚蠢的韦奎丝希姆也没有打败那些猎巫人。”
“但我们英勇地战斗过，不是吗？”
“是的，丈夫。我们英勇地战斗过。”
“那也许我们并非那么不幸。”
她向他弯下腰，吻了吻他的嘴唇。“你想她吗？”
“是。几乎每天都想。”
“看到沙欣河边的坟墓时，我会昏倒，”她说，“但我担心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玛安苏再次浸透那团水藓，用这冰凉的水藓擦拭她丈夫的脸颊。
“天黑了吗？”奥科玛卡问。
“还没有。”玛安苏说。
“在月亮升起前，”他说，“我会飞到考坦托韦特的圣山上去。考坦托韦特会把我的灵魂带给基沙克昆德。在我走了一个月以后，我的亲爱的妻子们，别忘了去看太阳，你们会看到帕丝皮西娅和她的父亲，一同坐在篝火边。”
奥科玛卡并没有在当晚死去，而是又活了三天。在一个阴沉而下着细雨的下午，他终于向死神屈服了。按英国日历的话，是星期二。詹妮特起初毫无感觉，随后她感到万分悲痛，宛如一把钢刀刺入了她的心脏，一根钉子刺进了她的肚肠。只有通过最大的努力，她才成功地在脸上涂满了煤烟，划着一条独木舟穿过胡希克河，加入哀悼者的行列。
从下午直到黄昏，悲伤的印第安人环坐在坟墓边，哪怕最坚强的武士也任由自己泪如雨下。当人们的哭泣终于渐渐停歇时，哈桑走到坟前，把灵魂烟囱立在了坟上。她小心翼翼地让它朝向西南，让奥科玛卡的灵魂更易于找到通往圣山的道路。
这时，詹妮特心中最大的冲动是把这个灵魂烟囱踩在脚下，并把它踩成碎片。她想把这个愚蠢的东西磨成齑粉。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它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掉。
但那一天，“猎巫人之槌”并没有毁掉这个灵魂烟囱。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也不会毁掉它——她的科学将永远放过奥科玛卡的灵魂烟囱。恰恰相反，她走到河边，再一次爬上了独木舟。当她划向对岸的时候，一个令她惊恐的念头出现在她那已经混乱不堪的大脑里。等夏天来的时候，她会偶尔抬头看向胡希克河谷那湛蓝色的天空，看向日冕。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忘掉世界的自足性，忘掉伊泽贝尔·莫布雷的火刑，忘掉丽贝卡·韦伯斯特的审判，忘掉一切），她会看到他们俩，奥科玛卡和贝拉，一起在篝火边欢笑着。这个想法让詹妮特陷入了深深的沮丧，甚至超越了她的悲伤。它让她全身发冷，而她开始用力划起桨来，似乎要从魔鬼的手中逃走。 奥科玛卡的尸体入土还没到一周，旺皮萨库克和乔根就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不仅能减轻他们的悲痛，还能帮韦奎丝希姆一个大忙。他们想为她搭建一座棚屋，就在胡希克河边的那棵茂盛的大橡树上。在一个月后，这栋房子完工了。这座壮观的树屋是用桦树皮和雪松木板搭建而成的，简直就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别墅。其间分隔成四间小屋，很像本杰明当初在市场街的那所阁楼。她把西北方向的小屋作为餐厅，而临近的房间则变成了她进行蜘蛛实验和摆放岩石标本的地方。东南角的房间成为了她的卧室。她常常会和热情的普索分享这个舒适的空间。而最神圣的是剩下的那个房间。她在这房间里收藏、阅读和爱抚她的书籍。
这间书房里的丰富藏书来自于本杰明。每年春季和秋季，约翰·塔克思都会雇佣斯特罗森先生把他送到胡希克河谷。这位年轻的尼玛库克人已经决定每年都会回部落看望他的祖母。而《宾夕法尼亚新闻报》的野心勃勃的主编总会托他带来一个礼盒。等到她流放的第三年年底，詹妮特已经积累了相当丰富的藏书。她的藏书中包括一套相当全的莎士比亚文集，一套弥尔顿文集，以及半打亚历山大·蒲柏的四开本。“世间万物，只是庞然大物的组成部分。大自然是它的躯体，上帝是它的灵魂”——一种足够理性的情感。但她更喜欢《波斯人信札》的第二十九章中黎加对斯宾诺莎的召唤：“如果三角形有一个上帝，那么这个上帝一定有三条边。”
除了这些书籍的宝藏之外，富兰克林的每个礼盒里还包括衣服、工具、新闻剪报。在随礼盒带来的信中，本杰明会运用幽默的文笔向詹妮特讲述威廉的冒险。他也会讲述他自己的成就：他当选为共济会的大头领，他在费城建立了一家公共捐赠图书馆，他创立了美洲第一家德语报纸，他的重大论证——通过风筝和集电皿，他证明了闪电和冯·格里克静电球产生的电火花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但他在每封信中都会先报告韦伯斯特案的后果。这案子显然在大地上产生了一系列摧枯拉朽般的效果，甚至远远超出了詹妮特的想象。“正像你在《新英格兰报》的剪报中所看到的，”他在1773年春天写道，“贝尔彻总督已经没收了净化委员会的执照。这显然是你的证词的结果。”六个月后：“根据《圣经联邦报》报道，引用如下：‘皇帝陛下在美洲的猎巫人已经暂时停止了他们的活动，他们很可能将此作为对他们的指路明灯——帕里斯教士的逝世的哀悼。’”1734年春天的信带来了最振奋人心的消息。“我查找了印刷所能买到的所有报纸，”本杰明写道，“但我找不到你弟弟和他妻子在美洲活动的迹象。我们是不是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本杰明送来的消息并非每个都值得庆祝。每个月，戈登总督都会宣称仍然将丽贝卡·韦伯斯特视为一个被定罪的女巫和一位在逃的罪犯。五十英镑的巨额赏金用于悬赏她的脑袋。而戈登全心全意地打算一见到她，就立刻把她送上法庭。另一个不幸的消息是本杰明在1735年的夏天患上了胸膜炎，并导致肺部化脓。还有一则伤心的公告宣布了本杰明创办的德语报纸《费城人报》的终结。但来自宾夕法尼亚的最可怕的信件讲述了德博拉和本杰明的第一个儿子，弗朗西斯·福尔杰·富兰克林，在四岁时死于天花。“在我们把这个善良而可爱的男孩埋葬在天主教堂的墓地里之后，”本杰明写道，“我心中长久存在的一个偏见迅速倒塌了。因而，我们的威廉现在已经接种了天花。”
在不思考蜘蛛网那神秘的结构时，詹妮特就会投身于她自己的一个工程项目——在她的树屋的一侧建造一个封闭的游廊。她特别为自己的窗帘感到自豪。她给三英尺的细绳串上彩色的鹅卵石和闪闪发光的蜗牛壳。在她把最后一串窗帘挂上后不久，在8月一个适意的下午，一声响亮的招呼声传进了她的树屋。“你好，詹妮特·斯特恩！”约翰·塔克思？不，这是一种不同的声音，更直率，更热情。“你好，亲爱的朋友！”这个客人也不会是普索，他的声音总是带着明显的尼玛库克人的口音。这个人听起来是完全纯正的英语。
“你好！”她回答。
“有一个杰出的科学家是住在这吗？而这位贤人会招待一位来自宾夕法尼亚的过路人吗？因为他带来了最好的消息！”
“啊，我英俊的本！”她喊，解开了她的绳梯。
五分钟后，他们一起站在她的游廊里，紧紧地、长时间地拥抱在一起。她终于后退一步，把他的手放在她的两手之间，为小弗朗西斯的死表示她的哀悼。
“在我看来，人生就像是一串辛酸的眼泪，”他说，“但没有什么比父母埋葬自己的亲生孩子更令人心痛了。”
“我深深了解你的痛苦。”她说。
他用手指拂过窗帘，让鹅卵石和蜗牛壳发出清脆悦耳的钟琴声。“让我们想些高兴的事情吧，亲爱的。我不知道明天会为你带来什么悲伤。但今天，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今天大地上的所有玫瑰都为你盛开，所有的云雀都为你歌唱，哪怕是哈雷博士的彗星也会在天上跳一曲‘詹妮特之舞’，”他从马甲里抽出一张剪报，“看看《伦敦日报》在7月发表的这篇文章。它第一次谈到了一项国会法案。从今以后，这部法案将被人们称为‘乔治二世巫术法案’。”
詹妮特抢过剪报。她匆匆扫了一眼开头的几段文字，知道了这部新法案的发起者是一个叫作希恩科特的市政官，然后看到了关键的几段话。
由至高无上的国王陛下颁布，经过当今国会之上议院及众议院的建议和同意，在詹姆斯一世国王统治的第一年颁布的法案，题为《针对魔咒及巫术，及处理恶魔与邪灵之法案》将从6月24日起，完全撤销并失效。
且从6月24日起，在玛丽女王统治之第九年，在苏格兰议会通过之法案，题为《巫术法案》，亦撤销并失效。
且从6月24日起，在大英帝国国土上之任何法庭不得以任何理由，起诉、审判或审查任何个人或团体犯有巫术、邪术、蛊惑或魔咒之罪。
“完全撤销并失效，”她说，声音发抖。“完全撤销……”她的眼泪无声地滴在剪报上。“啊，本，你千万要答应我，这些文字不是出于埃比尼泽·特伦查德之手，因为我永远也受不了这样的哄骗。”
“哪怕是本杰明·富兰克林，也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开玩笑。读下去，詹妮特。最好的消息在后面呢。”
她把目光放在最后一段上，泪眼朦胧地读下去：
在推翻詹姆斯一世的巫术法案的投票过程中，很多国会议员提到了一部著作，《世界的自足性》。用纽卡斯尔公爵，威廉的话说：“这本高尚的著作植根于杰出的牛顿实验主义，提出了一套阐释世界的基本原理，从而让每个有思想的基督徒都看出，所有的巫术犯罪为什么是一种不可能存在的事情。”
“纽卡斯尔公爵读了我的书！”她喊。
本杰明也落泪了。“‘很多国会议员，’它说。‘很多。’”他用手帕的一角擦着眼睛，然后把它递给她。“而我现在必须告诉你另一件喜事。就在我和约翰·塔克思准备动身来胡希克河谷之际，戈登总督当众宣布打算撤销对你的悬赏通缉，并完全赦免你。换句话说，亲爱的，你现在是一个自由的女人，和新大陆上所有的英国臣民享有同样的权利。我要在斯特罗森先生的马车上给你留个座位吗？”
“首先，这个回答并不需要思考，”她把手帕拧成了一条缠绕的丝绸绳索，“但这河边有着无价的财富。”
仿佛听懂了詹妮特的意思，一只红尾鹰从附近的一棵栗树上起飞，从游廊前掠过，画出了一条漂亮的抛物线。
“我最近买到了美洲最大的望远镜。”本杰明说。
“我有高高的树屋，小小的书房，勤勉的蜘蛛和美妙的石头。我得到了安宁，”她把手帕还给本杰明，“‘完全撤销并失效。’路德教会有过比这更美好的赞美诗吗？”
“肯定没有。”他说。
“莎士比亚写过比这更好的台词吗？”
“在他的一辈子里最多也就有过一两次。”
“带我去费城吧，英俊的本，让我能更好地了解大自然的法典，用你的新望远镜去观察伽利略发现的那些卫星，并看着我们的儿子长大成人！” 就像月圆月缺一样可以预见，就像静电会吸引谷糠一样不出所料，普索听到她马上就要动身的消息时，并不惊讶，却悲痛万分。他一边哭号，一边重重地跺着脚。他宣布他想死。他们共同度过了那个夜晚，相互争吵和做爱。等到天亮时，她的“猫人”已经恢复了一些勇气。她当然要回宾夕法尼亚。她的孩子需要她。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科学家。在她身上，进行“重大论证”的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要远远多于猫头鹰部落的韦奎丝希姆。她属于费城。
就这样，丽贝卡·韦伯斯特，也就是詹妮特·斯特恩的流放结束了。斯特罗森先生把她和本杰明带回了费城。
在他们到达费城后不久，典型的富兰克林式的强迫症再次表现在本杰明的身上。他想让美洲和欧洲的广大读者知道，《世界的自足性》的作者正是丽贝卡·韦伯斯特，也就是自然科学家詹妮特·斯特恩。他既想把这个消息登载在《宾夕法尼亚新闻报》上，也想把它写进他的新书《穷理查历书》中。一旦人们知道韦伯斯特太太真正的身份，他说，詹妮特的收入必将大大提高，并能够去欧洲各大城市，游历讲学，并告诉人们她是怎么让英国国会恢复理智的。
但詹妮特对出名并不感兴趣。她只想安静地生活，研究科学。凭借自己的直觉，她认为，磁电与电力，就像闪电与静电火花一样，有着相同的性质。因此，她设计并进行多种科学实验，来验证自己的猜想。但最初她想不出在进行这些研究的时候怎么来维持自己的生计。最后，她把在栗树街的别墅卖给了一个荷兰造船商，从而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个荷兰造船商有个奇怪的名字，范·列文虎克，是显微学之父的一个远房亲戚。
她随后对本杰明在市场街的住宅进行了一次简短的拜访。这次做客让她相信，由不专心却宠爱孩子的父亲和无趣却充满深情的继母组成的家庭才是他儿子真正的家。如果她想让威廉获得最大的幸福，她必须扮演伊泽贝尔姨妈在抚育她时所扮演的角色。她会成为孩子的教母，带他见识牛顿的光学和维吉尔的史诗、莎士比亚的戏剧和尼玛库克人的知识、几何的狂喜与游泳的快乐——但，唉，她不会是他的母亲，不能为他擦干眼泪，不能为他擤鼻子，不能为他准备晚餐，不能为他包扎伤口，不能为他掖被子，也不能在他做噩梦的时候安慰他。
不顾本杰明、巴纳比、约翰·塔克思、尼克拉斯·斯卡尔，以及她在费城的所有熟人的劝告，她抓住机会买下了漆树巷农场。这处地产，由于曾经作为一个被定罪的“女巫”的家，从她逃到胡希克河谷之后，就再没有租出去。因此，她用很低的价格就把它买了下来。她的朋友们都认为，既然乔治二世的巫术法案已经明确地驳斥了恶魔迷信，那么玛纳扬克村的村民必然会受到人们的嘲笑。这意味着他们一定会孤立或骚扰那个为他们带来耻辱的女人。但事实的发展却恰恰相反。她搬回农场后没多长时间，她的邻居们就派来了一个代表团，大约二十多人，聚集在她家门外，带来了私酿的麦芽酒和辣苹果饼。这个“悔罪委员会”的组织者正是贝姗妮·法伦，那个给鹅喂了长霉的黑麦的养鹅姑娘。但她现在成了马克莉太太，酿酒师的老婆，还怀着酿酒师的孩子。
“我们对你是有罪的，韦伯斯特太太，”她说，向詹妮特恭敬地行礼，“我们背叛了你，正像犹大背叛了我们的救世主。”
“我的案子揭露了一个腐败的法官和三个邪恶的猎巫人，但我在这看不到这样的罪人。”詹妮特说。
“在我喂鹅之前，我们总是把黑色的谷粒挑出去，”马克莉太太说，“到现在为止，我的鹅再没有得过麦角症。”
下一个说话的是普拉姆先生。他曾经告诉法庭，一道闪电如何烧毁了他的庄稼。“现在国会已经认可了克朗普顿先生的观点，”他告诉詹妮特，“我非常乐于承认电和天堂之火是同一种物质。”
“先生，你千万不能就因为政府当局的好恶而去接受一个科学观点，”詹妮特说，“只有经过事实的证明，它才应该被人们接受。”
“只有经过事实的证明”——等她的邻居们走了以后，这句话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嘲笑着她的抱负。“只有经过事实的证明”恰恰是她的电磁假设所不能实现的。它只是一个单纯的假设，被困在“猜想”那雾气笼罩的山谷里，只能仰望那几英里之上的事实的悬崖。
在1738年的整个春天，每当一场雷雨即将降临到玛纳扬克的时候，她就会组装并放飞一面丝绸风筝。风筝上安装着一根竖直的金属线。风筝线的另一头连接着一个集电皿。集电皿里面放着一枚马蹄铁。詹妮特还在集电皿的上面修筑了单坡顶以防雨。二十枚大头钉，组成了一个圆圈，围绕在集电皿周围。为了让风筝直接飞入云中，她总是把风筝从它的锚桩上摘下来，并用手来引导它。当她在这样做的时候，总会穿上特制的石蜡底的靴子，并在风筝线上绑上一条防水的皮缰绳。
夏至的时候，她已经目睹了十二面丝绸风筝在雷暴中被撕成碎片，但还没有一道闪电经过风筝线而进入集电皿。但之后，在7月的一个混乱的下午，她设法让一面风筝直接接触到了一道天堂之火。随着那道巨大的电火花碰触到金属线，电荷沿着湿透的风筝线传导下来，进入到集电皿中。那些大头钉震动起来。但它们并没有向集电皿中的马蹄铁飞去。这些大头钉的震动是由于短暂的电磁现象，她想。还是因为它们只是被天空炸响的雷声震动？
她拿起马蹄铁，把它放在那些大头钉上。没有反应。大头钉一动不动。这枚马蹄铁显然是惰性的。啊，但这意味着她的电磁假设是错误的吗，还是集电皿保留电荷的时间太短，从而使马蹄铁不足以产生磁力？她不知道。
接下来的星期天，本杰明、德博拉和威廉都去松树街的教堂参加他们那枯燥的长老会礼拜了。而詹妮特带着同样的热情在修剪她的樱桃树。突然，一块厚重的乌云遮蔽了午间耀眼的太阳。一场雷雨要来了，她想——又有机会让那马蹄铁充满磁力了。
她立刻有条不紊地开始准备实验，把马蹄铁放进集电皿中，并在它的周围放了一圈大头钉。这次，她把集电皿放在一块硬石蜡上，以使保存电荷的时间得到足够的延长。她冲进屋子，找到必要的材料——丝绸手绢、松木棍、金属线、风筝尾巴、风筝线、皮缰绳。她把这些材料统统放在工作台上，在十分钟之内，她已经完成了木头框架，并系好了风筝线。一声巨雷滚过玛纳扬克村的上空，接着又是一声。她向前窗望去，看到无数栗树的叶子在树枝上抖动着。玫瑰丛害怕般地颤抖着。又该是捕猎磁力的时候了。
当雷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她的前门响起了一连串疯狂而绝望的敲门声。她的第一个想法是，本杰明不顾她的要求，仍然将韦伯斯特太太就是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的事情公之于众，于是一些当地的秘密共济会会员跑来浪费她的时间去讨论月球人或阐述他对于同一加速度的反证。
她离开工作台，向前门走去。每走一步，她的幽默感就会变糟一些。“是谁呀？”没人回答。“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是没人回答，只有一连串的敲门声。“我今天不欢迎客人。”
“但你会欢迎我！”
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了，一个大约六十多岁，又高又瘦的男人冲进门来。他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亚麻罩衣，腿上用带子缠着毯子的碎片。他推开詹妮特，跑进客厅里。她用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位不速之客，身形消瘦，面如枯槁。几片枯叶和几簇苔藓沾在他的手臂和肩膀上。他失去了三分之一的体重，面无血色，牙齿几乎掉光。
“天啊！”她低声说。
仿佛失去了相互之间的关联性，邓斯坦的双眼在他那黄铜框的眼镜后面疯狂地闪烁着。“你好，詹妮特·斯特恩。”
“我是丽贝卡·韦伯斯特。”
“你是詹妮特·斯特恩，被定罪的女巫，本该被送上绞架。而你的弟弟，却成了荒野中的苦修者，为神圣的猎巫人‘太摩斯阿’的降临铺平道路。”他冲到沙发边，摘下他的毡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那布满伤疤的额头上盖满灰色的尘土，让每条皱纹看起来都像车轮螺母一样肮脏。“当这位先驱听说你还活着——他很少能看到报纸——但当他听说的时候，他打心眼中感到高兴。他立刻出发南下。那是……两个月前，也许三个月。”
“如果你想唤醒我们姐弟之间的感情，那你不会成功的。”她慢慢向工作台走去，“我会给你一片奶酪。你晚上可以睡在我的谷仓里。但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会给你。”
“‘就把礼物留在坛前，先去同弟兄和好’，”他引用着《马太福音》，“‘然后来献礼物。’”
“我明白你引用的这句经文的意思。但我记得耶稣是在斥责那些毫无理由地唾弃他们的兄弟的人。但我是有理由的，邓斯坦。我有充分的理由。”
