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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我们被带去清净寺的时候一样,我们被送上了没有窗户的篷船。不过他们似乎并不打算对目的地保密,因为没有重复进行有意的方向转换,只是顺着一般的水路前进,差不多可以推测出是在哪一带。

  下船的时候,也是在通常所用的船坞。我们本以为弄不好会被带去八丁标之外,所以稍微松了口气。

  眼角能瞥到父亲工作的町事务所和母亲工作的图书馆,我们穿过町中最宽的道路,进入一条细细的小路。

  伦理委员会是在距离茅轮乡中心部稍偏的地方。从外表上看,就像一幢普通的房子,不过一穿过大门进到里面,就看见木板走廊犹如鳗鱼般延伸不已,直通向深处,顿时就明白这是个相当大的建筑物了。

  我们被带去一处感觉像是内厅的安静房间,房间里焚着白檀一般的香,壁龛里挂着寒牡丹的挂轴。

  大大的涂漆矮桌上映出透过障子窗(1)照射进来的光线。下手排了三个红褐色的坐垫。我们恭恭谨谨地在上面正坐。

  “请在这里等一会儿。”

  把我们指引(其实应该说是押送)到这儿来的女人说完这一句,便关上了隔门。

  “我说,这是什么意思?”

  只剩下三个人,我和真理亚一左一右逼问觉。

  “我们从来没听你说过什么祖母是伦理委员会的议长啊。”

  “你不会把我们的事情一件一件都汇报上去吧?”

  “行行好,听我解释行不行?”觉招架不住了,“我也不知道啊。”

  “什么叫不知道?”

  “因为,我祖母……唔,就是朝比奈富子,我也不知道她是伦理委员会的议长啊。”

  “你骗小孩子呢。”

  “这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是她孙子哦。”

  在左右两边的不断责问之下,觉畏缩地后退,从坐垫上掉了下来。

  “伦理委员会的议长是谁,你们两个应该也不知道吧?”

  “那倒是。”

  “和其他的职务不同,全体伦理委员的身份都是不公开的。委员本人也不会说自己是委员。”

  “就算这样,怎么也该知道点儿吧?”真理亚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

  “没什么怎么,就是完全不知道啊。”觉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样,重新盘腿坐好。

  “可她不是你的亲祖母吗?”真理亚还是不肯放过。

  “哎呀,这个,我实在……”

  “打扰了。”

  突然间,隔门外面传来招呼声。觉慌忙回到坐垫上。我们也转向正面,重新坐好。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隔门拉开,刚才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的手上捧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茶碗。在我们三个人面前放上热茶和点心。

  “接下来要和你们逐一谈话,可以按顺序来吗?”

  我很想说不可以,不过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而且很明显,说了也不会有用的。

  “那么,第一位从渡边早季开始。”

  喉咙很干,我很想喝口茶,但是没办法,只得站起身,跟在女人后面,沿着长长的走廊向前走去。

  “和你们谈心,本是新见先生的工作,就是刚才那位和我一起的男士。对了,还没有作自我介绍。我是木元,请多关照。”

  “您好。”我用力点点头。

  “……不过,向议长报告之后,议长想要和你直接交谈。所以接下来请去议长的办公室。”

  “啊,是觉的……朝比奈富子女士吗?”

  “嗯。她是非常直率、非常和善的人,不用紧张。”

  虽然木元女士这么说,但肯定是很具挑战性的交谈,我的心脏从刚才就一直在怦怦乱跳,这时候跳得更快了。

  “打扰了。”

  木元在走廊里单膝着地,手搭在板门上。我也慌忙在她身后学着样子单膝跪下。

  “请进。”回答的是一个清朗的女声。

  板门打开,我们走进房间。这房间比我刚才所在的地方大上一圈,风格像是书房。左手边是气派的壁龛,旁边是付书院(2),对面还有一个多宝橱。

  “请。坐那儿就行了。”面朝书桌的灰发女性抬起头吩咐道。

  “是。”

  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和刚才那个房间里同样尺寸的矮桌。我在靠近自己的一侧,避开坐垫一点点坐下。

  “那么我先出去了。”

  木元转身便退出去了。被一个人丢下的我,就像是被扔进猛兽铁笼里的人类一样,手足冰冷,喉咙发干。

  “你是渡边早季吧,瑞穗的女儿?”

