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直通到底的道路两旁,黑白相间的鲸幕 绵延不断,尽头处有一群人正吵吵嚷嚷地举行佛事。
——葬礼的味道。
伊佐间一成的鼻子这么感觉到。
鲜花的鲜香、线香的清香、寺院的古香、附着在丧服上的樟脑幽香、潮湿的泥土香。一切带有佛教色彩的气味,就是所谓葬礼的味道。伊佐间闻到的似乎就是这个。然而距离会场相当遥远,其实不应该闻得到的。
一切都是风景唤起的虚假气味,是视觉的嗅觉化。
——黑白黑白黑白。
黑与白连绵不绝的物品。仿佛连这黑与白、天空的蓝与点缀各处的佛具的金,都沾染了味道。伊佐间任意解释:因为这些物品在丧礼时几乎都是整套出现的。
“多么豪华的葬礼啊。法事办得这么盛大,跟喜事没什么两样。喏,摆了那么多的花,真是浪费哪。”吴仁吉说道,转向伊佐间,露齿而笑。
牙齿好白,也许是因为脸很黑吧,这位老人晒得相当黑。不仅如此,卷成一条绑在头上的手巾也呈现煮透般的颜色。
“谁……”伊佐间以他独特的语法问道。他总是省略大部分的语句,却依然能够准确传达意思。当然,他这是在询问刚亡故者的姓名。
“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不过这一带每个人都认识,是一个叫织作雄之介的大财主。”
“有钱人?”
“不过也不是暴发户。”
“世家?”
“世家嘛……说是世家也算世家,不过原本应该是渔夫吧。对哟,那么也算是暴发户吧。”
仁吉说到这里,用力吸了一口烟斗,一瞬间停止呼吸,把嘴巴嘟得圆圆的,“波”一声吐出甜甜圈状的烟来。
“天还蛮冷的呢,要进屋吗?”
“不。”
“这样啊。死的就是那个织作家的老爷,记得才五十多岁吧。这一带啊,都盛传老爷是被毒死的。”
“毒死?那么是被杀的?”
“传的啦,传闻不可能是真的啦。只是无风不起浪哪。”
仁吉的口气就像个江户人。伊佐间这么说,仁吉便抗议道“胡说八道,我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安房产的乡下人”,摆了个夸张的动作,仍然充满江户风味。
“那么源头是……”
“说来话长,进屋里去呗。”仁吉说道,站了起来。
仁吉个头很小,不管是坐是站都一样矮小。伊佐间则是身材高大,随随便便就高出仁吉两颗头,但是他有些驼背,看起来是不多高。
仁吉无疑已经迈入老年,而伊佐间的外表虽然老态龙钟,其实才三十出头,两个人的年纪就像父子般悬殊,看起来却没有多大差别,感觉几乎就像一对好友。有一部分是因为仁吉老人个子矮小,有时候还会流露出天真无邪的性情,不过最重要的理由,还是因为伊佐间的外貌未老先衰吧。
这里是房总,兴津町鹈原,时值春天阴历三月,吹过的风依旧寒冷的渔港早春。
实际年龄与关系都难以捉摸的两人,在刚结起花苞的樱树下,坐在路旁的木箱上,原本正在等人。
伊佐间平素的工作是经营钓鱼池,而他的兴趣也是钓鱼,是个有些奇特的人。他的服装业难说是一般,乍看之下,实在看不出他是哪国人。现在他就戴着土耳其人戴的那种无缘帽子,穿着俄国人穿的那种御寒外套。虽然乱无章法,却极为协调。
这个看不出国籍的男子,是大家口中的白昼幽灵。意思是尽管他的穿着打扮十分显眼,却不会向周遭强调自己的存在。他平时总让人摸不清楚他究竟在不在,就算他不在,也没有人会为此困扰。所以他总是利用这点,随兴所至,外出流浪。去年年底,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暂时安分了一阵子。但是到了三月,一感觉到春意造访,他的流浪癖又发作起来,就像字面形容的蠢蠢欲动,坐立难安,终于离家外出。
他似乎是想去未曾造访过的海边,钓些莫名其妙的鱼。
于是伊佐间拜访千叶的渔港,两天前,便寄住在仁吉老人的家。
伊佐间和仁吉老人只是共乘同一班电车而已,伊佐间也不晓得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他们几乎不了解彼此的来历底细,但伊佐间从片段听到的情报得知,仁吉老人原本是个渔夫,在战祸中伤了脚,目前隐居在家。
仁吉平常制作一些干货勉强度日,但事实上是靠着儿子寄来的生活费过日子,换言之,他根本没有必要工作。不过仁吉除了脚有些跛以外,身体健朗得很,所以整日闲得发慌,伊佐间恰好可以陪他解闷。
老人的家是独栋房子,盖着生了锈的白铁屋顶,既荒凉又简陋,真正进去里面一看,也的确不怎么温暖。不过伊佐间可能因为深信春天已经来临,并不会觉得冷。而且他穿着冬天的御寒外套,不觉冷也是理所当然。
“织作家啊,在这胜浦一带本来就是富家望族,不过我不晓得详细的来历。听说植村将军进驻胜浦城的时候,织作家就已经在了。喏,铺块坐垫吧。”
伊佐间摆好那块分不清是坐垫还是抹布的布块,坐了下来。然后他问道:
“植村是……”
“植村忠朝,德川家的家臣。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说起来,胜浦这一带原本是安房里见氏家臣——正木氏的领地。正木氏和小田原北条家命运与共,灭亡了。代替正木氏入城的就是植村。”
“什么时候的事?”