“‘太摩斯阿’的使者看到你引下闪电。为什么要放大头钉？那些大头钉真令人费解。”他把手伸进腰间的鹿皮包里，掏出一大把陈面包屑。他把手送到张开的嘴前，就像是要掩饰一个呵欠，然后把这些面包屑塞进了嘴巴。“去看看你西边的林子——你会发现使者的小屋，他的锅子，二十只野兔的骨头。在这世界上有那么多骨头。骨头叠着骨头。阿比的骨头仍然躺在马萨诸塞。”
“阿比的骨头？”
“使者的妻子。埃比盖尔·斯特恩。她的骨头。”
“可惜我不是一个虔敬的基督徒，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点也不难过。”
“她是被人杀死的。”
她不禁惊叹了一声。“被杀的？”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捋平了绿色的丝绸手帕，然后把它放在木头框架上面。
“被杀的，没错。”
“就像她几乎用她的谎言杀死了我。”
“不知是谁杀了她。”邓斯坦又吞下了一口面包屑。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无力地向工作台走去。他扔掉了那条手帕，就像扔掉一张肮脏的鼻涕纸，然后抓起那由松木枝组成的十字架，亲吻了它的中央。“使者承认，判断鬼神之事只有唯一之权威，但并非是英国国会。今天，‘太摩斯阿’要么会把殉难之杯放在他的先知的唇边，要么他将允许这殉难之杯的传递。”
“用‘殉难’这个词去概括你那丑恶的人生，真是玷污了这个字眼。”她从他手里抢过那十字架，重新拿起手帕，把四个角分别固定好。
外面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打在栗树的叶子上，让它们像炉火上的烤肉一样噼啪作响。邓斯坦冲到火炉边，不知何故，把挂在墙上的玻璃提灯取了下来。“一切山洼都要填满，大小山冈都要削平，弯弯曲曲的地方要改为正直，高高低低的道路要改为平坦。”他背诵着《路加福音》，拔下了油壶上的塞子。他把灯举过头顶，把它翻转过来——让她大吃一惊的是——他把灯油倒在了自己头上。发亮的油珠就像眼泪一样滚过他的面颊。客厅里充满了鲸油那又咸又腥的气味。“使者还需要更多的圣油。”
“邓斯坦，你千万不要这么做。”
“更多的圣油。”
“我不答应。”
“更多的圣油。”
在詹妮特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快，按他说的做。”伊泽贝尔·莫布雷说。
起初，詹妮特还在怀疑这会不会真的是她姨妈的声音，从天堂的某个蛮荒秘境传来，但她之后决定这声音只是她的心理作用。她走进厨房，决心用这巧妙的能力来欺骗自己，于是她邀请其他幽灵加入进来。
“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他。”苏珊·狄根丝的声音让人想起生锈的铰链。
“我会的。”詹妮特说，向食品储藏室走去。
“那个人需要圣油。”塞勒姆村的布里吉特·比绍普说。
“请上帝宽恕我。”詹妮特说。
“用火为他洗礼。”丽贝卡·勒斯说。
詹妮特拿下装油的陶罐，“我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结局。”
“更多的油。”贾尔斯·科里说。
“如你所愿。”她回答。
“为了纪念我的父亲。”约翰内斯·朱尼厄斯的女儿，维罗尼卡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也许只在这些亡魂中逗留了一分钟，也许是一个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感觉就像是在云中飞行，就像骑上了一根女巫的扫帚。而她意识到的下一件事是她回到了客厅，紧紧抱着陶罐。
邓斯坦仍旧站在火炉边。
“不管一个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她说，把油罐放在他的面前，“自杀都是一种罪孽。”
他打开油罐的塞子，把塞子扔在地上，就像阿波罗神庙的祭司把酒淋在圣坛上一样，把鲸油倒满全身。“‘你用油膏了我的头，’”油脂顺着他的胳膊流淌，并浸透了他的罩袍，“‘使我的福杯满溢。’”浑身散发着鲸油臭味的邓斯坦回到了工作台前，给风筝安上了尾巴。
“要是你想把这个风筝放上天，你必须要带上皮缰绳，穿上蜡底靴子。”
“在使者和他的姐姐还是孩子的时候，七岁大，他们的父亲带着他们去了伊普斯威奇的一个热闹的市集。”他把风筝线系在两根松木支架的连接处，然后把风筝带到前厅。“有一个从伦敦来的小丑，带着一只受过训练的狒狒。”
“我记得。你还给那只猴子画了一张素描。”
“它为所有的孩子跳舞。你笑得最开心，”他打开门，走进雨里，“我相信，你的弟弟那天是爱你的。他对你的爱超越了爱的极限。他感谢万能的主赐给他一个姐姐。”
她跟着他穿过草地，风搅乱了她的头发，雨点打在她的脸和额头上。她停在锚桩边。而他继续向前走了二十步，停在挡雨坡的旁边。她闭上眼睛，期望能再次听到伊泽贝尔姨妈的声音，或者苏珊·狄根丝的鬼魂，以及她的思想所期待的每一个幽灵。显然，接触超自然实体以及做其他怪事的欲望潜藏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哪怕是那些知道这样的交流是不可能的人。
她等待着。听不到声音。看不到幽灵。她把所有能够想到的鬼魂都想了一遍，但毫无效果。她眨眨眼睛，向挡雨坡望去，眼前的场景终于变得慢慢清晰起来。顶着风雨，咒骂着噩运，邓斯坦已经把风筝放上了天空。他的手紧紧攥住湿透了的风筝线。凭借着冷酷的决心，他让风筝向一块巨大的雨云飞去。
“‘现在斧子已经放在树根上！’”当风筝扎进那低沉的乌云之中时，邓斯坦高声朗诵着《马太福音》，“‘凡不结好果子的树就砍下来，丢在火里！’”
天空出现了一道耀眼的白色闪电，劈开了亚里士多德的“水晶球”的最深处。邓斯坦双膝跪倒，十指相交，做出祈祷的姿势。潮湿的风筝线仍然锁扣在他的手掌之中。在天庭的穹顶上，另一道闪电轰然炸响。巨大的亚里士多德“水晶球”碎裂了。闪电碰到了金属线，电火花在风筝线上跳跃。整个风筝线上，每一根麻丝都像愤怒的猫身上的毛一样直立起来。
邓斯坦大笑着。电火花流进他那祈祷的双手。与此同时，他大喊着救世主的名字，松开了风筝，身上燃起了大火。风筝像箭一般消失在狂风里。詹妮特想蒙住眼睛，但这场景却又让她动弹不得。在整整二十分钟里，她看着这浇透鲸油的、熊熊燃烧的、尖叫着的火堆；雨点打在火上发出“嘶嘶”的声响；防雨坡上堆积着人体的灰烬，直到最后一捧湿透的灰烬落在地上，而她看到所有的妖精飞走了，所有的恶魔死去了，所有的精灵逃遁了，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女巫了。 第二天，她开始清除邓斯坦在她的生活中残留的痕迹。沿着一条逐渐收窄的螺旋形路线，她踏遍了房子西边的树林，终于找到了邓斯坦的临时营地，一座简陋的棚屋，就像是疯子搭建的。她用斧头把这棚屋砍成碎片，然后拿走了她弟弟的锅和他的三本藏书——《巫士的恶魔崇拜》《女巫之槌》和《圣经》。
那天傍晚，她在谷仓后面挖了一个难看的墓坑。她留下了他的《圣经》，却把其他的所有东西放进了坑里，他那烧焦的怀表、融化的眼镜、炭化的骨骸、充满恶意的书籍。她把土填回墓坑。这情景看起来需要一篇伐罪辞，而有一会功夫，她在考虑背诵巴纳比最喜欢的诅咒——“愿你的罪恶让你坠入地狱的最深处，哪怕在罗马天主教会买下地狱之后，你也永世不得救赎”，但最后她决定放弃，因为诅咒一个猎巫人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三天后，詹妮特正在她的花园锄草和修剪疯长的藤蔓。就在这时，她惊奇地看到一个矮胖的男人，穿着褐色的肮脏大衣，向她的房子走来，一个皮挎包突出在他的后背上，就像罗伯特·胡克的驼背。她在石板路的中间迎上了这个人。他们之间的谈话只用了一分钟。信差迈着大步离开了，口袋里装着半克朗的赏钱。
她急匆匆地跑回屋内，撕开信封，就像农夫撒种般信手把纸片扔在地上，展开了这封来自巴黎的信：
我亲爱的妈妈：
正像您所深深知道的，我那亲爱而乏味的父亲总是把邮差视为最英勇的人，所以，我相信我的信可以在8月前到达宾夕法尼亚，以作为对他的纪念。
这封信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偶然间结识了一位卓越的英国人，乔纳森·贝尔彻，马萨诸塞湾的前任皇家总督。在离开行政岗位之后，贝尔彻先生花了几年时间游历欧洲各国，而他对戏剧的喜爱不可避免地把他带到了法国剧院。在那里，他常常看到我在高乃依或莫里哀的戏剧里扮演女英雄或天真无邪的少女。在见到我在《屈打成医》（Le Median Molgre Lui）中的演出后不久，贝尔彻先生成了我的赞助人，在我等待新的角色时资助我的吃穿用度。但您可不要联想到那些苟且之事，我和这位绅士之间没有任何不正当的交往。我们是纯粹的朋友关系，不会更多，也绝对不会更少。
正是通过贝尔彻先生，让我了解了您在费城审巫案中所发挥的作用。当时，巴黎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在贝尔彻先生讲述这个案子的过程和后果时，他告诉我，被告人正是公诉人邓斯坦·斯特恩的亲姐姐。我知道“斯特恩”是你的婚前姓，所以我很快发现这位皇家公诉人正是我的邓斯坦舅舅，而这位逃跑的女巫正是我的亲生母亲。也许您已经知道，您在费城法庭上的作证促使贝尔彻先生禁止了马萨诸塞的猎巫人继续从事他们的职业。这个行动无疑阻止了对许多无辜的异教土著居民的不公正的死刑。
就这样，我对您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无法原谅您在我幼时对我的抛弃，但这并不能动摇我对您的钦佩之情。您仍然是我那冷酷无情的涅墨西斯，但你也是我崇拜的偶像。贝尔彻先生说，这样矛盾的情感并不可怕。他说，与其在遗憾中结束人生，还不如在矛盾中度过人生。
这就是我要向您倾述的，亲爱的妈妈。我非常希望您愿意继续你我之间的通信，因为我非常好奇地想知道我们会多么令人惊讶地变成对方。
致以诚挚的敬意
永远是您亲爱的瑞秋
1738年4月4日
这是一封好信，她想，简直是她们之间那宛如木星大红斑一样的关系中所产生的最令人欣喜的产物了。没错，她宁愿成为瑞秋眼中的母亲，而不是这个所谓的偶像。但偶像就好。偶像就够了。
第二天早晨，她把女儿的信装进她的上衣口袋，搭乘马车来到费城，并在黑马饭店了吃了些烤面包和河蚌作为午餐。一点钟的时候，她沿着市场街来到富兰克林与梅雷迪思印刷所。
一推开大门，伴随着那熟悉的黄铜铃声，她就看见本杰明和威廉，正挤在那台老旧的布劳印刷机边，一起拉下离合杆，拉出印床，从印版上揭下他们的劳动成果。男孩在空中挥舞着这张墨迹未干的大纸。那得意劲，仿佛一个探险家在一片新发现的大陆上扎下自己国家的旗帜。
“妈妈！妈妈！快看我做了什么！”
“啊，我看见你学会了你爸爸的手艺。”她说。
“这都是我自己做的，”他说，“编辑、排版、上墨、印刷。爸爸只帮了一点小忙。”
“这个男人从事着世界上最高尚的职业，”詹妮特说，吻了吻本杰明的脸颊，“我记得我们的朋友，孟德斯鸠男爵曾经说过，‘读一个小时的书，足以缓解一切忧愁’。”她把从巴黎来的信递给本杰明，“看看这个。”
在本杰明打开瑞秋的信的时候，威廉把那张刚刚印好的大纸放在詹妮特的手里。
“小心别把它弄脏了。”男孩叮嘱她。
乔治二世国王陛下
通辑
威廉·富兰克林
十二岁
犯有
◆公海海盗
◆公然抢劫邮车
◆忘记洗手
◆没有背乘法表
赏金100
兹提供如上信息，以期缉拿
这个臭名昭著的大盗
“我听说过大盗富兰克林，”詹妮特说，“他不就是在去年抢劫了皇家造币厂，带着两张国王的通缉令和一袋子银币逃走的那个大盗吗？”
“就是他，妈妈。”威廉说。
“我的儿子，在宾夕法尼亚，你一定是技术第二好的印刷工，仅次于你的父亲。”
本杰明用他的手背强调性地拍打着那张信纸。“这是你们母女和解的一个好机会，”他告诉詹妮特，“你必须立刻回信。”
中午的太阳像火炉一样炙热，让每一个人的额头上都挂满了汗珠，脸上泛起了红晕。“我今晚就会给瑞秋回信，”她说，用威廉印刷的那张大纸给自己扇着风，“不过，我在怀疑这样的通信最终真的会起作用吗？”
“我对乐观的热爱从来也没有传染给你，”本杰明说，“而现在也不需要过分乐观。”
她把手放在威廉的肩头。“儿子，我想我们俩该到斯古吉尔河里游游泳，也许能消减这可怕的酷热。”
男孩的嘴咧得简直像威萨伊肯河一样宽。他的笑容像“福克斯顿的魔口”一样热烈。
他们在两点钟到达了河边。威廉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然后她带着他踏着河边的细沙走进水里，小心翼翼地一步一顿。河水让她的裙子浮到了臀部的高度，像水仙花的花瓣一样在水中摇摆。
她用一只手扶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屁股，让他渐渐地向后倒去（一场自然神的洗礼，她默想着，遵守着万能的钟表匠那帝王般的冷漠），直到斯古吉尔河水浸到了他的肋侧，碰触到了他的耳朵。他害怕地叫起来，嚷着他要沉下去了。这时，她开始教他波义耳先生的浮力法则，解释如果一个游泳者的头浸在水中，并保持肺中几乎充满空气，他就不可能沉下去。詹妮特的教导鼓舞了男孩的信心。威廉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弯起腰，感受着河水的浮力，要求他的妈妈走开一步。她抽出双手，而他立刻发现自己浮了起来，就像所有的水獭一样狂喜地去拥抱水中的生活。
“从现在开始，你再也不会淹死了。”她说。
“这可比天花种痘舒服多了。”他说。
在整个下午，他们一起玩九柱戏，一起钓鱼（却没有成功地捉到鲈鱼和草鱼），然后一起看着夕阳渐渐地移向这无垠的蛮荒大陆遥远的另一边。她裙子上的水蒸发了，留下了淡淡的泥点和一缕缕鲜绿色的水草。对它的评价取决于人们对于时尚的态度，有人会说这是惊人的邋遢，也有人会说这是迷人的原始风格。
当暮色笼罩了斯古吉尔河，母子向着东方的戈弗雷大厦走去，并沿着市场街的小吃摊一家家地吃过去。威廉往肚子里塞满了鹿肉饼、醋栗馅饼、杏仁布丁和玉米油煎饼，还有苹果汁和未发酵的奶油葡萄酒。
七点钟，她把这个心满意足的男孩送回了他家门口。乏味而矮胖的德博拉·富兰克林在门口用夸张的微笑和紧紧的拥抱来欢迎她的继子。这个欢迎仪式显然耗尽了她的热情。因为她既没有向詹妮特告别，也没有邀请她进屋。
“再会，亲爱的威廉，”詹妮特说，“下一次，我会教你怎么在水下游泳。”
“在水下？”
“屏住呼吸。”
“我要游多远，才能浮上水面呼吸？”他问。
“从斯古吉尔河的这边到对岸。”她回答。
“啊！”他的脸变得像守夜人的灯笼一样苍白。
“这听起来有些危险。”德博拉说。
“小威廉天生就是劈波斩浪的料，”詹妮特走下门前的露台，走进渐渐降临的夜幕之中，“他永远会把水视为他的朋友！”
费城的夏夜并不凉爽，所以她再一次来到河边。她很快找到了一棵柳树，就像贝拉坟前的那棵柳树一样结实。她在树下脱掉了衣服，把它们压在一块石头下面。她沿着河岸，来到斯古吉尔河变深的地方。她把两个手掌合在一起，向着河水弯腰，屈膝，然后跃入水中。河水接受了她。她转过身，让背部朝下，双腿有力地踢着水，双臂就像是在模仿一个雪中的天使。她逆流而上。她究竟能在水里游多远？到纽约？不可能。到马萨诸塞，肯定不能。但她非常希望今晚能游到猫头鹰部落，找到普索，把他带到她在胡希克河边的树屋。
一轮满月悬挂在费城上空，昆夸特人制作的巨大“温蓬皮格”——月珠。九个小时后，特拉华河会涨潮，而那些大船会驶出皇家港口，哈瓦那、布里奇顿、布里斯托尔、格雷夫森德、里斯本，以及其他的十几个城市。她转了个身，让河水托着她顺流而下。她的目光从金星到其他行星，再到那些遥远的恒星，还有……这可能吗？夏夜的天空中闯进了一个流浪者？她无法肯定，当然，除非她能用本杰明的望远镜观察这个目标，但看起来似乎就在猎户星座下方、大狗星座的东方，有一颗散发着昏暗光芒的彗星。焦尔达诺·布鲁诺也许是正确的。这宇宙是一个无垠的世界。这意味着在天空上一定有其他会思考的生灵，有着他们的生活，规划着他们的梦想，开创他们的科学。而且，如果你相信概率法则，就像詹妮特所相信的，那么在这些生灵中，其中之一也跳入了一条真正的河流，而且一边裸泳，一边观察着遥远的星辰。 直到当时，未被前人思考过的思想的沉淀，几何与灵感、天体力学与大胆猜想综合而成的血液——这，就是我，《数学原理》，赤裸裸地诞生自作者的脑海。我的助产士，那些技术精湛的印刷工人和勤奋的装订工人们，用墨水将我显现，用纸将我固定，用胶水将我装订，用皮革作为我的衣裳。不知在这漫长生产线的哪个地方，我获得与你们一样的感情与思想。
如果听到我的詹妮特把她的后半生都投入到证明电与磁之间的联系上，我相信你们是不会感到惊讶的。在这研究的初期阶段，她就得到了一个非常正确的结论——要磁化一枚马蹄铁，她必须要给它联通稳定的电流，而不是让它接受一次雷击。而她通过冯·格里克静电球制造稳定电流的尝试被证明是徒劳的。不过，虽然她在六个月的实验中一无所获，但她至少成为了硫磺球在新大陆上的最大收藏家。
终于，她发现她必须回到问题的起点。她不能通过转动静电球来产生电力，进而产生磁力，而必须从一块磁铁开始，用一台纽科门式蒸汽机来转动它。而缠绕在这样一台设备周围的铜线圈会很快产生电流。我不得不承认，她的假设非常合理。但是，唉，我的女神从未意识到，她本应该把线圈放在转动的磁铁的两极之间，从而利用它的磁场——或者让磁石保持静止，并转动线圈。就这样，电磁感应定律不得不再等上七十年才能得到它的关键论证。分别在1830年被约瑟·享利
，1831年被迈克尔·法拉第完成。
贯穿整个这段徒劳的实验时期，詹妮特给瑞秋写了很多封长信。而她的女儿也会回信。但这些通信并没有发挥这对母女期望的作用。瑞秋从来也没有设法理解她的母亲对磁电和铜线圈的痴迷。詹妮特同样无法理解女儿与一批法国作家的纠葛，无论是著名作家，还是无名之辈。有一次，瑞秋甚至试图抓住伏尔泰的女朋友——富有才华的年轻女演员阿德莉娜·勒库弗勒因早产而死的机会趁虚而入，但她很快厌倦了与一个鬼魂竞争，从此瑞秋和伏尔泰分道扬镳。
虽然詹妮特既没能验证电磁感应定律，也没能获得母性的满足，但她的晚年并不空虚。在10月的一个明媚而清爽的早晨，普索出现在她的院子里，带来了一条巨大的狼狗。它那赭色的皮毛活像一条用假发拼缝而成的被子。普索解释，一个单独生活的妇人可以没有桦木舟，可以没有锅子，甚至没有床，但永远不能没有一条看门狗。她高兴地接受了他的礼物。这条狗的名字叫亚哈胡，意为大笑。
在终老而死之前，这条热情的亚哈胡为詹妮特看家护院整整七年。普索也在农场生活了大约同样长的时间。他对蒸汽动力的磁铁的研究程度远远超越了他的好奇心，直到一场冬天的感冒变成了肺炎，让他去了考坦托韦特的圣山。
她活得越久，自足性假设对于她来说，就越不只是一个抽象的定理，而成为了个人信条，而且她的邻居们也越来越意识到有一个聪明的女人生活在他们中间。他们偶尔会登门拜访。除非他们惊扰了她特别有趣的梦境，否则她总会热情地招待他们。虽然她的客人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哈桑或伊泽贝尔·莫布雷，但事实上她已经同时成了一个理性版本的猫头鹰部落的女医生，也是博爱版本的玛林盖特的女主人。我的女主人为别人接骨、切除水泡、接生婴儿、分发避孕的草药、开具治疗扁桃腺炎和痛风的简单药方，让年轻人敢于叛逆和怀疑，并在她家的客厅里召开哲学沙龙。詹妮特·斯特恩，成了玛纳扬克村的女巫。