  灰发的女性抬起头问。除去由鼻翼延伸到嘴角的法令纹之外,基本上没有什么皱纹,年轻得让人意外。

  “是。”

  “不用那么害怕。我是朝比奈富子。我家的觉和你一直关系很好呀。”

  富子女士干练地起身,来到我的左手边,以优雅的姿势背靠着壁龛坐下。与发色很般配的银鼠色鲛皮纹上衣(3),穿在身上很是得体,愈看愈有些心醉神迷。

  “我和觉……和朝比奈觉,从小就认识。”

  “是啊。”

  富子女士微笑起来。她有六十多岁吧。眼睛大大的,五官端正。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

  “你和我想的一样。眼睛很美,也很有神。”

  我经常被人夸赞眼睛漂亮,恐怕是因为没有别的什么地方可以夸赞吧。眼睛有神这一点,也是经常被人说。如果眼睛无神的话,那肯定是死人。

  “谢谢。”

  “我一直都想和你说说话。”

  听起来不像是单纯的社交辞令,我不禁有些困惑。

  “为什么?”

  “这是因为啊,你迟早要继承我的工作。”

  我目瞪口呆,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很吃惊吧?不过这可不是一时兴起哦,也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这……像我这样子的人,肯定胜任不了的。”

  “呵呵呵呵,和瑞穗说的一样呀。到底是她的女儿。”

  “您对我母亲很熟悉?”

  我探出身子问。原本应该紧张之极才对,但是朝比奈富子似乎具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彻底去除了我心头的障碍。

  “嗯,很熟悉。从瑞穗出生的时候开始。”

  富子女士望着我的眼睛,用一种仿佛能渗入我心底的声音说。

  “瑞穗有着超越他人的绝佳资质。如今也在担任图书馆司书,很努力地工作着。不过,我的职务要求的还要更高一些。在这一点上,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我……为什么是我?在完人学校的学生当中,要说成绩,我也不是很好呀。”

  “成绩?你是说咒力吗?呵呵,你并不想成为肆星那样的人吧?”

  “那倒是……就算想成为那样的人,也成不了。”

  “在学校里受检验的,不单是咒力的素质。还有一条,就是所谓的人格指数。虽说这一条绝对不会让学生本人知道。”

  “人格指数?”

  富子女士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洁白牙齿,展现出美丽的微笑。

  “不管什么时代,身为指导者的人,所要求的不是什么特别的能力,而是这种人格指数。”

  忽然间有一种眼前豁然开朗的感觉。我仿佛一下子从长期以来包围我的各种自卑感中脱身而出。

  “那个就像是……比方说,头脑聪明、敏感度高、统率力强之类的东西?”

  我鼓起勇气这样一问,富子女士却优雅地摇摇头。

  “不是。和头脑是否聪明完全无关。感受性当然也不对。而类似统率力这种人际关系的技巧,通过各种各样的经验积累,自然而然就会学到。”

  “那……”

  “所谓人格指数,是显示一个人的人格会有多稳定的一种指数。不管有怎样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遇到怎样的心理危机,也不会迷失自己,不会心理崩溃,能够保持自己一贯的心态。对于指导者来说,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不知怎么,我不是很开心。我想起就在自己来到这里之前,真理亚也曾经说过我是坚强的人。那意思其实就是说我是个迟钝的人吧?

  “这种评分,我很高?”

  “嗯,非常优异的数值。也许是完人学校设立以来最高的。”

  突然间,富子女士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而且不但如此。你厉害的地方还在于,即使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指数上也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损伤。”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血往脸上直涌。

  “所有的事情是指什么……”

  “你从拟蓑白那里知道了人类涂满鲜血的历史,也知道了我们的社会是怎样如履薄冰才得到了如今的和平与安定。你们回来之后,接受过彻底的心理测试,也受到长时间的观察。你的人格指数,在经历短暂的波动之后,很快就恢复了,而其他四个人经过很长时间还处于不太稳定的状态。”

  这样说来,果然我们是在一切都已暴露的状态下,像是小白鼠一样被观察着吗?虽然说对此已经隐约有所预感,但还是有种遭遇当头一棒的感觉。

  “那……难道说,从一开始,全都是计划好的?”

  “这怎么可能?”富子女士转眼间又恢复了柔和的表情,“不管怎么说,也不会拿你们做那么危险的赌博。虽然一开始就知道你们肯定多少会违反一些规则,但是,谁也没想到,你们竟然会抓到拟蓑白……史前时代的图书馆终端。”

  真的吗?我感觉富子女士的话似乎不能百分之百相信。

  “可是,单看测试结果……”

  “不。对于肩负小町全员命运的最高责任者,需要清浊并吞的度量,以及即使知晓真相也不为所动的胆力。你正有这样的素质。”

  清浊并吞这个词,说起来很是轻松。清爽的东西谁都吞得下去,所以重要的是,不管怎么污浊的东西,也要能够若无其事地吞咽下去这一点吧。

  “我们破坏了规则,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知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不处决我们?”