“万治二年的事喽。”
“好久。”
“当然啦。”
难怪会鸡同鸭讲,那是相当久远的事了。
说到万治,是一六六〇年左右的年号,仁吉老人一口气讲到三百年以前的事去了。
“织作家也是武将?”
“不是不是,应该不是。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农家还是渔夫,这一带每一户都是。”
“可是历史悠久吧?”
“是啊。不过大家都认识织作家和村里其他人家不同,打一开始就不同。关于这一点,我以前也听说过一些奇怪的传闻,但现在没怎么听说了。因为织作家是地方的名人,没有人敢公开忤逆他们哪。”
“奇怪的传闻?”
“哦,是故事啦。听说织作家以前做了坏事才得以致富,所以代代遭到怨灵作祟,入赘的丈夫每个都早死。不过这只是乡下人小心眼,觉得有钱人全都是做了会遭人作祟的坏事才会有钱。是穷人的自卑情结作怪啦。”
“所谓……过去的坏事是……”
“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啊,是故事啦。”
伊佐间更感兴趣了。
他恳求仁吉务必告诉他。
老人说“你这人也真是好奇”,露齿笑了。
“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真的是老祖母的故事喽。喏,天人娘子,就是那个故事。”
“把羽衣藏起来的那个?”
“就是那个,你知道嘛。织作的祖先啊,把天女的羽衣给藏起来了。”
那算是坏事吗?
伊佐间记忆中的天人娘子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名男子发现天女在河边沐浴,便把挂在树枝上的羽衣给藏了起来。天女回不去天上,就这样成了男子的妻子。天女生了孩子以后,发现男子藏起来的羽衣,于是回到天上——他记得好像还有后续,有些版本的结局也不同,不过大致上应该是这样。男子利用奸计巧言骗了女子,说是坏事的确是坏事,不过最后落了个悲惨的结局,而且伊佐间觉得男子也没有坏到那种地步,必须代代遭到诅咒。他陈述了自己的感想。
仁吉答道:“这个嘛,有点不一样呗。传说织作的祖先啊,藏起了羽衣,娶了天女之后,竟然把羽衣卖给了诸侯还是大财主。”
“卖掉了……”
“卖掉了,而且还卖了个好价钱,所以天女永远回不去了。织作的祖先得到了财富和绝世美女,成了个大富翁。所以呀,没办法像故事一样幸福快乐啊。”
“那么诅咒是……”
“当然是妻子的诅咒。天女后来发现秘密,知道自己被骗,气得发狂,但羽衣已经没有了,就算想回也回不去了。就是这个地方和其他故事不一样。天女——也就是娘子,非常不甘心。因为不甘心,想让骗了自己的织作家绝子绝孙,所以把入赘的女婿都给咒死了。生出来的孩子全都是女的,是天女的血脉。然后每一个入赘的女婿都两三下就给杀死了。换句话说,诅咒织作家的就是织作家的女人,结局就是这样。无聊。”
“可是……织作家没有断后。”
“那当然啦。不是跟你说了吗?这是故事嘛,肯定是编出来的。说起来,说是早死,但雄之介先生也活了五十好几吧?上一代也活了六十二岁。所以那个传说啊,与其说是故事,根本就是中伤。没凭没剧的,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说了。不过织作家确实不是船东,也不是富农,但从老早以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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