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告诉你们，我亲爱的读者，她去世的细节。我怎么能忍心写下那些文字？让我简单地告诉你们，她活到了八十三岁高龄，直到她的心脏不再能够正常地发挥作用。躺在她农场的床上，她在1761年7月4日去往那未知的国度，身边有本杰明、威廉、约翰·塔克思、尼古拉斯·斯卡尔、贝姗妮·马克莉和泽伦·普拉姆的陪伴。此时距离富兰克林签署《独立宣言》还有整整十五年。在她的费城朋友中，只有巴纳比·卡文迪什在詹妮特去世时没有陪在她的床边，因为早在二十年前，他正在介绍他最新采购的标本，“普罗维登斯的百眼巨人”时，突然倒地去世了。
她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礼拜，所以本杰明把她埋葬在玛纳扬克法院后面，她发表惊人的自足性假设的演讲的地方，离那只患麦角症而死的公鸡的坟墓不远。六个月后，本杰明、威廉，还有“共图社”的其他成员在尼古拉斯·斯卡尔的画室里（这也是费城自由图书馆的临时场馆）举行了一次纪念活动。瑞秋从法国专程赶来。孟德斯鸠没有出席，因为他早在1755年就去世了。他在临终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大惑不解：“La vermin se reproduit”——孑孓自生自灭。在詹妮特葬礼的高潮，本杰明背诵了弥尔顿的整首《黎西达斯》（Lycidas）：“可是再一次，你们月杜花呀，再一次，你们番樱桃，还有常春藤永不蔫，我来摘你们的浆果，未熟而涩口，用强力粗暴的指头，糟蹋你们的花叶于未熟之年……”
我每一天都在想她。我思念她的聪颖，思念她的活力，思念她对于被奉为神圣的荒谬的憎恨。当然，我仍然记得她为了读懂我所付出的努力，还有我们之间的云雨之情。在她被流放到猫头鹰部落的那些岁月里，我常常潜入普索的大脑，从而与她共享云雨之欢。我现在仍为她的逝世感到悲伤，哪怕在2087年，我的四百周年纪念版印刷之际，我仍然会为她感到悲伤。
本杰明也活到了詹妮特的岁数，而且比她多活了一年，在1790年死于胸膜炎复发。他活着看到了美国宪法的诞生和生效。那一定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伟大的文件之一。（相互怀着“你够资格吗”式的敬意，《美国宪法》和我每周六晚上会在赛博空间里打桥牌，各自的搭档分别是《穷理查历书》和《论法的精神》。）在他的一生中，本杰明始终是一个理性主义者。在他去世前的一个月，他在给以斯拉·斯泰尔斯教士
的信中写道：“至于拿撒勒的耶稣，你特别想知道我对他的看法，我认为他的宗教和道德体系，正如他把它们留给我们，是这个世界所曾见过的最优秀的……但我认为它们早已在历史的进程中腐朽堕落了，而我，还有在英格兰的大多数当代持异议者，都对他的神性抱着怀疑态度。”
至于威廉·富兰克林，对于这个可怕的保守主义的小私生子，我们还是少说为妙。大多数历史学家认为他既没有继承他妈妈的广阔视野，也没有得到他父亲的博大胸襟，而只继承了他外祖父的平庸之才。在1762年9月4日，威廉在伦敦娶伊丽莎白·唐斯为妻，而五天后他被任命为新泽西的皇家总督。在美国独立革命之前，威廉竭尽全力去阻挠革命者们的事业，这伤透了他父亲的心，并让本杰明勃然大怒。冒着说句废话的风险，我要告诉你们，虽然我在很多观点上都不赞成我那杰出的作者（在道德和神学上），但与威廉·富兰克林相比，我仍然是艾萨克·牛顿的好儿子。
在向你们告别之前，我不能不提一下在詹妮特人生中的另一位演员，乔治二世的巫术法案。说实话，这项法律不能被称为是欧洲猎巫时代的终结的开端。在英国国会反对恶魔迷信之前，具有鲜明的怀疑主义的社会风潮就早已存在。它更像是终结的终结。但我认为它的通过仍然是一种胜利。因为在1768年末，英国的福音传道者，约翰·卫斯理，卫理宗的创始者，在他的日记中写道：“否定巫术在本质上就是否定《圣经》。”而在两年之后，他公开抱怨说：“那些异教徒在全世界否认巫术的存在。”如果这不是乔治二世法案和詹妮特的“重大论证”的结果，那么卫斯理的悲叹原本很可能会找到一两个听众。
在1740年之后，几乎没有发生过审巫事件。没错，在1749年5月，宗教法庭判定，德国维尔茨堡的一位修女——玛丽·勒娜特·桑格嬷嬷是一个女巫，并用巫术蛊惑她的修道院里的其他修女。但这只是一次倒退现象，而且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尽管如此，这位修女还是在6月被砍掉了脑袋，而且她的尸体被扔进了由焦油桶燃起的熊熊大火之中。四年后，在英国赫特福特郡，一个治安维持会成员对一位名叫露丝·奥斯本的女性采取了冷水验巫法。他如此粗暴地把她扔进河里，从而导致她溺水而死。但时代已经变了，在下一次巡回法庭的审判中，这个罪魁祸首，托马斯·科里被判定为蓄意谋杀，并被判处绞刑。西方世界最后一个被合法处死的“女巫”，是一个发疯的女仆，名叫安娜·玛丽·施瓦格尔。那是在1775年4月11日，在她招供了自己的巫术罪行之后，她在德国巴伐利亚州的肯普滕被斩首。从此之后，猎巫突然结束了，彻底终结了。异教徒把巫术迷信赶出了这个世界。在1821年，甚至爱尔兰这个虔诚的天主教国家也向启蒙运动投降，而这个国家的立法者撤销了1587的巫术法案。
你们中的乐观主义者也许会以为巫术迷信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你们很可能是对的。不过，让我们抓住这次机会来详细了解一下《世界的自足性》的流散情况。它可能成为我们星球上最稀有的书籍之一。别去想互联网。珍本网站对你们所谈论的书籍一无所知。两本现存于大英博物馆，一本在法国国家图书馆，一本在纽约公共图书馆，还有两本在国会图书馆，而富兰克林手中的第七本《世界的自足性》则现存于位于费城的美国哲学协会。没错，西方文明永远不会再需要詹妮特那令人瞩目的研究成果，但我认为你们应该知道上哪能找到一本，以备不时之需。
在我们别离之前，我邀请你们和我一起到新泽西州其乐融融的枫林社区做一次短途旅行，因为我刚刚发现在这里有机会找到与我的女神的联系（虽然朦胧，却富有意义）。跟我一起进入伊内兹·马尔多纳多的精神世界。她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教育者，已近知天命之年。她用历史的视角去教八年级的学生学习数学。几何的基本原理并非来自奥林匹斯山上，伊内兹告诉她的学生们。它们是由人类创造的。欧几里得鼻子发痒的时候，他就会搔搔它。要是毕达哥拉斯听到蝉在用它们的腹部吟唱，那么他就会陶醉在这音乐之中。
每到星期二下午，伊内兹就会在332教室里与枫林中学火箭俱乐部的十一位成员一起活动。她本来更喜欢去教象棋小组，但弗瑞德·莫尔特比，一位上了岁数的地理老师，从无法追忆的时候起就担任着象棋组的组长。尽管如此，在最近几年中，伊内兹已经渐渐喜欢上了火箭俱乐部。而这个火箭俱乐部所吸引的，显然也都是那些不善于交际的孩子。
在星期六的早晨——发射日。广阔的足球场上挤满了人。这其中，当然包括这些小火箭专家们，还有他们的父母，还有一些假装没有兴趣却又好奇地赶来观看的学生。4月的太阳是温暖而柔和的。冠蓝鸦、知更鸟和大黄蜂在空中飞来飞去。
此时，伊内兹最关心的学生是十二岁的朱丽叶·索尔金。正是这个学生，设计并建造一个外表光滑而壮观的火箭。她把它叫作“金彗星号”。作为一位奇才，朱丽叶有一个坏习惯，喜欢向她的同学们吹牛，结果他们总是喜欢作弄她。我们老师的宠儿性情温和，不专心，以及像许多杰出的人一样，有一点读写困难。她的小脸蛋上长满了雀斑，还有三枚成熟的粉刺。虽然朱丽叶最近在枫林市科学展中获得了第二名的大奖（她用她表姐扔掉的芭比娃娃做了一个关于人类克隆的主题），但她仍然无法被其他学生接受。
从我的《数学原理》的角度来看，关于朱丽叶·索尔金最重要的事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是“猎巫人之槌”詹妮特·斯特恩的直系后裔。要是朱丽叶对她的祖先感到好奇的话，她会成功地发现她在十代之前的祖先叫作斯蒂芬·克朗普顿，出生于1746年11月11日，是瑞秋·克朗普顿和雷内·达文克的私生子。顺便介绍一句，雷内·达文克是一个专业的感情骗子，专门“接收”伏尔泰的前女友。但并不令我吃惊的是，朱丽叶的身上潜藏着詹妮特所不具有的一些性格特征。她是一个上进却不善于交际的孩子。
“金彗星号”已经为它的处女航做好了准备：降落伞准备就位，点火器与推进器连接就位，鳄嘴夹就位。随着伊内兹发出信号，学生们离开了发射垫——后退了十五英尺，这是我们的规矩。朱丽叶拿起控制器，插入安全钥匙，激活系统。警示灯亮了。
“用的什么引擎？”丹尼·津斯伯格问。他总是把他的变色龙偷偷带进学校。
“D12-9。”朱丽叶骄傲地回答。大多数孩子还在使用可怜的B系列或C系列。
“这意味着12牛顿的推力，对吗？”丹尼最好的朋友，拉乌尔·品达问。他喜欢朱丽叶，但他自己还不知道。
“11.8，实际上。”朱丽叶像学究般回答，接着开始从十倒数到零。
她按下了控制器的按钮。电流沿着电线飞速地传导过去，接通了鳄吻钳，加热了点火器。现在，点火器燃烧的那令人兴奋的一瞬间来临了（你可以靠那些烟雾、咝咝声和小小的火焰来分辨）——接着……起飞！一次受到限制的爆炸把火花和燃渣溅射在钢垫之上，而朱丽叶的飞船渐渐沿着发射杆升起，离开了发射垫，终于带着巨大而坚定的嘶嘶声腾空而起。观众们鼓掌欢呼。在二十秒内，在埃斯提斯引擎和我父亲的第三定律的作用下，火箭飞到了五百——一千——一千二百——一千五百英尺高空！在枫林中学火箭俱乐部的整个历史中，还没有一架飞船飞到过一千五百英尺。
燃料耗尽，“金彗星号”下降了九秒钟，就像天空中的一个撇号，然后喷射火药爆炸了。鼻锥体弹出，减震绳松开，而降落伞就像兰花般绽开了。
但现在这场飞行遭遇了一场灾难。火箭飞得太高，风托动着降落伞，带着整个装置远离了足球场。我们的心沉了下去，眼睁睁地看着“金彗星号”向着纪念公园的松林方向飘去，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我看向詹妮特·斯特恩的后裔。她的面色苍白，下唇在微微颤抖。虽然重力肯定会让这艘飞船回归大地，但降落伞绳会挂在树尖上，而朱丽叶会失去她的杰作。
“我要去把它捡回来！”她告诉她的老师。
“祝你好运。”伊内兹回答。
但最深深地同情着这个可怜的朱丽叶的“人”，正是作为《数学原理》的我。因为在那一瞬间，我们相互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而且我的内心是浪漫的，我允许自己想象我的女神又回来了。
啊，没错。这就是她。我们又回到了殖民地时代的塞勒姆。她蹲在梅里马克河边，从鳟鱼的嘴里摘下铁钩，然后向对岸望去。一位英俊的年轻印第安勇士在对岸采摘着流金草。他的思想和身体显然正是我的化身。
这一次，詹妮特和我有了一番简短的对话。用磕磕巴巴的英语，我告诉她，她不会在塞勒姆长大，而是在一个尼玛库克村子里成长为一位成熟的女人。我告诉她，这次经历，对于她推翻恶魔迷信是至关重要的。
“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情呢？”詹妮特问。
“我不知道，”我把流金草放在岸边，作为送给女神的礼物，然后溜进新英格兰的树林里，“这正是宇宙的奥秘之一。”
随着我的白日梦烟消云散，朱丽叶、拉乌尔和丹尼快跑着穿过足球场，消失在树林里。伊内兹·马尔多纳多钦佩他们的雄心壮志，他们的乐观。她希望她能像他们一样。这段日子，她的生活并不顺心：她的胆固醇太高，她的丈夫已经提出离婚。
我们正帮助金鹤炯和彼特·高尔加为他们的火箭进行发射前的准备工作。这时，回收组从纪念公园里冲了出来，而我们从未见过这样迷人的场面。三个少年奔跑着，而最前面的——是朱丽叶·索尔金，怀抱着“金彗星号”，包括鼻锥体和降落伞。她笑着，嘴咧得就像回飞镖一样大。到达发射场后，她告诉她的老师，拉乌尔在一棵松树下找到了火箭。这把我和伊内兹弄糊涂了。降落伞绳为什么没挂在松树枝上？我们用了整整一分钟来思考这个问题，然后我们决定不再为此担心。我们把朱丽叶紧紧地抱在怀里。这只是一个谜，我们告诉自己。这是我们的宇宙所蕴藏的奥秘之一。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真理披上了科学的外衣
正义呈现出闪电的形状
而讲述者终于讲完了他的故事
当詹妮特躺在木板床上，闻着稻草的臭气，忍受着地牢中那刺骨的寒意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再一次看到星星。她已经两个月没看到星星了。她的审判都是在白天进行，而她被囚禁在玛纳扬克监狱中就像被埋进了坟墓。能再看一眼猎户星座，她就心满意足了，哪怕仙后座、天琴座、双子座也行——甚至一颗明亮的行星：闪烁的金星、红色的火星、有星环的木星，在开普勒所确定的椭圆轨道中运行着。
让她在人世中的最后三天生活在寒冷、饥饿、监禁和孤独当中，并不是赫伯特·布莱索的本意。他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选择——正像他自己所说的。在陪审团判决后不久，戈登总督就通知布莱索先生，对女巫的任何照顾都很可能让他丢了乌纱帽。因此，这位治安官拿走了詹妮特的羽绒床垫和羊毛毯子，搬走了她的书桌，没收了她的书籍，把她的一日三食改为陈面包和灰啤酒，并强迫她再一次穿上了麻布囚服。每项损失都让詹妮特像鞭子抽打在身上一样疼痛，但有一件事让她觉得格外无法忍受：布莱索决定每天只让她见一位访客，每次一个小时。
在周日下午，她和孟德斯鸠度过了这短暂的一个小时。这位悲伤的贵族站在她的牢房外，靠在那熄灭了的火炉上，不顾她的狱友的偷听，向她表白着他心中的话语。他发誓，等一回到拉布列德，他就会向欧洲所有的法院和立法院推荐她的著作，他对她的敬爱和崇拜是那么深刻。
“说实话，克朗普顿太太，英国巫术法案已经有了一个新对手，”孟德斯鸠说，“这回是一个瘦长脸的男性讽刺作家，而不是一位美丽的女性科学家，但他会同她一样全身心地投入这场战斗。”
尽管男爵充满了热情，但他的话语对她却是空洞的，就像希泽基亚·克里奇的下巴一样矫揉造作。她希望在四十二年前，她对伊泽贝尔姨妈的类似的承诺听起来并不这样虚伪。
“《世界的自足性》将成为你生命的延续，”他继续说道，“它将比我们所有人都活得更长久。你的著作将和但丁或克雷蒂安
的作品一样，成为这个世界上不朽的作品。”“但愿我的灵魂也配得上这样的夸奖。”她说。
他用他那戴着手套的手摩挲着火炉的黏土烟囱。“你难道不相信永恒的极乐世界吗？”
“我可不会把帕斯卡先生的最后三便士押在这种可能性上，而且——让我们直说吧——你也不会这样做。就像莎士比亚，我们把死亡看作一个未被发现的国度，如果它真的是一个国度的话。”
她突然想起，她已经发明了一种新的殉难。耶稣基督、圣斯德望
、焦尔达诺·布鲁诺和圣女贞德的自我牺牲是因为在他们各自狂热的信仰里，这个世界是有缺陷的。根据耶稣的计算，现存的世界需要一种现象对其进行补充，而这种现象就被称为“天国”。对于圣斯德望，现存的世界需要一个有组织的天主教会。对于乔尔丹诺·布鲁诺，这个世界必须永无休止地进行神秘的自我复制。对于圣女贞德，只有在获得了“上帝的启示”之后，这个世界才是完整的。但是，在丽贝卡·韦伯斯特之前，没有人为了上帝从一开始就已经创造了一个完美世界的理念而献身，没有人用自己的死亡去反对一个充满了天使、神灵和其他神秘实体的世界，万物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尘世是多么的奇妙美丽。“我多希望你能看到监狱外的骚乱场面，”孟德斯鸠说，“全部十六名控方证人都聚集在草地上，高叫着要向丽贝卡·韦伯斯特报仇，就像吸大烟的人乞求着再给他们些鸦片。”
“我为什么想看到这样的情景？”她问。
“因为你的支持者也聚集在同样的地方，而他们的人数是对方的两倍，他们的声音是对方的三倍。相信我，太太，等刽子手在绞架下面现身的时候，人们的嘘声和呐喊声就能把他打败。”
“这其中也包括你的声音吗？”
他摇摇头，说：“我花了四十英镑，只能让‘百合花’号的船长再等我一个星期。”
“那我请你们帮我一个忙。在我的一生中，我已经见过了两场死刑。我的姨妈尖叫着死在火刑柱上。贾尔斯·科里则不断地喊着：‘再压点石头！’我不怕死亡的国度，但我害怕那即将步入的痛苦之门。等绞索套上我的脖子后，你和本一定要冲过来，利用地心引力，把我往下拉，从而让我快点得到解脱。”
“上帝啊！我可不敢想象对你做出如此残暴的事情。”
“你们必须这样做。”
“这是不可能的。”
“求求你，夏尔。告诉我，你会帮我这个忙。”
地牢里回响起马修·诺克斯下楼的靴子声。
“先生，”狱吏说，“恐怕你的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孟德斯鸠走到铁栅旁，伸出手去，紧紧攥住詹妮特的手。“我会按你所期望的去做。但要知道，如果绳子断了，我会立刻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
“说得就像一位真正的骑士！”夏基太太在她的牢房里喊道。
“男爵，你有一个骑士的灵魂！”特平先生叫着。
“别去想英雄主义，夏尔，”詹妮特说，“那只会在一阵毛瑟枪子弹中告终。”
“先生。”诺克斯先生又说。
“再会了，我出色的律师。”詹妮特说。
“再会了，我疯狂而杰出的朋友。”孟德斯鸠说。
他转过身，一步一挪地，登上了楼梯，像一个带上了“真相面具”的女巫一样喘息着，呜咽着。
周一上午，詹妮特见到了本杰明。他带来了一个悲伤却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前一天下午，帕特里克·戈登少校把他叫到了位于布罗德大街的办公室，并通知他，行政当局不得不拒绝《宾夕法尼亚新闻报》拯救丽贝卡·韦伯斯特的最终尝试——一次正式的请愿，由两百多位费城市民签字，要求对她的赦免。
“他对我说，‘富兰克林先生，你必须意识到，皇家法律在这里就像在伦敦的皮卡迪利大街上一样严明’。”
“虽然你们的报纸把这个人捧成了一颗明亮的新星，但他对我们的案子却无动于衷。我们怎么解释这个人的麻木不仁呢？”
“我无法证实自己的怀疑。但我相信你的弟弟对戈登总督实施了某种讹诈。因此，我们不得不通过其他途径来争取你的缓刑。”
“没有其他途径。”
“那我们就砍出一条路来。”
“不要抱着虚假的乐观，亲爱的本。”
“不要抱着虚假的绝望，亲爱的詹妮。”
他们用剩下的探视时间来讨论他们的儿子，直到最后他们达成了一个悲惨的共识：詹妮特在临死前无法再见到威廉了。看到他的妈妈被关在地牢里，穿得就像一个西非奴隶，嘴边破了，头上有着伤口，而监狱外面还有一群所谓的受害人嚷着要报仇，威廉会立刻明白她要被送上绞架。而这也许会让他陷入难以治愈的忧郁。
“告诉他，我在监狱里死于一场高烧，”她告诉本杰明，“他会相信的，而且不会为有一个作为女巫的母亲而感到羞耻。”
“好主意！”特平先生叫道。
“让那孩子记着你过去的样子！”夏基太太喊着。