  我终于赌气般说出这番话,富子女士却没有半分不快的模样。

  “你想说的我知道,我不想辩解,不过能决定处决你们的不是我们,而是教育委员会。”富子解释般地说,“教育委员会的议长是宏美。你也认识她吧?她从小就是非常容易担心这担心那的孩子,不过最近做得稍微有点过了。”

  宏美……我知道鸟饲宏美是教育委员,不过不知道她是议长。她是母亲的朋友,也常来我家玩,我还记得她曾经和我们一起吃过晚饭。个子又小又瘦,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让人感觉很内向。她就是握有全体学生的生杀大权、每每下达冷酷无情的决定的人吗?对我而言,这实在难以置信。

  “伦理委员会虽然是这个小町的最高决策机构,但对于教育委员会独自决定的事项,基本上不太能够置喙。不过,你们的事情是个例外。我请求他们不要处决你们。”

  “那是因为有觉在吗?”

  “不是。这么重要的决定,我也不会徇私情。所有都是因为有你在的缘故。因为对于这个小町的未来而言,你是必不可少的人。”

  果然我们差一点就要被铲除了。单单这么一想,都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但是,说真的,我们究竟为什么免遭处决呢?在我内心深处,也有些想要相信的愿望,不过事情真的像富子女士所说,仅仅因为我是珍贵的人才吗?长这么大以来,我还从没有被人如此奉承过,不禁有些不知所措。会不会是因为我是图书馆司书的女儿,不能那么简单地被处死呢?我心中有着这样的疑问……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姐姐应该也是一样的。

  “不过,请不要认为宏美他们是坏人。这些人啊,只是被某种恐惧症刺激得变成这样了而已。”

  “恐惧症?”

  难道说,能够支配他人的掌权者们,精神上产生了什么异常吗?

  “唔……有点用词不当吧。我自己也抱有完全相同的恐惧。”

  “那是什么恐惧?”

  富子女士颇显意外地看着我。“这不是很明显的吗?对我们来说,这世上真正可怕的东西只有两个,不是吗?恶鬼和业魔啊。”

  我哑口无言,想起从小就被反复灌输的那两个神话故事。

  “不过宏美他们没有见过真正的恶鬼和业魔。这一点和我不同。所以我总是说,他们只是一种单纯的恐惧症。”

  “那就是说……”

  “嗯,我亲眼见过,而且还是近在咫尺。想听我讲讲那段故事吗?”

  “想。”

  富子女士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用静静的声音开始讲述。

  到今天为止,全世界大约记载了近三十例恶鬼的病例。其中,除去两例之外,全都是男性。我想这大概刚好体现了男性特征的麻烦之处吧,不管怎么挣扎,都无法彻底摆脱攻击性的命运束缚。

  那个学生也是男孩。遗憾的是,本名想不起来了。故事已经很遥远了,不过事件本身的细节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偏偏就是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说来真是不可思议。说不定我自己的内心也有想要忘记的渴望吧。

  记录事件详细经过的文件,图书馆里只有一份,不过那份文件里也只写着YK这个代号。哪个是姓哪个是名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记载,原因不太清楚,不过有种说法认为,当时作为伦理规定实施之前的临时措施,暂时启用了古代的日本法律,因而适用了少年法第六十一条的规定……

  总之,那个孩子,暂且就用K来称呼吧。

  K当时是指导学校的一年级学生。所谓指导学校,是今天完人学校的前身。K的年纪,我想应该刚刚十三岁……对了,那孩子,比起今天的你还要小一岁。

  当初,K还是个毫不起眼的普通学生。一开始发现异常,是在对新生进行罗夏测试的时候。这个测试今天早已不做了,那是在折起来的纸中间滴落墨水,给受试者看染痕,从他联想到的内容判断其性格特征的一种心理测试。

  根据K对于浓淡之类的反应,可以看出K平时有着非常大的压力。但是,压力产生的来源却不是很清楚。另一方面,从墨水的染痕联想到的内容上看,许多地方都有残虐的痕迹。恐怕在K的潜意识中,对于破坏和杀戮的欲望如同漩涡一般翻涌不息吧。然而可惜的是,当时人们并没有对他的异常予以足够的重视,测试结果也只是在事件发生后的再调查中才受到关注。