像往常一样准时，楼梯上响起了诺克斯先生沉重的脚步声。
本杰明用双手抓住栏杆，似乎准备把铁条掰弯，从而把詹妮特救出牢房。“勇敢的女士，我担心我就要失去理智了。”
“你预见了这场灾难，”她说，“你有权利看着我的眼睛，并对我说：‘要是你当初听我的……’”
“我永远也不会那么失礼。”
她接着恳求本杰明像孟德斯鸠一样帮助她。等马车一拉起绞索，把她吊起来的时候，他们就必须帮忙折断她的脖子。
“我的四肢会按你的吩咐行事，”他说，“但每走一步，我的灵魂和心都会与它们斗争。”
狱吏响亮地咳嗽了几声：“富兰克林先生。”
本杰明后退着，一步步地登上了楼梯，目光却仍然不舍地放在詹妮特身上。
星期二下午，巴纳比·卡文迪什走下了玛纳场克监狱的地牢。他带来了他最近收购的标本，保存在一个巨大的瓶子里。他把它放在牢房外的地板上。
“巴尔的摩地球男孩。”他解释着。
“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了。”詹妮特说，因为这个胎儿身上的皱纹就像地球上的子午线，体斑也与各大洲的形状相似。
“我听说了来自德国镇的传言，说有一个死胎的额头就像耶稣的荆冠一样布满隆脊。明天，我会去采购这个奇妙的‘基督婴儿’。这样，‘巴尔的摩地球男孩’，加上之前在海难中幸存的两个标本，我已经可以成立一个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奇闻怪事博物馆了。”
“你决定用我的名字，真是让我倍感荣幸——但现在我还得请你帮个忙，”她指了指地上的标本，“请把你的‘地球婴儿’借给我，因为我相信在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它能给我些许安慰。”
“世界的自足性？”
“没错。”
“我会让他无比温柔地照看你。”
在接下来的探视时间里，巴纳比讲述着詹妮特·克朗普顿奇闻怪事博物馆那不存在的档案中的冗长而无聊的故事。她并不在意。只有靠扮演嘉年华盛会中的江湖骗子的角色，她的朋友才能设法避免让这最后的重聚陷入痛哭流涕的悲恸泥潭。他讲述着“莱姆湾渔娃”曾经如何阻止了一场对西班牙国王的暗杀；“双头女孩”的两个脑袋如何陷入了一场关于圣体奇迹的永无休止的争论（天主教的圣餐变体论对新教的圣体共在论），以及“巴尔的摩地球男孩”如何一路滚到了佛罗里达并找到了青春泉。还没等巴纳比讲完德国镇的“基督婴儿”的叛逆期的故事，诺克斯先生就已经走下了楼梯。
“据说，那个婴儿的手心上有小洞。”巴纳比说。他的面孔是那么苍老。眼泪只有经过了皱纹的迷宫之后才能流到下巴。“但作为一个怀疑论者，我必须亲眼看了那些标记之后，才能把它们称为十字架上的伤口。”
巴纳比走了之后，她趴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注视着“地球男孩”。映着火把那微弱的火光，胎儿那没有眼皮的绿眼睛就像是阳光照耀下的绿宝石。他左肩下方的胎记和大英列岛一模一样：每个邦国都在那里，甚至小小的爱尔兰，被皮肤的海洋包围着。
“所有流动的和飘落的，所有鼓翼的和猛咬的，所有摇摆的和跳动的，所有分裂的和滑翔的……”
随着镣铐与铁栅的摩擦声，她伸展开手臂，抚摸着那冰冷的玻璃，向瓶中的怪物祈祷着她还能再次看到星星。
相互争斗着，都想决定美洲猎巫人的未来。在邓斯坦看来，基督赐福的事实是显而易见的，因为等到“幻火”号停泊在曼哈顿岛后不久，埃比盖尔脱下了衣服并第一次允许他查看那些地方——左胸和右肋——詹妮特的恶魔刺入匕首的地方。那些伤势完全愈合了，就像它们从来没存在过。“感谢上帝，我看不到匕首的疤痕。”他说，脱掉他的衬衫。
“我们的救世主亲吻了这些伤口，于是它们就消失了。”埃比盖尔说。
他脱掉了他的裤子：“这是个奇迹，显而易见！现在让我也亲亲这些地方，让我的热情来完成这次治疗。”
但撒旦，同样登上了“幻火”号。当船穿过长岛海峡时，帕里斯发起了可怕的高烧，让他像狼人或癫痫患者一样剧烈地痉挛。在整整三十五个小时中，他在他的床铺上猛地抽动着——嘴和鼻子中冒出白沫，喷出胆汁，像“西班牙靴子”的受害者一样尖叫着——直到他终于安静地躺在他外甥女的怀抱里。
在神父死去的几分钟里，莫里船长加入到埃比盖尔和邓斯坦中间，悲痛欲绝，就像他也是死者的亲戚。在哀悼了这位“在对抗恶魔暴动的战争中不知疲倦的杰出英雄”的逝世之后，船长恢复了坚定，并提起了一件实际性的事务。帕里斯先生的遗体，也许还潜藏着传染病的种子，慎重起见，他们必须把他抛进海里。
葬礼在中午举行。全体船员肃静地站在甲板上。邓斯坦背诵着《以西结书》。帕里斯的遗体被放进了一个帆布袋中，并拴上了一截银链作为配重。尸体袋被放在了左舷栏杆上。“我观看，见有一只手向我伸出来，手中有一书卷。”邓斯坦背诵着，“他将书卷在我面前晒开，内外都写着字，其上所写的有哀号、叹息、悲痛的话。”
“哀号、叹息、悲痛。”埃比盖尔重复着《圣经》中的言语。
“啊，斯特恩太太，我的心与你同在。”莫里船长推动着尸袋，直到它从栏杆上滑落到波浪中。装着尸体的袋子，在波浪中旋转着，漂动着，然后消失了。
“他从来不是一位特别可爱的舅舅，”埃比盖尔说，“但作为一名猎巫人，他却是难以替代的。”
“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邓斯坦说。
“在我还是个女孩时，”她说，“他常常用一根柳树枝打我。”
“幻火”号第二天抵达了港口。尽管邓斯坦含糊地希望加尔文教派会组织一个欢迎委员会来迎接他们，但实际上在克拉克码头上忙乱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两位刚刚下船的猎巫人。也许他们胜利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波士顿，也许《圣经联邦报》的记者还在费城，准备观看丽贝卡·韦伯斯特在绞架上的舞蹈，并用手中的笔记录下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感。
急于得到他们的两百英镑报酬，更急于向他们的赞助人报告陪审团的判决，邓斯坦和埃比盖尔直接来到位于崔蒙特街的总督官邸。一位获得解放的黑人接待了他们。这黑人叫作西蒙。他身穿华丽的红色丝绸马甲，头戴装饰着羽毛的头巾。他带着他们经过势利的皮奇先生的办公桌，来到了贝尔彻总督那令人敬畏的办公室。
“我不得不悲伤地向您报告，昨天，我们中最年长的塞缪尔·帕里斯教士，死于高烧。”邓斯坦说，向总督恭敬地鞠了一躬。“不过，我们的丧亲之痛无论如何得到了一些补偿，”他抬起头，对贝尔彻致以热情的微笑，“因为费城审判获得了令人满意的结果。换句话说，阁下，丽贝卡·韦伯斯特在两天后就要被吊上绞架了。”
“请接受我对你们那逝世的猎巫人同事的同情，”贝尔彻说，用舌头打了个响，“至于韦伯斯特太太那即将到来的死刑，那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因为本办公室订阅了来自各个行省的六份报纸。”
邓斯坦尽量掩饰着他声音中的自豪：“啊，那您知道陪审团只用了三个小时就确定了判决结果吗？”
“我知道。”贝尔彻冷冷地说。
总督的态度让邓斯坦摸不到头脑。国会的巫术法案得救了。这曾经是贝尔彻极为关心的一件事，一定值得投入更大的热情去渲染。“用约翰·霍桑替代马尔科姆·克雷斯韦来作为他们的法官，”邓斯坦说，“这真是一条妙计。在我给枢密院的信里，我会告诉他们这都是您的功劳。”
“您的计划真是妙极了，我的总督大人，”埃比盖尔补充道，“霍桑法官在费城甚至比四十年前的塞勒姆表现出了更高的神学敏锐性。”
从他书桌边的茶叶箱里，贝尔彻拿出了六份《宾夕法尼亚新闻报》。“《新英格兰报》和《圣经联邦报》都报道了这个案子，但还是富兰克林先生的报纸定期发表最详细的报道。尽管我认为它是一家煽动性的报纸，但我认为埃比尼泽·特伦查德的文章的确体现出一定的智慧。”他用食指叩了叩最上面的那份报纸。《霍桑迫使陪审团做出有罪判决》的大幅标题赫然在目。“斯特恩先生，我很生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孟德斯鸠男爵，更不用说韦伯斯特太太本人，会使用这样强有力的论点来推翻恶魔假设？”
“特伦查德的文章就像水手们关于海妖和海蛇的故事一样没有几句真话。”邓斯坦说。
“如果在微生物的作用下会导致牛奶变酸，”贝尔彻说，“而麦角症会让鹅发疯，那么看起来这个世界既不需要恶魔，也不需要鬼神学家。”
“富兰克林先生的报纸上印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邓斯坦说。
贝尔彻把两肘支在桌子上，双手的手指聚拢成一个尖塔。他靠向埃比盖尔，对她说：“根据特伦查德的文章，你假装韦伯斯特太太放出了一批邪灵来攻击你。”
“那可不是假装的，我的大人，”她说，“她的妖精把一根匕首刺入了我的肋下。”
贝尔彻把手放在厚厚的一摞纸上。“昨天我收到了一份来自众议院的请愿书。他们同样赞成特伦查德的文章，所以他们要求我暂时限制你们委员会的活动……”
“限制我们？”埃比盖尔问。
“限制你们，没错，直到陛下的顾问们整理好对韦伯斯特太太有利的各种观点。”
邓斯坦向窗外望去。波士顿下起了倾盆大雨，那浓厚的雨雾就像是约翰·霍桑的烟斗里升腾起来的雾气，更像燃烧的黑弗里尔的熊熊大火冒出的黑烟。“我还没发现我们的总督大人如此关心众议院的意见。”
“我总是注意倾听民众的声音，”贝尔彻说，“这可以让我做出公平的决策。”
“请您原谅，阁下，”埃比盖尔说，“但马萨诸塞众议院对净化委员会没有管辖权，而且——恕我直言——您也没有。”
“错了，太太，错了——如果没有我的签字，你们的执照是不会生效的。但我相信，我不记得在这样一张纸上签过字。”
“您签过字，先生，三天前，就在这间办公室里。”邓斯坦打开他的皮箱，拿出了《女巫之槌》。从“问题五”和“问题六”之间拿出净化委员会的执照。他把这张纸递给贝尔彻：“看，您的名字就在下面，清清楚楚。”
总督哼了一声，咧着嘴笑了。他的行动是那么大胆，在邓斯坦看来，即使是孟德斯鸠男爵与之相比也会汗颜。贝尔彻从他的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子，随手剪掉了自己的签名。这张小小的纸片从剪子中掉落下来，不顾惊呼起来并浑身发抖的皇家猎巫人，如秋天的落叶般飘落在地板上。
“再好好看看你们的执照，你们会发现它可没有生效。”贝尔彻说。他把这份被剥夺了效力的文件放在书桌上。有一会儿功夫，邓斯坦还以为他打算接着剪碎这份文件——但总督却把它折好，压在了他的墨水瓶下面。“你们现在可以跟着西蒙去接待室。皮奇先生在那里会把两百英镑交给你们。至于你们的执照，只要我一听说枢密院对韦伯斯特太太的案子失去了兴趣，我就会立即在它下面签字。但是，在我拿笔签字之前，你们绝对不要以为你们拥有在马萨诸塞猎杀所谓的女巫的权力。”
邓斯坦说：“要是你亲眼看到阿比口吐铁钉，你就不会这样对我们了。”
“特伦查德说‘口吐铁钉只是一种戏法’，”总督说，“他把它比喻成法老宫廷的魔术师的骗局。”
“从我嘴里吐出来的可是当年将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铁钉。”阿比说。
“恶魔让这些铁钉穿过了时间和空间，径直来到费城。”邓斯坦补充道。
“恶魔带来的？”总督说。
“没错。”邓斯坦说。
“穿过了时间和空间？”
“正是如此。”
“花掉你们的两百英镑时，还是精打细算一些吧，因为，我永远不会再让你们或其他任何猎巫的江湖骗子从皇家经费中骗走一个先令。”
“菲普斯的背叛并没有让你的父亲失去勇气，”她说，“而我知道你也会同样坚定地忍受贝尔彻的变节。”
“你对我的信赖真让我欣慰。”他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两点钟的时候，他们登上了一辆向西的客车。车厢里还有一位去拜访纳蒂克的姐姐的假发制作师和一位前去向马尔堡的叔叔借钱的油脂蜡烛匠。雨还在下。雨点以单调的节奏敲打在车窗上，让同车的乘客们昏昏欲睡。
“我们的下一步行动计划很清楚。”埃比盖尔低声对邓斯坦说。
“是什么？”
“我们先给那个不法的贝尔彻总督六周时间，让他收集和考虑枢密院的发现，”她说，“如果他给我们的执照签了字，那么我们会祝福他，并继续干我们的行当。但要是他不肯签字，我们必须及时检举他。”
邓斯坦突然感到有些恶心，就像他的肚子在消化早餐时发现了一块有害的食物。“检举他？你是说……巫术？”
“没错。”
“天啊，这是我从你的嘴里听到的最大胆的建议了，”他说，用一只手压住自己的肚子，“你真相信贝尔彻是个巫师吗？”
“他散发着地狱的臭气。”
“但那个人是总督。”
“撒旦还是王子。我从来不是一个畏惧权势的人。”
抵达尼达姆的时候，雨变小了。等到纳蒂克的时候，小雨已经变成了随风回曲的雨雾。等到了弗雷明汉的“幸福女人”车马行时，雨已经全停了。夕阳西下，给整个世界镀上了一层金色。他们拿起皮箱，迎着凛冽的寒风，沿着拜奇路向南走去。
邓斯坦原本还担心浮冰会让他们无法渡过沃沙库姆湖，但到现在为止，冷空气只让水面结了一层薄冰。他们搬开掩蔽小艇用的松枝，再把船拖进水里。在从船尾找到了他的钓鱼竿后，他翻开了一块大石头，抓住了石头下的大蛞蝓。他们爬上小艇。埃比盖尔开始划桨，邓斯坦把蛞蝓钉在鱼钩上，然后把鱼钩甩进池塘。鱼钩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冰面，带着蛞蝓沉入了水下。随着最后一缕阳光的消失，一颗孤独的星星在湛蓝色的天空中闪烁着。但他并没有心情欣赏这美景。他很冷、很累，而最糟的是他晕船，就像有一群范·列文虎克的孑孓在他的肚腹中扭动着。
等到埃比盖尔把船划到对岸的时候，他从阴暗的湖底钓起了他们的晚餐，一条长着长长的优雅胡须的胖鲇鱼。靠岸后，他们下了船，顺着一条泥泞的小路向房子走去。邓斯坦把鱼提在他的前面。鲇鱼在鱼线上挣扎着，就像被吊在绳索上的女巫。
房子的前门上钉着两张破纸。上面的一张纸上写着：“这里居住着无辜土著人的屠杀者。”下面的纸上潦草地写着一句人们熟悉的《福音书》经文：“毒蛇所生的啊，你们既然是邪恶的，怎能说出良善的话？”
“也许我们该和我们的邻居好好解释一下了。”他说。
“先知除了在自己的本乡之外，”埃比盖尔背诵着《马可福音》里的句子，“没有不受人尊敬的。”
这对猎巫人相对无语地度过了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像一对筋疲力尽的骡马般在屋子中四处忙乱着。他们点燃了蜡烛，点亮了提灯，擦净了地板，打开了卧室的窗户，点着了炉火。接着，邓斯坦准备收拾那条鲇鱼。他打开了厨具盒，却没有找到称手的刀子。于是，他打开了他妻子的旅行皮箱，拿出了她的匕首。
“我为他的死感到哀伤，真的，”埃比盖尔一边给他们那巨大的铁锅涂上油，一边说，“我不爱我的舅舅，但他的死真让我伤心。”
邓斯坦打了个冷噤。他怎么和她说出自己的担忧呢？怎么说才合适？他在心里尝试了十几种开头，却发现没有一种适用于这种情况。他只好挑了一种直截了当却痛苦的选择。“斯特恩太太，我觉得你过于热衷于起诉贝尔彻先生的计划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说贝尔彻是一个巫师，但我们手中却根本没有证据。”他把鱼放在餐桌上，把提灯挂在近旁，准备砍掉鱼头。
“总督已经受到了魔鬼的蛊惑，”她说，“这就像白雪上的鲜血一样清楚。”
他用刀尖对准鲇鱼那死不瞑目的眼睛后面一英寸的地方，刺了下去。但刀锋却没能刺进鱼身，而是退进了刀柄之中。“我们对他没用过冷水验巫法，没用过验巫针，也没有……天啊，阿比，你的匕首坏了！”他把刀拿起来。刀锋重新弹了出来。这是什么巫术？他重新把刀刺向死鱼，刀尖再一次退进刀柄。他把刀拿起来，刀尖又弹了出来。“这刀里有妖怪！”
“你难道从来都没听说过猎巫人的匕首吗？”埃比盖尔说。
“猎巫人的匕首？”
“只有拆掉了刀柄里的弹簧，刀尖才不会退进刀柄里。”
“猎巫人的匕首？！”他的心脏像一头愤怒的困兽般在肋骨上撞得粉碎。他扑向埃比盖尔，把匕首摆在她的眼前。“说实话。这把假刀就是星期五刺你的那把刀？”
“你很聪明，能哄骗霍桑法官加入我们的阵营，”她用铁锅挡在自己的胸前，就像一位基督教骑士拿起他的盾去抵挡土耳其人的进攻，“但和我利用自己的魔术天赋让我们稳操胜券比起来，你还差一点。”
“魔术？那么特伦查德说的是真的？魔术？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身上没有伤口？”
“你该去收拾我们的鱼了。”
“乌鸦的羽毛，救世主的钉子——都是魔术？”
“你娶了埃比盖尔·威廉姆斯的时候，你就有了一个最机灵的猎巫人妻子。”
“因为这些戏法，我的姐姐就要上绞架了？”
“不，斯特恩先生，她的死是因为她与魔鬼签下了契约。现在让我们结束这场关于匕首的可怕谈话，赶快准备我们的晚饭吧。”
似乎他在尘世间所有的财产都变得模糊起来，炉底石板、门边铰链、窗台板、护墙板、地板、椽梁……这些东西都流动起来，仿佛流入坩埚的金属般，融成一团，相互掺杂在一起。当他试着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只能想到圣约翰·屈梭多模
的名句。这位圣人是最著名的苦修士之一，也是他的父亲暗地里最钦佩的天主教会的人物之一。“女人，虽姿色动人，但她除了是友情的敌人、不可赦免的罪罚、性感的灾难、家居的危险、美丽的危害之外，还剩下了什么呢？”
“丈夫，你今晚脾气怎么这么大。”
她死去的方式，他决定，一定要虔敬而突然，夸张而仁慈。他爆发出痛苦的嘶喊，从她的手里夺过铁锅，把它高高举起，重重地打在她的头上。如参孙
痛打腓力斯人。如雅亿击杀西西拉。她的头骨像鸡蛋一样碎裂了。她失去知觉，倒在了地板上。“没有任何邪恶比得上女人的邪恶！”他喊，引用着《德训篇》中的段落。“原罪始于女人，因为她，我们都要死去了。”
等他放下铁锅，为她的灵魂祈祷并擦净她的脑浆和鲜血之后，他拿起了猎巫工具箱，走过潮湿的树林，一直来到湖边。蟋蟀和蝉在他周围鸣唱着。湖水哗哗地拍打着湖岸。打开牛皮背包，他拿出长短验巫针，把它扔进暗黑色的水中。接着，他又扔掉了放大镜。他把“真相面具”和剃刀系在一起，再把它们扔进了水里。
愈来愈浓的夜色让邓斯坦感到了以往只有在绘画或读《圣经》时才会体验到的内心平静。时光在静静地流逝，每一秒钟都像是天使翅膀那神圣的拍动。他真希望自己能抓住天堂的钟摆，让它停止摆动，让时间永远停在此时此刻此地，再没有初生的太阳，再没有炎热的中午，再没有不可避免的黄昏。
作为一个被免职的猎巫人，他怎么去度过他的余生呢？他该把他的智慧用在什么地方？谁还能资助他呢？
渐渐地，邓斯坦的脑子中形成了一个计划。明天早晨，他将钻进密林，深入密林深处，远离弗雷明汉，远离所有的英国定居点，像屈梭多模和所有的苦修士一样生活，只靠炸蝗虫和野蜂蜜为生。
所有五种工具都沉入了水底——证明了他们的圣洁，证明了他们与殉道者的骨头和圣人的手指一样是神圣的。
邓斯坦将回归荒野。但他并不会就此终老一生。他将等待，等待某个珍贵的机会。时机一到，他就会走出森林，出现在他的加尔文教友面前，预告着魔鬼的伟大敌人，太摩斯阿（名字来自颠倒过来的阿斯摩太
）——一位天使（普通人不配给他脱鞋，也没资格亲吻他的衣服）就要来到了。太摩斯阿，神圣的猎巫人，伟大的驱魔人，将驾着燃烧的两轮战车来到马萨诸塞湾，并要将魔鬼永远驱逐出新大陆。他最后一次把手伸进工具箱里，拿出了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把它扔进了黑夜之中。三叉戟在空中画出了一条可爱的曲线，比任何几何学家画得都要完美。当它飞到最高点时，银白色的月光映照在它上面，在那一瞬间，这三叉戟宛如高挂在天空上的灯笼，天上的灯塔，东飞的彗星，指出了前往伯利恒的道路。
朦胧的晨雾中满是穿着红色制服的士兵。一整队士兵包围着死囚押运车。每个人都在不安地看着监狱大院中的两小群人。她认出了司令官，正是攻击西印度海盗的那个枯瘦而苍白的威尔科特斯上尉。而群众们显然已经改变了他们的倾向。因为尽管她的支持者在数量上是那十六名控方证人的两倍，但后者的吵闹声却明显要大得多。一看到他们的“敌人”，詹妮特所谓的受害者们就用辱骂和烂蔬菜来欢迎她。迈克尔·贝利，那个把自己太太的水肿归咎于詹妮特的马鞍匠人，扔了一根胡萝卜。丹尼尔·莫里斯，那个认为她给他的瓶子施了巫术的玻璃吹制工，向她扔了一个南瓜。这个稀烂的球体因击中了她的肩膀而粉身碎骨。威尔伯·贝内特，那个相信她让他的牛奶变酸的牛奶工，用一个卷心菜攻击她。这棵烂菜在她胸前爆裂开。
一匹毛色如月影般斑斑驳驳的老马，站在死囚车前，准备把詹妮特拉到刑场去。弓腰坐在车夫座位上的，是马修·诺克斯。他向她无力地笑了笑。冉冉升起的朝阳，给树林镀上了一层金色，让金星隐去了身影，也让丁香丛上的露珠熠熠发光。这时，赫伯特·布莱索从他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他抓住她的铁链，把詹妮特带进了囚车，并让她坐在诺克斯的后面，他自己则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她的前额和脸颊，擦净了那些蔬菜的残渣剩叶。从大衣口袋里，他掏出了一件闪闪发亮的东西。她还以为那是怀表。
“这些都是给你的，”布莱索先生递给她一个小铜瓶，“白兰地让我恶心。”
“多谢，”接过酒瓶，她在心里尝试原谅这个年轻的治安官——尽管他让她在监禁的最后几天里无端地遭受了许多困难——但她的努力是徒劳的，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这样的宽宏大量显然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非常感谢，布莱索先生。”
她拔掉瓶塞，把自己那被剃得光光的脑袋向后仰去，把瓶口塞进自己的嘴里。酒瓶和她的手铐碰撞着，发出铿锵的响声。那醇烈的液体流下她的食道，在她的肚腹间扩散开来。在短短的几秒钟内，这些白兰地就进入了她的脑子，但并没有像她所期望的让她失去知觉，而只是让她周围的人群看起来就像巴纳比·卡文迪什装在瓶子里的标本一样古怪而浮夸。
威尔科特斯上尉嘶吼着命令，士兵们在囚车两边排成两队，每边二十个人。鼓手从腰中抽出两根桃花心木的鼓槌，用它们敲打在羊皮的鼓面上，先敲出三个紧凑的叠音，然后是两个单音。他重复着这种节奏。威尔科特斯上尉吼了第二声，士兵开始前进，甚至马也是一样，感到了诺克斯手中鞭子的嘶咬，发出一声震颤的嘶鸣，开始向胡桃街监狱走去。
当控方证人们拥到队伍的前面的时候，詹妮特的支持者们围拢在囚车周围。士兵们队列的整齐更衬托出这些人的杂乱。詹妮特吞下第二口白兰地，接着是第三口。她的大脑开始旋转起来。只要能让她别上绞架，她意识到，她很乐意烧光所有现存的《世界的自足性》——当场烧掉它们，让人们忘记它们，就像约翰·佛兰斯蒂德烧掉他那可悲的《不列颠星表》。
队伍沿着里奇路前进着。他们路过了一个广阔的农场，它的山丘上挤满了球根状的绵羊。一棵苹果树的枝杈向那铅灰色的天空伸展着。
大约在半个小时之后，囚车到达了玛纳扬克的边缘，已经能够看到威萨伊肯桥。那是由砂岩建造的一座优美的拱桥。她把手伸进自己的囚服里，掏出了那只木头老虎。她把它递给布莱索先生，让他保证在明天把它还给她的儿子。就在这时，一件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里奇路边的树林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怒吼声。上一次她听到这种声音，还是在黑弗里尔被焚烧的那一天：尼玛库克人在战斗时的吼声——即使不是尼玛库克人，也是同样好战的印第安部落。许多印第安人从树上跳下来，落在英军士兵的背上。两个勇士对付一名士兵，正像狼入羊群般势不可挡。鼓声停止了。诺克斯停下马车。布莱索恐惧地叫出声来。詹妮特镇定地喝着白兰地，很快发现在自己那迷乱的大脑深处有一个清晰的想法：与其慢慢地死在绞架之上，还不如痛快地死在这些黄皮肤的野蛮人手中。
这场混战很快分出了胜负。那些印第安人毫不犹豫地利用他们的优势。威尔科特斯上尉刚拔出他的战刀，两旁的野蛮人就用他们的战斧把他敲晕了。每当某个士兵尝试开枪，他两旁的印第安人就会用绳子绑住他的手腕和脚踝。很快，整队英军士兵都被缴了武器，五花大绑，只能横躺在地上滚来滚去。要是有个过路人看到这场景，一定会以为一群猎巫人打算把四十名受到指控的恶魔崇拜者浸到冷水里。
威萨伊肯桥上发生的另一场骚乱吸引了詹妮特的注意力。在桥上，丽贝卡·韦伯斯特的支持者和那些“邪术”的证人打了起来。他们所使用的，是当场随手找到的武器——石头、泥块、木棍、拳脚，甚至牙齿。她的支持者显然占了上风。没用多长时间，那些控方证人就流着血落荒而逃，纷纷哀叫着跑进了树林里。
她仔细观察那些获胜的印第安人。他们身上有些地方似乎不太对劲。头上带着愚蠢的羽毛头饰，脸上画着滑稽的油彩，他们看起来更适合于国王剧院的舞台而不是宾夕法尼亚的林地。
一个裸露着胸膛的野蛮人登上囚车，向布莱索先生友善地点了点头。“快，把你的犯人交给我们共图社吧，”这个印第安人说，一边摆弄着他那鸡冠般的羽毛，“我们好尽快把她送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富兰克林先生？”震惊的治安官说，“真的是你？”
“我是埃菲迈伦酋长。”本杰明说。
“亲爱的本！”詹妮特惊呼道。
“埃菲迈伦酋长。”他更正她。
布莱索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拿出铁钥匙，插进她左腕上的锁里，就像女侍者拧酒桶上的龙头一样，利落地打开了手铐，然后同样利落地打开了她右腕上的锁。手铐落在囚车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响声。这声音在詹妮特听来就像威廉在她怀里的第一声啼哭一样悦耳。
这时，尼古拉斯·斯卡尔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带着和本杰明一样古怪的印第安伪装。正是他说服了玛纳扬克村的村民，让他们行动起来，从而促成了这次拯救行动。他爬上马车，抢过诺克斯手中的缰绳，并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滑稽语气吩咐这狱吏，要是他想避免“被剥头皮的痛苦”，就必须立刻交出他的座位。就像奸夫发现被戴了绿帽子的丈夫突然回家了一样，惊恐的诺克斯灵活地跳下囚车，沿着里奇路向北跑去。
正像詹妮特所看到的，这些假印第安人举着战斧和闪闪发亮的刀子，让那些红衣士兵乖乖听命。她渐渐高兴地想到，她很可能不用去胡桃街监狱了。今天，明天，今后的任何一天都不用去了。命运女神和共图社已经把她从绞架下救了出来。
“克朗普顿太太，我祝你成功。”布莱索把木头老虎放在她的手里，跳下马车，跟在诺克斯身后向远处跑去了。
斯卡尔催着马前行。马车隆隆地驶过威萨伊肯桥，沿着里奇路继续南行。詹妮特的支持者们，有的像心满意足的戏迷一样鼓着掌，有的像狂喜的公鸡般尖叫，纷纷庆祝她的成功脱险。
“噢，本，”她说，“我第一次见识到这样非凡的勇气——但我想象不到，在这次大胆的犯罪之后，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们会把你护送到安全的地方。”他回答。
“我们要赶三百英里的路，像乌鸦一样飞快，马不停蹄，直到把你护送到胡希克河边。”斯卡尔具体解释着。
“换句话说，你正在赶往你的‘科科凯霍姆’——猫头鹰部落，”本杰明说，“该是时候履行你的‘皮塔基斯’——回部落省亲的义务了。”
在猎场路的交叉路口，斯卡尔赶着马车转向东北方向。从此刻起，他们就离胡桃街监狱，还有那些等着看丽贝卡·韦伯斯特被当众绞死的看客们越来越远。
“三百英里，”詹妮特叹了口气，“你也许可以把这称为逃跑，但它听起来更像是一场流放。”
本杰明同时挠着两边的脸颊。他脸上的油彩显然已经开始让他感到发痒。“作为一个女人，你已经被判定为女巫，并且涉嫌煽动暴乱，虽然你今天逃过了绞索，但你会不可避免成为许多皇家代理人的敌人，从在卢卡斯街收受贿赂的戈登总督，到在马里波恩公园打鹌鹑的总理大臣。”
“直说吧，”斯卡尔补充道，“虽然你今天没有被送上绞架，但很快就会有人悬赏你的脑袋。”
“相信我们，亲爱的詹妮，尼玛库克人的村庄才是你真正的落脚之地。”本杰明说。
“你们说得有道理，但你必须让小威廉跟我一起走。”她说。
“我不这样认为，”本杰明说，“因为这样的安排一定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危险。”
囚车及时赶到了享利路的交叉路口。孟德斯鸠男爵的马车正在晨雾中静静等待着。车夫的位置上坐着另一位共图社的成员，健壮的菲利普·辛格，同样穿着印第安人的衣服。男爵的这两匹黑色的阉马不安地跺着地面，甩着头，鼻孔喷出热气。当斯卡尔拉紧缰绳，停下囚车的时候，孟德斯鸠男爵和他的贴身男仆走出马车。詹妮特原以为他们也会穿着印第安人的衣服，却看到他们仍然戴着扑了粉的假发，穿着丝绸马甲，围着喷了香水的领巾。
“克朗普顿太太，你得救了！”孟德斯鸠欣喜若狂地喊道。
在本杰明的催促下，詹妮特跳下了囚车。她刚刚站稳脚跟，就看见另一辆马车从晨雾中驶出。与孟德斯鸠那高贵的马车停在一起，这辆新到的马车显得实在有些破旧，灯笼碎了，窗帘破了，油漆就像“图克斯伯里的龟婴”的皮肤一样长满霉斑。不过，被詹妮特前所未见的两匹骏马拖曳着，它看起来倒是足以应付这次赶路。驾车的是孟德斯鸠平常的车夫，冷漠的斯特罗森先生。还没等他停下马车，乘客车厢的门就开了，一位真正的印第安人钻了出来，约翰·塔克思，敏捷地跳到地上。
本杰明也下了囚车。“斯特罗森先生已经同意把你和塔克思先生安全地送到胡希克河，”他向詹妮特解释，“完成这项工作后，他会得到两百基尼，再加上这辆珍贵的马车。所有这些报酬都是由孟德斯鸠男爵提供的。”
随着鞭子的一声脆响，尼古拉斯·斯卡尔让囚车沿着猎场路继续前行，很快消失在厚重雾气的怀抱中。
“我们将沿着特拉华河的西岸一直走，”约翰·塔克思说，“先到纽约，最后到马萨诸塞。根据我的计算，一共要五天路程。”他指了指他那鼓鼓的钱包。“多亏你的法国赞助人，我们的钱足够让我们沿途住进任何我们喜欢的旅馆。如果马匹受了伤，这钱足够买两匹新马。如果惹上了某个治安官的怀疑，这钱也足够让他闭嘴。”
詹妮特走到男爵身边，亲吻了他的额头：“我亲爱的夏尔，看来我欠你的太多了。”
“我只是资助了这份疯狂，”孟德斯鸠说，“这个计划完全是富兰克林先生的主意。”
约翰·塔克思伸出他那颤抖的手掌，向那敞开的车门做了一个手势：“我们越快离开费城，韦奎丝希姆，我们看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机会就越大。”
“那些红衣士兵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挣脱他们的捆绑，并循着我们的踪迹追到这里来，”本杰明也催促着，“在我数到五的时候，你就得出发。”
“我们怎么知道猫头鹰部落还能收留我？”詹妮特问约翰·塔克思，“我很久以前就离开了部落，而且我离开的方式是非常粗鲁的。”
“一！”本杰明喊。
“他们会收留你的，”约翰·塔克思非常自信地说，“‘皮塔基斯’的风俗要求他们必须收留你。”
“你千万要告诉威廉，他的妈妈永远爱他。”詹妮特对本杰明说。
“二！”他喊。“我向你保证。”他补充道。
“我最好的朋友。”她伤心地说，紧紧地抱住了男爵。
“唉，我们没有时间告别了，太太。”孟德斯鸠说。
“三！”
她转过身，抱住了她一生中的挚爱。“我漂亮的本。”
“四！”他喊。“我的宝贝詹妮，”他叹了一口气，“五！”
松开了本杰明那魁梧的身躯，她任由约翰·塔克思把她推进那破旧的马车。当这个印第安人也爬上车并坐在她身边之后，男爵的贴身仆人重重地关上了门，斯特罗森先生手中的鞭子发出脆响，这个长着轮子的怪物就沿着享利路向北驶去。詹妮特的身体探出窗户，最后匆匆地看了一眼本杰明。他坚定地站在男爵的马车边，笼罩在她的马车扬起的尘土中。他那滑稽的羽饰都歪了，它那歪斜的角度让人想起牛顿或一位烂醉的伯爵的假发。
她亲爱的情郎。她英俊的本。总有一天，整个新大陆都会知道这个杰出的年轻人，因为名誉必然会青睐这样一个足智多谋的人，哪怕他曾经扮演了一个如此可笑的印第安人。
＊＊＊
在英国殖民时期，印第安人的装扮，是持不同政见的美国爱国者们最常使用的伪装。本杰明在救出詹妮特时所采用的战略，预示了席卷波士顿到查尔斯顿的暴动大潮中多次出现的伪装成莫霍克人或阿尔冈昆人的攻击。我认为，这些爱国者们的目的并非是想嫁祸给真正的印第安人，而是想借用那种混乱而不确定的气氛去对抗英国统治者。
“葛斯比”号事件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1772年，在追逐走私船时，这艘英国海关的二桅纵帆船在普罗维登斯附近的纳姆奎特角搁浅。一个富裕的罗德岛商人趁着夜色率领八只载满爱国者的小艇攻击了这艘巡逻船。这些伪装成印第安人的爱国者们开枪打死了船长，击溃了船员，并烧掉了这艘船。官方的调查没有找到一个罪犯。
之后，当然，是传奇性的波士顿茶党事件。1773年11月，为了对抗英国统治者不合理的印花税制，在纽约和费城的茶商拒绝接收“达特茅斯”号和它的两艘姊妹船所载运的茶叶。这些船不得不开回英国。然而，皇家总督却不肯让这些船离港，直到美国殖民者为整船货物支付关税。在1773年12月16日晚上，六十多名“莫霍克勇士”登上了这些商船，把342箱茶叶倾倒进大海。“许多人希望，能有和茶箱一样多的尸体漂浮在海面上。”约翰·亚当斯
在当时写道。正如我们都知道的，詹妮特对本杰明的预感是正确的。他的确成为了一个名人，不仅是在美国，而且也在全欧洲、全世界。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他在1751年出版的著作，《在美国费城进行的关于电的实验与观测》，以及它的两个续篇。在它们所提出的众多科学观点之中，富兰克林关于电的论述阐明了闪电并不是像冰雹一样落下来（正像我们所看到的，哪怕是詹妮特也有着这种常见的错觉），因为这些闪电是大地与天空之间的一种放电现象。所以，我真的不能埋怨我的父亲在1725年与富兰克林共度的短短四个小时中那么粗鲁地对待他。牛顿怎么会知道这个来自费城的毛头小子，看起来几乎就像他那发疯的同父异母的姐姐一样精神错乱，却会有所成就呢？他怎么会猜到，一个世纪之后，科学家们会把富兰克林称为“电学上的牛顿”？
自然，我更感兴趣的，不是本杰明在实验科学上的才华，而是他在政治上的天赋。在内心深处，他是一个忠诚的大英子民。目睹帝国的分裂让他万分悲痛。但他却能泰然自若地签署《独立宣言》，正如乔纳森·贝尔彻毫不在乎地从邓斯坦的执照上剪下自己的签名。“我们必须团结一致，”本杰明说，拿起笔，“要不然我们肯定会被一个个吊死。”
任何时候，只要我想起他那数不胜数的外交成就，我就会不可避免地震惊于本杰明成功地说服法国政府援助美国爱国者以军火、食品、船只、士兵、军官，以及最重要的——金钱。考虑到自己那不利的处境，他在1776年12月3日在法国的奥雷登岸，前往巴黎，并在圣诞节的三天后，秘密会见了法国外交大臣，弗金斯伯爵。我们的英雄已经七十高龄，快要油尽灯枯，仍然为他的爱妻在三年前的逝世感到伤心。他作为一群公然造反的可疑暴民的使节，来到巴黎（而且这些暴民所反对的是一位合法的欧洲国王）。无论如何，他必须说服一位非常虔敬的天主教君主，路易十六，去帮助一群彻头彻尾的新教徒。然而，在一百五十年中，这些新教徒一直是法国在新大陆最可怕的敌人。这就像是邀请亚西西的方济各
去猎野鸭。不过，靠着他的智慧、魅力和大胆的宣传，更不用说他在女人中的左右逢源（当时她们对法国政府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本杰明完成了他的使命。在1778年2月，双方在凡尔赛签订了条约。之后很快，数以百万计的里弗流入了美国人的国库。我并不是说仅仅凭借本杰明的外交才能，美国就赢得了独立战争的胜利——如果没有乔治·华盛顿的勇敢而善战的军队，没有塔德乌什·柯斯丘什科对于防御工事的精通，没有冯·施托本男爵将一群泥腿子塑造成一支劲旅的能力，独立战争不会取得胜利——但如果没有美法同盟，我无法想象大陆军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昨天，我也在我的独立战争中取得了胜利。为了摆脱《女巫之槌》而进行的毕生努力，同样因本杰明·富兰克林而取得了重大的进展。在第四十街那场漫长而血腥的战斗中，胜利的钟摆一直来回摇摆。第一次遭遇战发生在我的书虱侧面迂回的时候。它们大量杀伤了《女巫之槌》的蛀虫。但之后，他的柬埔寨食纸蜂对我的白蚁进行了低空扫射，让它们不得不撤出战斗。当我的印度尼西亚食纸蛾报复性地轰炸了《女巫之槌》的蠹虫时，他残余的蛀虫十分愤怒地屠杀了我的书螨。但这时，就像滑铁卢战役中的布吕歇尔
，《穷理查历书》带着一个马达加斯加食纸瓢虫兵团从天而降，并立刻加入了我方的阵营。一旦我把这五千披甲的狂暴战士投入战场，《女巫之槌》的覆灭就被注定了。我那由节肢动物组成的雇佣兵团很快扑向它们的战利品。刚过两点钟，它们就离开了堆满腿、翅膀、触角的战场，乘着一艘运煤船渡过东河，再搭乘一辆垃圾车来到米尼奥拉，开进了多佛出版书库。在下午4点30分，理性主义大军的狂欢宴开场了。带着波士顿“自由之子”们扑向那些商船的热情，这些虫子高唱着“嗡嗡嗡”之歌，扑向最近的一个装满《女巫之槌》的纸箱，吃掉了盒盖，然后把它们的嘴巴伸向那些可憎的认知论。
只有在我的士兵们开始毁掉第二箱《女巫之槌》时，我才察觉到我的错误，并立刻为此感到后悔。我的上帝，我想到——我的上帝，我成了最卑鄙的毁书者。我成了那些焚毁普罗泰戈拉
的著作的愚蠢的古希腊人；我成了焚毁所有关于耶稣基督的书籍的戴克里先；我成了焚书坑儒的秦始皇；我甚至比不上在1933年5月10日在柏林街头焚毁了两万本书籍的约瑟夫·戈培尔。“停下！”我告诉我的虫子大军，“快停下！”
但是，唉，我已经失去了对这些书蠹的控制。它们就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命令，继续着它们的盛宴。等到黎明时，多佛书库里所有的《女巫之槌》都进了它们的消化系统。空气中充满了书螨和书虱的打嗝声。所以，我必须乞求你们的同情，温柔的读者们。现在，我已经恢复了我的理智，我明白了对抗一个邪恶理念的最好方法是珠玑妙语，而不是烈火焚烧；我明白了对于堕落书籍的最好回答是真理，而不是白蚁；我明白了打败魔鬼使者的正确方法不是去烧毁他们的房子，而是扯掉他们的百叶窗，打开他们的大门，让阳光照进他们的房屋。