  K在指导学校学习咒力的使用方法,随着熟练程度的提高,K的异常性也逐渐显露出来。在咒力的才能和成绩方面,他基本上都是勉强维持平均水平,要不就是在平均线以下。但是,遇到一般学生不知所措的状况,K似乎反而会迸发出活力。虽然没有留下具体的事例,不过据说在各种竞技项目中,即使是在有可能危害到周围人的情况下,K依然会毫不犹豫地使用咒力。

  班主任老师很早就注意到他的异常,不断向当时的教育委员会提出请求,要求讨论是否应当采取某些预防措施。但是,最终还是没有采取任何一种有效的方法。关于这一点,可以举出若干理由,但同时也有值得反省的地方。

  第一,距离前一次恶鬼出现已经经过了八十年以上,记忆徐徐风化,危机感逐渐消失;第二,K的母亲是以牙尖嘴利闻名的町议会议员。当时所有的决定都由町议会下达,所以学校方面也很难采取雷厉风行的对策;第三,包含学校在内的官僚机构中,避事主义盛行,虽说历史上很难说有哪个时期不是这样。

  然后是第四点,在那个时候,基本上没有可以应对的有效方法。

  结果,K除了接受定期辅导之外,什么处分也没有,依旧受到温暖的呵护。就这样,在他入学大约七个月之后的某一天,事情终于发生了。

  富子抬头仰望天花板,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从书桌侧面的小小的水屋箪笥(4)取出小茶壶和两人份的茶碗。从矮桌上的热水壶里倒了热水,沏上茶。

  香气沁脾的煎茶润泽了我的喉咙,我等待着富子继续讲述。

  说实话,事件残留的记录非常匮乏,特别是最初的部分,起因是什么,受害范围是如何扩大的,全都不清楚。所有一切都只是臆测。不过,事件的发生本身乃是确定无疑的。而且超过一千人的殒命,也是俨然的事实。

  最初的牺牲者是班主任老师,这一点肯定不会错。发现遗体的时候,因为受到了非常严重的破坏,就连是不是本人都难以确认。然后是同一年级的二十二名学生,然后是二年级学生、三年级学生,总计五十余人,被发现时也是惨不忍睹……

  K是确确实实的恶鬼,也是确定无疑的。他发生了完全返祖的现象,是不曾带有对人类的攻击抑制基因的怪物。而且,似乎从生下来开始,他的愧死结构就有缺陷,完全不能发挥作用。这两条可怕的变异同时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从概率上说,一般认为三百万人当中才会出现一例,单看计算的结果,出现在神栖六十六町的可能性首先就近乎于零。但是,概率到底只是概率而已。

  关于K的异常,至少家里人应该很清楚。特别是K的母亲,在K还是婴儿的时候似乎就注意到了。所以在很小的时候就让他接受了各种各样的心理治疗和矫正措施,其中也有近乎洗脑一样的处理。也许就是因为这些措施的效果,在漫长的孩提时代,K的攻击性一直受到抑制。

  但是,这到底是不是好事,也存有异议。K在罗夏测试中表现出来的强烈压力,是否就是因为外界不断强行压制其攻击性而引发的,这一点也有疑问。

  然后,有一天,由于某个契机,他伪装的攻击抑制被彻底抛弃了。

  不过与其这么说,恐怕还不如说是人类的假面彻底碎裂,恶鬼从里面现身而出了吧。这种说法也许更接近实情。

  以其他恶鬼的例子类推,最初的一个人似乎是分水岭。实际上,某些案例中也有人在这里放弃杀人念头的。即使没有攻击抑制,没有愧死结构,人类还是有可能通过理性避免杀人。

  但是,一旦杀死了最初的一个人,阀门便会彻底开启,杀戮便会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直到恶鬼死亡之时才会结束。K的情况正是如此。

  K一开始似乎是用咒力抓住班主任的双手双脚,向四个方向扭断,又把头像熟透的果子一样捏得粉碎。然后把恐惧不已的学生们一个个抓起来,逐一扔向教室的墙壁。用的都是极强的力量,足以将身子彻底撞扁,简直都可以贴在墙上。那场面就像地狱的经变图一般。后来负责调查经过和收拾现场的人里,九成都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有些甚至最终不得不辞去工作……

  而已经完全变身恶鬼的K,出了教室后便在学校中徘徊,继续寻找猎物,然后就像是玩游戏一样,不断杀戮哀号着四散奔逃的孩子。从现场残留的遗体位置判断,有迹象显示,K似乎是以恐惧操纵孩子们,让他们在恐慌中相互踩踏或者摔死,要么就是打算把孩子们像大群家畜一样集中到一个地方,再一气杀尽。