＊＊＊
阳光在卡肖沙瀑布的雾气上舞蹈，形成了一道彩虹，从而验证了折射那永恒的定律。雪花从冬日的天空上纷纷飘落，每一片晶莹的雪花的精确性都是欧几里得几何学上的奇迹。小溪沿着山坡匆匆流下，遵循着那古老的流体定律，急于投入江河的怀抱。没错，毫无疑问：在胡希克河边，在它的飞禽走兽之中，大自然的自足性假设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一条富饶的峡谷，一片繁茂的森林，在这里，詹妮特找到了——准确地说，并不是幸福，也不是欢喜，甚至不是满足——而是宁静。自从她接受了伊泽贝尔姨妈委托给她的使命之后，她第一次感受到内心的平衡，她灵魂的钟摆，摆动得既不太快，也不太慢。她的身体变得结实而健壮。她那被亚伯拉罕·波洛克的妹妹们极为粗暴地剃光的头皮，现在重新长出了浓密的长发，只是在红棕色的头发中镶嵌了许多银丝。她的好奇心变得比以往更加强烈。她最终找到了一个有趣的研究课题，那就是研究这个印第安村子附近生存的无数种蜘蛛。这些阿剌克涅
的女儿们为什么不会被它们自己的丝缠住？参照不可见的理想来编织它们的网，它们相信柏拉图主义吗？被蜘蛛咬了永远是一场不幸的灾难吗？蜘蛛的毒能不能用于医药？科科凯霍姆已经注意到了她的痴迷。他们把她叫作韦奎丝希姆·阿肖恩陶格－斯考——蜘蛛女韦奎丝希姆。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约翰·塔克思与他的祖母——部落的酋长康纳姆之间的通信。在他的信中，塔克思把詹妮特塑造成一个女英雄，杀害印第安人的猎巫人的死敌。因此她回到部落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康纳姆安排了一个欢迎仪式。它在形式上很像夹道鞭笞，但在实质上却恰恰相反：那些排成纵队的尼玛库克人并非用鞭子和棍棒殴打这位刚刚归来的女人，而是用赞美和抚摸向她致敬。当詹妮特沿着队列向前走去的时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展现在她面前。有些人变胖了，有些人变瘦了，或者以其他形式改变了模样。她看到了哈桑。她不再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年轻女巫医，而是一个中年的“陶波沃”，正在成为一个干瘪老太婆的道路上稳步前进。卡博格同样等着欢迎她。当年那个因母亲死于天花，而躺在她的怀里吸吮乳汁的婴儿，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勇士，六英尺高的铁塔般的汉子，双腿就像小树一样长。他的大手里拿着一串珍珠项链一份礼物，他解释，感谢她的哺育之恩。但这场迎接仪式的高潮来自普索，那个野猫般的男人。他走到她面前，用手托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直到两人目光相遇。
“阿斯库塔昆普森？”他问。
“阿森潘普毛塔姆。”她回答。是的，我很好。
从他的鹿皮大衣口袋里，普索拿出了一只詹妮特平生见过的最大的鸦毛，甚至比埃比盖尔在法庭上变出的鸦毛还要大——一只羽毛笔，适当修整，蘸上毒液，用于记录她最邪恶的想法和最可耻的幻想。
“在那次对黑弗里尔的袭击后，我们在路边的一个洞穴里找到了这支羽毛。”他解释。
“一只鸟把羽毛抛弃在那样的地方，真是古怪。”她说。
他让那根羽毛滑过她的头发，把它插在她那新生的头发最密的地方。“也许这就是赐给我们第一粒玉米种子的那只神鸦的羽毛。”
“那我会十分虔敬地带着它，永远不会让它远离我的视线。”
在欢迎仪式后，村民们散开了，詹妮特的尼玛库克婆婆出现了，老态龙钟的玛贡加，现在像一片玉米苞叶一样干瘪而颤抖，带来了詹妮特最害怕听到的消息。传言是真的。在对斯普林菲尔德的英国定居点的一场有勇无谋的袭击中，奥科玛卡受了重伤。在玛贡加抓住詹妮特的手，带着她穿过场院时，两个尼玛库克少年跑了过来。玛贡加介绍，这两个动作敏捷的印第安勇士是她的孙子，一个叫旺皮萨库克，另一个叫乔根。这支严肃的队伍走进了村里最大的棚屋。屋前栽种着延龄草——他最喜欢的花，詹妮特记得。
“他活不了多久了。”玛贡加说，停在了门槛前。
“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肋下，”旺皮萨库克解释，“另一颗子弹正中前胸。”
“一开始战斗进行得很顺利，”乔根补充着，“但这时来了一队红衣士兵。”
詹妮特在门前弯下腰，把灿烂的阳光抛在身后，走进了阴暗的棚屋。像伊泽贝尔姨妈进行“关键性实验”时的解剖室一样，棚屋里恶臭、肮脏而潮湿。她的“瓦西克”躺在一张睡垫上，闭着眼睛，张着嘴，因疼痛和高烧而颤抖的身体上裹着一条羊毛毯子。一个中年女子蹲在他的身边，那是他那高大魁梧的儿子们的母亲，正用一团水藓在一个装满清水的陶碗里浸满水。
奥科玛卡的两个妻子匆匆对视了一眼。“我很高兴你来了，”玛安苏告诉詹妮特，“他常常提起你。”
当这个女人用那团水藓擦拭着奥科玛卡的前额时，詹妮特跪了下来，抓住了他的一只滚烫的手。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他笑了。
“韦……韦……奎……丝……希……希……姆？”
“对，我的丈夫，就是你那固执的韦奎丝希姆，终于回家了。”
“我知道命运会把你带来，”他的身体突然抽搐起来。他咬紧牙关，呻吟着，“你与猎巫人那高尚的战争……”
“我认为，我们都不是最幸运的人。你和我，”詹妮特说，“勇敢的奥科玛卡输给了英国士兵，而愚蠢的韦奎丝希姆也没有打败那些猎巫人。”
“但我们英勇地战斗过，不是吗？”
“是的，丈夫。我们英勇地战斗过。”
“那也许我们并非那么不幸。”
她向他弯下腰，吻了吻他的嘴唇。“你想她吗？”
“是。几乎每天都想。”
“看到沙欣河边的坟墓时，我会昏倒，”她说，“但我担心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玛安苏再次浸透那团水藓，用这冰凉的水藓擦拭她丈夫的脸颊。
“天黑了吗？”奥科玛卡问。
“还没有。”玛安苏说。
“在月亮升起前，”他说，“我会飞到考坦托韦特的圣山上去。考坦托韦特会把我的灵魂带给基沙克昆德。在我走了一个月以后，我的亲爱的妻子们，别忘了去看太阳，你们会看到帕丝皮西娅和她的父亲，一同坐在篝火边。”
奥科玛卡并没有在当晚死去，而是又活了三天。在一个阴沉而下着细雨的下午，他终于向死神屈服了。按英国日历的话，是星期二。詹妮特起初毫无感觉，随后她感到万分悲痛，宛如一把钢刀刺入了她的心脏，一根钉子刺进了她的肚肠。只有通过最大的努力，她才成功地在脸上涂满了煤烟，划着一条独木舟穿过胡希克河，加入哀悼者的行列。
从下午直到黄昏，悲伤的印第安人环坐在坟墓边，哪怕最坚强的武士也任由自己泪如雨下。当人们的哭泣终于渐渐停歇时，哈桑走到坟前，把灵魂烟囱立在了坟上。她小心翼翼地让它朝向西南，让奥科玛卡的灵魂更易于找到通往圣山的道路。
这时，詹妮特心中最大的冲动是把这个灵魂烟囱踩在脚下，并把它踩成碎片。她想把这个愚蠢的东西磨成齑粉。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它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掉。
但那一天，“猎巫人之槌”并没有毁掉这个灵魂烟囱。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也不会毁掉它——她的科学将永远放过奥科玛卡的灵魂烟囱。恰恰相反，她走到河边，再一次爬上了独木舟。当她划向对岸的时候，一个令她惊恐的念头出现在她那已经混乱不堪的大脑里。等夏天来的时候，她会偶尔抬头看向胡希克河谷那湛蓝色的天空，看向日冕。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忘掉世界的自足性，忘掉伊泽贝尔·莫布雷的火刑，忘掉丽贝卡·韦伯斯特的审判，忘掉一切），她会看到他们俩，奥科玛卡和贝拉，一起在篝火边欢笑着。这个想法让詹妮特陷入了深深的沮丧，甚至超越了她的悲伤。它让她全身发冷，而她开始用力划起桨来，似乎要从魔鬼的手中逃走。
这间书房里的丰富藏书来自于本杰明。每年春季和秋季，约翰·塔克思都会雇佣斯特罗森先生把他送到胡希克河谷。这位年轻的尼玛库克人已经决定每年都会回部落看望他的祖母。而《宾夕法尼亚新闻报》的野心勃勃的主编总会托他带来一个礼盒。等到她流放的第三年年底，詹妮特已经积累了相当丰富的藏书。她的藏书中包括一套相当全的莎士比亚文集，一套弥尔顿文集，以及半打亚历山大·蒲柏的四开本。“世间万物，只是庞然大物的组成部分。大自然是它的躯体，上帝是它的灵魂”——一种足够理性的情感。但她更喜欢《波斯人信札》的第二十九章中黎加对斯宾诺莎的召唤：“如果三角形有一个上帝，那么这个上帝一定有三条边。”
除了这些书籍的宝藏之外，富兰克林的每个礼盒里还包括衣服、工具、新闻剪报。在随礼盒带来的信中，本杰明会运用幽默的文笔向詹妮特讲述威廉的冒险。他也会讲述他自己的成就：他当选为共济会的大头领，他在费城建立了一家公共捐赠图书馆，他创立了美洲第一家德语报纸，他的重大论证——通过风筝和集电皿，他证明了闪电和冯·格里克静电球产生的电火花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但他在每封信中都会先报告韦伯斯特案的后果。这案子显然在大地上产生了一系列摧枯拉朽般的效果，甚至远远超出了詹妮特的想象。“正像你在《新英格兰报》的剪报中所看到的，”他在1773年春天写道，“贝尔彻总督已经没收了净化委员会的执照。这显然是你的证词的结果。”六个月后：“根据《圣经联邦报》报道，引用如下：‘皇帝陛下在美洲的猎巫人已经暂时停止了他们的活动，他们很可能将此作为对他们的指路明灯——帕里斯教士的逝世的哀悼。’”1734年春天的信带来了最振奋人心的消息。“我查找了印刷所能买到的所有报纸，”本杰明写道，“但我找不到你弟弟和他妻子在美洲活动的迹象。我们是不是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本杰明送来的消息并非每个都值得庆祝。每个月，戈登总督都会宣称仍然将丽贝卡·韦伯斯特视为一个被定罪的女巫和一位在逃的罪犯。五十英镑的巨额赏金用于悬赏她的脑袋。而戈登全心全意地打算一见到她，就立刻把她送上法庭。另一个不幸的消息是本杰明在1735年的夏天患上了胸膜炎，并导致肺部化脓。还有一则伤心的公告宣布了本杰明创办的德语报纸《费城人报》的终结。但来自宾夕法尼亚的最可怕的信件讲述了德博拉和本杰明的第一个儿子，弗朗西斯·福尔杰·富兰克林，在四岁时死于天花。“在我们把这个善良而可爱的男孩埋葬在天主教堂的墓地里之后，”本杰明写道，“我心中长久存在的一个偏见迅速倒塌了。因而，我们的威廉现在已经接种了天花。”
在不思考蜘蛛网那神秘的结构时，詹妮特就会投身于她自己的一个工程项目——在她的树屋的一侧建造一个封闭的游廊。她特别为自己的窗帘感到自豪。她给三英尺的细绳串上彩色的鹅卵石和闪闪发光的蜗牛壳。在她把最后一串窗帘挂上后不久，在8月一个适意的下午，一声响亮的招呼声传进了她的树屋。“你好，詹妮特·斯特恩！”约翰·塔克思？不，这是一种不同的声音，更直率，更热情。“你好，亲爱的朋友！”这个客人也不会是普索，他的声音总是带着明显的尼玛库克人的口音。这个人听起来是完全纯正的英语。
“你好！”她回答。
“有一个杰出的科学家是住在这吗？而这位贤人会招待一位来自宾夕法尼亚的过路人吗？因为他带来了最好的消息！”
“啊，我英俊的本！”她喊，解开了她的绳梯。
五分钟后，他们一起站在她的游廊里，紧紧地、长时间地拥抱在一起。她终于后退一步，把他的手放在她的两手之间，为小弗朗西斯的死表示她的哀悼。
“在我看来，人生就像是一串辛酸的眼泪，”他说，“但没有什么比父母埋葬自己的亲生孩子更令人心痛了。”
“我深深了解你的痛苦。”她说。
他用手指拂过窗帘，让鹅卵石和蜗牛壳发出清脆悦耳的钟琴声。“让我们想些高兴的事情吧，亲爱的。我不知道明天会为你带来什么悲伤。但今天，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今天大地上的所有玫瑰都为你盛开，所有的云雀都为你歌唱，哪怕是哈雷博士的彗星也会在天上跳一曲‘詹妮特之舞’，”他从马甲里抽出一张剪报，“看看《伦敦日报》在7月发表的这篇文章。它第一次谈到了一项国会法案。从今以后，这部法案将被人们称为‘乔治二世巫术法案’。”
詹妮特抢过剪报。她匆匆扫了一眼开头的几段文字，知道了这部新法案的发起者是一个叫作希恩科特的市政官，然后看到了关键的几段话。
由至高无上的国王陛下颁布，经过当今国会之上议院及众议院的建议和同意，在詹姆斯一世国王统治的第一年颁布的法案，题为《针对魔咒及巫术，及处理恶魔与邪灵之法案》将从6月24日起，完全撤销并失效。
且从6月24日起，在玛丽女王统治之第九年，在苏格兰议会通过之法案，题为《巫术法案》，亦撤销并失效。
且从6月24日起，在大英帝国国土上之任何法庭不得以任何理由，起诉、审判或审查任何个人或团体犯有巫术、邪术、蛊惑或魔咒之罪。
“完全撤销并失效，”她说，声音发抖。“完全撤销……”她的眼泪无声地滴在剪报上。“啊，本，你千万要答应我，这些文字不是出于埃比尼泽·特伦查德之手，因为我永远也受不了这样的哄骗。”
“哪怕是本杰明·富兰克林，也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开玩笑。读下去，詹妮特。最好的消息在后面呢。”
她把目光放在最后一段上，泪眼朦胧地读下去：
在推翻詹姆斯一世的巫术法案的投票过程中，很多国会议员提到了一部著作，《世界的自足性》。用纽卡斯尔公爵，威廉的话说：“这本高尚的著作植根于杰出的牛顿实验主义，提出了一套阐释世界的基本原理，从而让每个有思想的基督徒都看出，所有的巫术犯罪为什么是一种不可能存在的事情。”
“纽卡斯尔公爵读了我的书！”她喊。
本杰明也落泪了。“‘很多国会议员，’它说。‘很多。’”他用手帕的一角擦着眼睛，然后把它递给她。“而我现在必须告诉你另一件喜事。就在我和约翰·塔克思准备动身来胡希克河谷之际，戈登总督当众宣布打算撤销对你的悬赏通缉，并完全赦免你。换句话说，亲爱的，你现在是一个自由的女人，和新大陆上所有的英国臣民享有同样的权利。我要在斯特罗森先生的马车上给你留个座位吗？”
“首先，这个回答并不需要思考，”她把手帕拧成了一条缠绕的丝绸绳索，“但这河边有着无价的财富。”
仿佛听懂了詹妮特的意思，一只红尾鹰从附近的一棵栗树上起飞，从游廊前掠过，画出了一条漂亮的抛物线。
“我最近买到了美洲最大的望远镜。”本杰明说。
“我有高高的树屋，小小的书房，勤勉的蜘蛛和美妙的石头。我得到了安宁，”她把手帕还给本杰明，“‘完全撤销并失效。’路德教会有过比这更美好的赞美诗吗？”
“肯定没有。”他说。
“莎士比亚写过比这更好的台词吗？”
“在他的一辈子里最多也就有过一两次。”
“带我去费城吧，英俊的本，让我能更好地了解大自然的法典，用你的新望远镜去观察伽利略发现的那些卫星，并看着我们的儿子长大成人！”
就这样，丽贝卡·韦伯斯特，也就是詹妮特·斯特恩的流放结束了。斯特罗森先生把她和本杰明带回了费城。
在他们到达费城后不久，典型的富兰克林式的强迫症再次表现在本杰明的身上。他想让美洲和欧洲的广大读者知道，《世界的自足性》的作者正是丽贝卡·韦伯斯特，也就是自然科学家詹妮特·斯特恩。他既想把这个消息登载在《宾夕法尼亚新闻报》上，也想把它写进他的新书《穷理查历书》中。一旦人们知道韦伯斯特太太真正的身份，他说，詹妮特的收入必将大大提高，并能够去欧洲各大城市，游历讲学，并告诉人们她是怎么让英国国会恢复理智的。
但詹妮特对出名并不感兴趣。她只想安静地生活，研究科学。凭借自己的直觉，她认为，磁电与电力，就像闪电与静电火花一样，有着相同的性质。因此，她设计并进行多种科学实验，来验证自己的猜想。但最初她想不出在进行这些研究的时候怎么来维持自己的生计。最后，她把在栗树街的别墅卖给了一个荷兰造船商，从而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个荷兰造船商有个奇怪的名字，范·列文虎克，是显微学之父的一个远房亲戚。
她随后对本杰明在市场街的住宅进行了一次简短的拜访。这次做客让她相信，由不专心却宠爱孩子的父亲和无趣却充满深情的继母组成的家庭才是他儿子真正的家。如果她想让威廉获得最大的幸福，她必须扮演伊泽贝尔姨妈在抚育她时所扮演的角色。她会成为孩子的教母，带他见识牛顿的光学和维吉尔的史诗、莎士比亚的戏剧和尼玛库克人的知识、几何的狂喜与游泳的快乐——但，唉，她不会是他的母亲，不能为他擦干眼泪，不能为他擤鼻子，不能为他准备晚餐，不能为他包扎伤口，不能为他掖被子，也不能在他做噩梦的时候安慰他。
不顾本杰明、巴纳比、约翰·塔克思、尼克拉斯·斯卡尔，以及她在费城的所有熟人的劝告，她抓住机会买下了漆树巷农场。这处地产，由于曾经作为一个被定罪的“女巫”的家，从她逃到胡希克河谷之后，就再没有租出去。因此，她用很低的价格就把它买了下来。她的朋友们都认为，既然乔治二世的巫术法案已经明确地驳斥了恶魔迷信，那么玛纳扬克村的村民必然会受到人们的嘲笑。这意味着他们一定会孤立或骚扰那个为他们带来耻辱的女人。但事实的发展却恰恰相反。她搬回农场后没多长时间，她的邻居们就派来了一个代表团，大约二十多人，聚集在她家门外，带来了私酿的麦芽酒和辣苹果饼。这个“悔罪委员会”的组织者正是贝姗妮·法伦，那个给鹅喂了长霉的黑麦的养鹅姑娘。但她现在成了马克莉太太，酿酒师的老婆，还怀着酿酒师的孩子。
“我们对你是有罪的，韦伯斯特太太，”她说，向詹妮特恭敬地行礼，“我们背叛了你，正像犹大背叛了我们的救世主。”
“我的案子揭露了一个腐败的法官和三个邪恶的猎巫人，但我在这看不到这样的罪人。”詹妮特说。
“在我喂鹅之前，我们总是把黑色的谷粒挑出去，”马克莉太太说，“到现在为止，我的鹅再没有得过麦角症。”
下一个说话的是普拉姆先生。他曾经告诉法庭，一道闪电如何烧毁了他的庄稼。“现在国会已经认可了克朗普顿先生的观点，”他告诉詹妮特，“我非常乐于承认电和天堂之火是同一种物质。”
“先生，你千万不能就因为政府当局的好恶而去接受一个科学观点，”詹妮特说，“只有经过事实的证明，它才应该被人们接受。”
“只有经过事实的证明”——等她的邻居们走了以后，这句话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嘲笑着她的抱负。“只有经过事实的证明”恰恰是她的电磁假设所不能实现的。它只是一个单纯的假设，被困在“猜想”那雾气笼罩的山谷里，只能仰望那几英里之上的事实的悬崖。
在1738年的整个春天，每当一场雷雨即将降临到玛纳扬克的时候，她就会组装并放飞一面丝绸风筝。风筝上安装着一根竖直的金属线。风筝线的另一头连接着一个集电皿。集电皿里面放着一枚马蹄铁。詹妮特还在集电皿的上面修筑了单坡顶以防雨。二十枚大头钉，组成了一个圆圈，围绕在集电皿周围。为了让风筝直接飞入云中，她总是把风筝从它的锚桩上摘下来，并用手来引导它。当她在这样做的时候，总会穿上特制的石蜡底的靴子，并在风筝线上绑上一条防水的皮缰绳。
夏至的时候，她已经目睹了十二面丝绸风筝在雷暴中被撕成碎片，但还没有一道闪电经过风筝线而进入集电皿。但之后，在7月的一个混乱的下午，她设法让一面风筝直接接触到了一道天堂之火。随着那道巨大的电火花碰触到金属线，电荷沿着湿透的风筝线传导下来，进入到集电皿中。那些大头钉震动起来。但它们并没有向集电皿中的马蹄铁飞去。这些大头钉的震动是由于短暂的电磁现象，她想。还是因为它们只是被天空炸响的雷声震动？
她拿起马蹄铁，把它放在那些大头钉上。没有反应。大头钉一动不动。这枚马蹄铁显然是惰性的。啊，但这意味着她的电磁假设是错误的吗，还是集电皿保留电荷的时间太短，从而使马蹄铁不足以产生磁力？她不知道。
接下来的星期天，本杰明、德博拉和威廉都去松树街的教堂参加他们那枯燥的长老会礼拜了。而詹妮特带着同样的热情在修剪她的樱桃树。突然，一块厚重的乌云遮蔽了午间耀眼的太阳。一场雷雨要来了，她想——又有机会让那马蹄铁充满磁力了。
她立刻有条不紊地开始准备实验，把马蹄铁放进集电皿中，并在它的周围放了一圈大头钉。这次，她把集电皿放在一块硬石蜡上，以使保存电荷的时间得到足够的延长。她冲进屋子，找到必要的材料——丝绸手绢、松木棍、金属线、风筝尾巴、风筝线、皮缰绳。她把这些材料统统放在工作台上，在十分钟之内，她已经完成了木头框架，并系好了风筝线。一声巨雷滚过玛纳扬克村的上空，接着又是一声。她向前窗望去，看到无数栗树的叶子在树枝上抖动着。玫瑰丛害怕般地颤抖着。又该是捕猎磁力的时候了。
当雷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她的前门响起了一连串疯狂而绝望的敲门声。她的第一个想法是，本杰明不顾她的要求，仍然将韦伯斯特太太就是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的事情公之于众，于是一些当地的秘密共济会会员跑来浪费她的时间去讨论月球人或阐述他对于同一加速度的反证。
她离开工作台，向前门走去。每走一步，她的幽默感就会变糟一些。“是谁呀？”没人回答。“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是没人回答，只有一连串的敲门声。“我今天不欢迎客人。”
“但你会欢迎我！”
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了，一个大约六十多岁，又高又瘦的男人冲进门来。他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亚麻罩衣，腿上用带子缠着毯子的碎片。他推开詹妮特，跑进客厅里。她用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位不速之客，身形消瘦，面如枯槁。几片枯叶和几簇苔藓沾在他的手臂和肩膀上。他失去了三分之一的体重，面无血色，牙齿几乎掉光。
“天啊！”她低声说。
仿佛失去了相互之间的关联性，邓斯坦的双眼在他那黄铜框的眼镜后面疯狂地闪烁着。“你好，詹妮特·斯特恩。”
“我是丽贝卡·韦伯斯特。”
“你是詹妮特·斯特恩，被定罪的女巫，本该被送上绞架。而你的弟弟，却成了荒野中的苦修者，为神圣的猎巫人‘太摩斯阿’的降临铺平道路。”他冲到沙发边，摘下他的毡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那布满伤疤的额头上盖满灰色的尘土，让每条皱纹看起来都像车轮螺母一样肮脏。“当这位先驱听说你还活着——他很少能看到报纸——但当他听说的时候，他打心眼中感到高兴。他立刻出发南下。那是……两个月前，也许三个月。”
“如果你想唤醒我们姐弟之间的感情，那你不会成功的。”她慢慢向工作台走去，“我会给你一片奶酪。你晚上可以睡在我的谷仓里。但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会给你。”
“‘就把礼物留在坛前，先去同弟兄和好’，”他引用着《马太福音》，“‘然后来献礼物。’”
“我明白你引用的这句经文的意思。但我记得耶稣是在斥责那些毫无理由地唾弃他们的兄弟的人。但我是有理由的，邓斯坦。我有充分的理由。”
“‘太摩斯阿’的使者看到你引下闪电。为什么要放大头钉？那些大头钉真令人费解。”他把手伸进腰间的鹿皮包里，掏出一大把陈面包屑。他把手送到张开的嘴前，就像是要掩饰一个呵欠，然后把这些面包屑塞进了嘴巴。“去看看你西边的林子——你会发现使者的小屋，他的锅子，二十只野兔的骨头。在这世界上有那么多骨头。骨头叠着骨头。阿比的骨头仍然躺在马萨诸塞。”
“阿比的骨头？”
“使者的妻子。埃比盖尔·斯特恩。她的骨头。”
“可惜我不是一个虔敬的基督徒，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点也不难过。”
“她是被人杀死的。”
她不禁惊叹了一声。“被杀的？”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捋平了绿色的丝绸手帕，然后把它放在木头框架上面。
“被杀的，没错。”
“就像她几乎用她的谎言杀死了我。”
“不知是谁杀了她。”邓斯坦又吞下了一口面包屑。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无力地向工作台走去。他扔掉了那条手帕，就像扔掉一张肮脏的鼻涕纸，然后抓起那由松木枝组成的十字架，亲吻了它的中央。“使者承认，判断鬼神之事只有唯一之权威，但并非是英国国会。今天，‘太摩斯阿’要么会把殉难之杯放在他的先知的唇边，要么他将允许这殉难之杯的传递。”
“用‘殉难’这个词去概括你那丑恶的人生，真是玷污了这个字眼。”她从他手里抢过那十字架，重新拿起手帕，把四个角分别固定好。
外面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打在栗树的叶子上，让它们像炉火上的烤肉一样噼啪作响。邓斯坦冲到火炉边，不知何故，把挂在墙上的玻璃提灯取了下来。“一切山洼都要填满，大小山冈都要削平，弯弯曲曲的地方要改为正直，高高低低的道路要改为平坦。”他背诵着《路加福音》，拔下了油壶上的塞子。他把灯举过头顶，把它翻转过来——让她大吃一惊的是——他把灯油倒在了自己头上。发亮的油珠就像眼泪一样滚过他的面颊。客厅里充满了鲸油那又咸又腥的气味。“使者还需要更多的圣油。”
“邓斯坦，你千万不要这么做。”
“更多的圣油。”
“我不答应。”
“更多的圣油。”
在詹妮特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快，按他说的做。”伊泽贝尔·莫布雷说。
起初，詹妮特还在怀疑这会不会真的是她姨妈的声音，从天堂的某个蛮荒秘境传来，但她之后决定这声音只是她的心理作用。她走进厨房，决心用这巧妙的能力来欺骗自己，于是她邀请其他幽灵加入进来。
“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他。”苏珊·狄根丝的声音让人想起生锈的铰链。
“我会的。”詹妮特说，向食品储藏室走去。
“那个人需要圣油。”塞勒姆村的布里吉特·比绍普说。
“请上帝宽恕我。”詹妮特说。
“用火为他洗礼。”丽贝卡·勒斯说。
詹妮特拿下装油的陶罐，“我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结局。”
“更多的油。”贾尔斯·科里说。
“如你所愿。”她回答。
“为了纪念我的父亲。”约翰内斯·朱尼厄斯的女儿，维罗尼卡说。
邓斯坦仍旧站在火炉边。
“不管一个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她说，把油罐放在他的面前，“自杀都是一种罪孽。”
他打开油罐的塞子，把塞子扔在地上，就像阿波罗神庙的祭司把酒淋在圣坛上一样，把鲸油倒满全身。“‘你用油膏了我的头，’”油脂顺着他的胳膊流淌，并浸透了他的罩袍，“‘使我的福杯满溢。’”浑身散发着鲸油臭味的邓斯坦回到了工作台前，给风筝安上了尾巴。
“要是你想把这个风筝放上天，你必须要带上皮缰绳，穿上蜡底靴子。”
“在使者和他的姐姐还是孩子的时候，七岁大，他们的父亲带着他们去了伊普斯威奇的一个热闹的市集。”他把风筝线系在两根松木支架的连接处，然后把风筝带到前厅。“有一个从伦敦来的小丑，带着一只受过训练的狒狒。”
“我记得。你还给那只猴子画了一张素描。”
“它为所有的孩子跳舞。你笑得最开心，”他打开门，走进雨里，“我相信，你的弟弟那天是爱你的。他对你的爱超越了爱的极限。他感谢万能的主赐给他一个姐姐。”
她跟着他穿过草地，风搅乱了她的头发，雨点打在她的脸和额头上。她停在锚桩边。而他继续向前走了二十步，停在挡雨坡的旁边。她闭上眼睛，期望能再次听到伊泽贝尔姨妈的声音，或者苏珊·狄根丝的鬼魂，以及她的思想所期待的每一个幽灵。显然，接触超自然实体以及做其他怪事的欲望潜藏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哪怕是那些知道这样的交流是不可能的人。
她等待着。听不到声音。看不到幽灵。她把所有能够想到的鬼魂都想了一遍，但毫无效果。她眨眨眼睛，向挡雨坡望去，眼前的场景终于变得慢慢清晰起来。顶着风雨，咒骂着噩运，邓斯坦已经把风筝放上了天空。他的手紧紧攥住湿透了的风筝线。凭借着冷酷的决心，他让风筝向一块巨大的雨云飞去。
“‘现在斧子已经放在树根上！’”当风筝扎进那低沉的乌云之中时，邓斯坦高声朗诵着《马太福音》，“‘凡不结好果子的树就砍下来，丢在火里！’”
天空出现了一道耀眼的白色闪电，劈开了亚里士多德的“水晶球”的最深处。邓斯坦双膝跪倒，十指相交，做出祈祷的姿势。潮湿的风筝线仍然锁扣在他的手掌之中。在天庭的穹顶上，另一道闪电轰然炸响。巨大的亚里士多德“水晶球”碎裂了。闪电碰到了金属线，电火花在风筝线上跳跃。整个风筝线上，每一根麻丝都像愤怒的猫身上的毛一样直立起来。
邓斯坦大笑着。电火花流进他那祈祷的双手。与此同时，他大喊着救世主的名字，松开了风筝，身上燃起了大火。风筝像箭一般消失在狂风里。詹妮特想蒙住眼睛，但这场景却又让她动弹不得。在整整二十分钟里，她看着这浇透鲸油的、熊熊燃烧的、尖叫着的火堆；雨点打在火上发出“嘶嘶”的声响；防雨坡上堆积着人体的灰烬，直到最后一捧湿透的灰烬落在地上，而她看到所有的妖精飞走了，所有的恶魔死去了，所有的精灵逃遁了，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女巫了。
那天傍晚，她在谷仓后面挖了一个难看的墓坑。她留下了他的《圣经》，却把其他的所有东西放进了坑里，他那烧焦的怀表、融化的眼镜、炭化的骨骸、充满恶意的书籍。她把土填回墓坑。这情景看起来需要一篇伐罪辞，而有一会功夫，她在考虑背诵巴纳比最喜欢的诅咒——“愿你的罪恶让你坠入地狱的最深处，哪怕在罗马天主教会买下地狱之后，你也永世不得救赎”，但最后她决定放弃，因为诅咒一个猎巫人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三天后，詹妮特正在她的花园锄草和修剪疯长的藤蔓。就在这时，她惊奇地看到一个矮胖的男人，穿着褐色的肮脏大衣，向她的房子走来，一个皮挎包突出在他的后背上，就像罗伯特·胡克的驼背。她在石板路的中间迎上了这个人。他们之间的谈话只用了一分钟。信差迈着大步离开了，口袋里装着半克朗的赏钱。
她急匆匆地跑回屋内，撕开信封，就像农夫撒种般信手把纸片扔在地上，展开了这封来自巴黎的信：
我亲爱的妈妈：
正像您所深深知道的，我那亲爱而乏味的父亲总是把邮差视为最英勇的人，所以，我相信我的信可以在8月前到达宾夕法尼亚，以作为对他的纪念。
这封信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偶然间结识了一位卓越的英国人，乔纳森·贝尔彻，马萨诸塞湾的前任皇家总督。在离开行政岗位之后，贝尔彻先生花了几年时间游历欧洲各国，而他对戏剧的喜爱不可避免地把他带到了法国剧院。在那里，他常常看到我在高乃依
或莫里哀的戏剧里扮演女英雄或天真无邪的少女。在见到我在《屈打成医》（Le Median Molgre Lui）中的演出后不久，贝尔彻先生成了我的赞助人，在我等待新的角色时资助我的吃穿用度。但您可不要联想到那些苟且之事，我和这位绅士之间没有任何不正当的交往。我们是纯粹的朋友关系，不会更多，也绝对不会更少。正是通过贝尔彻先生，让我了解了您在费城审巫案中所发挥的作用。当时，巴黎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在贝尔彻先生讲述这个案子的过程和后果时，他告诉我，被告人正是公诉人邓斯坦·斯特恩的亲姐姐。我知道“斯特恩”是你的婚前姓，所以我很快发现这位皇家公诉人正是我的邓斯坦舅舅，而这位逃跑的女巫正是我的亲生母亲。也许您已经知道，您在费城法庭上的作证促使贝尔彻先生禁止了马萨诸塞的猎巫人继续从事他们的职业。这个行动无疑阻止了对许多无辜的异教土著居民的不公正的死刑。
就这样，我对您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无法原谅您在我幼时对我的抛弃，但这并不能动摇我对您的钦佩之情。您仍然是我那冷酷无情的涅墨西斯，但你也是我崇拜的偶像。贝尔彻先生说，这样矛盾的情感并不可怕。他说，与其在遗憾中结束人生，还不如在矛盾中度过人生。
这就是我要向您倾述的，亲爱的妈妈。我非常希望您愿意继续你我之间的通信，因为我非常好奇地想知道我们会多么令人惊讶地变成对方。
致以诚挚的敬意
永远是您亲爱的瑞秋
1738年4月4日
这是一封好信，她想，简直是她们之间那宛如木星大红斑一样的关系中所产生的最令人欣喜的产物了。没错，她宁愿成为瑞秋眼中的母亲，而不是这个所谓的偶像。但偶像就好。偶像就够了。
第二天早晨，她把女儿的信装进她的上衣口袋，搭乘马车来到费城，并在黑马饭店了吃了些烤面包和河蚌作为午餐。一点钟的时候，她沿着市场街来到富兰克林与梅雷迪思印刷所。
一推开大门，伴随着那熟悉的黄铜铃声，她就看见本杰明和威廉，正挤在那台老旧的布劳印刷机边，一起拉下离合杆，拉出印床，从印版上揭下他们的劳动成果。男孩在空中挥舞着这张墨迹未干的大纸。那得意劲，仿佛一个探险家在一片新发现的大陆上扎下自己国家的旗帜。
“妈妈！妈妈！快看我做了什么！”
“啊，我看见你学会了你爸爸的手艺。”她说。
“这都是我自己做的，”他说，“编辑、排版、上墨、印刷。爸爸只帮了一点小忙。”
“这个男人从事着世界上最高尚的职业，”詹妮特说，吻了吻本杰明的脸颊，“我记得我们的朋友，孟德斯鸠男爵曾经说过，‘读一个小时的书，足以缓解一切忧愁’。”她把从巴黎来的信递给本杰明，“看看这个。”
在本杰明打开瑞秋的信的时候，威廉把那张刚刚印好的大纸放在詹妮特的手里。
“小心别把它弄脏了。”男孩叮嘱她。
乔治二世国王陛下
通辑
威廉·富兰克林
十二岁
犯有
◆公海海盗
◆公然抢劫邮车
◆忘记洗手
◆没有背乘法表
赏金100
兹提供如上信息，以期缉拿
这个臭名昭著的大盗
“我听说过大盗富兰克林，”詹妮特说，“他不就是在去年抢劫了皇家造币厂，带着两张国王的通缉令和一袋子银币逃走的那个大盗吗？”
“就是他，妈妈。”威廉说。
“我的儿子，在宾夕法尼亚，你一定是技术第二好的印刷工，仅次于你的父亲。”
本杰明用他的手背强调性地拍打着那张信纸。“这是你们母女和解的一个好机会，”他告诉詹妮特，“你必须立刻回信。”
中午的太阳像火炉一样炙热，让每一个人的额头上都挂满了汗珠，脸上泛起了红晕。“我今晚就会给瑞秋回信，”她说，用威廉印刷的那张大纸给自己扇着风，“不过，我在怀疑这样的通信最终真的会起作用吗？”
“我对乐观的热爱从来也没有传染给你，”本杰明说，“而现在也不需要过分乐观。”
她把手放在威廉的肩头。“儿子，我想我们俩该到斯古吉尔河里游游泳，也许能消减这可怕的酷热。”
男孩的嘴咧得简直像威萨伊肯河一样宽。他的笑容像“福克斯顿的魔口”一样热烈。
他们在两点钟到达了河边。威廉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然后她带着他踏着河边的细沙走进水里，小心翼翼地一步一顿。河水让她的裙子浮到了臀部的高度，像水仙花的花瓣一样在水中摇摆。
她用一只手扶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屁股，让他渐渐地向后倒去（一场自然神的洗礼，她默想着，遵守着万能的钟表匠那帝王般的冷漠），直到斯古吉尔河水浸到了他的肋侧，碰触到了他的耳朵。他害怕地叫起来，嚷着他要沉下去了。这时，她开始教他波义耳先生的浮力法则，解释如果一个游泳者的头浸在水中，并保持肺中几乎充满空气，他就不可能沉下去。詹妮特的教导鼓舞了男孩的信心。威廉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弯起腰，感受着河水的浮力，要求他的妈妈走开一步。她抽出双手，而他立刻发现自己浮了起来，就像所有的水獭一样狂喜地去拥抱水中的生活。
“从现在开始，你再也不会淹死了。”她说。
“这可比天花种痘舒服多了。”他说。
在整个下午，他们一起玩九柱戏，一起钓鱼（却没有成功地捉到鲈鱼和草鱼），然后一起看着夕阳渐渐地移向这无垠的蛮荒大陆遥远的另一边。她裙子上的水蒸发了，留下了淡淡的泥点和一缕缕鲜绿色的水草。对它的评价取决于人们对于时尚的态度，有人会说这是惊人的邋遢，也有人会说这是迷人的原始风格。
当暮色笼罩了斯古吉尔河，母子向着东方的戈弗雷大厦走去，并沿着市场街的小吃摊一家家地吃过去。威廉往肚子里塞满了鹿肉饼、醋栗馅饼、杏仁布丁和玉米油煎饼，还有苹果汁和未发酵的奶油葡萄酒。
七点钟，她把这个心满意足的男孩送回了他家门口。乏味而矮胖的德博拉·富兰克林在门口用夸张的微笑和紧紧的拥抱来欢迎她的继子。这个欢迎仪式显然耗尽了她的热情。因为她既没有向詹妮特告别，也没有邀请她进屋。
“再会，亲爱的威廉，”詹妮特说，“下一次，我会教你怎么在水下游泳。”
“在水下？”
“屏住呼吸。”
“我要游多远，才能浮上水面呼吸？”他问。
“从斯古吉尔河的这边到对岸。”她回答。
“啊！”他的脸变得像守夜人的灯笼一样苍白。
“这听起来有些危险。”德博拉说。
“小威廉天生就是劈波斩浪的料，”詹妮特走下门前的露台，走进渐渐降临的夜幕之中，“他永远会把水视为他的朋友！”
费城的夏夜并不凉爽，所以她再一次来到河边。她很快找到了一棵柳树，就像贝拉坟前的那棵柳树一样结实。她在树下脱掉了衣服，把它们压在一块石头下面。她沿着河岸，来到斯古吉尔河变深的地方。她把两个手掌合在一起，向着河水弯腰，屈膝，然后跃入水中。河水接受了她。她转过身，让背部朝下，双腿有力地踢着水，双臂就像是在模仿一个雪中的天使。她逆流而上。她究竟能在水里游多远？到纽约？不可能。到马萨诸塞，肯定不能。但她非常希望今晚能游到猫头鹰部落，找到普索，把他带到她在胡希克河边的树屋。