  那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够对恶鬼作出有效的反击。虽然有很多学生的咒力比K优秀,但大家都有坚固的攻击抑制和愧死结构,手脚都被束缚住了。也就是说,对人攻击是不可能的。

  不过从K的角度看,由于在他心中不存在攻击抑制,所以恐怕也有一种不知何时会遭受反击的恐惧,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不断对周围的一切人采取先发制人的屠杀式袭击吧。

  另有一种假说认为,K的大脑中也许分泌出一种快乐物质,让他进入嗜血的状态,连他自身也无法阻止自己连锁性的大量杀戮。恶鬼的正式名称——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的别名——“鸡舍狐狸症候群”也是由此得名的。

  顺带一提,拉曼和库洛基斯并不是研究者的名字。拉曼是一个印度孟买的少年的名字,库洛基斯是芬兰人赫尔辛基,他们各自虐杀了数万人。这个疾病被冠以史上最凶恶的两个恶鬼之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疾病。

  相比于保持世界纪录的拉曼和库洛基斯,K所造成的牺牲者数量只有他们的数十分之一而已。但是,我认为,在凶残性这一点上,他们没有任何区别。与古代文明末期的大都市相比,神栖六十六町的人口密度要低得多,这反而成了一种幸事……如果死了千人也可以称为幸事的话。

  然后,还有一个原因。有一个人挺身而出阻止了K,或者更应该说是牺牲了自己。多亏了那个人崇高行为的庇护。

  富子叹了一口气,慢慢啜饮已然冷却的茶水。我被刚刚听到的故事彻底征服,正襟危坐,全身僵直,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再往下听更加悲惨和可怕的描述,实在是莫大的痛苦。但是,想要知道整个事件经过的心情,也同样强烈。

  忽然,我的心中涌出疑问: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故事?富子说希望我做她的继任者,也许是真的?或者,这也是为了实现这一目的的一项测试吗?

  K从一切活物都死绝的、被静寂包裹的学校出来,然后,极其自然地走在路上。这时候看到K的人,有一个人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按照他的描述,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只是个小小的男孩子毫不起眼地在路上走而已,看起来只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常风景。

  但是,紧接其后发生的事情,简直让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K所走的道路对面,偶然走来几个人。那是在妙法农场工作的农业技术员。当他们和K之间还有四五十米距离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男性上半身突然腾起血雾,被炸得粉碎。

  温湿的血雾将周围变得一片昏暗,一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有K一个人,步调一如既往,朝他们走去。剩下的人,一个接一个变成凄惨的肉块。

  终于,K的身影转过街角,消失了。当异变刚刚发生的时候,有两个人迅速反应过来,躲到了暗处。看到K的身影消失,其中一个人跑出去求助,另外一个则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前一个人刚跳出去,本以为走远了的K,突然又冒了出来。恐怕是K知道有人躲了起来,故意走开诱人现身的吧。然后,K把跳出来的那个人的头,像摘果子一样干脆利落地扭了下来。

  剩下的一个目击者大约因为精神上大受打击,连身子都动不了,直到第二天才终于被发现。虽然获救,但在花了很长时间讲述自己目击的内容之后,终生都成了废人。

  这一事件我在头脑中做过无数次的反刍、思考。我想我可以确定无疑地说,K确实是恶鬼,是恶魔。

  刚才也说过,K的咒力水平比平均水准还稍低。查看他留下的成绩单,上面也都是“想象力和创造性有所欠缺”、“稚拙”之类的评语。但在使用咒力进行前所未有的大屠杀的手法上,我想简直可以称之为天才。

  这样说话是不是有点不妥?但是K所设想的奸计,的确连恶魔都要自叹不如。很明显的是,从一开始,K就企图毁灭整个小町。

  K首先破坏建筑,堵塞所有的水路,又四处点火,只留下一条道路供人避难,然后便彻底释放出邪恶的欲望,开始近乎疯狂的杀戮。

  被无边的恐惧所驱使,像没头苍蝇一样逃窜的人们,可以说已经被K玩弄于股掌之中了。如果向不同的方向逃跑,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可惜谁也没有那么做。在恐惧的驱使下,所有人都沿着唯一一条畅通的大道,朝一个方向逃去。

  道路前方是茂密的树林。大家都有一种错觉,以为逃进树林就会安全。然而背后追赶的是身怀咒力的恶鬼,这个选择只能说是大错特错。

  K等到所有人全都逃进森林之后,开始放火焚烧森林。他从最远处——逃命的人中还没人能跑到那么远——开始点起火焰之墙,把所有人全部封闭在里面,然后慢慢缩小火圈。我之所以肯定K是恶鬼,是因为他并没有直接将大家烧死,而是在自己面前给火圈开了一个开口。被烟与火追迫着退回来的人们,虽然明知恶鬼就在前面,但也只有眼睁睁向虎口里跳。

  “怎么样,还想听吗?”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坚持听到这里,你已经很辛苦了吧?看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那你为什么还想听呢?”