一轮满月悬挂在费城上空，昆夸特人制作的巨大“温蓬皮格”——月珠。九个小时后，特拉华河会涨潮，而那些大船会驶出皇家港口，哈瓦那、布里奇顿、布里斯托尔、格雷夫森德、里斯本，以及其他的十几个城市。她转了个身，让河水托着她顺流而下。她的目光从金星到其他行星，再到那些遥远的恒星，还有……这可能吗？夏夜的天空中闯进了一个流浪者？她无法肯定，当然，除非她能用本杰明的望远镜观察这个目标，但看起来似乎就在猎户星座下方、大狗星座的东方，有一颗散发着昏暗光芒的彗星。焦尔达诺·布鲁诺也许是正确的。这宇宙是一个无垠的世界。这意味着在天空上一定有其他会思考的生灵，有着他们的生活，规划着他们的梦想，开创他们的科学。而且，如果你相信概率法则，就像詹妮特所相信的，那么在这些生灵中，其中之一也跳入了一条真正的河流，而且一边裸泳，一边观察着遥远的星辰。
如果听到我的詹妮特把她的后半生都投入到证明电与磁之间的联系上，我相信你们是不会感到惊讶的。在这研究的初期阶段，她就得到了一个非常正确的结论——要磁化一枚马蹄铁，她必须要给它联通稳定的电流，而不是让它接受一次雷击。而她通过冯·格里克静电球制造稳定电流的尝试被证明是徒劳的。不过，虽然她在六个月的实验中一无所获，但她至少成为了硫磺球在新大陆上的最大收藏家。
终于，她发现她必须回到问题的起点。她不能通过转动静电球来产生电力，进而产生磁力，而必须从一块磁铁开始，用一台纽科门式蒸汽机来转动它。而缠绕在这样一台设备周围的铜线圈会很快产生电流。我不得不承认，她的假设非常合理。但是，唉，我的女神从未意识到，她本应该把线圈放在转动的磁铁的两极之间，从而利用它的磁场——或者让磁石保持静止，并转动线圈。就这样，电磁感应定律不得不再等上七十年才能得到它的关键论证。分别在1830年被约瑟·享利
，1831年被迈克尔·法拉第完成。贯穿整个这段徒劳的实验时期，詹妮特给瑞秋写了很多封长信。而她的女儿也会回信。但这些通信并没有发挥这对母女期望的作用。瑞秋从来也没有设法理解她的母亲对磁电和铜线圈的痴迷。詹妮特同样无法理解女儿与一批法国作家的纠葛，无论是著名作家，还是无名之辈。有一次，瑞秋甚至试图抓住伏尔泰的女朋友——富有才华的年轻女演员阿德莉娜·勒库弗勒因早产而死的机会趁虚而入，但她很快厌倦了与一个鬼魂竞争，从此瑞秋和伏尔泰分道扬镳。
虽然詹妮特既没能验证电磁感应定律，也没能获得母性的满足，但她的晚年并不空虚。在10月的一个明媚而清爽的早晨，普索出现在她的院子里，带来了一条巨大的狼狗。它那赭色的皮毛活像一条用假发拼缝而成的被子。普索解释，一个单独生活的妇人可以没有桦木舟，可以没有锅子，甚至没有床，但永远不能没有一条看门狗。她高兴地接受了他的礼物。这条狗的名字叫亚哈胡，意为大笑。
在终老而死之前，这条热情的亚哈胡为詹妮特看家护院整整七年。普索也在农场生活了大约同样长的时间。他对蒸汽动力的磁铁的研究程度远远超越了他的好奇心，直到一场冬天的感冒变成了肺炎，让他去了考坦托韦特的圣山。
她活得越久，自足性假设对于她来说，就越不只是一个抽象的定理，而成为了个人信条，而且她的邻居们也越来越意识到有一个聪明的女人生活在他们中间。他们偶尔会登门拜访。除非他们惊扰了她特别有趣的梦境，否则她总会热情地招待他们。虽然她的客人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哈桑或伊泽贝尔·莫布雷，但事实上她已经同时成了一个理性版本的猫头鹰部落的女医生，也是博爱版本的玛林盖特的女主人。我的女主人为别人接骨、切除水泡、接生婴儿、分发避孕的草药、开具治疗扁桃腺炎和痛风的简单药方，让年轻人敢于叛逆和怀疑，并在她家的客厅里召开哲学沙龙。詹妮特·斯特恩，成了玛纳扬克村的女巫。
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告诉你们，我亲爱的读者，她去世的细节。我怎么能忍心写下那些文字？让我简单地告诉你们，她活到了八十三岁高龄，直到她的心脏不再能够正常地发挥作用。躺在她农场的床上，她在1761年7月4日去往那未知的国度，身边有本杰明、威廉、约翰·塔克思、尼古拉斯·斯卡尔、贝姗妮·马克莉和泽伦·普拉姆的陪伴。此时距离富兰克林签署《独立宣言》还有整整十五年。在她的费城朋友中，只有巴纳比·卡文迪什在詹妮特去世时没有陪在她的床边，因为早在二十年前，他正在介绍他最新采购的标本，“普罗维登斯的百眼巨人”时，突然倒地去世了。
她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礼拜，所以本杰明把她埋葬在玛纳扬克法院后面，她发表惊人的自足性假设的演讲的地方，离那只患麦角症而死的公鸡的坟墓不远。六个月后，本杰明、威廉，还有“共图社”的其他成员在尼古拉斯·斯卡尔的画室里（这也是费城自由图书馆的临时场馆）举行了一次纪念活动。瑞秋从法国专程赶来。孟德斯鸠没有出席，因为他早在1755年就去世了。他在临终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大惑不解：“La vermin se reproduit”——孑孓自生自灭。在詹妮特葬礼的高潮，本杰明背诵了弥尔顿的整首《黎西达斯》（Lycidas）：“可是再一次，你们月杜花呀，再一次，你们番樱桃，还有常春藤永不蔫，我来摘你们的浆果，未熟而涩口，用强力粗暴的指头，糟蹋你们的花叶于未熟之年……”
我每一天都在想她。我思念她的聪颖，思念她的活力，思念她对于被奉为神圣的荒谬的憎恨。当然，我仍然记得她为了读懂我所付出的努力，还有我们之间的云雨之情。在她被流放到猫头鹰部落的那些岁月里，我常常潜入普索的大脑，从而与她共享云雨之欢。我现在仍为她的逝世感到悲伤，哪怕在2087年，我的四百周年纪念版印刷之际，我仍然会为她感到悲伤。
本杰明也活到了詹妮特的岁数，而且比她多活了一年，在1790年死于胸膜炎复发。他活着看到了美国宪法的诞生和生效。那一定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伟大的文件之一。（相互怀着“你够资格吗”式的敬意，《美国宪法》和我每周六晚上会在赛博空间里打桥牌，各自的搭档分别是《穷理查历书》和《论法的精神》。）在他的一生中，本杰明始终是一个理性主义者。在他去世前的一个月，他在给以斯拉·斯泰尔斯教士
的信中写道：“至于拿撒勒的耶稣，你特别想知道我对他的看法，我认为他的宗教和道德体系，正如他把它们留给我们，是这个世界所曾见过的最优秀的……但我认为它们早已在历史的进程中腐朽堕落了，而我，还有在英格兰的大多数当代持异议者，都对他的神性抱着怀疑态度。”至于威廉·富兰克林，对于这个可怕的保守主义的小私生子，我们还是少说为妙。大多数历史学家认为他既没有继承他妈妈的广阔视野，也没有得到他父亲的博大胸襟，而只继承了他外祖父的平庸之才。在1762年9月4日，威廉在伦敦娶伊丽莎白·唐斯为妻，而五天后他被任命为新泽西的皇家总督。在美国独立革命之前，威廉竭尽全力去阻挠革命者们的事业，这伤透了他父亲的心，并让本杰明勃然大怒。冒着说句废话的风险，我要告诉你们，虽然我在很多观点上都不赞成我那杰出的作者（在道德和神学上），但与威廉·富兰克林相比，我仍然是艾萨克·牛顿的好儿子。
在向你们告别之前，我不能不提一下在詹妮特人生中的另一位演员，乔治二世的巫术法案。说实话，这项法律不能被称为是欧洲猎巫时代的终结的开端。在英国国会反对恶魔迷信之前，具有鲜明的怀疑主义的社会风潮就早已存在。它更像是终结的终结。但我认为它的通过仍然是一种胜利。因为在1768年末，英国的福音传道者，约翰·卫斯理
，卫理宗的创始者，在他的日记中写道：“否定巫术在本质上就是否定《圣经》。”而在两年之后，他公开抱怨说：“那些异教徒在全世界否认巫术的存在。”如果这不是乔治二世法案和詹妮特的“重大论证”的结果，那么卫斯理的悲叹原本很可能会找到一两个听众。在1740年之后，几乎没有发生过审巫事件。没错，在1749年5月，宗教法庭判定，德国维尔茨堡的一位修女——玛丽·勒娜特·桑格嬷嬷是一个女巫，并用巫术蛊惑她的修道院里的其他修女。但这只是一次倒退现象，而且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尽管如此，这位修女还是在6月被砍掉了脑袋，而且她的尸体被扔进了由焦油桶燃起的熊熊大火之中。四年后，在英国赫特福特郡，一个治安维持会成员对一位名叫露丝·奥斯本的女性采取了冷水验巫法。他如此粗暴地把她扔进河里，从而导致她溺水而死。但时代已经变了，在下一次巡回法庭的审判中，这个罪魁祸首，托马斯·科里被判定为蓄意谋杀，并被判处绞刑。西方世界最后一个被合法处死的“女巫”，是一个发疯的女仆，名叫安娜·玛丽·施瓦格尔。那是在1775年4月11日，在她招供了自己的巫术罪行之后，她在德国巴伐利亚州的肯普滕被斩首。从此之后，猎巫突然结束了，彻底终结了。异教徒把巫术迷信赶出了这个世界。在1821年，甚至爱尔兰这个虔诚的天主教国家也向启蒙运动投降，而这个国家的立法者撤销了1587的巫术法案。
你们中的乐观主义者也许会以为巫术迷信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你们很可能是对的。不过，让我们抓住这次机会来详细了解一下《世界的自足性》的流散情况。它可能成为我们星球上最稀有的书籍之一。别去想互联网。珍本网站对你们所谈论的书籍一无所知。两本现存于大英博物馆，一本在法国国家图书馆，一本在纽约公共图书馆，还有两本在国会图书馆，而富兰克林手中的第七本《世界的自足性》则现存于位于费城的美国哲学协会。没错，西方文明永远不会再需要詹妮特那令人瞩目的研究成果，但我认为你们应该知道上哪能找到一本，以备不时之需。
在我们别离之前，我邀请你们和我一起到新泽西州其乐融融的枫林社区做一次短途旅行，因为我刚刚发现在这里有机会找到与我的女神的联系（虽然朦胧，却富有意义）。跟我一起进入伊内兹·马尔多纳多的精神世界。她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教育者，已近知天命之年。她用历史的视角去教八年级的学生学习数学。几何的基本原理并非来自奥林匹斯山上，伊内兹告诉她的学生们。它们是由人类创造的。欧几里得鼻子发痒的时候，他就会搔搔它。要是毕达哥拉斯听到蝉在用它们的腹部吟唱，那么他就会陶醉在这音乐之中。
每到星期二下午，伊内兹就会在332教室里与枫林中学火箭俱乐部的十一位成员一起活动。她本来更喜欢去教象棋小组，但弗瑞德·莫尔特比，一位上了岁数的地理老师，从无法追忆的时候起就担任着象棋组的组长。尽管如此，在最近几年中，伊内兹已经渐渐喜欢上了火箭俱乐部。而这个火箭俱乐部所吸引的，显然也都是那些不善于交际的孩子。
在星期六的早晨——发射日。广阔的足球场上挤满了人。这其中，当然包括这些小火箭专家们，还有他们的父母，还有一些假装没有兴趣却又好奇地赶来观看的学生。4月的太阳是温暖而柔和的。冠蓝鸦、知更鸟和大黄蜂在空中飞来飞去。
此时，伊内兹最关心的学生是十二岁的朱丽叶·索尔金。正是这个学生，设计并建造一个外表光滑而壮观的火箭。她把它叫作“金彗星号”。作为一位奇才，朱丽叶有一个坏习惯，喜欢向她的同学们吹牛，结果他们总是喜欢作弄她。我们老师的宠儿性情温和，不专心，以及像许多杰出的人一样，有一点读写困难。她的小脸蛋上长满了雀斑，还有三枚成熟的粉刺。虽然朱丽叶最近在枫林市科学展中获得了第二名的大奖（她用她表姐扔掉的芭比娃娃做了一个关于人类克隆的主题），但她仍然无法被其他学生接受。
从我的《数学原理》的角度来看，关于朱丽叶·索尔金最重要的事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是“猎巫人之槌”詹妮特·斯特恩的直系后裔。要是朱丽叶对她的祖先感到好奇的话，她会成功地发现她在十代之前的祖先叫作斯蒂芬·克朗普顿，出生于1746年11月11日，是瑞秋·克朗普顿和雷内·达文克的私生子。顺便介绍一句，雷内·达文克是一个专业的感情骗子，专门“接收”伏尔泰的前女友。但并不令我吃惊的是，朱丽叶的身上潜藏着詹妮特所不具有的一些性格特征。她是一个上进却不善于交际的孩子。
“金彗星号”已经为它的处女航做好了准备：降落伞准备就位，点火器与推进器连接就位，鳄嘴夹就位。随着伊内兹发出信号，学生们离开了发射垫——后退了十五英尺，这是我们的规矩。朱丽叶拿起控制器，插入安全钥匙，激活系统。警示灯亮了。
“用的什么引擎？”丹尼·津斯伯格问。他总是把他的变色龙偷偷带进学校。
“D12-9。”朱丽叶骄傲地回答。大多数孩子还在使用可怜的B系列或C系列。
“这意味着12牛顿的推力，对吗？”丹尼最好的朋友，拉乌尔·品达问。他喜欢朱丽叶，但他自己还不知道。
“11.8，实际上。”朱丽叶像学究般回答，接着开始从十倒数到零。
她按下了控制器的按钮。电流沿着电线飞速地传导过去，接通了鳄吻钳，加热了点火器。现在，点火器燃烧的那令人兴奋的一瞬间来临了（你可以靠那些烟雾、咝咝声和小小的火焰来分辨）——接着……起飞！一次受到限制的爆炸把火花和燃渣溅射在钢垫之上，而朱丽叶的飞船渐渐沿着发射杆升起，离开了发射垫，终于带着巨大而坚定的嘶嘶声腾空而起。观众们鼓掌欢呼。在二十秒内，在埃斯提斯引擎和我父亲的第三定律的作用下，火箭飞到了五百——一千——一千二百——一千五百英尺高空！在枫林中学火箭俱乐部的整个历史中，还没有一架飞船飞到过一千五百英尺。
燃料耗尽，“金彗星号”下降了九秒钟，就像天空中的一个撇号，然后喷射火药爆炸了。鼻锥体弹出，减震绳松开，而降落伞就像兰花般绽开了。
但现在这场飞行遭遇了一场灾难。火箭飞得太高，风托动着降落伞，带着整个装置远离了足球场。我们的心沉了下去，眼睁睁地看着“金彗星号”向着纪念公园的松林方向飘去，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我看向詹妮特·斯特恩的后裔。她的面色苍白，下唇在微微颤抖。虽然重力肯定会让这艘飞船回归大地，但降落伞绳会挂在树尖上，而朱丽叶会失去她的杰作。
“我要去把它捡回来！”她告诉她的老师。
“祝你好运。”伊内兹回答。
但最深深地同情着这个可怜的朱丽叶的“人”，正是作为《数学原理》的我。因为在那一瞬间，我们相互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而且我的内心是浪漫的，我允许自己想象我的女神又回来了。
啊，没错。这就是她。我们又回到了殖民地时代的塞勒姆。她蹲在梅里马克河边，从鳟鱼的嘴里摘下铁钩，然后向对岸望去。一位英俊的年轻印第安勇士在对岸采摘着流金草。他的思想和身体显然正是我的化身。
这一次，詹妮特和我有了一番简短的对话。用磕磕巴巴的英语，我告诉她，她不会在塞勒姆长大，而是在一个尼玛库克村子里成长为一位成熟的女人。我告诉她，这次经历，对于她推翻恶魔迷信是至关重要的。
“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情呢？”詹妮特问。
“我不知道，”我把流金草放在岸边，作为送给女神的礼物，然后溜进新英格兰的树林里，“这正是宇宙的奥秘之一。”
随着我的白日梦烟消云散，朱丽叶、拉乌尔和丹尼快跑着穿过足球场，消失在树林里。伊内兹·马尔多纳多钦佩他们的雄心壮志，他们的乐观。她希望她能像他们一样。这段日子，她的生活并不顺心：她的胆固醇太高，她的丈夫已经提出离婚。
我们正帮助金鹤炯和彼特·高尔加为他们的火箭进行发射前的准备工作。这时，回收组从纪念公园里冲了出来，而我们从未见过这样迷人的场面。三个少年奔跑着，而最前面的——是朱丽叶·索尔金，怀抱着“金彗星号”，包括鼻锥体和降落伞。她笑着，嘴咧得就像回飞镖一样大。到达发射场后，她告诉她的老师，拉乌尔在一棵松树下找到了火箭。这把我和伊内兹弄糊涂了。降落伞绳为什么没挂在松树枝上？我们用了整整一分钟来思考这个问题，然后我们决定不再为此担心。我们把朱丽叶紧紧地抱在怀里。这只是一个谜，我们告诉自己。这是我们的宇宙所蕴藏的奥秘之一。
- 克雷蒂安·德·特鲁瓦（Chretien de Troyes）：十二世纪后期法国行吟诗人，因其创作了有关亚瑟王的作品与圣杯传说而闻名。
- 圣斯德望（St.Stephen）：基督教会首位殉道者，天主教定其庆日于12月26日。
- 指耶稣和魔鬼。
- 圣约翰·屈梭多模（St.John Chrysostom，347-407）：即约翰一世，又被称为“圣金口若望”，君士坦丁堡主教，因演讲雄辩而被追谥为“金口”。
- 参孙：《士师记》中的一位犹太人士师，生于公元前十一世纪的以色列，玛挪亚的儿子。参孙以借着上帝所赐极大的力气，徒手击杀雄狮并只身与以色列的外敌腓力斯人争战周旋而著名。
- 雅亿（Jael）：《士师记》中的一个人物，杀死迦南王耶宾的军长西西拉（Sisera）的女英雄。她是基尼人希百之妻。
- 阿斯摩太（Asmodeus）：出现在次经《多俾亚传》及犹太经典《塔木德》中的恶魔，在神秘学书籍《所罗门的小钥匙》中是七十二位魔神之一，排第三十二位的魔神，位阶为王，统帅七十二个军团，被十八恶灵所侍奉的女王。并且被传为代表七罪宗中色欲的魔王。
- 约翰·亚当斯（John Adams，1735-1826）：美国政治家，美国第一任副总统，其后接替华盛顿成为美国第二任总统。
- 亚西西的方济各（Francesco d'Assisi，1182-1226）：动物、商人、天主教教会运动、美国旧金山市以及自然环境的守护圣人，也是方济各会的创办者，以热爱和亲近动物闻名。
- 安德热·塔德乌什·博纳文图拉·柯斯丘什科（Tadeusz Kościuszko，1746-1817）：波兰军队领导人，波兰、立陶宛、白俄罗斯和美国的民族英雄。他作为大陆军上校参加美国独立战争，善长修筑防御工事，是当时美国最出色的工程师之一。
- 弗雷德里克·威廉·冯·施托本（Friedrich Wilhelm von Steuben，1730-1794）：普鲁士裔军官，在独立战争中作为大陆军的监察长官，以严厉治军和强调纪律而闻名。
- 格布哈德·列博莱希特·冯·布吕歇尔，瓦尔施塔特公爵（Gebhard Leberecht von Blucher，Fürst von Wahlstatt，1742-1819）：普鲁士元帅，他积极进攻的指挥风格为他赢得了“前进元帅”的称号。
- 普罗泰格拉（Protagoras，约前490-前420）：古希腊哲学家，被柏拉图认为是诡辩学派的一员。
- 戴克里先（Diocletian，250-312）：罗马帝国皇帝，结束罗马帝国的三世纪危机，建立四帝共治制，使其成为罗马帝国后期的主要政体。
- 阿剌克涅（Arachne）：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因傲慢而被雅典娜变为蜘蛛。
- 皮埃尔·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1606-1684）：法国古典主义悲剧的代表作家法国古典主义悲剧的奠基人。
- 约瑟·亨利（Joseph Henry，1797-1878）：美国科学家，美国促进科学研究所的创始成员之一，史密森尼学会首任会长。他于1830年的独立研究中发现电磁感应定律，但其并未公开此发现。
- 迈克尔·法拉第（Michael Faraday，1791-1867）：英国物理学家。
- 此段译文摘自《弥尔顿抒情诗选》，金发燊译。
- 以斯拉·斯泰尔斯（Ezra Stiles，1727-1795）：美国学者、教育家、美国国会议员、作家和神学家，曾任耶鲁大学校长。
- 约翰·卫斯理（John Wesley，1703-1791）：十八世纪的一位英国国教（圣公会）神职人员和基督教神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