  “……我想知道,K到底是怎么被阻止的。”

  “好的。”富子微笑着说。

  K把逃进森林里的人尽数杀光之后,再度回到町上,然后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町里来回转圈,把幸存者一个个像捏虱子一样捏碎,沉湎于邪恶的杀戮游戏。当时刚好是由秋入冬的时节,醉心于杀戮的K似乎忘记多穿点衣服,到了半夜才发现自己染上了重感冒。

  K去的地方,是陷于半瘫痪状态的町医院。他应该没想到那边还会有医生吧,大概是想去找点药吃。但是,那边还有一个医生,他抱着死的决心守在医院里,打算尽一切可能救助一息尚存的伤者。这位名叫土田的医生拯救了小町。而我则在他旁边,目睹了整个经过。

  惊讶吗?我当时是那里的护士。那时候还留在医院里的,除去意识不明的伤者和重病患,只有我和土田医生。来到医院的就是K。

  一眼望去,我就知道他是恶鬼。他的眼睛与常人完全不同。瞳仁位于眼睛上方,但不是通常所说的三白眼(5),而是近于眼球上翻的状态,就像是翻白眼一样,简直让人怀疑他这样子还能不能看见东西,而且眼睛几乎一眨都不眨。头发被油一样的东西粘得紧紧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斑驳陆离。当我发现那是人血的时候,双腿就开始颤抖个不停。

  K从我面前经过,完全没有停顿,默默走进诊疗室。没有任何辩解、交易、胁迫的打算,仅仅说了一句:我感冒了,请帮我看看。虽然没看到土田医生的表情,不过我听到他说了一声“请坐”。

  虽然没有被召唤,但我还是进了诊疗室,因为我想医生一个人恐怕应付不来。土田医生看到了我,不过什么也没有说,只让K张开嘴,检查他的喉咙。K的咽喉通红,好像非常难受。似乎正在发烧,又因为恶寒而在不停发抖。

  不过,那是不是真的感冒,我也不知道。在K杀害无数人的过程中,吸入了大量雾状的血液,也许因此产生了某种过敏反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牺牲者们到底也是复仇了吧,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复仇。

  土田医生在K的咽喉处涂了碘酒,然后让我去里面的药剂室拿抗生素来。我虽然不愿意把珍贵的药物用在恶鬼身上,但还是按照吩咐,去取青霉素了。平时的库存基本上都在伤者身上用完了,所以我又去找打算销毁的过期药物,这花了一些时间。因此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我没有看到。不过,从残留的证据上看,事实是很明显的。

  土田医生从急救用的药剂保管柜里取出氯化钾片剂,将之以致死量的数倍溶解在蒸馏水里,然后伪称是治感冒的药,注射到K的静脉里。

  突然听到叫声传来,我一下子丢掉了终于找到的抗生素药盒,立刻往诊疗室赶。

  下一刹那,传来某种激烈的爆炸声。我在门口看到诊疗室里已经染成了一片鲜红。K把土田医生的头炸飞了。

  可怕的叫声还在持续。K虽然承受着临死的痛苦,但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那叫声显得异常邪恶和可怕,让人感觉就像是人类的身体中依附了恶魔一样。终于,那声音逐渐减弱下去,变成了孩子般的啜泣。然后,慢慢地,听不到了……

  富子说完了故事,死死盯住手中捧着的茶碗。

  明明有无数想问的问题,我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町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坚强的忍耐,才能从恶鬼残留的残忍破坏中恢复过来。我们最先做的是从幸存者中完全去除K的血统。”

  “去除血统?”我像鹦鹉学舌般重复道。

  “K身上有两个重大的遗传缺陷,也就是攻击抑制的欠缺和愧死结构的无效。与K具有近亲关系的人,遗传基因中很可能也带有同样的缺陷。因此,必须将K的血统回溯到五代,彻底灭绝其所有的分支。不要误解,这不是复仇,仅仅是绝不容许再度出现恶鬼的强烈意志的具体表现而已。”

  “但是,怎么做?把那些人……”

  自己放在膝头的手映入眼帘中,我清楚看见它正在微微颤抖。

  “是啊,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也没必要再隐瞒了。那个时候,用了化鼠。我们从最忠实于人类的部族中挑选精壮的士兵,组成约有四十匹的部队,给予它们暗杀用的装备,让它们在一夜之间奇袭所有继承了罪恶血统的人。当然,如果被对手发现的话,化鼠们一个回合都支撑不了,所以作战行动慎之又慎。即使如此,化鼠也损失了一半,不过反正剩余的化鼠也必须处理掉,唔……也可以说是完美的成功吧。”

  富子简直像是在解说町内的卫生大扫除活动一样,淡淡地解释道。

  “不过,单单如此还是不够。K的血统即使断绝了,也不能保证恶鬼不会再出现。因此,我们针对学校和教育制度进行了全面的修订。废止了指导学校,创立了全新的、可以更有效率地把握全体学生一切状况的完人学校。大幅扩充教育委员会的权限,使之成为除了伦理委员会之外,不受其他任何组织指挥的部门。又修改了伦理规定的一部分条款,将基本人权的开始时期大幅延后。”

  “什么意思?”

  富子将新的热水倒进茶壶,重新给两个茶碗添上茶。

  “在旧的伦理规定中,将人权产生的时间定为受胎之后的第二十二周。这是按流产手术适用期来定的规矩。而在新的伦理规定中,将这一时间推后到出生之后十七岁为止。因此,直到十七岁,在教育委员会的职权范围内,还是可以进行处决的。”

  在法律意义上自己等同于尚未成熟的胎儿,还不被承认为人类——得知这一点时产生的冲击,实在是一言难尽。在和贵园也好,在完人学校也好,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们这种事情。而且话说回来,人权是从几岁开始的、自己是不是有人权,有谁会产生这种疑问呢?

  “然后,处决方法也变更为更加高明的做法。不管化鼠如何忠实于人类,允许具有那样高智能的生物杀人,会成为未来的祸根。因此,我们将普通的家猫用咒力加以改良,创造出不净猫。”

  不净猫……这个词在心中某个被封印的部分引起了强烈的感情。恐怖,还有悲痛。

  “在那之后,因为采取了极其彻底的手段,事先去除了所有危险的因素,恶鬼再也没有出现。不过,还是发生了另一起可怕的事件。那起事件发生在距今不过二十多年前,很多人还记忆犹新。”

  富子喝了一口茶,再度开口讲述。

  咒力泄漏的危险性,据说在古代文明的末期就被指出了。但是,咒力的恶性泄漏长期以来都未受重视,也没有得到足够的评估。最多也就是精密机械频繁故障、周围的物体发生扭曲之类,这通常被认为没有危及人畜的危险性。实际上,从长期以来发生的事例上看,差不多也都是这种程度的情况。

  但是,那个学生,也就是名叫湫川泉美的少女,却不一样。她的咒力简直像是放射能一样,污染了周围的一切。泉美当时是黄金乡郊外农场的独生女,在那里长到了青春期。迎来祝灵之后,农场的家畜就开始出现畸形,频率高得异常。农作物也大片大片枯萎,一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怀疑是不是某种新病毒造成的疾病。

  到了完人学校,放置在泉美周围十几米范围内的物品,全都出现异常的变形。过不了多久,桌子、椅子就变得无法使用。到了后期,泉美周围的墙壁和地板都生出无数气泡和眼睛一般的图案,还有被称作阎罗之须的微小突起等等,长得密密麻麻,简直像是在噩梦里一样。

  伦理委员会和教育委员会成立了专家组成的特别调查组。调查结果显示,泉美咒力的恶性泄漏甚至连人类的遗传基因都会损伤。这一结果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骚乱。于是调查组决定暂且不让她再上完人学校,自己在家里学习。但那时候她的恶性泄漏已经扩大到非常广大的范围。当时在距离她家六公里的地方建有一座钟塔,突然从某一天开始,钟塔内部的齿轮发生扭曲,指针再也不动了。

  我们召开紧急会议,正式认定湫川泉美是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患者,得出必须视作业魔进行处理的结论。我作为伦理委员会的责任人,想要向她直接传达这一结论。但当时她的附近都已经变成了危险区域,只能远距离操纵运茶人偶(6),把结论写给她看。

  直到今天,一想起当时的事,我还会心痛。泉美是个坦诚、善良的好孩子。然而从至今为止的案例看来,那样的孩子,成为业魔的可能性反而更高。

  泉美知道因为自己的缘故导致许多人的生命受到威胁,她主动提出,无论怎样的处置,自己都会尽力协助。

  因为湫川农场就是所谓的原爆点(7),一切生物都早已死绝了。父母和农场的工作人员虽然丢下泉美一个人紧急避难去了,但实际上还是发生了全身肌肉组织急速纤维化的怪病,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这个事实我还是向泉美作了隐瞒。

  我从墙缝间远远看过最后一眼。农场的建筑物就像阿米巴变形虫一样不停变幻,仿佛马上就要流淌出来,把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吞下去一样。

  在离我最远的一端,有个差不多已经融解了一半的小房子。我通过远距离操纵人偶,在桌上放了五片药片,告诉泉美说那是抑制恶性泄漏的精神安定剂,指示泉美每天服用一片。其实当中有一片是致死的毒剂。

  泉美当天就把五片全都吃了。我想聪明的她,已经意识到那到底是什么药了。也许她担心一天吃一片的话,会因为恶性泄漏而改变药的性质,使其失去效果吧……

  泪水滑落脸颊。

  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从心底同情那位素未谋面的、名叫泉美的少女固然是事实,但恐怕不单是这个原因。

  我的心就像是暴风雨中的小船一样在激烈地摇晃。无法抑制的泪水滚滚而落,连绵不断。

  “你痛苦的心情,我很理解。”富子说,“好吧,尽情哭吧。”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

  对于我的问题,富子静静地摇了摇头。

  “这一点现在还不能说。但是,人在直面巨大悲痛的时候,为了消化它、接受它,必须进行悲哀的工作。(8)对你而言,这样的痛哭必不可少。”

  “那和我们记忆中消失的经历有关吗?”

  “嗯,是的。”

  无脸少年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

  “请把我的记忆还给我。”

  “不行。”富子悲伤地微笑着,“不单是你们的记忆,我们从一切记录中——包括秋月真理亚的日记在内——抹除了那个孩子的信息。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是因为那是太过冲击、太过鲜活的事件。关于那一事件的记忆,本身就会成为精神的创伤,不单是孩子,连町里的成人精神都会变得不稳定,甚至有可能引发更大的悲剧,就像是多米诺骨牌的倒塌一样……”

  富子女士的表情毫无变化,但我却仿佛感到下面掠过一道悲伤的波纹。

  “如果是你,也许还可以忍耐。但是,如果解除了你记忆的封印,你恐怕无法向朋友隐瞒吧?结果就会是大家都知道了。”

  “可是……”

  “请认真思考我对你说的这些话的意义。锁链通常都是从最脆弱的地方断开的。我们必须始终关注最脆弱的人。”

  “最脆弱的人……吗?”

  富子轻抚我的头发,仿佛在怜恤我一般。

  “刚才我说希望你继承我的工作,这绝不是在开玩笑。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也可以取回你失去的记忆了。”

  “我绝对无法取代您的呀。”

  不管人格指数如何如何,自己的精神绝对没有那么强韧,这一点我自己是最清楚的。

  “我很明白你说这话的心情。我在承担这份工作之前,也和你想的一样。但是,到了某一天,必然会面临不得不做的时刻。因为那是非你不可的工作,明白吗?到那时候,请你记住,为了不让恶鬼和业魔再次出现,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

  富子的话语,在我的心中沉重地回荡。

  (1) 日式纸窗。——译者

  (2) 付书院,又称出书院,是日式书房的壁龛旁边类似飘窗的部分,通常用作读书的场所。——译者

  (3) 鲛皮纹,如鲨鱼皮一样用细点描绘圆弧形图案的花纹,江户时代被用于武士公服或庶民礼服等正式服装上。——译者

  (4) 日式橱柜,放碗碟一类的器具。——译者

  (5) 日语,指眼睛的眼白出现于瞳仁的左、下、右三个地方,瞳仁贴近上眼睑式的眼睛。——译者

  (6) 日本传统的机械人偶,在人偶手中放上茶碗,内部的齿轮便会旋转起来带动人偶前进。取下茶碗则停止前进。——译者

  (7) Ground Zero,也称为“零地带”或“原爆点”,原为军事术语,狭义指原子弹爆炸时投影至地面的中心点,广义指大规模爆炸的中心点。——译者

  (8) 语出弗洛伊德,指由于爱的对象的丧失而引起的一连串的心理过程。——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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